《反贪指南 》曹征路                    目录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反贪指南 》曹征路                    一   宣布实行“两规”时,他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有被蛰了一口的感觉,说一点没有那不是事实。这就像在某个场合秘书不恰当地催他吃药,或者说夫人来电话一样。   但他表情镇定,一点也不惊慌,根本不像电影上演的。那个中纪委的人念完决定,就把两只眼定定地放在他脸上,等待他的反应。好像等待一次爆破,一个亮相,他咆哮如雷或者瘫软在地,把屎尿拉在裤裆里。他们总是这样想的,肯定是这样的。   然而他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   这很对不起观众。但确实不是故意的。   “三讲”都讲过了,上面也验收了,他的发言印成了材料,有几句话还登在报纸上。谁想到还有这一出。   从他的座位望出去,透过落地窗,可以清楚看见对面富豪大酒店的楼顶。这幢24层的楼房就在他脚下。此刻楼顶有两个青年人,好像是酒店的保安,一男一女,搂在一起。那男的一只手正向纵深挺进,而女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缠绕。这情形确实很少见很精彩,从窗子看出来,就像演着一部没有声音的电视剧。这些天天一直阴着,阳光难得一现,这么灿烂的阳光底下,这种动作有点激动人心。连他们都懂得,这种地方其实最安全了,离太阳很近,越近越安全。除了上帝谁也不会看见。   人在仰望的时候身子先就矮了,谁还能想到24层楼的楼顶此刻会有什么浪漫镜头。他看见了纯属偶然。整个政府大楼只有他这一间办公室高过富豪大酒店,而且他平时也不大回办公室。   这是一个春天的中午,他接到通知,让他回来接待一个什么代表团。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这个小动作被那个人捕捉到了,那人疑惑地回过头去看一眼,也笑了,笑得肩头麻花一样扭起来。但转过脸来却是愤怒得不行,也许他们以为受到愚弄了吧。   当然,现在还不能把他怎么样,现在他还是“肖建国同志”。   他赶紧低下头,问,我可以带点东西吗?换洗衣服可以。总要带本书、笔记本什么的吧?会有人替你准备的。冷得像块铁。   走出电梯,还有好几个人上来打招呼。他点点头,没有表情,和平常一样。平常他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平常也总有一些人围在他身边,有事没事都是这样。好像他随时都有危险,这些人随时都准备冲出去献身。他烦起来不免要把他们臭骂一顿,过后还是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当然在某个特定时段,他们还是识趣的。他们会像轻烟一样消失,下一次又轻烟一样聚拢。现在他终于轻松了,身边又换了一群人。而且再没有下一次了。   他们坐的是一辆黑色的“子弹头”,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本市的车。他的车就在不远处泊着,橘红色,车尾很高,像一只傲慢的大公鸡,在阳光底下撅着屁股。他不知道要到哪去,他也懒得去想,想了也没用。这几个人很不客气,一上车就把他夹在中间。   而且他们一上车就好像突然放松了,高声大气的,还带着脏字,一点不像北京大机关来的。他们沿滨海大道走,一边欣赏赞叹一边还说:妈的修得这么好。   操!   滨海大道是他的杰作之一,不记得是第几个“10件实事”了,总之都是从他手上过的。以往有领导来,都是他陪着参观。领导说,不错嘛,有发展眼光。   他就笑笑而已,并不多话。谁都明白,领导夸这座城市,就是在夸他。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说多了反而显得浅。可是这会儿,他就特别想说,特别想告诉他们,这条路是自己主持的,总造价是多少,每一个独特的设施是怎样构思的,为什么要搞隔音墙,为什么红树林怕噪音,为什么红树林是胎生植物,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干一行才知道一行,因为干这一行才会爱这一行,因为这里头太复杂太微妙太狡猾太有趣了,因为现在哪怕做成一件小事都是那样的不容易。   然而他们不给他机会。他们只会高谈阔论,说些不着边际的外行话。瞧这车开的。这他妈的路。   听说连沥青都是进口的。坐司机旁边的老头,好像是负责的,姓王,吃惊地回过头来问:是吗?有这个必要吗?没人能回答,他只好答:有。他心想,你们不也觉着舒服吗?都不吭了。一时间全是轮胎发出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后座的一个小伙子突然高声道:还不是为了拿回扣?还是港币!又都笑起来。他回头看看,小伙子脖子涨得跟脸差不多粗。   他们吃了红灯。   过了这个道口,就是边检站了。然后就是高速公路,然后高速公路不知会把他带到哪儿去。想到这一点,他陡然有点恐慌,好像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开始东张西望。   这个红灯怎么这么长?怎么设计的?那老王有些不耐烦。   他不想再回答他们。回答什么其实都没有意义。他们只能站在他们的角度想问题。在沥青里加上一种化学成分就可以让路面寿命提高10倍,可国内厂家谁也不愿做这件事。因为这会砸掉很多饭碗。他就不这样干,他宁愿花高价去进口,也不愿养人。这道理你跟他们说得通吗?这条横马路是通向口岸的,为了疏通这里等待过关的货柜车,他想了多少点子?他在这里反复测算了好几个夜晚,有一次淋了雨,他差点搞上肺炎。后来就下决心在这里搞立交,设计方案都出了好几套。要搞就要搞得像样,但搞大了又涉及拆迁和预算,又涉及财政和招标……他们哪懂这些?他们只知道你搞项目就是为了搞钱。搞钱就是为了贪污。有这么初级阶段的吗?   那他也不叫肖建国了。   上高速之前,他们突然说要吃饭,车就拐到边检站广场前面的小饭店去。他有点发愣,说,我不吃。   那老王说,你不吃我们要吃,我们早晨四点就出发了。那小伙子说,你要是不好意思,可以替我们买单。他说,我没钱,我从来不带钱的。他们就笑:放心吧,没人愿意吃你的,脏。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不想吃。他们就发火了,不吃就看我们吃!这样他就没办法了,现在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他只好下车,在这个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地方坐下来。   不过还好,这家饭店已经换了主人,桌椅也不是从前那种塑料的。   几年前,他在这个地方差点跟人打过一架。为   了吃何娴的醋。这样的事说给谁谁都不会相信的。   市长大佬吃醋,真是这样。当时如果有枪,那香港小胡子的骨灰怕都找不见了。他操起椅子砸过去,椅子从小胡子头上飞过,弹在墙上,又钻出玻璃窗,椅子背当时就开裂了。他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大力气,塑料椅怎么也这样不经摔。后来有几个老总知道了这件事,有要拆掉这家饭店的,有要摆平小胡子的,还有要惩治何娴的,都被他的一声不吭给挡了。   那是一个转折点。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想讨个好,他们并不欣赏他的痴情他的失态,尽管嘴上那么说着。重情重义,好人好汉,其实心里头都在暗暗好笑。女人,在哪没有女人啊。何况是那么一个不识做的女人!   那确实是一个转折点。那以后真的是放开了。   他想开了。他们安排过很多次活动,香港、澳门、广州、北京,每次都有新的介绍。本科生、硕士生,还有一个是在读的博士,说是研究昆虫的。小姐都放得开他有什么放不开的?不过他始终不能忘记何娴。   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何娴,为什么要那样?   他们从来没有争吵,甚至可以说每次都很温情。   何娴是个温顺的女子,说话慢慢的,动作轻轻的,从来只有答应的声音。她对人照顾体贴从来都不挂在嘴上,而是让你从心里感觉到。她像是一朵云,轻柔绵长,若即若离,不觉着心就软了。她从来没提过什么过高的要求,儿子要上个好学校,这还能算是要求吗?   可是,可是她竟然那样!开头有人提醒他还不相信。后来他亲眼看见了,他还能不信吗?他希望听到解释,哪怕说声对不起也好,可她就是不吭。那天在小饭店里,何娴始终没吐一个字,只是簌簌发抖。抖得让人心疼。在反光镜里,他看见她眼里有一包泪,旋着旋着才滚下来。车上立交了,还一直是那个姿势。   吃过午饭个个昏昏欲睡,只有前头的老王保持清醒。老王碰到了他,递过一张纸巾说,擦擦吧。   他一惊,这才明白自己是流泪了。   老王说,难过了?难过了就好好反省。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争取早日解脱。   他擤着鼻涕说:嗯,嗯!   《反贪指南 》曹征路                    二   王启明原本是不想下来的。有很多很多的理由都可以赖着不走。50岁的人了,真要耍赖皮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倒也不是舍不得北京舍不得家,从前出差就跟上厕所似的,没定性,一年里总有两、三个月在路上过。不想下来是因心里憋气。他是学纺织机械的,一参加工作就搞综合平衡,副处长、处长、副局长、局长,忽然一下就成了毫无用处的人。好像他就等于计划经济,用了他就是倒退。把他排斥在外就是坚持改革开放。   从前,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人物,手里把着上十亿的资金,批个项目就跟玩儿似的。从前人老实,到哪去顶多也就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带五斤香油都要作检讨,哪像现在?现在倒好,一个比一个牛。   什么都放开了,他反而没戏了。没戏也就罢了。据说是怕引起误解,好像综合平衡又来了。一次通知他回机关参加座谈会,差点连大门都没让进。   开头还到处跟人家说,在家看书多自在啊,从前哪有这享受?从前他就喜欢抠历史。开头老跑北图,他还真的结识了一帮书虫子,俩火烧一碗杂碎汤能在外混一天。可冷板凳坐长了,屁股倒不觉冷,心就冷了。   有一回组织部来电话,是个处长,说是征求他对工作安排的意见。他屁颠屁颠说那我就到部里来谈吧。处长说不用了,就是有一个纪委书记的职位不知你愿不愿意去。一打听,才是个处级单位。还说如果不想去连这个都困难了。于是他就把话说得很难听。他说我还是上北图吧,你们能把书虫子也踩死了?   和他相似的干部有一大批,会钻门子的都有了好去处,唯独他成了“最正直”的人。他们局有四个局级干部,三个都分得不错,一个黄晓敏,和他同年,去了一家大公司当稽查员,每次回北京都带两辆车,一辆奔驰自己开,一辆奥迪说是驻京办事处的,其实就是老婆孩子的教练车。见面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市场经济就是烦人经济”啦,“无边落发潇潇下”啦,他就不想想从前挤公共汽车是什么滋味。另一个张慧,比他还大两岁,却升官当了副部长。他的咏叹调档次要高一些,“不自由,放个屁都要打报告”啦,“千头万绪”啦,好像全世界的矛盾都等着他出招似的。还有一个许克宽,去了美国读犕犅犃,年轻人更是牛得不行,开口就是大趋势,他早就对中国洞若观火了。   他当局长唯一的收获就是和几个副手相处得不坏,几个人刚分手时还有联系,有一年春节还聚过一回。当然话不投机,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淡了。不过   说起来还称他老领导,“各人的机遇不同”,“如今像你这样正直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此而已。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的“正直”就被中纪委起用了。   交代案情时,人家就告诉他这是块硬骨头。此人是个很著名的实干家,抓工作很有一套,也很能吃苦。举报信是匿名的,其实就是真名也没多大用处,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这是事实,本人也不否认。至于为什么要动这个人,中纪委没解释,他也就不好问。   “您是老领导了,经验比我们丰富。”跟他谈话的是一个处长,顶多三十岁,自然十分客气。他想,老当书虫也不是个事,出去走走也行。如果能搞出点成绩,组织部或许能重新考虑亦未可知。   几个回合下来就知道难弄。说肖建国是块硬骨头并不确切,他不硬,态度好得出奇,很愿意配合专案组把问题搞清楚。问到每一项工程他都能从头说起,怎么设想,怎么立顶,怎么组织,怎么落实,甚至很多数据他都能一口报出来。就是在节骨眼上他自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是个无名英雄,在需要表彰的时候悄然离去。还可以打个这样的比方,他们就像钻入一堵棉花墙,左冲右突都过不去,偶尔透过的一丝光亮,只要你想抓住它就消失,如果你不去理它它就一直亮着。   还有一层困难,是很难说明白的。他有点惧内。   老婆有点高干背景,心高气横,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从前特喜欢出差,一出家门就松了一大口气。现在虽说那背景不在了,可老婆的气势犹存。   一接到任务,老婆就说,知道为什么又起用你了吗?   王启明摇头说不知道,然后看着老婆。而老婆并不给答案,只给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似乎这事和老头子有关,还牵扯着一个核心机密。她分析这里头的伟大意义是:特区是个样板,中央直接抓的,它的一举一动都和上面连着,这样一级的干部绝对不是无根浮萍。这样的事也绝对不是小范围的影响,弄不好就是个国际性的。想想也是,他们这次行动涉及的几个人,地方党委都不能插手,是保密的。这样就有点柳暗花明的联想,似乎命运女神突然又向他微笑了。很多机遇其实就是这样来到的,尽管你还意识不到,但你抓住了就跟上一趟车,从此一顺百顺一路绿灯。抓不住也只好自认倒霉,永远在那儿傻等。   可是惟其如此,几个回合下来,他才又格外多了一层疑虑。肖建国为什么这样难弄?他搭拉下来的眼皮后面为什么总有一丝笑意?他在嘲弄什么?   跟老婆通电话,说几句家常话,老婆忽然高声说,你王启明算老几啊?你爬到天平上去称称!王启明说,你怎么搞的,忽然又变一张脸?老婆说,你弄好了未必是个功臣,弄砸了后半辈子都消停不了。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家里坐着谁,或者风向又有变化了?立马答道,行,行,我这就把自己的态度给端正端正。老婆说,我们不想你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就想你平平安安!   他50岁的人了,一惊一乍地折腾确实犯不着。   那几个小组的情况也都大体差不多,有进展,进展不大;有材料,材料也不多。所以他也不急。   碰头会碰完了,有人喊老王,周末,出去玩玩吧。   老钻牛角尖也不行。   老王说,我不去。这儿有山有水,还不够你玩吗?我打拖拉机。   现在时兴一种扑克玩法,叫拖拉机。玩着,就拖拉上了瘾。   《反贪指南 》曹征路                    三   姓名、年龄、职务,文化程度。差不多够一百次了吧?就是二百次也只能说这些。肖建国也办过案子,更参加过无数次案情分析的会议,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僵局。换句话说,专案组手里没有多少货真价实的东西。他们只能依据推理,依据你的合法收入得出你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然后就指望你交代了,某日某地因某事接受某人贿赂多少。然后找到那人一关一诈一核对,然后签字按手印,这一条就成立了。如果那人不承认呢?他们还会回过头找你,说你不老实,让你继续交代。因为你想宽大,你就搜肠刮肚,拼命往头上扣屎盆子。其实这一套早就不灵了,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判个两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死活不吭,鬼都头痛,最后只能存疑待查。万一将来上面有风吹草动,他们还要给你平反。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开头几天,他们还挺激动。八点钟不到就进来了。肖建国,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能说什么呢?你就说谢谢谢谢。   态度绝对要好。一定要让他们觉得你是想出去的,想活下去的,你是想彻底坦白争取宽大的。你痛心疾首,你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你决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贡献出来。然而你的法律意识淡薄,你不知道自己在犯罪,现在你无比后悔,很愿意配合组织上把问题查清。如果组织上发现我不老实,怎么处理都没意见,枪毙都没意见。枪毙还可以教育其他同志嘛。   时间长了,跟他们也混熟了。组长老王,山西人,司局级干部,烟瘾特别大,一支没吸完另一支就掏出来等着了。烟都是孬烟,四、五块钱的那种。咳嗽起来头朝下插进裤裆里,脸涨得血紫,实在可怜。   要是从前认识他,早就让他吸上大中华了。也就是一个眼色的事。机关里个个都会弄这种事,机关里也没有这笔开支,他们知道到哪去弄。所以要查也是查不出来的。   每天,太阳从东头过来,光线落在他背后墙上。   然后一点一点从脚下爬过,爬到老王他们的背后,在天花板那儿拉长,变淡,消失。然后这一天就过去了,就好像又完成了一个工程。渐渐地,他就从这种时光流逝中品出了味道。这说明他现在是安全的,他们已经无法得到更多了。于是他决定开始温习一门功课。从前他出去疗养的时候,跟人学过几天气功,后来因为忙就丢掉了,现在正好可以拣起来。四肢放松,气存丹田,由前而后由上而下,几日下来小周天就打通了。于是这一天就过得更加充实,感觉到生命的的确确的存在,活着实在是美好。他想象自己飞上云端,身披彩霞,目光锐利,把这个世界看得通透明亮。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境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把困境作审美处理的。   有一次,那个毛头小伙子冲过来要揍他。他抱着脑袋哇哇大叫,做出害怕的样子。其实心里更明白了,这说明自己判断是正确的。过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如果我受到虐待,我就可能胡说八道了,说了什么都不能负责任。然后他们的眼都大了,一屋子电灯泡要短路一样闪烁不定。然后那小伙子就再也没出现过。   开头饭是给他端到房间里来吃的。后来时间长了,他们也烦了,就让他跟着一起到饭堂里吃。伙食也不差,四菜一汤,他吃着饭量还见长。饭后是放风散步时间,他在前面走,专案组派两个人在后面跟着,怕他跑掉,或者怕他想不开。从前有个区委书记被审查的时候,因为几次自杀不成功,后来把裤带都收走,把玻璃窗都下掉,把一嘴牙齿都拔光,说是怕他咬舌头。故事多了去了。   其实哪能呢?他早就设想过各种可能的情况,尽管现在还无法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但决不选择逃跑自杀。现在,就更没有必要了。于是他就把散步当作在国外旅行,或者参加北戴河会议。   老王提出来要跟他谈心,说,老肖啊,你究竟怎么想的?组织上决定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随随便便的,你真的不想好了?   他说,老王啊,我跟你说心里话,党的政策我明白,我想宽大,我不想找死。我要说我还想为党做些工作你可能认为我还有幻想,我说我不想死你总该信了吧?他真的不想死,干吗要死呢?说话时他眼珠红着,声音哽着,动的是真情。他说,请组织上查吧,查出什么我都认帐,这还不行吗?   老王把脸青着,看来你还是没想明白。我可以跟你透一句,从你老婆那儿查出来的现金就几十万,你老婆会生钞票?   他抽搐一下,叫道,我跟她分居五年多了,我早就交代过的!   你想说明什么?那些钞票跟你无关?人家有毛病?给不相干的人送钱玩?   查吧,你们查出来跟我有关系我都认帐,行了吧?   老王就把一口气分好几次吐出来。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四   他也不是一点反省没有。反省最多的是和许馥兰的关系。   他和许馥兰的头一个10年是节俭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抠门。那时工资少得可怜,就那么干巴巴的几张,数都不值得数,捏捏就清楚了。如果以分为单位数起来也许还有点意思。所以那时他接了工资袋是看也不看的,回家就打开五斗柜的第一格扔进去。   当时兴五斗柜,他和许馥兰去买家具时,许馥兰一眼就相中了这种在第一格里隐藏着一个暗屉的式样,说,这个可以装工资。这以后工资袋他看也不看就扔进去了。他不吸烟不喝酒,身上带着钱也没用。   虽然是个小人物,也用不着巴结谁去请客。偶然别人起哄,跟着干笑几声也就敷衍过去。倒也不是小气,是他根本就没长这根筋。或者说他这根筋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他和许馥兰结婚的时候,工会老大姐说:建国啊,事情成了你该有个表示,一来呢是向大家宣布的意思,二来呢大家伙都对你挺关心,都在凑份子给你道喜呢,你也应该有个表示。肖建国趴地下就给老大姐磕一个响头。老大姐脸红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请大家吃一顿饭。他拍拍膝盖说好好,那就吃饺子,我特会包饺子。老大姐也认为不错,本来就是组织上关心的意思,也就是热闹热闹的意思,太铺张反而把那点意思搞得没意思了。   他是个孤儿,老大姐是坚决要把党的阳光雨露向他重点抛洒的。   那天全机关的人都来了,二十多个。一人凑20块钱在当时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老大姐把她认为必须的生活用品从暧瓶到痰盂都置办齐了以后,还剩下不少钱,就当场包了一个大红包。这些日用品花花绿绿堆了半堵墙那么高,预示着他以后的生活蒸蒸日上大红大紫。然后大家围着一块空床板热烈鼓掌,一屋子喜气洋洋。然后就吃饺子,热气腾腾的几大脸盆。吃着,大家就觉得饺子有点怪,看上去是肉馅,细细的嫩嫩的粉红粉红的,还有碧绿的葱花,可就是吃不出肉味来。女的不好意思开口,男的就憋不住,说建国啊你这饺子真够水平,什么馅的?   他知道他们中计了,心里头过电一样麻麻地舒坦。不过他不笑,相反还是一脸的惶恐和认真。说你们猜不出来吧?这是20斤鲜藕擦成的碎末,用五斤饺肉拌成馅儿。从前我们连一百多号人也就吃五斤肉呢。大伙哦地叫了一声。   他喜欢琢磨人,把人琢磨了还不能叫人看出来。   他从小讨饭,叫人作贱惯了,踢一脚骂几句是家常便饭,踢过了骂过了还得陪人家笑脸。但乞讨不等于没有自己的想头,他的想头就是让人家尝尝被作贱是个什么滋味。这是从小练就的本领,能随时随地给自己找到平衡。让踢他的人烂脚,让骂他的人舌头生疮。这也是一种精神生活,是他这样的人独有的精神享受。那感觉就跟电麻过一样,酥酥地,从心里往四肢散出去。   他还介绍说,部队里一百多人喝的汤只能用两只鸡蛋,一担水里隐藏着两只鸡蛋怎么吃?那蛋花花简直比阶级敌人还狡猾,怎么才能捞出来?这里面有个口诀:(汤勺)轻轻沉到底,慢慢往上提,心里不要慌,一慌尽是汤!他说完大笑,笑得两头勾到一头去。   大伙也都跟着笑,可渐渐地那笑就硬在了脸上。   然而并没有谁敢责怪他。他留心过,谁都没有交流过这件事。他是个孤儿,他在人情世故上差一点是很正常的。在这方面挑剔他反倒显出自己的不地道来,就好像秃子麻子对别人的长相特别在意一样。   那时他就相信,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在许多方面都不一样。这和日后的成功有没有必然联系呢?还说不清。那时,人们对他更多的是关心,担心这个有一点孤僻的小伙子日后与花枝招展的许馥兰不好相处。他们帮他出过好多讨好女人的主意。比方晚上要洗脚,早上要叠被,出门要打招呼,娘家来客要陪着说话,等等等等。然而人们又错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他总是估计不足,把他当成弱智儿童,或者是需要重点同情的人。   许馥兰是本地人,父亲是商业系统著名的铁算盘,所以许馥兰插队回城后很自然地就在百货大楼里做了售货员。许馥兰长得很漂亮,有点像电影里的林妹妹,故而对爱情的想象就丰富一些,也就因此有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种种烦恼和一来二去的马路新闻。新闻多得老头脸上挂不住了,便把女儿全权托付给了工会。说起来也是个缘分,是上苍对苦心追求者的褒奖。工会安排他们第一次见面,许馥兰只看了肖建国一眼,就问你想什么时候办。这当然也可能理解成心灰意冷的意思,挑多了眼花了也就懒得再挑了。   今天的万般风华千种风情是她当时的想象力不可能到达的。   那时的许馥兰是沉下心来过日子。而过日子就需要肖建国这样的没有父母没有嗜好懂得节俭的好丈夫。在这方面她是一百个满意,连婚礼吃饺子这样的事件都没有留下阴影。那天她这方面没有一个人来参加,谁也不相信她会闪电般地结婚,闪电般地生孩子。她觉着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骗人的梦,梦醒了,该干什么还是要干什么。正像一首歌里唱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平淡确实是对抗激情的最好办法。丈夫兜里不留一分钱,说明他在外面没有花头,说明他感情专一,说明他把家看得重要,说明他爱你。也可以这样理解:他是个孤儿,他没有别人需要关怀,他不善交际,他的全部需要已经在饭桌上在床铺上得到了满足,所以他不需要钱。   和当孤儿的日子相比,他已经活在天上了。   他们的儿子在平平淡淡中长到了三岁。三岁的儿子别的方面都还好,就是身子弱了些。儿子的病历比两口子一辈子的病历加起来还要厚,经常弄得两个人半夜里在各家医院间疲于奔命。一个老专家拿拇指把儿子的头皮一按,头就瘪下去一块,说,看到没有?这是个乒乓头!吓得许馥兰脸都灰了,抱上儿子就逃。他们很早就当上计划生育模范这也是个原因。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并没有超出平淡日子的范畴。   儿子需要吃进去大把的药,和各种名堂的补品。   时间长了,五斗柜里的内容就接不上了,后来连许馥兰从娘家带来的和做姑娘时别人留下的首饰也都吃   光了。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为儿子真正搞到了心力交瘁,有时连夫妻功课做到一半忽然就做不下去。   有一次在医院走廊里,两个人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肖建国醒来看见许馥兰一脸都是泪,一惊。许馥兰却笑道,好梦还没完呢。肖建国问是什么梦,许馥兰摇头不答,只把脑袋偎在他怀里。他注意到许馥兰两颊灿烂,周身绵软,比婚前还要动人。那一刻,他搂着许馥兰温软的身体,看着许馥兰微闭的两眼,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感动。好像是胸中腾起一团火,一直热到了四肢,又从脑门上升华出去。   有这样漂亮的老婆,为这样可怜的儿子,难道不该做一点什么吗?这样漂亮的老婆和可怜的儿子难道不该生活得更舒心一点吗?   那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作出了愚蠢的决定。   刚好那时当上了百货公司的财务科长兼主办会计,做这样的事简直是上苍的安排。他明白只要把库存多报一点现金少写一点就出来了。而且他明白这样的手脚谁都看不出来,甚至检查也永远查不出来。那时很多货物都在压仓库,卖不出去也是报废。   他不过是用它办些实在的事。   其实所谓第一次,也就是买一台洗衣机。他看见许馥兰的手指肚变粗糙了,从前手背上那些让他心跳的小窝窝不见了,他一下子就陷入了怅惘。他想,这都是洗衣服洗的。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的他立即想到了洗衣机,双缸的,水仙牌的。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只是把那只可怜的手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让从前的美人许馥兰哼哼唧唧又回到了从前。   买完洗衣机还剩下几十元钱。他想也没想就把钱扔进五斗柜第一格里。可是回到办公室就觉得不对劲,坐着不对劲站着也不对劲。要是许馥兰问起来怎么办?钱是不能下崽的,怎么猛然多出来几十元?当时他就想到,多一分都不该拿。那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党是我的妈,厂是我的家,没有了就回家拿。他觉着:拿多了也不是好儿子。   回想起来,他是为许馥兰干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是第一次也叫许馥兰发现了。在女人看来,五斗柜里突然多了几十元,又突然不翼而飞不是件小事。这个道理他是后来才想明白的。当时只是大吵大闹,骂得他狗血喷头。   而他又不能实话实说,就是一泡屎他也只能吞进嘴里烂在肚里。他认了。他把那几十元又给拿回来,承认自己是打了埋伏。   这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从前他在部队时就帮司务长这么干过。那时司务长喜欢他,做事从来不瞒他。他是个孤儿,人又老实,从来不多嘴的,到哪人都心疼,司务长就提名让他当给养员。司务长最大的心思就是讨老婆,经常跟他说些关于讨老婆的烦恼。其实烦恼也就是没钱,而那女的娘家心又特别黑。那时部队也有公布“伙食尾子”这一说,只不过是在毛主席语录里有,实际上哪个连队也没有公布过。钱是弄不到的,他就建议司务长拿粮票,全国粮票。部队里买粮食都用全国粮票,买30斤粮食还搭一斤油。而粮票在地方上就可以换鸡蛋,一斤粮票换10个鸡蛋。当然,能换鸡蛋就能换别的东西。于是司务长就用它换来一个老婆。这是结余的粮票,   不是钱,不用白不用。谁也不会来查结余粮票够不够数,就好像百货大楼仓库里的积压库存。可是问题还是出在老婆身上,两口子一吵架,老婆就把自己的粮票身份给公开了。没说的,开除军籍,回家种地。   他当然不能说。许馥兰再漂亮也是女人。女人一激动就顾脸不顾腚。这教训太深刻了。然而他居然敢对许馥兰打埋伏,影响太深远了。就好像开刀留下了后遗症,天一阴就发作。后来日子好过了这裂痕也没消失,反而越来越深入骨髓。后来许馥兰发奖金了也偷偷存起来,再后来她连工资也不拿回来了。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他们早就不缺钱花了,如果从前是因为钱,那后来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拿眼角瞟着他?他逮着过好几次,许馥兰偷偷配了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翻过他的抽屉。   为什么要那样瞟着他?开着他的车,花着他的钱,还是那样瞟着他。   《反贪指南 》曹征路                    五   这期间,原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的案子告破,枪毙。震动不小。专案组在一起开了会,大家一致同意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利用重大案件的威慑力量,开展一次攻势。表态时王启明也不落后,他说,争取吧,争取五一前突破。   他们小组开了会,又把案情重新捋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王启明就有些发急,说,那天带他过来时,我看他流了泪,以为他有压力,谁知这家伙这么难对付。大家说,当时我们都困了,谁也没留意。谈着谈着就觉着有点蹊跷:肖建国一开始是很沉着的,宣布时还在笑,还看下流动作,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流泪?为什么他死活不愿吃饭?难道那家小饭店里有故事?这么一聊,立马决定,查!说不定就撕开豁口了。   电视录像是为他专门准备的,有很详细的审讯过程。   给肖建国看过以后又沉闷了很长时间。   王启明说,这个胡长清我还认识,都是同一批的干部,以前还在一起开过会。   肖建国说,我也认识,我接待过他。   王启明说,以前就知道那小子会折腾,字写得不错。没料想折腾成这样。   肖建国说,听说就要调回北京重用了,组织部都找他谈过话了。   大家一惊,叫道,你怎么知道的?   肖建国说,他在云南跟我通过电话。   一屋子眼睛都绷在弹弓上了,好像这是个重要线索。这样的人跟他通电话,而且就在被捕的前夕!   他们能说些什么?喊,你要老实交代!   肖建国显得有些意外有点慌张,答,也没说什么。这家伙得意忘形。   他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肖建国的头垂下来,不知道。也许,是臭味相投吧。   你们有什么来往吗?经济上的?   没有。   一点没有?   肖建国抬起眼皮说,这怎么可能有?   仔细想想,好像是不大可能有什么经济来往。   从逻辑上讲,贪污毕竟是件阴暗勾当,是个人行为,隔着那么远,好像不大可能交流情况。   王启明摆摆手制止大家。想了一下说,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谈这些吗?   肖建国说,知道。想想又说,不知道。   王启明说,人生沉浮,就在一念之间啊。   肖建国说,是。是。   王启明说,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我要以他为教训,好好反省,争取宽大。   就这些?还有呢?   肖建国答,他的政绩主要是为当地拉来不少投资。他在中央工作过,各方面都熟。如果换上自己,不也要这样做吗?有了这些资本,不也要贪污吗?   都气炸了,嗷嗷叫。看看肖建国却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脸都挤成柿饼了。   王启明想想说,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跟肖建国个别谈。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六   时间长了,他就看出这个招待所其实不是什么招待所。是一个叫什么山庄的度假村。他来过的,所以还有一些印象。也许度假村的老板出事了,这就成了罚没资产,就改成了招待所。那个假山后面的水塘是个温泉浴池,说是跟华清池的水一样。当然在这儿泡着的不是杨贵妃,是穿三点式或者没有式的现代女孩。他来过一次,一听假山后面的笑声就明白了。不过他没有去泡温泉,当时很忙,吃过饭就走了。请客的老总本来是有安排的,但那天他确实没时间,这种消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   绕着假山转,王启明突然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明白这是古诗,有点人生感慨的意思,不过他不明白老王的意思,所以只是把眼皮翻了一下。知道不管是什么花招,无非是逼你交代。   老王问,你平常看不看书?他说,我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哪有时间看书。老王说,你好像还是本科毕业。他说,我那是在党校混的文凭,论文还是请人家代写的。老王笑了,说你还算实在。他说,跟组织上我不说瞎话,想瞒也瞒不住啊。   又转一圈,他们在小亭里坐下了。老王说,你怕不怕老婆?他愣一下,说有点。老王说,我也怕老婆。又说,女人这本书,谁都读不懂。   然后他眼就发直,不知老王是什么意思。老王解释道,你在家闲着,她骂你不思进取;你要出去做点事,她又怕你拖累她。我猜想你老婆也是这样的:   看别人捞钱她骂你没用,看你捞着钱了她又怕你变心。   他抬起眼皮问,她关在哪?老王盯他好一会儿才说,她外面有人了。他点点头。老王有些惊讶,你知道?他又点点头。   老王生气道,真不知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老实说他还有点感谢那个小白脸。   如果没有小白脸许馥兰还不知要发什么神经。小白脸是个美容师,有人指给他看过。许馥兰请小白脸吃过饭,跳过舞。估计还没上过床。她那样子上了床人家也怕。顶多就是这样。   老王想想又说,那你就该明白,组织上还是掌握一些情况的。你想不想见她一面?如你要求,我可以安排。   他突然有些焦躁,脱口说,没用,你们关她有什么用?   老王盯着他看,不吭。   他说,我跟你讲心里话,我跟她分居四、五年了,她能知道我什么情况?你们把她关起来小孩子谁管?   老王说,这个组织上会考虑的。再说你儿子也不小了,该履行公民义务了。   他明白自己有些失态,这样不好。很不好。于是他垂下眼皮深呼吸,眼角那一丝光芒渐渐收敛回来。   老王说,你既然这么操心,就更应该早一点把问题讲清楚。   他吁出一口长气,道,我讲的是心里话,你们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在特区工作,手上有点权的,谁的财产跟收入相符?不说别的,就说抽烟,有谁还抽你这种孬烟?如果花钱自己买,有几个买得起?这谁能说得清楚?广东人有个习惯,过年都要给小孩子派利市。喊声叔叔阿姨都要给红包。你说我家里查出来多少多少万,我相信。可我真的说不清楚是张三还是李四。我老婆也说不清楚。我相信所有的领导干部都说不清楚。我们要在那儿工作,要入乡随俗,要跟人家打成一片。你说这就是腐败,我承认。你说这就是贪污,我还真的讲不出是怎么贪的。   老王说,照你这么说,胡长清还冤屈了。   他说,我没这么讲。胡长清收过钱,给人办过事,这都是证据确凿的。他还伸手找人要钱,几千块都要。这么下三滥的事都干,还有什么冤屈的。   老王就再也没词了。只是盯着他看。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破绽来。   他想,我说的是实情。实情是不怕你看的。   老王突然跳起来掸烟灰。一截烟灰落在西装领子上,他掸了又掸,吹了又吹,还拿手搓。末了自言自语道,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你一个孤儿能有今天的地位,容易吗?还不觉悟!   他说,是是,党对我确实恩重如山。   假山对面又出现一群散步的人。他们见凉亭有人,又转到别处去了。他看见人群中有个光头一闪。   他想,那不是稀毛花皮乔夫吗?常务副省长也进来了?看来这次动作确实不小。   老王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接下来几天,老王等人都没出现。吃饭也不让他去饭堂了。专案组只让他写材料,交代自己在“各个时期”的表现。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他问,老王同志怎么没见?   送饭的刘秘书答,让你交代就老老实实交代,问那么多干吗!   他知道这是升级了。   其实他的“各个时期”很简单。上学,参军,提干,然后一级一级升上来。他不是突击提拔的那一种,但他确实升得比较快。可以说,他每一班车都搭对了,甚至还跳过一、二班车。他不是思想家,所以不是帅才,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但他是个将才,这谁也否认不了。不管什么岗位什么工程什么衰人,他都能管得笔直。这也没什么秘诀,就是肯动脑子会琢磨。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知道那些衰人衰在什么地方,所以他能把他们治住。现在地方法规中的很多条款,都有他出的点子。这一点连那些留过洋的博士也不能不服。   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拍马屁的人。在领导面前他的话不多,他本来话就不多,有领导在就更不是他说话的地方。但领导就是喜欢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哪个领导都需要可靠的人,会办事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本事的人才去拍马屁。   他也琢磨领导。领导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想头。学问越大想头越多。   当初,财务科长是个重要岗位,需要一个可靠的干部。公司里老科长退休了,领导们一想就想到了他。肖建国是个孤儿,根正苗红,又在部队里锻炼过,他不可靠谁可靠?肖建国人老实,胆儿小,从来不多嘴多事,天天把眼皮搭着谁见了不心疼?不用他用谁?领导们也不是没想到缺点,但他的缺点要发展地看辨证地看,所以领导就宣布了决定。   找他谈话的时候他也没太多反应,趴地下磕一个头就回家去。领导却是一个深呼吸把脸都憋青掉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领导会有什么表情。这已经有过很多次的经验。领导再三强调说你是党的干部,要感谢就感谢党不要感谢我,心里头却是电熨斗熨过一样。领导说累了才发觉他早已走开,领导就一直把脸扭着,十分严肃地研究这个苦孩子单薄的背影。外面阳光灿烂,阳光白面粉一样地扑洒进来,把领导的眼睛都迷蒙了。不用回头他就知道。   这个话和谁也没说过。闷头驴子偷麦,张牙舞爪的人没出息。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财富。   母亲死时他只有七岁,母亲拉着他的手,没有流泪。母亲的泪早就干了。母亲说,娃,娘不在了你咋活人?他说,娘你不要死,你死了我咋活呢?母亲说,娘给你留着黄金呢,黄金就埋在你膝盖骨里。他说,我知道了娘,多磕头少说话是不?娘就不再说了,把眼闭上了。后来有一天娘闭上眼就再也没有睁开。再后来,他就揣着这黄金走遍天下。   上学时,他给老师磕过头。当兵时,他给司务长磕过头。再后来,他给局长磕过,给部长磕过,给省长磕过。   磕头是知恩图报,不能乱磕,乱磕就不灵了。还不能叫别人看见,叫别人看见也就不灵了。这和寺庙里给菩萨磕头不一样。他进寺庙从来不磕头,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最彻底了。磕头是确定一种关系,一种精神上的联系。磕头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认准了跟定了就一个头发狠磕下去,真心诚意,干脆利落。领导脸上挂不住了,嘴上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干吗要感谢就感谢党感谢集体,可心里头的震动是一辈子的。领导不缺钱花,不缺享用,更不缺好听的话,缺的是一种崇高感使命感。领导感觉到震动了他就记你一辈子帮你一辈子。这种震动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感情上的交融,是做人做到头了才能得到的回报。   有一个老首长退休几年了,听说市政府的班子老定不下来,就天天拿着拐杖跑一趟组织部。他说,我没有私心就没有忌讳,我怕谁?我就是要为肖建国说话!肖建国是个好同志!   现在他进来了,还有没有人为他说话!肯定还有。因为这种感情是割不断的,因为这种精神升上去了就不可能再掉下来。因为肖建国已不再是孤儿,肖建国已是肌体的一部分。把他消灭了,谁都落不下好,大家都不光彩。好好一个人,砍掉一条胳膊一只脚,总会不好受的。就是残了废了,能不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的好。   他的交代很认真,每天都在写,材料写了好几页。“各个时期”都写到了,受过哪些奖励,得过哪些称号。当然后面也都写上: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各级领导的培养和信任。我要老实交代争取宽大。   《反贪指南 》曹征路                    七   从那家小饭店里果然得到了重要线索:饭店的前一任老板是因为害怕,把饭店兑给了现在的人。   老板姓刘,现在经营着一家小型超市。然后不费什么劲就挖出了肖建国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肖建国是副市长,曝光率很高的人,谁都认识。刘老板说,要打鸡哪里不好打啊,不识做啊。   是夜王启明掏钱请大家喝酒,说,争取回去过五一,你们看好什么土特产纪念品没有?酒杯碰得很酷。酒喝多了,跟老婆通电话不免还有点狂。老婆说,我也不是让你装孙子,只是凡事要长着点心眼。   王启明说,我都五十的人了,想装孙子也装不了几天。   何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风流,家里也不阔绰,三房两厅,摆设一般。她是在一家酒店里做财务主管的,看上去还有点不般配。广东话叫孤寒。   他们进去时,何娴略微有些慌乱,她家里有个小伙子正吃着饭。不过很快镇定了,她说你们请先坐。   何娴的儿子还只有10岁,读寄宿学校。这些情况并不难了解,于是面面相觑,知道有戏了。   吃完饭小伙子背上包要出门,很阴鸷地瞥了他们一眼。何娴追上去,塞给他几张钞票。小伙子想推辞,可是又收下了,然后一声不吭地下楼。何娴追着喊,自己照顾自己啊,别老吃麦当劳。回过头来怔着,脸才渐渐失了血。   何娴说,我收拾一下,行吗?王启明说,我们没说要带你走。何娴松了口气,坐下来,把两手夹在腿中间。王启明说,你该明白,我们迟早会来的。何娴点头,我一直在等。王启明说,我们去过你的单位,对你反映不错,你还是个党员,希望你对组织上说实话。何娴点头。   何娴说,我和他好过几年,后来分手了,这三年没有任何联系。   那前几年总是了解的。发现过什么问题?   你是说经济上的?我说实话我不了解。我没有找他要过钱。他只帮过我一次,为我儿子。是一个贵族学校,赞助款是免交的。后来的钱都是我自己交的。   你们是那样一种关系,怎么可能不花钱?   何娴陡然睁大眼睛,又很快黯淡下去。你是说我不可能不要钱?   我们不想给你施加压力。   我们不是那样一种关系。这种事一沾上钱就变味了。你们也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喜欢浮华的人。他平常连话都不爱说。   那不是太没味道了?就干坐着?   是干坐着。有时一坐就是半天。我陪着他坐。   像家庭过日子?   是。我们在家里做饭。他摘菜。有时他也出去买菜。我炒菜他就在一边看着我。我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这样的气氛我喜欢。那时候我们真的很……   和谐。   很怀念那段日子?   何娴流泪了,点头。   那为什么分手?   不为什么。我害怕。   怕什么?   他有家庭。这样也不能长久。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情?   不是。他做事打电话从来都不瞒我。我看不出他什么事情。我也不相信他会贪污。现在外面传说他有四、五个亿。打死我也不信。   那你怕什么?   他是领导。这样影响不好。他家里迟早会知道的。那时他家也搬来了。   所以你就说分手?   我说我要结婚了。有人给我介绍过。   他就愤怒了?   他不相信。……后来我就在外面和人家约会。   他就打了那个人?   何娴摇头。泪流不止。   后来就断了?你认为我们能相信吗?太纯洁了吧?   随便你们怎么想。   刚才那个人是谁?   肖建国的儿子。   这你又怎么解释?偶然碰见的?   不需要解释。他们夫妇出事了,我就该出来照顾他。信不信由你。我对不起他,我欠他的。我不想让这个小孩变成孤儿。就是这样。   何娴同志,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知情不报也是犯法的。   我知道你们希望听到什么,可我真的不了解。   我已经准备跟你们走了。   ……从她家出来,王启明在楼梯口被一个纸盒绊了一下,后面的人跟上去一脚把纸盒踢飞。然后坐上车,谁也不说话。   车过边检站,他们又看见了那家小饭店。正是中午,饭店的生意很火,饭桌摆到外面来了,还撑着大花遮阳伞。谁在骂,妈的。瞧瞧人家过的!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八   群众说,把这些当官的集合起来,拿机枪扫肯定有冤死的,隔一个毙一个还肯定有漏网的。这话听起来像很简单,真查起来却不是那回事。围绕肖建国案的几十个外围人物差不多可以结案了,涉及到的国土局计划局外经局也都取证到位,就是看不出和肖建国有多少直接联系。连原先承认回扣工程款的两个潮州老板也先后翻了供,他们提供的账号也确实没走过账。   王启明寻思,也许肖建国还真的是剩下的那二分之一?   开大组碰头会,那几个组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进   展,就是王启明这儿一头雾水,召集人话音里就夹进了别的腔调,说,听说你牌技见长啊老王?   有个组长也是山西人,老乡,就安慰他道,啥时候都得实事求是,办案最忌讳好大喜功,别听他放屁。   话是这么说,压力确实越来越大。   回到组里,几个跑外勤的小伙子也有牢骚,认为这样搞不行,这样搞怎么行呢?不给压力,不吃苦头,让鱼自己咬钩子。说起码要上大灯泡,连轴转,搞他几天几夜。说现在犯罪都高科技了,我们还是这水平。   后来话题又集中到何娴身上,认为何娴这个女人不寻常,越是把自己描绘得纯洁高尚越是说明有问题。而且是重大问题,不然不会断然分手。肖建国这么好,她能拱手相让?这就好像某些宣传机器给人的印象:嫖客一边系裤子一边还对妓女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   吵吵嚷嚷搞到深夜,还是没有头绪。王启明头就大了。   难道就不可能是个错案?其实肖建国的某些解释也不是完全说不通的,比方说接受的礼品他一般是不过问的,比方说他的工资奖金从来没有动用,这样累积的话也是一个很惊人的速度。刚来广东时王启明看望过几个老熟人,那些人家里的气派绝对不是几个工资能支撑起来的,说是巨额财产怕也不过分。反正以他王启明的生活经验想象不出来。   在北京,他还亲眼看见过一套金箔《毛选》,老首长一边翻着一边叹气道,这是送《毛选》呢还是送金子?   他在北京都那样了,不也还有人找过?人家不过是求他递转一份报告,出手就是五条大中华。他原本是坚决不要的,可是介绍人说,您要是不收,就是拒绝的意思,您自个儿看着办吧。他明白,这是时代语汇,不受礼人家不放心。   南方的春天不好过。衣服是潮的,空气是黏的,连阳光都给人湿漉漉晕乎乎的感觉。房间里只好开着空调,可是开空调并不好过。王启明烟量大,是老烟枪了,时不时就得往外头跑,怕影响别人。   五一节前一天,也是心里头有事,没留神脚底下一滑,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地是好地,玫瑰红大理石,他亲眼看着服务员拿着干拖把在前面擦,还是滑倒了。谁也怨不着,只能怨这儿气候太差。   腰疼,招待所给他找来一块五合板,垫在席梦思上,躺在那上头有点荡秋千的感觉。荡着,心就灰了。   老婆又来唠叨了。说黄晓敏老婆约她去承德避暑山庄玩,自己开车去。他说那不好吗?你也可自己开一把过过瘾。她说人家是稽查员夫人,我挤进去算老几?心知不妙,他忙说电视里天天喊假日经济,要不你来广东旅游吧。她说亏你说出口了,张慧老婆欧洲八国都游遍了,连许克宽老婆都去了美国,你好意思说广东。再谈下去还不知要放出什么屁来,他赶紧把电话撂了。   王启明的女儿单位里搞房改,早就吵吵要钱,一张口就是8万。两口子这一辈子加一块儿才三、四万积蓄,他知道老婆最窝心的还是这个事。   想想,这些年,这些事,还不都是钱闹的?   他妈的钱!   正想着,值班的刘秘书来报告,说肖建国听说他腰受伤了想过来看看他。五一节,专案组也放假了,他就同意了。想想,又让刘秘书买一瓶酒,说中午干脆在一起吃吧,也算是给他过一个节。   小刘就笑,说他要不出事,咱们想请,人家也许还不给脸呢。   起初是三个人喝闷酒。肖建国说,老王你真是个好人。王启明说,我当然是好人,我不是好人是什么人?肖建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喝酒,我是惭愧呀。王启明说,过节嘛,你也有权过节。喝酒,今天不谈案子。肖建国说好好,然后就把眼角湿了。   王启明于是提议,一人讲一个笑话,如果不好笑,罚酒三杯。他先讲个从报上看来的:说单位每年都要开一次民主生活会,规定领导都要讲一条缺点。   以往领导都有一条:工作急于求成简单粗暴。上级就批评了,怎么年年都简单粗暴呢?今年每人最少讲两条缺点。结果这一年每个领导又多了一条缺点,叫不善于团结女同志。两个人都笑了。   接下来该刘秘书,小刘就讲了个黄段子。如今酒席上这种段子很多,只是王启明没听过,笑得前仰后合。肖建国笑得就很含蓄。   轮到肖建国,肖建国说我不会讲,我认罚吧。王启明就说不行,一定要讲,肖建国说怎么能跟三讲一样呢。王启明说就是跟三讲一样。肖建国说,那我就讲个真话吧。说有一次我到地铁指挥部参加中心组学习,讨论到现在对贪污有这么多惩罚措施,又是法规又是党纪又是连保责任制,可贪污为什么就是屡禁不止?谁都说不明白这个问题。我们那个徐工是个书呆子,说,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我通过大量的   计算得出一个概率。贪污出事的概率,比飞机出事的概率还小。他说,你们飞机都敢坐贪污还不敢贪吗?   正笑着,小刘忽然瞟了肖建国一眼。紧跟着王启明也把眼光放在肖建国脸上。肖建国的笑脸就慢慢凝固起来,像一团干透了的抹布。王启明说,喝酒喝酒!   《反贪指南 》曹征路                    九   他觉着,变化正在悄悄降临。尽管目前还不清楚这变化是什么,但它分明已经很近了。就像这五月潮湿的空气,你看不见闻不着,可水分是存在着的。它挂在洗手间的墙上,渗在衣服的纤维里。这时你稍微想一点办法,就能把它挤出来。   这里的夜是绝对安静的。他趴在窗户上,能听见蝉在蜕壳,能听见草在拔节,有一枝榕树的枝桠就在伸手够着的地方吐着气根,一点一点,眼看着那嫩黄的根须努力伸展着,就抓住了土地,抓住了希望。   这是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失眠。睡不着并不是因为酒,那点酒是打他不倒的。他是个嗜酒的人,平日一天不喝酒就浑身不得劲。可上这儿有两个多月了,没有酒不也挺过来了?可见人是可以变化的。   睡不着就是因为看见了变化,看见了希望。结果发现安静其实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把人心里头那点死灰腾一下子就点燃了,并且发出电闪雷鸣一样的吼声。   外屋的小刘在磨牙,咯吱咯吱的,很难听。有几次他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按规定,未经许可他是不可以离开这个房间的。他不是个自由的人。想到这一点,心里的热望一下子又淋湿了。自由,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而此刻不知怎么搞的,竟像一个知识分子。   其实他想出去,就是想看看小刘。小刘磨牙的声音,有点像儿子。甚至小刘整天闷声不吭眼珠子乱转的神态都有点像儿子。这是一种在优越环境里长大,没经过什么大事却又渴望别人重视的神态。   他儿子就是这样的。   儿子从小身子弱,时常半夜里要抱他上医院。   后来时间长了竟养成一个习惯,半夜里会突然惊醒,走到儿子床头,看看有没有动静。儿子的磨牙,就是这个声音,咯吱咯吱的。有一次他说,这孩子有深仇大恨呢,这么咬牙切齿地干什么?许馥兰打着呵欠说,父母都是前世欠下债了,儿女就是来讨债的鬼。   后来儿子大了,磨牙还是磨,身子还是弱。身子弱也就罢了,胆儿还特别小。和邻居的小孩玩跳高,两个板凳上搭一根竹竿,比他小的孩子都跳过去了,他跑到跟前就是不敢跳。有一次下班回家,看见一个女孩骑在他身上揍他,拉起来一看,那女孩比他矮一个头。他跟许馥兰说,这孩子这么弱,将来怎么办啊?许馥兰说,靠老子呗,老子强他就吃不着苦,老子不强他就有罪受。   身子弱归弱,脑子却不笨,整天闷声不吭的,像有多大心思。小时候规定他吃糖只能吃两块,他就省下一块种在花盆里,一个人天天给糖块浇水。许馥兰有时当客人面就说儿子有自闭症,儿子就把眼翻翻,自己回屋去。一个人回屋也不是干别的,而是偷偷抹眼泪。儿子流泪从来不愿叫别人看见。这一点他特别喜欢,像自己。自己就是在别人的歧视中长大成人的。所以他特别护儿子,每回许馥兰发神经,都是他护着儿子。他护儿子就像护着自己。他认为成绩好不好,合不合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肯不肯动脑子。一个人肯动脑子,到什么时候都有饭吃。   所以儿子也特别黏他,十几岁的人还愿意贴在他身上说话。后来他和许馥兰闹矛盾,儿子就坚决站在自己一边。想想也很怪,一般儿子都是跟妈妈亲,可这个小孩偏偏跟爸爸亲。许馥兰说,你老子在外头养野女人你知道不知道?儿子说,那你也养野男人就是了。许馥兰一下就把眼白翻出来了。   这山庄真叫安静,静得让人心焦,让人想起坟墓。现在他想,应该从坟墓里走出去。就是为儿子,也应该走出去。   这一夜并不长,转眼天就亮了。他在洗手间里看见自己:并没有多少倦容。   吃早饭时,他随便想起来似地问,刘秘书,那个秃顶的是不是我们副省长?小刘眼珠子骨碌一下,不答。他笑笑说,从前我们都叫他稀毛花皮乔夫。   小刘说,学戈尔巴乔夫?他说是。   过了几天,老王问他,你跟你们乔副省长很熟?   他说,算不上很熟,工作联系。老王说,你不想说点什么?他答,我能说什么呢?老王就笑了,说,你真的不想立功?他就把眼睛放直,盯着脚背。老王说你再想想吧。   又过了两天。他说,老王同志,我知你是个好人。可我就是不信揭发了别人能减轻自己多少罪过。老王说,组织上会考虑的,有表现总比没有表现好。他就说了,稀毛花皮乔夫喜欢收藏书画,水平还不低。   老王吁了一口气说,这个情况组织上还是掌握的。   他说,组织上能掌握的也就是社会上传说的吧?   老王不吭。   他又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是吧?老王还不吭。   他就从鼻孔里哼出一丝冷笑。老王看着他,有点发愣。   他说,现如今谁都不傻,送钱谁敢要?他送画,古字画,体面,不好拒绝。然后另外派人上门求购,说是海外某人早就想求这幅画了,求了很多年,愿意出大价钱。一般来说,家里喜好收藏的,卖几幅画不是很正常吗?   老王听着,脸色就渐渐泛了红,眼珠也挤将出来。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十   有一个案子是这样的:这个干部的三个子女都是开房地产公司的,群众都知道他家用泥巴砌出了金砖,可是真查又查不出多少破绽。这几家公司个个手续完备,帐目清楚,依法纳税,简直就是模范企业。有意思的是,如今房地产市场低迷,他家却能开发一处成功一处,价格也不算低,房子却好卖。报上吹的是这几个兄弟头脑灵活善于经营,能不断地推出住房新概念,是属于那种知识经济时代的精英。   所以立案审查以后,除了查出几次小小不言的违规贷款之外,在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一点进展也没有。   他本人不服,连当地市委也不断来人为他说话。   王启明跟肖建国说,你要能把这个谜揭开,真的可以立功。   肖建国靠在被子上,脚插在枕头底下搓。他解释说,一到春天脚气病就犯,痒得啊,钻心。   王启明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不过你最终会明白的。我也不勉强你。他坐在茶几边的圈椅里,那样子真像是两个人的关系突然颠倒过来了,是王启明在求他。   肖建国就苦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你看我现在,自己解脱不了,却要靠揭发别人混日子。   王启明说,你不要小看这种揭发,其实你也没有揭发多少事实,但是你为我们的工作打开了思路,这一点专案组是有评价的。他说,它说明反腐斗争面临着一些新的情况,我们还缺少认识。   肖建国笑道,你这人一说话就文绉绉的,我没那么高的水平。   王启明说,你有。你还能为反腐做点贡献。你已经作出了贡献。   肖建国被他说得严肃起来,愣了半天说,反腐反腐,越反越腐。又说,我跟你讲点心里话:这腐败真能反掉吗?你要不爱听,我就不讲了。   王启明说,你讲你讲。   我当领导,我就喜欢用那种有毛病的干部,他屁股不干净,小辫子捉在你手里,什么时候不听话都能提溜他。我看上级领导也是这样的,谁喜欢干干净净的?又不是找女人。   王启明说,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从前朱元璋是最反感贪污的,可他用的人还是有点贪污行为的,他还专门讲过一段话来说明这个道理。我记不清了,意思跟你讲的差不多。这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   我不懂什么深层次,我是干实际工作的。我就知道实际情形跟你们讲的相差太远。你说基层干部辛辛苦苦图个啥?从前毛主席语录里还说要公布伙食尾子,说明红军时代就有贪污伙食尾子的情况。   说明那时候条件差,连队干部只能贪污个伙食尾子。   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不是我说那个的话,现在不是你去找钱,而是钱在找你;不是你去找女人,是女人往你怀里钻。能顶住的不是什么优秀分子,能顶住的都是菩萨。我不怕你难受,我一看你抽这个孬烟,我就知道你没担任过什么实职。你要有个实职,水平早就上去了。   王启明没料想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噎住了。   我再跟你讲点深层次的,现在的工资制度跟市场经济根本不配套。你说一个干部凭那几个工资能应付眼下的形势吗?房改、医疗、子女教育,在位时候还好说,退下来呢?你就是当个市委书记又怎么样?退下来照样没人理。谁家没有几个穷亲戚要照顾?谁没有老的时候?他在位时候能不考虑吗?过去讲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不捞他日后就没着落,所以才清官少贪官多。   王启明点头说,清朝的俸银是很少的,要想做个清官家里没点底子是不行。   你有学问,这你比我懂。   王启明来劲了,掉书袋道,清朝征税都兑成银子,朝廷也知道官俸不足养家撑场面,所以一般都让各级多征一点银子损耗,叫做“耗羡”。可是征“耗羡”毕竟有损朝廷体面,而且下级为了保官,又必须向上级进贡,结果“耗”得更多,所以又被称为“陋规”。明知“规”很“陋”,还要一代一代耗下去,所以它非垮台不可。   肖建国跳起来:是吧,我讲得不错吧?   王启明也有一点激动,站起来说,这是个理论问题,我们俩也讨论不清楚。不也有人主张高薪养廉吗?高薪也不一定能养廉,人的欲望有止境吗?这又牵涉到法制问题,民主问题,财政收支问题,生产力水平问题,这就太复杂太复杂了!   谈到这里,两个人突然就没了兴致,多说一句都很乏味的样。一只绿头蝇子飞进来嗡嗡打着旋,两个人就盯着那东西看。   肖建国说,你能听我把话讲完,已经很满足了。   王启明笑笑,看样子你是憋了不少时间。   肖建国说,我都关了两个多月了,能不憋一肚子话吗?   回到组里,大家正在打拖拉机,王启明就坐下也摸了两副。现在这个组已经没什么事可干了,有几个人就在背后翻白眼。他心里也清楚,只是不吭。   到了晚上,刘秘书过来说,肖建国提出要去那几处房产附近看一看。   王启明说,那恐怕不妥,他毕竟身份不同。他有什么想法,可以贡献出来,让人家专案组去办,功劳还是他的嘛。   刘秘书过一会儿又回来说,他认为这几处房产附近将来肯定有公共设施,公园、学校、医院、地铁出口什么的。如果开发商事先知道这个规划,那就闭着眼赚钱。而当领导的好处是,他能决定一个规划,也能推翻一个规划,这都是钱。   王启明把桌子一拍:这家伙!   刘秘书说,这家伙是个贪污专家。也难怪我们组到现在没什么进展,我们是碰上高手了。   又有人讲,听说尼加拉瓜还有办小偷学校的,专门研究小偷心理小偷行为。干脆我们也办个贪污学校,请肖建国当教授得了。   王启明安慰大家,也不能说我们没进展。能为别的组作出贡献,这本身就是进展。再说在没证据的情况下,他也就是一个嫌疑人。如果查清他没问题,那也是一个成绩。保护了一个干部嘛。实事求是总是没有错的。   大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心里总是别扭。   王启明说,那怎么办?你以为我心里就舒服?   我不想办一个大案?给这辈子画上漂亮的句号?你们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亲手抓出一个巨贪,最好全国著名,然后立功受奖,回家跟老婆吹,没老婆的谈对象也多一点资本。谁都这么想,是人都一样。但这是个运气问题,你碰不上你就白搭几个月时间。这就好比打拖拉机,你摸不着好牌你手气背你就不玩儿啦?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十一   准确地说,南方是没有四季的,春天一晃就进入夏暑。两场雨一过,太阳就像被激怒的疯子,陡然跳到你面前。然后春草蔫头了,树叶翻卷了,空气也稀薄了,整座城市就像一条跑累的狗,趴在那儿呼呼喘   气,把舌头拖得老长。往年,这是最繁忙的季节,自来水紧张,电力短缺,道路失修,每一处工地都在告急。于是你整日都在外面堵漏,各处都在向你求救,你在电视上频频亮相,你成了享受阳光最多的人。   你喜欢戴宽边礼帽黑色墨镜,你一出现总有女孩子喊:哇,肖市长好酷哦!紧跟着台风也该到了,水库暴满,河床淤塞,而不合标准的广告牌总也消灭不完。于是你出现了,你拿着手提喇叭喊话,你的命令清晰而且坚决,没有一丝余地,这时你的每一个字都让某些人浑身发抖。有一次你愤怒了,一巴掌把雨伞打得满地乱滚,让大雨痛快淋漓地浇了个够。事后才知道,那个漂亮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为你激动得热泪盈眶,而且及时地出现在全市人民面前。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过瘾。   而现在,阳光不再热烈,空气令人焦躁不安,一切都不是从前那个样子。唯一的好处是,你不必去再晒太阳,不必流汗,不必关心外面的一切,享受空调就行了,而且是强制性的。   现在,没有人再注意你了,连刘秘书都抽调到别的组帮忙去了。你一个人住着这个总统套房,实际上是你一个人享受着整个庄园。吃饭可以自己去,也可以叫他们送到房间里。星期六还允许你喝点酒,当然是记帐的。散步可以随处走,只要不出大门就行,站岗的武警不认识你。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走出大门只是迟早的事。能怎么处理?安排工作?   不可能,给个结论?好像也不可能。但不管怎么弄,你比那几个下场要好,安全着陆也说不定。   “肖建国专案组”只剩下一个空壳,像一个用来指导办案的学术机构,一个反贪污的智囊团。老王有时还过来坐坐,有时自己来,有时还带几个人来。   来了就聊些案情,他们不说人只说事,想听听他的看法。感觉上就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为生活的中心,是他在出谋划策,是他在指挥一场超级反贪大行动。   这帮人都幼稚狠了,讲起来都是大机关来的。   说到某人家里搜到现金几百万,一个个都是大惊小怪,一百二十个不理解。有一个还把眼珠子鼓到眼镜片上:他要那么多干什么啊?他想过没有这是什么概念?啊?他连数都没时间数啊。   这种情形下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只能作出很严肃的样子,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数字问题。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这时的钱已经变成了符号。   老王说过一个意思,他为专案组立了功,专案组也不会亏待他。比方说可以安排家属来见一次面。   老王是代表组织上表态的。老王凑近了看着他:你想不想见老婆?我可以安排。他摇头,心想许馥兰来了更麻烦。   老王说,你要想见何娴我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帮你会情人吧?   他说,我想见儿子。   老王说,行。   他说,我儿子留学手续早就办了,就是赖着不走,这孩子太娇气了,大专都毕业了还不能自理。我得说说他。总不能因为我耽误儿子啊。   老王说,行。想想又说,不过话得说明白,你们不能单独谈话,你毕竟在审查期间。这你也能理解。   他哽着:那是那是。   说着他就跪下了,给老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老王往起一蹦,干吗干吗?你这是干吗?   他哭出来了,说,我感谢你啊,老王。   老王说,用不着用不着。要感谢就感谢组织信任吧。说着就往外走,边走边摇头说,你这是干什么。是人都一样嘛,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于是他就真的很用脑子帮他们分析琢磨,有些不起眼的细节恰恰是个扣子,他们不懂心理学,所以他们不重视。这些案情都是没有姓名的,也不连贯,可是他从中也能大体揣摩这是什么人,职务多高,有多少身家。从中他知道稀毛花皮乔夫肯定是完了,想保都保不住了。还有一个海关关长也死定了,蠢得跟猪一样,居然一手收钱一手放人。   开头他还有点拘谨,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可聊着聊着就放松警惕了,跟他们争论起来。说他们不了解实际情况,不知道基层工作是怎么操作的。甚至还说他们都是猪脑子,根本不懂虾子从哪头放屁。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看看那几个红头涨脖的样子,心里也怯。好在老王厚道,都是他给圆了过去。   有一次来几个人聊起了港商,说他们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港商说出话来都革命得很,比共产党还共产党。他忍不住就骂:你们连这个都不懂还办什么案子?   那天酒是喝多了,有些话是根本不该说的,可还是冒了出来。他说对不起啊老王真是对不起。老王说没事,他们也是正派人,脾气谁没有?他说我真是因为在这住久了,心里急躁啊。老王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   其实他在那种情形下说出来的还真是实话。他真是替他们着急。这些人讲起来是大学生研究生,其实狗屁不通。他们不知贿赂的奥妙,也不懂寻租是门学问,只知道帐面上那点价差。吃了多少回扣,   造成多大损失,有什么证据,他们只知道这个。他们也不懂受贿者的心理,只知道这些人贪的是钱,图的是现金。其实那都是初级阶段的事。钱到了一定时候只是一堆花纸,一些数字。人到了一定时候这些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了。   有次一个老总拎一袋子港币放在沙发边上,说是书记也有一份。他没吭气,一脚就把袋子踢飞,钱散了一地。当时办公室也没人,留下不也就留下了?   他要的不是这个,那几张港纸在哪弄不到?他是见不得狗眼。后来那座桥就是不给他,死活都不给。   还有一次,一个香港佬约他在那边见面,是个政协委员,从前都是点头哈腰的,可见他进来居然指一指沙发,不肯站起来。大概以为拿了他的钱到了他的地面就成他的马仔了。他笑出声来,掉头就走。那小子立马瘫了,恨不能头朝下钻在他裤裆里。钱到这时已经不是钱了,是一根标尺,是你眼里有没有人,有多大的分量。那纯粹是精神上的,是至尊老大才能有的。这是一种操纵把玩的快乐,一种成功的窃喜,就像猫逮耗子并不见得是想吃它。   那是一种境界,一种做人做到极致的感觉。   他们不懂,他们哪懂这个?   八月的一天下午,台风刚过,天灰着,雨还在玻璃上爬,太阳却出来了。就跟有只手突然掀开帐篷帘子,一道强光陡地刺在他脸上,让他往后一仰。他想,要有什么事了。他不知会出什么事,可他觉着,要出事。   果然,晚上老王来了。老王眯眯笑,说,我们研究过了,可以奖励你一次。   他说,是不是有了进展?   老王说,重大突破。然后仰面倒在床上。   他说,那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感谢组织上还信任我。   那道强光刺过来了,刺得他心疼。他突然明白过来。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十二   又是一夜没睡。他不知能紧张成这样。刚宣布“两规”时没有这样,刚审讯时也没有这样,儿子来看他了,能紧张成这样。   他把气功练了两遍,不行。又泡热水澡泡了两回,也不行。他知道这一夜是完了,干脆就在窗前站着,站着站着三星就偏过去了。   想见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机关里都知道他不怕老婆怕儿子,说肖市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子不说话。儿子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主,脸一天阴到黑。儿子跟他妈住,却常到他这来,一来就趴桌上打电脑。他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活泼呢,人家哪个小孩像你这样的?儿子就把眼睛冲他翻一翻,继续打电脑。见了人也不理来了客也不喊,工作很忙的样子。说你要喊人啊,他就说,嗯。   说你要出去玩玩,多交点朋友,他还是,嗯。有一点很奇怪,他有话愿跟何娴说,学校有什么事,老师有什么话,都是何娴传过来的。后来跟何娴断了,这孩子没地方去了,就时常没来由地发火。一发火就不吃饭不回家一百个不吭声。他说,你想吃啥?你好歹吃一点嘛,你说话啊小老子哎?许馥兰气得猛煽自己耳光,说是前世造了孽,生出这么个讨债鬼。而他恰恰在这一点上跟儿子连着心。   这不叫怕儿子,说怕是不对的,这叫连心。儿子从小身子弱,吃药打针多了把性子也打弱了。从小就被人欺负,上高中了还被人欺负。他知道被欺负是个什么滋味,这他有体会。欺负不是踢一脚打一拳,也不是挨白眼遭奚落,而是被作弄被戏耍,是从里到外透着心凉,从骨子里觉着矮人一头,是想巴结都觉着自己不配。   儿子不缺钱花。他身边也有几个混吃混喝的主儿,成天张罗着让他过生日过平安夜,也就是让他买单。他知道这样不行,儿子也知道这样不行。他琢磨过让儿子出去打工,去干点体力活,把身子骨先强起来,儿子也答应了。可一个月不到就挺不住了,还捎带着把烟也吸上了。他说,你还有一点志气没有?   儿子眼就翻白了,多少天不说话。他说,我真的希望你能站起来,站起来你懂不懂?   儿子大专毕业了,有人就建议让他去国外读几年。他琢磨着也行,就是混不来博士硕士,能把外国话学会也行。再说去了国外,身后没了指靠,说不定就站起来了。护照办好了,那边的一切也都预备下了,儿子却不干了,说是没劲。你要怎么着才有劲?   你能靠老子靠一辈子?现在,你还指靠谁去?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不是横着来,就是竖着来。儿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问题在于,他也无法把话说明白。身边有人站着,能说什么?就是身边没人,这种环境里谁能担保没有监控?就是真没监控,谁又知道儿子会怎么想?   儿子会怎么做?说不定他以为他能救他老子呢。   这是个决战时刻。一步棋走好了,一盘棋就活了。你只要到了那边,自然有律师找你。然后生活   不愁,你安心上学。然后,这边的事一了,后边就跟上来了。你只要稍微聪明一点,你就知道这一天早就给安排妥了。但你要是不去,什么都可能泡汤。   再过几年,什么都会变。那帮人能干得出来,他们不是什么好货。   为这一天,等待了几个月。这一天真来了,他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十点来钟,老王把儿子带进来。老王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他把脸苦着说:昨晚没睡好。   老王说,想儿子想成这样。行,你们聊吧,中午饭我来安排。   屋里就安静下来,他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他,两个人都有一点变化,很陌生的样子。他说,你还好吧?儿子也说,你还好吧?他说,还行。儿子也说还行。   他说,你怎么还不走呢?儿子不吭。是钱没了?   儿子摇头。是护照没了?儿子还是摇头。那你是为个啥呢?你说话啊?   儿子就翻眼了,说不出话来。这种没出息的神态他太熟悉了。   这时,他突然觉着胸口裂开了,一股腥臭的气味涌上喉头,直冲脑门,把头毛都支楞起来。他跳到儿子跟前,甩手就是一大嘴巴。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打过他。儿子也有一米七几的个儿,可这一巴掌好像把一辈子的精气神都用进去了,把儿子打得一滚,从写字台那儿滚到墙犄角。   儿子懵了,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他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指望老子养你一辈子啊?   外屋有人进来,拉起儿子说,真打啊?   儿子哭道:何姨讲你没事的,我要等你出来,我要你送我。   他又扑上去,抢圆了一巴掌。说,放屁!这一巴掌更重,但却像是没有打在儿子脸上,倒像是打中了自己。一根筋突然抽去了,整个胳膊折了一样,软软地垂下来。紧跟着就抽搐了,手指也麻了,死鸡爪子一样向里蜷曲。他抱着胳膊,自己也蹲了下去。   后来老王也来了,说了些宽慰的话,又带儿子去餐厅吃饭。   他抱着胳膊站在窗前,看着这一行人从小道上拐过来,消失在树丛后面。他看见儿子气鼓鼓的样子,义无反顾的样子。儿子总算有了点怨恨,这一去也许真的不再回头了。   儿子你大胆往前走啊,莫回头啊。   他这才觉着有些心酸,空空的没有着落。仿佛儿子小时第一次送他上幼儿园,儿子哭着从屋里追出来,他慌忙逃走,儿子追不上,扑倒了,爬起来又追。他躲在墙角偷偷看,听儿子绝望地哭喊,那种感觉,撕心裂肺。   现在,儿子绝望了,他也就不用担心了。就是枪毙了,也值了。   《反贪指南 》曹征路                    十三   肖建国被枪毙的那天,王启明特意从北京赶过来。他曾经是办案人员,省高院打电话征求了他的意见。说如果愿意来,法院可以安排。王启明明白,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其实是一种补偿。   他没能把案子办完。甚至最后庭审阶段他都没能参加。所以在表彰有关办案人员的时候也自然没有他王启明。当然这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当初专案大组会议几乎一致认为,肖建国案是查无实据的,全部移交给省反贪局作善后。当时他还企图坚持一下,希望能到美国把他儿子的开支情况查清楚,这也是对肖建国本人负责任,但在那种情形下这等于要求去美国旅游。   事实上,肖建国的马脚恰恰是在美国露出来的。   肖建国是接受贿赂了,只不过不在国内,在国外。肖建国是有巨额财产,只不过不是人民币,是美元。这项工作是取得了重大胜利,只不过不是他王启明取得的,是反贪局。人家是出国办另一件案子,顺带着就把桃子给摘回来了。差别就在这儿。   运道背成这样,他连摇头叹气的劲儿都没了。   这天天阴着,说是要下又一直下不下来的样子。   其实气温和北京没法儿比,他觉着还是有点冷,原本扔在宾馆里的大衣也套上了。到了外面才发现,居然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雪花细细的长长的,柳絮飞扬的样子,惹得广州人欣喜若狂。一些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嬉戏,而成年人还故意换上拖鞋在外面晃来晃去,做出各种姿势拍照片。   法院的同志跟他解释,这是广州难得一见的场景。他笑笑说,说明我这人运气还不错,什么好事都能赶上。   这一年又过去了。他做了,努力了,却什么也没留下,就像这稍纵即逝的雪。本来以为这是一次机会,赶上了一趟车,其实这车根本没有目的地。人生也就这样了,你自以为可以把握,设计了很多具体目   标,很细致,很阶段,其实从总体上看,谁又不是盲目的呢?接下来的日子不知会怎么样,也许能有一个安排,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也无所谓了,大不了再去北图给自己找一个座位,俩火烧一碗汤就能打发一天。结庐在人境,耳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想想,也就踏实了。   公判大会开始前,意外地见到了何娴。他是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座的,但因为没职务,也没工作上的理由,省高院同志很抱歉地把他领到了后排。席卡上写着:王启明。他说,我就不用在台上了吧。可他们说,待会儿领导还要介绍的。就在这时,他一眼就看见了何娴。   何娴穿一身雪白的连衣裙,浓妆艳抹,坐在第一排。这用意是十分明显的。省高院的同志说,这女的要求见肖建国,要求过几回没同意就来这一手。   王启明心里一动,立马有了针刺的感觉。   他说,我要见一次肖建国,可以吗?   他们商量一下,同意了。   一个法警带他进去,说,只能谈十分钟,然后就守在旁边。   肖建国新修的边幅,脸刮得挺干净,棉囚衣里头的西装也是新换的。见到他,两眼亮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暗下去,那丝悲凉是从眼角的颤动中透出来的。   王启明掏一瓶半斤装五粮液,说喝一口吧。   肖建国摇头,说喝过了。   王启明自己先喝一口,又递给他,说再喝点儿。   肖建国接过瓶子凑着光看了看,说,这是假酒。   王启明窘着,说不能吧?   肖建国抿了一口,说,刚才给我们喝的也是假酒,不过能给假酒喝也不错了,这是老规矩。完了就嘿嘿笑,笑个不停。   王启明有点发毛,就问,还有什么话没有?   肖建国摇头。   法警说,时间差不多了。   肖建国突然扔掉瓶子,左手抓着王启明不放。   王启明看到,他的右手始终蜷着,手指鸡爪似的收缩起来。   肖建国喊:那钱里头有一万二是我自己的,你一定给我反映上去!   王启明问,什么钱?   肖建国说,就是存在美国给我儿子的钱。我出差费里头省下来的。他们没收了我儿子吃什么啊?   那是我省吃俭用的钱!叫着就双膝着地,又要磕头。   王启明想推开他,又推不动。那种透心的彻骨冰凉就从脚底下漫上来,一点一点把他劐住了。不能两次给一个人磕头,他忽然想到这么一个哲理。   肖建国仰起脸来,渐渐地眼睛就模糊了,然后那滴浊黄的泪就一直挂在脸颊上。一直到押出去他也没擦。   王启明本想告诉他,今天还有一个人来为他送行。这个人还真有点勇气,有点让人感动。后来见他那样,他也就没说。其实说了也没多大意思,他心里牵挂着的也就是儿子。让他带着这点牵挂上路吧。   宣判时肖建国再没有更多的表现。他是被两个法警架着的,想有什么表现也不大可能。只是他那只像鸡爪一样蜷起来的右手让王启明印象深刻。从台上看出去,那鸡爪依然抽动,活灵活现,一下子就让人想到那个下午,那一巴掌。那是一个父亲能给儿子传递的最后嘱咐。现在谁都懂了,可当时谁也不明白。   王启明也没去反映什么一万二美元的事,他觉着,这很滑稽。肖建国是怕他儿子沦落成孤儿,在美国受苦,肖建国对这个最敏感。其实他儿子已经是孤儿了,这不是钱能改变的。   其实孤儿也未必不能成才,肖建国不就是孤儿吗?   他想把这意思等散会以后说给何娴听,可是散会以后他没能见着何娴。人们拥挤着吵嚷着,争相去看罪犯是怎么死狗一样被拎上车,又是怎么被一枪剥夺了生命。也许就在那一刻,何娴便泡沫一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