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篇 小 说肉 之 土英文名〔《BeiJing Coma北京植物人》〕马 建 谨 将 此 书 献 给 我 的 母 亲 和 母 亲 们 的 中 国1989年六月,北大学生戴伟(Dai Wei)在天安门抗议时被军方子弹击中,从此陷入深度昏迷成为植物人。不过随着千禧年的临近,他开始逐渐恢复意识,并感受到他的国家发生的巨变。在马建的震撼之作《北京植物人》(Beijing Coma)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崛起中的国家,也看到了天安门事件的真相。《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年度好书推荐《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2008年度最佳书籍《旧金山新闻》(San Francisco Chronicle)2008年度最佳书籍“一本大师级别的小说……马建给中国人指出了一条重拾灵魂之路。”——贝尔?杨(Belle Yang)《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一本非凡之作,它对天安门事件动人心魄的描述可以与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里对俄国十月革命的描述媲美……马建把读者带回了那个年代。”——约翰?莱昂纳德(John Leonard)《哈泼斯》(Harper’s Magazine)“一本史诗般的巨作,让我们感受到小说唤起良心的魔力,并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声音也能如此有力。”——汤姆?库珀(Tom Cooper) 《圣路易邮报》(St. Louis Post-Dispatch)“很有说服力……《北京植物人》让我们看到了马建的满腹热情,也让我们相信一本小说的力量可以帮助和改变世界……”——弗朗辛?普罗斯(Francine Prose) 《纽约书评》(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自 序一九八九年四月初,北京发生了学潮,我从香港赶到天安门广场,目睹了学生们绝食求自由民主,赶来镇压的军人被北京市民堵住的场面。但五月底,哥哥摔伤住院,我就匆匆离开了北京,“六四”大屠杀的消息就是在他病房里听到的。当时我如被枪击中,更感到死里逃生的落魄,昏迷不醒的哥哥成了植物人,而我躯体虽活,心灵巳灭。直到有一天看他仅靠手指移动,写出了他初恋情人的名字时,我便渴望自己的灵魂也能穿过死亡在肉里复活,再去触到那股人间的温情。三年以后,我便开始描写这部关于植物人的小说,我想把埋在肉牢里的心灵,通过回忆,返回通向生命的出口。为此我和书中被枪击的戴伟在死亡和希望之中生活了十年,追寻着我常梦见的一只小鸟守着垂死病人的崇高境界。“六四”大屠杀之后,共产党立即切断了历史记忆,记住过去就是思想囚犯,中国人再次被洗脑,人们的精神思考便早夭了。但小说里的戴伟仍然活在肉牢里继续和统治者争夺着记忆权,在政治恐惧加物欲横流巳把人渐渐变成了植物人的时代,戴伟却如雨中闪电般在肉牢里抖动着。在强权社会,每个人都是不能思考的弱者,但当他记住了自己的经历,那在精神上就是强者了。记忆使人们获得了心灵自由,而回忆就更使人生变得永恒了。2007.10.9.透过砸开的阳台,你看到了被推倒的老槐树正慢慢地站起,这就很明显地预示,从今天清晨,生活将变得严肃了。你就把枕头拉到后背,使头部重返白天的倾斜位置,这个姿态可以使大脑血浆流回心脏,从而令人清醒,母亲从前做过几次。银色早晨,四周总是充满了动机,尤其是二十一世纪开头。屋外,寒冬还没有真正来临,但是,空气是冰冷的。屋内依旧充塞着尿碱味,并隐约地又随着晨光从皮肉溢出了。你盯着:与昨日相反,被推醒的空气,不是由地上升起,而是从天降到了树梢,树叶和被风吹到树杈之间的血信,就擦着树枝往下掉,很慢,那是因为湿度令它形状变了。在麻雀飞来之前,你几乎忘记了飞翔,但也是去年冬季,它——这个还不确定的飞行物——像流动气流般旋转划了个弧线,降落在你眼前,确切的位置是窗台。你知道窗玻璃是肮脏的,散着苍蝇屎与尘埃,和窗帘布一样难闻,但它跳动着,抖着羽毛,带着树皮味道进来了,冰凉的麻雀像只鸡蛋站在了你胸脯。现在你的血液热了,眼轮匝肌不断收缩,很快,眼球积满了泪水。唾液由腭腺涌到软腭,你不由自主地把喉头和软腭碰在一起,使口水沿喉管流下去,停止了多年的气管软骨随着就动了。很快,生物电像条光带在脑神经中枢接通了神经元群。这不再是靠回忆活下去的一天了,也不是回光返照。那么,这是一个开始……上 部……哇…哇哇……婴儿的哭叫在腥臭气中不断地呛着,仿佛贴着水泥地的湿冷也令他抖颤……是,这是我,从母亲大腿中间爬出来,头疼欲裂,一只手还在地上的血水汤里乱抓……我出生了,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被动眼神经挑动了一下就闪现了。而母亲后来也说,她当时胸前绣着“右派家属”,大夫不敢接生“狗崽子”,多亏她破了水昏过去,我才硬着头皮钻到了医院走廊上。……而今我昏在医院,并且,偶然还听到耳边切割玻璃针剂的声音,就足以证明我还在世。……没错了,是我,母亲的大儿子,……眼前闪出了那只埋进土里的青蛙眼,它没死,是硬被我装进了瓶里……黑暗走廊,很长,通到尽头是手术室,在那里,身体就成为肉躯了……她,叫什么?媚媚,从那儿走来了……可只有她的白影子,没有了气味,松软的嘴在蠕动……那么自己也如父亲般横陈在病床上了,那么我是——戴伟,是他去世了留下的活种子,还有,我正在记忆?那就是还活着,或者是从往事废墟中忽隐忽现地消逝?不,我听见了声音,而死亡是寂静的,我从潜伏状态中又返回来了。装死……这小白菜,尽是沙,怎么吃啊。母亲不知对着谁说话。那是说我了,而我就在一个声音近处,谁的乙状结肠正在运动着,叫着。……嘴呢?脸呢?感觉眼前昏黄一片,但感觉不到病房气味了,似乎还有婴儿哭叫,在远处,阵阵灌暖水瓶的声音也时有时无。大概是一只鸟飞过了天空,眼前一片碎光。就这样,我的意识醒来了。那么,我一定昏睡过很久了,因为四周声音很新鲜和陌生。 那么,我是怎么了?我和天衣拉着手飞跑,是记忆?是真的?坦克开来,到处是火和叫喊……而现在呢?我是昏了又醒过来?今天又是哪一天?……当年父亲也躺在病床上等待死去,臭被单和烂橘子皮味有时遮住了铁锈味道……黄昏堵在窗口时,那块污秽不堪的窗帘布便和金色夕阳扭在一起,也只有这片刻,病房才透明了些,起码感到父亲是活人……那最后的下午,我不敢看他,就看窗外另一排病房屋顶用木板做的“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的红标语以及透出的一条条天空……那些天,父亲总在说着他在美国留学的事,甚至还说到他认识一位美国加州姑娘,叫佛罗瓦,拉丁语是花的意思。说她拉琴时眼睛垂下,睫毛很长——约好她毕了业就到北京,但没想到外国人进不了共产中国了。……还记得他嘴里有一颗烂的发黑蛀牙。父亲边说边摸着肚子上的床单,那下面正插着导尿管子…………这叫植物人,看,能滴进去就不错了。听声音是戴口罩的护士在耳边说话,并撕着些纱布,我就感到了震动,是一具躯体的大体面积。……如果是植物人,那就是昏迷好久了……算是醒了?……由远处拉近如朦胧地透过纱网般看见了父亲,也是滴着滴着吊瓶就断了气,左眼瞳孔,像玻璃窗般反射着弯曲的天空,还有屋顶和树枝。而我现在死去,眼前就什么也看不见…………唉,白烧了香还拜不成菩萨。母亲声音很远,但又很近,飘忽着,也许父亲临死听到的声音就是这样。那时,弥留之际的父亲,脸上氧气罩和穿插在鼻孔的管线巳经显得多余了。假如周围没有活人协助着从他嗓子里掏痰,从胶管往胃里灌牛奶,他早就停止在那个不属于他的床上了。在生死转折瞬间,我感到他最后视线停在了我眼里。那片刻,我死死拖着小弟,他手里的蛋糕渣子撒在了床边。他想往床上爬,脖子挂着钥匙碰出些金属声,我就又使劲抓着他书包带,结果拉断了。下来!母亲红着眼叫着,小弟大哭,我没哭。那一刻,父亲便陷在医疗器械之中进了我记忆。那是生死最靠近的剎那,就那么容易地在同一个身体上发生了。……走了。护士没摘口罩说。她用脚把丢在地上那些掏痰用的筷子和棉花球归整了两下,叫妈去抓紧办手续,过十二点不进太平间就多算一天住院费。人事科郭科长和母亲在商量着给父亲尽快办好平反手续,结算工资补贴。父亲的身体成了尸体,停止呼吸之后,按原大躺在那儿。我戴着他的手表,站在旁边……从火葬场出来后,妈抱着骨灰盒道:你爸爸临终说了,他死也要死在中国以外,回到他留学的美国,这个右派,真是死不改悔。……唉,再也不用提着心过日子了。妈软软地大声对着开来的公共汽车说。从此睡觉前我常会偷看床底的骨灰盒,越恐惧越要看。妈说等有人出国就把父亲的骨灰盒带给解放前就去了美国淘金的大爷。让你爸的灵魂去外国的天堂里呆着。儿子,你可一定要出国留学。父亲住院以后和我多次重复着。……那么,我还活着了,只是躺在病床上,上帝保佑,死并没结束,只是被活埋在肉里了。……记得抓到只青蛙,准备做动物骨架。我先把它放入瓶内,在铁盖上用钉子打了个洞。然后把它活埋进土里。按照老师讲,一个月以后,地里的虫子或者蚂蚁会钻进瓶子啃噬掉它的肉,那就留下一副骨骼了。我还准备好酒精来清洗残骸。可是就在第三周,那里圈了个院子并盖了厨房。……它在瓶子里无法逃走,早就变成骨架了?我也被闷在了自已的肉牢里,如等待死亡的青蛙了……那么 大脑局部仍然活着你在肉体与记忆之间游荡…………盯着,先是如素描般很淡的图影……又看到了八零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露着劳改犯光头的父亲,终于从劳改农场放了回来,带着尘土味道的行李,如垃圾袋般放进了家。 母亲没有去接,但她估计着他会坐那趟火车。她把从父亲身上脱下来的帽子、衣服连腰带和胶鞋都收拾起来,还把他的茶缸毛巾和牙刷都扔掉了。一个捆了好几层报纸的笔记本,父亲说他将来要写自传,才从母亲手里抢出。妈妈不放心地警告:本子里必须保证没有写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父亲说决不会,母亲就先藏进了床底木箱子里。……第二天妈才把那股倒霉气味从家里清理出去。那算是个幸福的团圆晚餐了,我和小弟面前摆了玻璃杯,而且都倒了白酒。记得母亲踩着凳子换上了四十瓦灯泡,亮得连墙角蜘蛛网都能看见。妈妈那天还用火剪烫了烫发梢,叫小弟收拾起功课,腾出的桌子也变得很大。一家四口人团聚一起,共同闻着红烧猪蹄的肉香。桌上还摆了我去市场买来的炸花生米、凉拌黄瓜粉丝。以前我挺恨父亲,就因为他的政治问题,我和弟弟从小就被欺负。记得和小弟在食堂打饭,买了份炒鸡块,还没来得及吃就被两个大孩子砸到了地上,还骂:黑五类小崽子也想吃肉了。他还当着邻居路路打了我耳光。爸爸举杯祝妈妈年青漂亮,妈说:还没摘右派帽子,就来资产阶级那一套了。他坐在床枕头上,摘了眼镜双眼变得大了,旧纸袋似的脸,闪着好多快乐。我甚至不再为父亲像个乡下农民而感到丢脸了,虽然从小就因家里有他这个劳改犯而痛苦。他像影子似的证明着我家与农村、虱子、坏人等阴暗面东西有关,但今天这一切都将结束,我也会有个长着头发的爸爸了。 ……父亲又喝了口酒头一次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说: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其实七六年地震他回来时,我就巳经长到他肩膀了。他问我将来想干什么。记得他在信里叫我当解放军,就照本宣科地说了。他马上摇头:不,那是写信,为了经过领导审查。你要努力学好英语,考上大学,去学物理,少和人打交道,有机会就争取出国,成为世界公民。你看,英国人一下子就能飞到美国,德国人随便在法国大街上参观。当上世界公民就可以周游世界了。别给儿子灌输那些自由主义思想,去年搞西单民主墙那些不务正业的小青年都给抓了。妈看着小弟。真笨!握筷子上边,看。她说完就夹了个花生米吃了。你当年要不是闹钟被拨乱了,今天就在美国了嘛。父亲反驳着又对我说:你妈就是没赶上船,不然呀,也早就是华侨了。……出了国还不是又回来。母亲说话时一点花生米粒粘在下唇。她把两个猪蹄用筷子分成不平等的四份,给父亲的最大,还把我的一块猪指甲拧下来给了她自己。刚解放嘛,哪有不回国的。我的小提琴在美国算拉得一般,回来就是第一把手……你这辈子就倒霉在骄傲,劳改了二十多年,还想着过去。早该换上双劳动人民的手,平安地过日子,尽到你当父亲的职责。我和小弟趁他俩说话就抢着夹光了盘里的花生米。父亲从嘴里吐出好几块小骨头,分给我和小弟接着啃。我发现有一块是他牙齿。他的牙都快脱光了。他拿过去看了看,又摸了摸嘴,把牙放回桌面:可惜,熬到回了家,又没了牙。上几年级了?父亲认真地看着小弟说。三年级,爸,老师说你是戴帽右派,我说你是劳改犯,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父亲眉毛扬了扬:那是政治帽子,是党给戴上的。爸爸会培养你考上美国哈佛大学。那儿冬天雪有一米厚,小松鼠在上面跳来跳去。那儿教室里椅子都是带弹簧的,坐下你就不想站起来。现在也兴在家里摆沙发了吧。唉!讨厌下雪,我可怕冷。我说。小人不许说唉!不然你就苦一辈子。母亲多次警告我和小弟。 ……认识工厂的人,弄点弹簧和钢条,再买几米人造革,几十块钱就能打一对。咱们歌剧院里很多人家里都摆上了。戴伟,把酱油拿来。妈说着抓起扇子扇着风。有沙发喽!我要美国沙发。小弟大叫。那先要有客厅,我同学家都摆上了电视机、洗衣机和电冰箱,那叫棒。咱这个家除了那铁床,连点铜都没有,更别提金银财宝了。还是先买电视机吧。你爸和美国大爷接上头,还能从外汇商店搞进口彩电。吃饭坐直了!妈一脸放松地说。看,世道变了,你也知道进口的好了。爸爸笑着说。其实我也发现有外国亲戚不但不再是个恶名,而且还可以炫耀了。改革开放就是打开国门,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奔小康是党的既定方针,我又不是思想僵化的人。妈妈比昨天对爸爸热情了不少。爸,今天我看到两个大鼻子外国人,眼眉都是金黄色。小弟说。你是不是跟随了?现在街道,连学校都开了会,见到外国人不要围观,给你任何东西也都不能要。妈妈瞪大了眼说。正好放了学,他们就走来了,那脚印特别长。街上有外国人,那中国人出国就快了。过几天我就给美国写信,他家里,花园有两棵苹果树,秋天掉了一地都没人吃。父亲边说边捡小弟掉到桌上的黄瓜丝吃。爸,我还没见过松鼠。小弟吃饭总是掉,妈打了他多次也没用。吃饭声大的像只狗。母亲说完我和小弟就闭着嘴嚼。妈,小弟又拿石头打鸽子,叫刘大妈给抓着了。我想起就马上告状,因为作为哥哥,我总要向人家道歉。打吧,唉,石头落在人家的窗上,就得去赔钱。母亲又说:现在一批了出国就有免税三大件,卖掉二件的钱,就等于几年工资了。……都出国,我教小提琴,你教唱歌,俩孩子读大学。你那手还能拉?……唉,我嗓子只能在合唱队,我也教不了外国人。这二十年一直在唱革命歌曲,西洋唱法全都忘光了。你当年是独唱演员,有名的金嗓子。只要有机会唱,很快就能恢复。美国没有政治运动,穷人过穷日子,富人过富日子。这二十多年我天天后悔,要不是想着有一天还能回到美国,早就自杀了。父亲盯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他小手指被人打成残废了,但小提琴家和他光头土脸的样子根本不相配,尽管他穿上了白衬衣。别当着孩子说外国好。你回来可要天天看报纸,跟上形势,咱这个家可经不起四分五裂了。妈,你能唱李谷一唱的《乡恋》吗?我脑子里一整天都在想着那首歌。她那叫气声唱法,没革命斗志,院里今天还学了文化部讲话,叫我们警惕,那是专门勾引青年人走上犯罪道路的亡国之音,她是腐蚀青年人的罪人。《乡恋》连电台都停播了,你可别跟着瞎哼哼。太保守了,妈,《外国名歌二百首》商店里就能买到。胡说!怎么就我有政治觉悟呀,今后咱一家四口,每天晚上读报纸,统一思想,再也不能犯错误了。妈严肃地又说:戴长杰,这台收音机你明天给他把调扭拆了,咱只听中央台,别让他闯祸,口琴你也只能在家里吹。妈妈用手指着我。等领回这些年工资补贴费,先买台电视机,一打开,给他收音机他都不再听了。父亲说着喝了一大口酒,脸上流着汗。去年兴三大件咱家只有手表,还缺自行车和缝纫机,今年这新三大件又开始了,唉,追不上了,这回,除了组合柜,说什么也要把沙发置上。你胃不好就少喝点吧。妈妈把爸爸的酒瓶移到她那一边。……高兴啊,不用再做人下人了。父亲看着母亲,眼里散着些满足。妈去外面走廊把蜂窝煤捅下去,又放了一块,屋里就多了些煤灰味。我提着暖瓶冲了壶茉莉花茶,闻着父亲吐的烟味,我十三岁了,其实偷着抽了多次。父亲喝了一口:真香啊。他左手夹着烟,右手又拿起了筷子。母亲说:给你送过好几次了,都是这个牌子。哪舍得喝呀,都送给管教干部了,改造期间喝这种茶,不是明摆着抗拒。你不是教管教干部孩子拉琴吗?妈妈问。那是广西农场刘场长,归国华侨,就碰上这一个好领导,敢用右派给她女儿上课,还留我吃了几次饭。那个叫刘萍的女孩子真是个音乐天才,要是有老师教,肯定能当小提琴家,平反以后我一定去看望这家人。父亲在《毛选》里夹了一张合影照,小刘萍穿着白裙子抱着提琴,站在父亲和刘场长中间。她大约十二三岁。妈看了看我:在家里说的话,别出去传给同学。知道。爸,你会说英语吧?我说。当然,我保证你全班考第一。父亲摸着光头用英文得意地说。爸,毛主席说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为什么团结就紧张,严肃了又要活泼?小弟嘴里嚼着花生米。毛主席的话可不能乱讲,背下来就行了。父亲脸上散着紧张。毛主席是说团结在一起,紧张严肃地学习,下了课就要活泼地回家。我对小弟说。突然停电了。就起身找来我喜欢的手电筒,我用它藏在被窝里看完了《山海经神话故事选》。手电筒的光还能把白天吊在墙上的破篮子,在夜晚变成神秘莫测的鬼脸,里面的干葱叶犹如鬼的乱发。……院里搞舞美的老季平反了没有?爸爸坐在床上手里端着杯子问妈妈。五八年父亲和老季一起被押送到了甘肃劳改农场。你都不知道?从农场回来饿得皮包骨头,听说他一顿吃了一只鸭,四碗米饭,还喝了白酒,把胃撑破了,死在大街上。右派和右派哪敢有联系。他应该是劳改农场最有希望活下来的。我们下了工就躺着怕消耗热量,他就四处走动,爬进马房里偷吃饲料,还吃浸过化肥的毒种子,嘴都肿得吓人,粪坑边上的蛆都被他吃光了。唉,当年可是院里的美男,唱女高音的小谷为了他,都差点自杀。他是个爱动脑子的人,知道食堂去了三个人到县里拉地瓜,人家就守着茅坑,把这三人拉的屎全弄到手,用水洗出少说三斤没消化完的地瓜粒。三千多人饿死了一大半,就数他气色好,还能走着去打水洗脸。桌子上的蜡烛映着父亲呆呆的双眼,那亮点越来越小。真恶心!我吃得很饱,听到人吃屎和蛆就难受。你俩要是出去乱说,就要被抓去过那种日子,听到没有!母亲用手抠着牙又对父亲说:当着孩子,不能说这些,万一捅出去,这个家又散了。我就拿手电筒照妈妈踩在地上的脚,她大脚趾和其它四个脚趾分开放着,而且随着说话而动。而爸爸的脚背在白光里显得又黑又皱,脚指甲残破不全,像些破山楂片。她又说:万一下个运动来了,抓想出国的人,咱家可别打头一炮。对了,你长贵哥的独生子戴冬生来咱家住过了几天。我不在,他来干什么?父亲用手弄了弄粘在酒瓶上的红蜡烛。农村都开始搞承包了,他弄了一百多斤生姜想卖掉。我拿到院里帮他卖了二十多斤,邻居周围也卖出去十几斤。谁知道他自己跑到街上摆摊,被没收了不说,还罚了一百多元的款,这不,回去都是我给他买火车票。长贵怎么样了?父亲其实不想和他那个农村哥哥来往,因为土改运动中他为了不被枪决,活埋了我爷爷。还是疯疯癫癫。妈也不想说了。他想当孝子,土改就别回老家。父亲说。我从戴冬生嘴里才知道他父亲,我父亲的哥哥,解放前在青岛当过律师。他是想尽点孝心,坏的是土改工作组,哪有这么考验人的,你妈也是,就不该嫁给那个组长。戴冬生住在家里时好几次告诉我,是奶奶主动站出来斗争爷爷,因为爷爷有三个老婆,家里有三头牛,还天天有肉吃。她要获得妇女解放,要站到穷人那边。爷爷活埋那天,她就嫁了。屁话!那是被逼的。父亲不愿意别人说他妈不好,但也和他大哥一样从未和改嫁的生母再有往来。屋子黑了好像声音就变大了。……你倒是早早和家庭划清了界线,可到今天不是也入不了党。爸爸有时脸一红就敢和妈妈硬顶。都是你这个右派搞的!不然五十年代就入党提干了,我的前途还不都是你给害了。母亲一生气脚趾就大了。父亲便不吭声了,双脚往床底滑去。他俩呆上几天就要吵架。党是冤枉了你,可胡耀邦代表了党,给平了反,你才有了今天。妈又对着我俩说:孩子,听好了,胡耀邦可是咱们家的恩人。灯又突然亮了,母亲恼火地说:关灯,睡觉!神经元群发着光也许是走向寂灭回忆在眼前抖动犹如车窗般闪过……被激活的往事如震散的马赛克般连续不断地涌现……我竟闯到了父母难得团聚的夜晚,并且闪出母亲的脸,她除了嘴角下撇,热汗还在前额往眼眉之间下滑,我记得他俩都扇着风,红蜡烛的火苗乱晃,父亲拿了张纸板,风不太多,但他的风弄过来就很凉……如被风吹动的屏幕……又像老电影般闪着一层白亮的杂波斑痕……现在,看到的片断又不再是父母亲,而是那个散着擦橡皮味道的路路了……她是随着鞭炮声出现的,但很快就停了,街道空荡……眼前是辆自行车在奔跑,红色和黄色标语横挂在马路两边的电线杆上。偶然有人抄着手边吐痰边走着,是冬天,也是白天……她正踢着瓶子盖往前走,扎在脖颈两侧的黑辫和挂在粉红衣服上的口罩在走动中晃着,蓝裤子下面是绒布棉鞋。她随滚动的瓶子盖的弧线走,有时,身体随着腿摆动而失衡,双臂便随时张开,像鸟,而小手处在胳膊顶端,伸展着,不整齐的手指在乱动。她用力踢,但瓶子盖是扁的,滚不太远。我在另一边走,她看到了我。相反,我脚下白菜头每一脚都飞出很远,只是声小。因此,我就总在制造困境等着她,让它滚到砖缝和卡在下水道铁隙里。由于白菜疙瘩踢不出声响,我就用脚发出声音。……那是条铺着水泥板的人行道,我和她各自走在回家路上。我们身后都有夕阳,所以身影和树影都拉得很长,但天一暗我就慌了,扔下她就溜了。黑暗常常会突然遮住黄昏,从板车下面,在我经过的拐角处溜出,让眼睛变笨,它甚至知道我只能从哪儿走回家,因此,它就会跟在背后……常常是越走越暗,周围人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而我也被黑暗缩小了,朦胧中回家的大门就张着黑口,我必须拖着身体迈进去才能回家。偶然走廊会装上灯,但微弱得只能看见斜放在楼梯边几辆自行车和印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灯泡常被偷走,手电筒也会没电池。我真恨黑暗,它是些无法触摸的巨大物体。我常头皮发麻地跑到大门口就喊:妈妈,妈妈!住在一楼的路路就会从她家门口——有时干脆站出一条腿和半张脸,发出哝哝呀呀怪叫。她掌握了我的缺点,我恨她。有时我跑到她门口会故意踢上一脚。……还记起有一年整个暑假没有听到她声音了,直到开学,才见到她那张晒黑的脸。她就像根针菇似的长高了,但脑袋大小并没变,这就给人一种生搬硬套上去的印象。……去学校路上,她两条拔高了的腿很快就走在前面,盖到膝盖骨的红裙子和胳膊上的红袖章都很轻,一些不清不楚的碎花在屁股那儿晃动。在还没有转弯的家属区之间的直路上,要超过她是不可能了,她会听见我跑动而加速。唯一的机会是在到达大街的转弯,只要她一转身,我就飞奔。可她有一次突然闪出,把一个水果扔给我,没有接到,紫红色李子滚了一阵停住。笨蛋!怪不得当不了红小兵。她倒着走了几步,说话时露着白牙……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像落叶般又轻又破没有痕迹的细胞群正往来于液体之间 ……她的色彩渐渐地流逝了,只剩下了如灵魂的红李子……父亲回家探亲就睡在地震棚里。由于全家挤睡在一张单人床上,他眼睛就离我很近。……当大雨来临,头顶塑料布就接着噪杂的雨。他双眼发光小声对我说:别去那儿看,周围的人会记下你名字,记着,你是黑五类的后代,毛主席去世了你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他说的那儿离地震棚有一百多米,是在棵树枝之间吊着四个纸做的中央领导人。其实我放学后挤在人堆里看到了。那上面写着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另一个女人写着江青。它们在风中摇摆。……记不起住地震棚的感受了,倒是记得围在一起又吃烧鸡又喝酒。父亲还煮了一锅红烧粉条,可惜他带来的松茸每吃一口都是沙子,但香味浸满了塑料棚子,他难得地满脸通红对我笑了笑。之前父亲从山东劳改农场回来探亲那几天,他因为我撕了大字报而把我揍了一顿…………那天他坐在院里,刚刚拉完一首《红色娘子军》选曲,把小提琴放在腿边又背起了手风琴,为全院孩子们合唱伴奏:……红小兵最听毛主席的话……合唱声又尖又碎,小弟几乎是五音不全……又碰到了一个模糊影像,也许是居委会主任站起来说话:星期天儿童们都要参加大院的文化活动……她又指着门口黑板报:那张批林批孔的大字报被人撕了半截,是谁撕的?是我。所有眼睛先是看我,然后便转向了父亲。那时,他双眼闪着恐惧,他坐在众人都看见的树下,双手离开琴缩握在一起。谁叫你撕的……母亲双手很僵硬地把我拉起。 父亲闪着惊恐的脸就变暗了……那种脸令人反感,不会有敬意。上厕所忘了带纸,就撕了这么大。我用手比划。 我也撕了。住在一门的小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团,里面还包着枚毛主席像章。他的黑脖子脏乎乎地泛着血色。戴长杰啊,你是戴着右派帽子的人,对孩子更是要加强思想教育。陈惠珍,小弟也要管严些,这几天他把全院自行车铃铛都拧得乱响。说完之后她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接受改造,向你们这些有觉悟的人学习。父亲拧着手指说完就走过来掴了我一耳光,我就抽搐着,被打的掌声如炸弹般震得我直抖。旁边的路路吓得叫了。我讨厌他,听老师说父亲平了反我也不能当兵。真盼着警察抓他回劳改农场。你退缩到躯体之内回闪着童年期的恐惧情感和情绪窝在肉内……这就是我的躯体了,泡在热水里……记忆如垃圾筒般杂乱……是个冬日夜晚,很冷,我披着棉大衣,手提装着毛巾肥皂的塑料网兜往澡堂走去,平时总要带上小弟,这一次我要一下子进到滚水中……门口很近的路灯下斜放着大铁锅,里面是炒得滚烫的栗子,甜味使劲地钻进了鼻腔。烤羊肉串的香味也使我忍不住咽口水,我就把巳经迈进门的腿撤回,买了两串,撒了很多孜然香料坐下吃了起来。……还记得钱是退酒瓶子挣的,妈不问我要,父亲去世后,她还常给我钱用。十字路口总是有风吹来吹去,不会停。从我坐着的板凳看街道,有灯在闪。光亮地方就显得热闹些。风吹得哗哗响的大棚下面,有被吹乱的烟,混着暖和的红糖味。下了班的市民挤在那儿买豆腐干。 我后面是光线挺亮还摆着结婚照的橱窗,下面蹲着的菜农,正把脖子缩回皮毛领子里,眼球闪在看不见的脸上。他叫卖的那筐心里美萝卜,顶上放着块切开的,很像是羊的心脏。吃完了羊肉串以后,才推开挡风棉被进到澡堂里。很快,皮肤上闪了一层触到了浸在热水里的气,雪花膏刺鼻化学香使我一下子双眼潮湿。澡堂内那种持久,很像猪皮被开水烫过的味道,令刚吃进胃里的羊肉突然反着膻味。大厅里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画像,一个新漆过的红色举报箱和绿色邮箱摆在下面。两个妇女正对着旁边镜子梳理湿乎乎的头发,一些梳下来的水有的滴在地上,有的浸湿在她俩浅黄色和白色毛衣的后背。排队照镜子梳头的都是女的,男人会摇一下头,用手随便弄一下就果断地走出大厅。买票走进了热气腾腾的大池子,在靠近门口位置找了个空,一咬牙就沉了进去,双手假装习以为常地往身上泼着热水。周围男人的眼光果然比较快移开了,不像往常看着我小心地滑进去,看着我的腿和中间刚长了毛的睪丸,而且也会看我像女人似的乳头。成功了,和成年人一样,再也不是怕烫的小孩。坐在热水里虽然烫得头晕,但也开始看旁边人,看那些走动的大腿里随便挂着的生殖器,并明显地感到自己进了大人范围。两个孩子边拍着水边大声说话:……我们老师外号叫母驴,一急了又骂人又乱蹦……我开始进入大人洗澡不说话的行列,慢慢地往胸前打着肥皂。赤裸肉体的时刻很少说话,因为大家都失去了身份,最高处的头发只能证实人的年龄。没有衣服衬托,也看不出人的威严了。大家能够依赖的道具只有手里相同的毛巾,以及不同大小的肥皂。澡堂热气总是混着尿和臭脚泡出的味,偶然从天窗进来一条冷风,会令人呼吸顺畅点。身边的男人站起,屁股扭晃了一下——烫得发红的肉上有几条搓过的红印——就离开了大池。坐在对面瘦骨嶙峋的老头正用手搓腿,那皮肤是在卖腊肉柜台里见到的火腿色。老头在抖动毛巾时,会抛得很响,那一刻他就显得有点生动了。大概是老顾客的自豪感吧,老头几乎不看人,他动作随便,令周围的人觉得是在他家里似的。眼看着他又进到滚烫的小水池,面不改色一泡就是好几分钟,还不时地大叫,表示痛快。也就在那个时刻,鸡巴在热水中涨大了,我就注意到变大了的躯体——眼和腿的视线明显拉远,起码比我以为的长了,骨节和皮肤之间紧绷绷,腰部也长着和父亲一样的黑痣。他就这样地把我复制下来留在人世……也许是由黑暗闪开的缝隙声音再次呈现 也更清楚耳朵告诉你又回到了人世但记忆就是些交叉的胡同……不是太冷,我把毛衣领子使劲往上翻。但脚下地是冷的,鞋也硬,走起来声音就很大。刚种上树的路边,伴着夜晚寒风。路路的呼吸声:……别碰我,别碰,你手真凉,噢,怎么这么流氓……我就记起了那个两面通风的水泥管道里,她声音裹着风:……一个人真害怕。风不大了。我的声音混着凉气也发抖……你没穿大衣。还是我在说。再往里点,别让人看见。她说。今晚不回家了?我坐稳后试着抬了抬头,还行,碰不到脑顶。不回,爸爸打了我……他又不是你亲爸爸……路路听了没有反应。我又说:是当着你妈打?嘘,小声点,有人走来了。记忆里脚步声非常清楚,鞋底踩着一点沙石,渐渐近了,渐渐远了。……你亲爸爸到底在哪儿。她脸夹在两膝之间,声音由在裤子里压变了形的双唇那儿传来:我妈说给公安局抓了,判了。干吗抓了?作风不好,乱搞男女关系。我想到父亲是在我四岁时才头一次见到,因为他,我在托儿所里常被叫到外面站着,老师怕我学唱革命歌曲。小声点,别说出去,舒芸好几次想打听,千万别让她知道,她说她爸爸带着女的去看电影,我就知道是想套出我的秘密了。她说完把脸抬起,呼出的白气马上散在冷风里。那是随着圆形管道而弯曲的身体,看不出少女轮廓,几乎就是团黑影……你妈不是挺护你吗,上礼拜还带你去逛商场。我说。你看见了?她脸似乎转动了或者没动,很暗也看不见。在电车上,一晃而过。我说,同时我就想到了她如桃花般的脸。冬季夜晚有些空静,就连另一条街上骑车的声音,都传进了水泥管道。有时人们走过的影子也会被车灯晃一下,但很快就黑了。能够照进的光是较远楼房的窗,而且很快就被拉上的窗帘挡住。那儿是还未盖好的板楼,只有几户自己引进了电线,有的还装了玻璃窗,看出去像冻在了夜空的怪物。你喜不喜欢我?她缩着脸似乎往我身上扫了一下。喜欢,喜欢你。那时我的心在乱抖,下巴在抽搐,我就咬紧牙齿。你给了我两套邮票,关系就不一般了,是不是。她说。你要是喜欢就全给你,我还有个铁盒子,可以锁,也想给你。我脑袋上的水泥管道把回音变得很乱。有点冷了,是不是。她说。我半蹲着往她那儿移动,头在嗡嗡响,又像是冰块被开水烫了,碰到了她,就用手抱着头发里散出炒芹菜油香的少女。 她喘息着笑,双臂在推挡,而我似乎是在推开她的手与她脸靠近,也许是想亲她嘴。我还是小孩,不行……她说话的热气在管道里使我有了目标,我往那儿伸嘴,她在保护,你来我往的推搡,她手臂在消耗着力气,脸部渐渐暴露了,我往她正在呼吸的嘴游去,然后就碰到了头发、鼻子,有热气的洞口很快被我的嘴靠上了,先是压着也动着,她也随着一声呻吟松开了牙齿,又热又湿的舌头软了,嘴唇也如鱼般吸着我的津液。我的手记住了初次伸往少女双腿和腹部交接处的震颤——拉开人家的腰带,摸着内裤紧贴的热腹,还往下抠到了少女阴毛里的肉片,也就在那一刻,自己下体就突突地跳动把我带进了昏厥,同时也体验到了鸡巴初次离开了躯体,自由地舞动着。头发都弄乱了,我又没带梳子,被人看见怎么办?少女抓出我手说。……不怕。我说着也松开手,她就坐直了。 你真流氓。她弄着裤腰带。我不是坏人,头一次碰女的。……你没有注意,黄玲玲头上戴着塑料发卡,她母亲根本就不是搞文艺的,别臭美了。路路又说:告诉个秘密,有关我名字,考验你是不是嘴严。她离我耳朵很近:我是妈妈拉练走得太急就在路上生的,她说一天要走九十公里,还要演习美国飞机来轰炸时迅速地卧倒,她卧倒以后就起不来了。因为生我,她成了落后分子,没有当成先进。……一定保密,向毛主席保证。裤子里的精液又凉又粘,我不想说话了。 你就离失知道了肉体也知道了片刻的失踪你初次感受到抛出精液的轻松那隐秘管道 就是你回家的路了陌生又熟悉的方向都在剎那间闪烁……是下午从路路打开的窗户跳进了她屋里躲开了那个正在拆被套的奶奶。星期天下午她妈和她继父都不在。我家去年落实了政策,从筒子楼搬进了单元楼房,路路住的楼也在附近,还算是邻居。我俩插上门坐在床上,听她吹口琴。那几首歌都是从《外国名歌二百首》里抄的。我喜欢听她吹口琴,也听她呼吸。我就把写了三个晚上的手抄本,从书包里拿出。她把口琴放下,拿起来翻着有二十七页的《少女之心》。别使劲,浆糊还没干透。我告诉她。那是昨晚我用面条嚼烂了一页一页地粘起来,为了送给她。是不是流氓小说?她放下,去给我倒了一杯高级袋茶。起码可以泡五杯,听说外宾宾馆可以免费拿。我看着玻璃板下面压着的照片又说:你们家照片真多。在桌子的收音机上,那毛主席像旁边,又多了个吹气塑料天鹅,旁边还是那张宣传计划生育挂历。小龙他妈就在涉外宾馆工作,她说那外国人可坏着呢,把茶袋泡一遍就扔了,还嫌不好喝,往里加些奶粉……她又说……这种手抄本公安局在追查,不敢看,肯定是黄色的。就我所知,很多同学都看了。这一篇是短的,还有一本《九级浪》二百多页,没法抄。我说。你胆子够大,上次万人公审大会,不是有个青年给毙了吗。她说。他是印刷了几百本,毒害社会,我就抄了一份送给你,毒害谁了。这几张不是照片,画报上剪的。她站在我旁边指着桌面说。你要不看我就拿走。我转身靠着桌子,看着被阳光照亮的一条空气,成千上万的尘埃粒在浮动,我就吹了一口。你要我看,就看呗。但是,不能叫任何同学知道。哪一段最露骨?第七页。我说,因为昨夜我抄到那儿忍不住就躲在被子里手淫了。这一页我不看。她就把那页用细手指折叠起来说:你给我读一段吧,碰到黄色就跳过去。我就打开: ……姑娘十八一朵花,我十八岁也正是姿色迷人,就拿身姿来说,不是夸口,比电影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头黑亮的披肩发,鸭蛋脸,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下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一双丰满乳房向上翘翘……和我表哥产生了爱情。他是从福州回来度假,二十二岁,潇洒高个,嘴上长着胡子,显示出男性成熟象征……说实在,真正吸引我是他那鼓鼓的,两腿之间夹着的雄壮下身。想到这里,我阴户就激动的发热,痒得好像阴道里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涌出……别念了,真下流!她红了脸看着墙。我也心跳,是因为读出了声。停了一阵子。我慢慢斜眼看她,好像不会出什么事,就把母亲烫发的火剪从棉大衣里抽出,屋里立即散出糊头发的焦油味。拿来了,你看。我忙改了话题。是这个样子?比煤球夹子轻不了多少。她抓在手里掂了掂。那是一个像剪刀般的铁棍和半圆铁皮钉铆在一起的生铁夹子,只要把它放在火里烧得快红了,夹在头发上,就能烫出个半圆型,三五天不变。演外国人那种卷头发都是这么烫,就这样。我用火剪去夹她头发。别碰,吓人。她笑了笑。昨天我在百货商店碰到她时就说好把火剪拿来给她用。我看到她手指伸到了有阳光的空气里,然后指尖变成了透明红色,指甲缝里黑泥如一条条月牙似的弯线。我抓到了她手,很热的小手。她把另一只手放在火剪上。我也把另一只手放了上去。我们在抢着火剪,四只手绞在一起,越拉越紧。身体也随着扭动姿势靠近了,然后就都不动了。我俩呼吸声很大,嘴唇就差一点就撞上了:我要亲你。她突然脸红了把手抽了出来说:这是白天。我又想搂紧她,她又推开。我就坐回床上,看着她大腿附近说:别烧太热,先找块报纸夹一下,不发黄了再夹。我们还在成长阶段,她又抬头说:那烫糊了怎么办?我想着妈烫发时的样子:我给你烫,保证烫不坏。我知道自己脸红了:插着门,你怕谁。她往远坐了坐,但没有抽走我抓着的手:那上学怎么办。能压平吗?我说:戴上帽子,谁也不知道,而且只要一洗就没了。她说:现在开放了,不是说谁和谁好,而是说我爱你你爱我。我爱你。我说,因为来之前练习过多次了。她没再说我流氓,而是脸完全红了,还用手挡着一部分。你要爱我的话,就不能有情人,不能搂别的姑娘跳舞,听说有人在家里都办舞会了。她说。我知道,舒芸就去过,她好像还是制药厂小廖的情人。你绝不能和她打招呼,更不能去舞会,才十五岁就戴手表,作风肯定有问题,你要向毛主席保证。我不会跳舞。她的电子表是假的,根本不动。我只想弯一点,像自来卷就行。说完她就把头发上两个小辫的头绳拆散,用梳子在茶杯里蘸了点水,渐渐把捆扎痕迹都梳走了,黑乎乎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好看吗?再长一点就是披肩发了。她说。走到街上要小心被剪掉,披肩发是流氓发型,连参加工作的大人都不准留。嘿!你还挺不开化,那院里刚演过的样板戏里的方海珍呢?路路歪着头看着我。留到耳朵根没事吧。我说完心脏跳得不舒服,就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看。她家是一楼,和我家四楼不同,才下午三点阳光就要消失了。二盆盛开着一层红色花朵的蟹爪莲,正吸着玻璃上的水蒸气,显得湿乎乎地暗红,而被我爬进来碰掉的几个花朵,就躺在窗台上变软了。我要亲你。我想着她热的发抖的肚子,还有湿成一片的屄。不行,天还没黑。我又把手放在她手上,她很快抽掉了。然后我俩都看着地,看着她垂在床下打着节拍的黑皮鞋,中间鞋带如一团乱麻。那我走了。我俩沉默不语了很久,我就先说了。走吧。她的声音留在嗓子里没出来多少,剩下的气被她噘了下唇扑簌簌地吹了吹头发。看到了她透着唉声叹气的眼神,衬在快乐的脸上,显得难以理解。我又踩着花朵从窗户跳了下去…………如果没在公安局里把路路供出,也许还会偷偷恋爱?记得那是放假前两天,最后一门功课都考完了。我压在她窗台花盆下面约她去看电影的纸条也抽走了,证明我俩之间的秘密还保持着。那天我刚进校门就被喊住,走进去先是看到班主任许老师,又见到他旁边坐着两个警察。第一次知道恐惧来临是胃先变凉,然后是恶心,继而就全身发抖了。警察问了我名字后,便说:跟我们走一趟。许老师掐灭了香烟说:戴伟,要好好交待,好好表现,这可是你争取进步的一次机会。我吓得张不开嘴就点了头,而头嗡嗡响得听不见外面同学在喊些什么。我在一前一后两个警察的中间低着头走出了校门。双腿不知是否弯曲,但感到自已矮了。到了公安局,都浑身外热内冷。我抓紧想着自已犯的错误,想着路路,也许是她把《少女之心》传了出去,被人告发,也许吕树卫被调查,借给他的人出事了,也许他正关在另一间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还要带小弟回家吃饭,巳经中午了,楼道里有人晃着铝饭盒,警察们说说笑笑地拥向食堂,那儿传来炸丸子的油香。抓我的警察很久突然进来:带零钱了没有!我慌忙翻口袋,找出五角多钱。他看了看说:去斜对面饭馆买两个包子吃,快回来!我就快步走出去。找到了包子铺。那条街从前走过上百次,但那一次我完全感到了陌生——杨树变得又高又大,街道也宽了,还有一股黄色浓烟从一家裁缝铺的烟筒里冒出,在没有风的街上非常显眼地滞留。街上的人我全不认识。……半夜我突然听到了妈的叫声:儿子还小,不懂事,我会好好教训他。我就哭了,下身被打的火辣辣地疼,像是掉进了黑洞里般无依无靠。我不知道自己犯的罪将是什么下场。想到公审大会押解刑场的人,被解放军从后脑打碎就发抖。有一次我们班排在前面,那个光头青年好像临死前只是看着我,打了一枪之后他双腿还在地上蹭了很久,直到鞋都掉了。他们没让妈进来,我收到了两个苹果。眼前出现了穿着白裙子的小刘萍,她像个天使在演奏着小提琴,让我不害怕了。又想到了那年去农村看望父亲。母亲和我坐在长途汽车上,我靠在妈垫在腿上的帆布包睡了。那包里装着给父亲买的袜子、猪油还有棉帽和一包炒面。警察用脚猛地震了桌子腿,我马上惊醒。来这儿是干什么的,想睡觉回家去,老子为了你都他妈的有家不能归,写了几页了?我把写满了字的七页信纸交给他。站着!远点!他翻着信纸。我忙提上裤子,远远靠墙看着他的脸。离我们掌握的材料还差远了。他看了看表,点上一只烟,我也使劲吸着那烟味,它能使我不再孤零零。再给你个机会,天亮为限,不写在纸上,就是抗拒从严。我就拼命地想着干过的坏事:我制作了一把木头手枪,用黑墨水染完之后,很像是真的,别在腰上就像铁道游击队里的李向阳。母亲曾说我做枪是想去打砸抢,是犯罪。我写上了时间地点,但没受害人。我还用弹弓打死了只鸡,然后就溜了。受害人是母鸡。我还打碎过窗玻璃,原本扔石头是想打猫。受害人只能填那个旧仓库了。天亮了,不是真亮了,而是听到街上有车开过去,一阵敌敌畏味传进了鼻子,令我想到了晚上唯一亮着灯的公用厕所。其实住进了单元房,我巳经不再去了,而母亲为了省水,还总是跑下四楼去入厕。自从学了抽烟,那儿便成了同学常常聚会的地方,因为管闲事的女人都进不去。男人往往拉屎时点上烟,拉完以后就扔,那时伸手要烟就到手。有时他们提裤子的时候还能从嘴里白抢,也顶多被骂一句:小兔崽子!有一次青林跑来叫我:戴伟,多多把屎拉到你台上了。因为那里的六个屎坑我们都分配了,谁要是把屎拉得掉在了边上,就由谁找那孩子打架。我们追上了多多,把他扭进了厕所。他挣扎着把墙皮踢下好几块。但四个人把他抱得紧紧的,我给他拽下裤子,打屁股,他的小鸡巴硬了,大家叫着看硬起来有多大,我就快速地撸着。……放开呀!操你大爷!他憋得满脸通红,双腿使劲往下蹲,都憋出了泪,小鸡巴终于硬挺了一会儿就突突地射精了,到最后几滴我就松开手,往墙上擦了擦。我们笑着把他推到街上,他提着裤子跑得越来越小。 但那儿吊死过三个人,最近一位是外地妇女。她白天就在附近打听姓钱的男人,被抓进了派出所。原来姓钱的刚解放就给枪决了。片警查明了她曾是姓钱的大老婆,文革被关进监狱。放出以后村里就不再给她落户,她就来寻找以前的丈夫。结果就吊死在女厕所里……钢笔巳经在警察桌上的墨水瓶里吸了三次水。我浑身像袋水泥,重得稳不住了。……第二天妈把我从公安局领出。刚走到家属区就听到青林叫:小子,行啊,连公安局都平趟,丫够份!母亲大叫:滚!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恐惧没了。虽然大腿内侧磨得生痛,但挺起了腰,现在警察要是再抓,我就吹着口哨走在前头。回家母亲伸手就给我两耳光。……丢人现眼的小流氓,叫妈今后怎么做人啊!戴长杰!母亲指着床底父亲的骨灰盒:你造孽啊!为了你背了半辈子黑锅,现在又要背你儿子!她的哭声也令我哭了,小弟也跟着哭。我向妈保证再也不看黄色书了。求她让我躺下睡一会儿。她果然不哭了,我就爬到铁床上,抽搐着睡了。醒来发现巳经天黑。母亲巳脱了我的裤子,把被皮带抽紫的地方涂了些红药水。她说我睡了一天一夜,又说:打你打得轻了,就该打断你们戴家的种!真是老子反动儿混蛋。她看着我又说:吃蛋糕,喝牛奶。她递蛋糕:我养的孩子自己打,他们凭什么!我感到她关心了,嘴里嚼的蛋糕很快被心酸的口水渗化了。我说:妈,向毛主席保证,好好上学。我还不算失足少年吧?巳经挂了号,因为你,楼下的路路都给传进去了。我一下子四肢发软,知道自己出卖了她,真不该给她《少女之心》,不该交待她,不该写了摸她的经过,真后悔。妈说:太早熟了,早就该管教了。你爸爸就是受了资产阶级毒害。她一下子变了脸。现在社会上有些坏人四处散布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来损害我们社会主义形象,什么性解放,性自由,都是毒害思想的麻醉剂,从而达到帝国主义在中国和平演变的目的。你再不加强政治学习,非走上犯罪道路。传给你黄色小说的吕树卫也给叫进去了,你还算立了一功,挖出个腐蚀青少年的坏小子,算坦白从宽了。我眼前一片空白,说不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都是怎么回事,但记得在派出所写检讨的经历,记起来了。妈,都是我的错。说完了就真想开窗跳下去摔死……记忆像手电筒般闪了闪刚才的场景很快被取代……直到今天母亲也不知道我多恨自己。退学之后去了刚开放的广州专门倒卖黄色物品,就为了找些心理平衡,而且也赚了钱。有了本钱以后,我就在外汇商店门口开始倒卖进口家电,嘴里也叼着进口过滤嘴,手戴电子表,而个子半年就长了三十厘米,真像个社会青年了。第二次回到北京,堂哥就住在我家,他把两岁的女儿放到了亲戚家带着怀孕的老婆出来躲计生,希望托熟人在医院生下来……都长成大人了。堂哥戴冬生抬头说。从前我抬头看他,也看他的胳膊肌肉。可不,十七岁了。我也变了声,说话时给戴冬生递了烟。他有双骨节又粗又大的手,过去因为是富农加监管分子的后代,他不能离村去读中学,就靠种地生活着。他老婆坐在刚打好没几天的沙发上,肚子大得像抱着个地球仪,一双农村女人才有的漂亮大眼,落在少有表情的脸中,显得纯朴又呆痴。她的丈夫比前几年老了许多,坐在床脚,双腿极不自然地并着,双手按部就班地铺在腿上,脚下放了个印着毛泽东思想万岁的人造革包。他俩带来的一条咸鱼和两包枣红色的毛线团都摆在桌子中间。屋里充满了咸鱼味和带着臊臭陈腐的火车站味。妈炒了一锅瓜子,还摆上了茶杯。我不知该和他俩说什么,便去打开了刚买的电视机,很快两人的双眼都聚焦在屏幕上了。这个外国女人,戴着金手表金项链哩。老婆说。电视里正播着邓小评总理接见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的新闻,还谈到了香港回归问题。丈夫马上就说:香港回归中国,那中国人民都可以随便去了。我说:现在就可以进进出出了,我在广州常见到香港人,要是没人指点,根本就认不出来。看到他俩很吃惊,我很高兴。我是利用母亲给我买自行车的钱,坐火车去了广州。在那儿没住旅馆,因为太热了,坐在哪儿都能睡觉。我天天在西湖路灯光夜市转来转去,也去看中国大酒店的免税店的进口手表、打火机、圆珠笔和五颜六色的香水,但我只有三十多块钱可花。最后,我在小摊上买了四副裸体扑克牌返回北京,一下子发了小财。那香港准生几个孩子?老婆问我。随便生,听说有女人偷渡到香港,生了孩子再回中国,那孩子就是香港人,这一家人就可以随时去香港了。妈呀!女人听了很惊奇。妈忙完了进来:别听他瞎说,去了几趟广州就以为长大成人了,不就夹上了过滤嘴烟吗,胡子还没刮过一回呢!妈,刮过。我的声带刚换成青年人的粗声,但说话时不小心就会冒出童声,还要随时控制着。母亲终于忙完了,坐在沙发上问那对夫妻的打算:孩子预产期是什么时候?下个月中。我们是计划生育模范县,不能去医院。如果怀孕被发现会马上拉去流产。她每天拿布把肚子缠小了才敢上街。上个月她不小心吐在街上,估计要被人告发就逃了。丈夫说完又仔细地把过滤嘴烟换了手吸了最后一大口。没敢在县里上火车。听说车站查得历害,抓到怀孕的直接绑到火车站的计生委打针流产,每天打下的死孩子有好几桶。小牛的老婆就在火车站被截住人流了。老婆说话时眼就亮过丈夫。搞不到出生证明,大城市查得更紧。母亲也发愁不知怎么帮忙。没退路了,涛涛刚生下就给戴了环,我们是偷着找人把环摘出来的。丈夫说。估计这阵子家也给推平了,他们都带着枪,开着卡车,值钱的收音机、镜子和箱子都抄,我估计这是个男孩,说什么也要生。老婆说。见到计生委的人就头皮发紧,一个比一个狠,那天他们把瑞香他爹捆在树上脱光了上身,打得浑身是血,非要交出罚款的五千元。第二天还把他母亲也捆了,逼着母亲去打儿子。他家里哪有什么钱啊,一个月才来一次抽血车,他连抽了两次,都躺在地上起不来了,那才挣一百二十元。打人是违反政策的。妈又在替党说话了。听说城市的警察下手不狠,掴些耳光子踢两脚的,下面可不一样了,连民兵都发了枪,配了子弹。我们县委规定了政策,一户要是超生了,这个乡的领导就要被撒职,还要被罚款一万元。所以你可以家破人亡,也不能在乡里超生,生出来找到也掐死,好多人家都挖好了地洞。丈夫说着又被电视屏幕吸引了,是一段党的总书记胡耀邦视查深圳的片断。要再是个姑娘呢?自从我吸烟母亲不再管了,我一天能抽上一包。算过了,是小子,名字都起好了,叫戴建强。丈夫说。又蹬腿了,这两天他就没闲着,女孩不这么好动。老婆笑着说。要真是个女娃,就给人,听说城市人能收养小孩。丈夫说。先洗脚住下吧,明天再想办法,戴伟,把水壶关了。妈垂头丧气。男人脸上泛着笑意,女人也笑:真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跑出来了,你爸谁管?母亲问。没事,他能自理。要是生了男孩,就四处打工,挣足一万元的罚款,再回家就没事了。丈夫又说:这么高的楼,咋住人呢,去一趟厕所还不尿了裤子。他抽完烟使劲吐了一口痰。都是上下电梯,厕所都在屋里。我看了看母亲的脸,她最讨厌往地上吐痰。那不就是住在天上了,开着窗鸟就进来了。老婆笑着说。戴伟快上大学了吧?男人又说。正在复习高考。我撒谎说着伸脚把他的痰擦了。其实我退了学。自从半年前刘校长把路路叫上讲台以后的那个冬晨,我就不再去学校了。……那天是早操刚结束,校长就点名叫路路站了上去。眼见她低着头,白细脖子被件红色羽绒外套映得很美。自从被公安局审过以后,我俩就断了来往。刘校长叫她抬起头摘了帽子:同学们,好好看看!穿得像个什么样子,简直像个社会青年,高中生就知道涂脂抹粉了。他说完伸手摸了她脸,又看看手上有没有红印,但我知道路路的脸不涂也是粉红色,刘校长是有名的近视眼。但那个老男人又把手在路路嘴唇上抹了一下,这回他成功了:看!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样涂口红的学生,长大能接革命班吗!再看看她头发,还带着弯,你想当美帝国主义哈巴狗啊……路路没看校长的手指,她双眼死盯着球场上空,下面三千多男女同学的嘴唇同时发出了嘲弄的声响……我当时真想消失在地里。……我很快给家里买了电视机,给小弟买了自行车,也给妈买了呢子大衣和尼龙雨伞。然后我第二次下了广州,带回二十多盘邓丽君的黄色磁带。那一回我就赚了两千块钱。我还买过一千多张裸体打火机商标,五分钱一张买进,回北京五角钱卖出。后来那个卖打火机的个体户因为卖淫秽物品被判刑五年,我就没再去进货。我还买了二十本女裸体香港色情月刊《龙虎豹》裹在一套新款式的套裙里寄回家。因为在火车上亲眼见到乘警抓获了坐在我旁边的河南人,他把裸体扑克牌藏在鞋盒里,当乘警问他是谁的鞋盒时,他吓得说不是他的。结果被打开发现了,当时就戴上了手铐拉下火车。我便留下了他正看的《山海经》和一包傻子瓜子……你像坐在死囚执刑室 凝视着随时会切断的时光…………鼻腔上部嗅觉感应器里的基底细胞,与神经纤维正在断断续续地沟通。有时,气味也会躲躲闪闪地进来,刚有一片橘子皮味,很快就溜了。……耳朵也每时每刻地睁着,使我能根据声音展现周围……有一段时间什么也听不到了,像是潜艇沉入海底,只有心脏搏动,令我清醒地知道,肉躯还在死着…………想到了离开家的一个早晨,在铁床上醒来,由于我忽然长到了一米八五,母亲便把铁床让给了我。用了不到半年把高三数理化复习了,也考上了家里有海外关系才会接收的南方大学。我最后一次到广州时曾去看过。那里很多是港澳来的学生,录取考分并不高。妈把油条递给我说:好好读书,手里拿着文凭才算是大学生。我躺在床上吃着说:妈,本人快十七岁了,爸爸要我看他日记,拿来吧。她马上严肃地说:戴伟,你爸虽然平了反,但他看待事物的基调是有问题。你爸的经历是我党一个历史教训,要从正面去理解。本想把它烧了,但他有遗嘱,叫我给你,你可不要给别人看见。妈,时代变了,现在你的资本家出身就是资本了。我吃着油条说。可惜母亲的亲属没海外关系。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应该叫大舅和小姨,可惜妈妈不和他们来往,尽管小姨也在北京。倒是大舅妈在我十多岁时从天津郊区来过一次,把桌子上堆满了新鲜的花生。我才知道大舅是国民党军官,被拉到山坡枪决的那一刻,是大舅妈救了他。她当时喊着杀了大舅,再要镇压就从各家里抽人,农民们便害怕了,就留着个活敌人,来运动就提出来顶替。结果周围十个村里的地主富农全杀光之后,大舅便成了借来借去的斗争对象了。戴伟,进了大学你要自我加强政治思想教育,争取入党。我没和母亲争,对父亲的经历也没兴趣。现在父亲的海外关系又成全了我。小弟打了个招呼去上学了,真快,他十五了,也长到我进公安局的个了……躯体活着精神也活着可都活埋在地下棺材就是你的皮……南方大学在广州市郊区……校园比我中学大了十几倍,百年老树枝叶茂密,蚊虫飞舞。我宿舍是过去军医大学的老房子,大概是为了推送病号方便,两排筒子楼之间的二层男女宿舍都建了鹊桥,也只有那儿才凉快些,其它教室和宿舍,包括食堂和篮球场都散着热乎乎的潮湿。从进入四月就开始出汗了,以后汗就成了我潮乎乎的外表,真是能蒸发人的体力的地方,怪不得南方人又瘦又小。同学们不分南方人北方人,都如金鱼般喘着气,可能北方人更难受。……上课时,老师头上的汗比我们还多。吃饭时大家的汗全部涌出与汤菜混和在一起被喝掉。只有黄昏才分出一部分没有汗的女同学,她们冲凉,梳完黑头发,不打球,不奔图书馆,也不在灯下看书,只是拿着手绢和扇子,两个一起地慢慢散步在鹊桥上,看见了就凉快。 渐渐地我犹如水里的鱼,习惯了在汗里生活。正如任何生物想活,便要与环境协调一样,为了排汗,我的汗毛孔渐渐变大,从不出汗的脚几乎每天都湿臭了。教室是在高坡下面,没有风,下午阳光把玻璃和石灰墙都晒得烫手。头顶上电风扇的热风能吹得人昏昏欲睡。我就是在那个火炉里学完第一个学期的课,包括达尔文的《进化论》。被达尔文关于自然状况下的变异和适者生存理论迷住了,我要按中国的地理分布状况,考察出中国生物的演变史。我开始再读《山海经》了,小时候喜欢是因为书里描写了古代的神怪。但现在去读它是要了解那些有意思的科学和历史地理知识。二年多年前那些先人走遍了东西南北的山河,一直到无人知晓的荒原大海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虽然现代学者认为这定一部想象的书,但我相信它描述的是真实的经历。我决定毕业以后循着《山海经》提供的信息,去考察生物种类、结构、发育和周围环境的关系,写出进化过程,或者研究巳经灭绝的物种。《山海经》算是我最喜欢的书了。走进大学才清楚了自己是个献身生物科学的料,不再是一个黑五类后代了。相反,由于进过公安局,父亲是右派,竟成了同学中被羡慕的,做过点生意也被当成有社会经验的人,我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自尊。我们这一代大脑都一片空白,也渴望知识,对打开国门从西方进来的信息敞开吸收。是的,国家刚从文革灾难走出,百废待兴,同学们都怀着使命感。刚进大学正是继海明威热之后的凡高热,因为《凡高传》刚出版不久。他的经历,他的疯狂,他的独特,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信任自己。男同学或女同学们都在传抄着书上的名言警句。第二学期刚开始,就在医学院上解剖大课的时候,认识了从香港过来读医的吴媚,她令我激动了。阿媚的脸看上去平滑无表情,又像是在暗自微笑,眼睛玻璃般透明,安静得如井水,和路路不同。阿媚的母亲唱民歌,和我母亲很相似,我俩就成了朋友。她是在广东中山县出生,父母在她周岁时才带着她移民香港。但她对我读书的渴望不能理解,其它港澳来的学生也是。我每天都要看十多个小时的课本和辅导书籍,每天都头昏眼花地从图书馆返回宿舍,因为人人都在拼命学。那天我在图书馆又碰见了穿着白连衣裙把黑发洗得整整齐齐盘在头上的阿媚,她知道了我们想看一本新出版的书要登记排队几个月,就对我说:《凡高传》在香港书店里一年卖不了几本,我回去帮你买。之后,她送给我好几本国内没有的书……细胞与神经的相互作用停了但信号传递机制还在运作着就令旧时代的物理痕迹展现了…………已消退的时光细节在翻动…………操!才知道老佛,杂志早介绍了。王飞起身坐在我上边的床,两条腿就垂在面前,精细的白皮肤包着粗糙的大骨节,上面稀稀拉拉地长了层黑色汗毛,脚趾如肉钩子从脚掌顶部长出,说话时脚趾就集中地缩一下。他是从四川万县考进来,有人说他是农民,他自己说属于城市户口,来广州之前他那里就有彩色电视了。他普通话很差,急了就讲川语。但他和我一样厌恶文化大革命,他总爱说些林彪啊江青的斗争内幕。 你说他是哪国人?牟森不服气地说。他藏书是这一层宿舍楼里最多,床边的书沿着墙分两排堆了上去,甚至脚和枕头下面都满了,没有机会看到他不在看书。牟森的父亲以前是个作家,也当了二十多年右派,之后就决不再让儿子学文科了,可他对文学有强烈的兴趣。他爷爷清代还是湖南有名的举人,门前有皇帝封的旗。我也头一次听到佛洛伊德和《梦的解析》,更是头一次听到性潜意识这个词。牟森在翻读着目录:梦的肉体方面的来源……帽子,男性性器的象征……被车辗过,象征着性交……有意思!我先看。王飞听着便从顶铺下来,巳经踩在我床上了。牟森坚决地说:我必须先看,你妈的排第二!听到牟森要看就知道是好书了,我马上放下《细胞生物学》,也说要看。他推荐的《红与黑》、《老人与海》和《百年孤独》,虽然我不懂文学,但还是很过瘾地看完了。孙春林衣领紧扣,正喝着桌上的白开水,脖子后面又开始出汗了,他就是爱面子,要是我,一进屋先脱光衣服去冲凉,或者只穿个裤衩就行,有女同学来找人时再说。七月高温便升到了四十度了,身体如发酵的面包,只想躺在席子上,午饭都吃不下了。反正理科大考巳经结束,时间也松闲,不像平时,楼房里总有人在放英语磁带,在厕所或冲凉房背书,炎热把大家都如屉里的蒸饺般搁在床上喘气,所以孙春林进来喊:佛洛伊德!谈性潜意识!便显得很响。牟森从书中又找了一段:……在我们的意识下面是潜意识。而意识作为人的最高统治者,控制着潜意识继续留在底层。这样,才能保证人的意识的正常活动。操!我有潜意识想打文体委员个卵蛋,他入党完全是为了当官,连《共产党宣言》都还没读过。王飞说话就喷唾沫星子,使你只好盯住他的大嘴和厚下巴。我从不跟他一块吃饭。王飞,你小子昨天拉灯起码上百次,直到弹不起来了才罢休,这潜意识是什么。孙春林说。是啊,厕所灯线就是你拉断的。他妈的站在那里拉了上百下。伍斌也说。他是夜猫子,到了半夜便溜下床拿着小镜,在屋中间灯底下挤他秃头下胖脸上的青春痘。我也有潜意识,奇怪,总想用舌头舔床架子。瘦小的葛游说着从顶铺坐起。他像是在睡午觉,但又总是突然说话。有时大家说笑话,他过了五分钟才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我们叫他蝌蚪。唐国先睡在葛游下面,他拍着墙壁说:操!你潜意识是想舔姑娘了吧?哈哈……他笑起来总爱拍着点什么。他长得比我高,又好动,如果你不躲开,他就拍你脸,手又大又厚。我大概也有这问题,怎么早没发现。我特讨厌闻蚊香气味,但潜意识里又总是想吸,煤油味也是。孙春林若有所思地坐在他床上说。 本人只有一个意识。伍斌也是躺着说。他秃头往下是呆板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再往下是黑色小胡子。一开口就是大谈希特勒党卫军、苏联双重间谍和侦探福尔摩斯,还爱收藏各种匕首。他是植物系的。有时他会一两天不在学校,同学之间都传言他是公安局派入学生中的特务,只要有他在,大家说话都很小心。你没潜意识,操,那你的野心呢?不是想当大侦探吗?野心就是潜意识。王飞没有不敢说的,常常得罪人。上个月才被政教系的同学在食堂门口打了一耳光。他在屋里转着。别说了,再念一段。孙春林的床靠近门口,有风他先享受。我少年时代都是在撒谎中长大,这种行为的潜意识是不是保护自己的一种生存手段。我昨天梦到自己是一条鱼。蝌蚪去厕所前回头说。咳,梦是神经细胞紊乱,我从不做梦。伍斌挤了一下脸上最明显的三角眼说。他上星期拿到了奖学金,怕被我们逼着请客,便躲在校外。我梦到过一个男人尸体,皮肤上长了一层苔藓。牟森手捋着头发说,他是理科生中唯一头发盖着眼的。你这是潜意识的杀父动机,哈哈哈哈……唐国先拍着床头大笑,令房间升温。佛洛伊德是大师!孙春林说着放下书去拿茶杯,但水早被伍斌喝光了。他总是喝所有杯子里的水,不管是茶水、橘子水、可乐雪碧还是广东苦茶,你如果不抢,他就一直喝完为止。然后把杯子放在另外的地方。嘿,你们猜,我还梦到自己是鲨鱼,正吞着猪、牛、羊、马什么的,但一只小老鼠变大,最后吃了我。葛游回来又往床上边爬边说。怪不得老晃床,我还以为你又在打飞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最难忘的一个梦是掉在蛇洞里,被咬得到处是伤。王飞冲了个澡回来说。他满身的水把地弄湿了。不能把梦简化为生物需要。牟森躺在上床低头往下看。小心精神污染,要是开批判会,我声明,没听过你们说什么。伍斌出去吐了口痰又溜进来。他干什么事都是独来独往,也不和谁打招呼。你要是问他句什么,他会假装听不见。除非你对着他再问一次,他才会看着别处回答。而且他喜欢的东西,哪怕是梳子、风油精或者谁刚买回的新拖鞋,他都会拿来就用,从不说谢谢。唯一大方的一次是他偷了食堂家属刘姥姥的母鸡,在宿舍用电炉子炖熟了,我们宿舍几个人就饱餐了一顿。那是响应院领导针对很多职工都养鸡养狗,弄得校园充满动物粪便而发表了清洁校园的讲话。但刘姥姥不知道不准养鸡了。当伍斌抱着她的母鸡跑回宿舍不久,她找上了门,而且发现了葛游正在切姜,就断定我们要炖鸡吃。正在洗鸡的伍斌巳把鸡藏在厕所的水箱里。刘姥姥变换了各种呼叫声,才怏怏地离开。你潜意识是怕被点名入不了党吧?共产党巳经是一具腐烂的僵尸了,别看它披着改革外衣。王飞从来就是反对他的所有观点。这书是借的,明晚就要还了,干脆还是集合在一块看吧。孙春林说完把书给了牟森。他有辆自行车,下了课,便常常不吃饭就换好衬衫骑出学校。我们都知道他叔叔在市交通局当科长。他也是不常回来睡觉,手上总有钱,戴着没有声音的进口电子表,走起来一闪一闪的。我跳到牟森的床边挤着他。上月读《第二次浪潮》时我排在半夜两点,第二天当然不用去上课了,那本书一直看到下半夜才完,马上又叫醒王飞起来看。但这本书更厚,大概只能给一个人看了,所以我着急。叫香港女友给你买去!王飞挖苦我。他试图把我挤下床。去你妈的,平时你也不看书,听到性高潮就来劲了。说完看着我给他推的头发。我的理发技术是多亏了有个弟弟。你就看《山海经》,去当旅行家吧。唐国先是我们系马拉松长跑冠军,他总嘲笑我体力太差,还梦想探险。最后,唐国先退出,我和牟森决定一起看。他其实原本说要去中山大学看内部电影《卡萨布兰卡》。他坚持要躺在我床上看,说我枕头很舒服,容易集中注意力,我就只好和他肉贴着肉开始读起来。他要是做笔记,我会接着往下读,他再读我就闭眼听。自从在公安局写了检讨之后,便对文字缺少了亲和感,很少写笔记,就常靠抄牟森的课堂笔记。天快黑时,我俩的耳朵磨疼了,就改为一个读一个听。为了省时间,我俩只点一根烟,轮流着抽。一直看到凌晨五点,房间的同学全在蚊帐里大睡了。我俩也睡倒在《梦的解析》上面。我梦到自己几乎快被水淹死,但突然会飞了,还在空中飞着叫着。牟森对着我耳朵大叫:真过分了,把我的梦都给吓跑了!你当不了作家。我醒来。他总说梦是作家的灵感。我喜欢佛洛伊德,被他的潜伏记忆或隐藏记忆等分析方法迷住了。能确定身体依然运转 正如佛洛伊德的描述生命的目标就是死亡肉体并不需要你插手……通过佛洛伊德我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父亲。因为我潜意识把他当成自己的敌人,只要有他,我就无法抬头做人。我也理解了母亲对父亲的不信任,但又不敢离婚的矛盾。母亲巳经和她家人划过一次界线,公私合营时老爷跳楼自杀了她也不去认领尸体,以至于失去了家人的亲情,她精神上再也承受不了和父亲划清界线了,她需要抓住他才不至于崩溃。 ……八四年的春季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读到了卡夫卡小说《城堡》选译的一部分,登在杂志上。牟森曾说,你不读卡夫卡也学不好生物学的基础原理。读完以后也想到了我父亲。书中的主人公是个从外地来到城堡管辖的村里的土地测量员,但没有人需要他,更没有人理解他,甚至怀疑他是冒充的。土地测量员只能先把精力用在寻找自己合法存在的证据上,但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些官僚们阻挠。他为了能够进入城堡不惜与他讨厌的但了解城堡官员的妓女同居。在他和自已的命运搏斗的时候他把自己变得卑琐和精明,但精神上始终困苦。而父亲是右派,他像卡夫卡的主角似地无法控制自已的命运甚至身份。他也没权利选择精神生活,母亲是他合法妻子,有了那个家他至少感到自己在社会上存活着。但他们没有爱。父亲回到共产中国六年后就再也不是小提琴家,成了没有身份的人,稍不留意就会因为一句党不满意的话,或一件随身的反动物品被处死,如同实验室里的兔子。他的胆小怕事、唯唯诺诺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技法。甚至在同情他的老婆和我这儿子眼中他也是异类,也得不到理解。他常常挂在脸上的恐惧,令我难忘。我开始想知道父亲的一切了。他这辈子的痕迹只留在一本普通的笔记本上,我草草看了一遍就想扔掉,因为里面除了写些劳改生活,还不时夹着些讨好共产党的话。他其实是在担心被抄走了的心态下写的,真拙劣。可当我开始更仔细地阅读时,令我吃惊的是笔记三分之一文字竟是他进了病房写的,他竟偷偷地信了上帝!怪不得他跟我说后悔在美国没有多去教堂,没有看《圣经》,还要我把他埋到美国的教堂墓地,连地址都有了。他感到上帝在天上看着他,他相信劳改受的苦是考验他的信仰。他在笔记里说自己去过地狱了,求主救他,把他带进天堂。父亲生前活得如畜牲,只尼克松访问中国那年,大概怕他们太瘦,才给吃过一次猪肉包子。七十年代管松了,才发给报纸擦屁股用,那些右派总算趁机看到了新闻。当年他爱国才返回中国,几年后竟成了党的驯服工具。当他过了青春步入中年想冲出那层层枷锁时,巳经成了没有才能、没有单位的无业游民。他生命最后的精力全用在了争取迁回户口,做一个被承认的人上了。那时刻他的上帝又在哪里?问题是上帝哪来的权力考验人?卡夫卡算给我上了一课,我可以借小说看清自己和社会的真面目,而人性的扭曲就来自这个社会制度。我可以沉默不语,但并不是说我不清醒,起码不能让父亲的命运落在我头上。父亲的笔记是从七九年在山东劳改农场时才开始写的,大概毛泽东去逝之后,他才敢动笔,写下了很多人的名字和地址,大概是那些右派开始敢于通信了。有时就只有一二句话:十一月初,下了大雪,陈村调走了。或者是:黄茅草籽可以煮成粥,但要凉了再吃。不然吃了就死,王阳就那么吃死了。他回到北京胆就大了点,写了他的不少经历,其中一段:……在鸣放会上,我在大会堂演出后和指挥家握手的照片被人提了出来,说是给中国人民丢了脸,向美帝国主义献媚。我争辨说音乐会结束后指挥家都是要和第一小提琴握手,是惯例,何况是他先伸了手。但那张照片本来就做为中外文化交流的成绩挂在会议室,人人都见过了,而且正如团委书记说的,我抬着头往上,像狗对主人似的……他站在指挥台上,当然比我高……要找到这张改变了父亲命运的照片,估计从五四年的老报纸中就可以查的到。父亲还活着时我最反感是他的吃相,他双眼不放过任何一粒米,刚掉到桌上的饭渣他马上就伸手弄到嘴,甚至骨头、梨皮等都悄悄地藏在饭盒里偷着啃光,不管母亲怎样找到扔掉,家里总是有股霉味。但看了他笔记我就原谅了他:……我们发现了猪圈旁丢了些发霉的地瓜干和从番瓜里掏出的瓜瓤,便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抢食。警卫是个小青年,还好,没打,只骂了一句:不要脸,什么知识分子……如果能写作的话,我会把它写成一部像刘宾严那种报告文学。当然我不能告诉母亲,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如狗一样活着,怎么好意思再入党。其中还有位叫张波的右派父亲写满了一整页:……因为我没动手打张波,他们就把我推出来,给我上了反铐。那半个月我像狗一样舔着倒在报纸上的粥,也不能躺下睡觉,拉出了屎也都堆在屁股上沤着……我不是搞公安工作的,所以不能打人……何况张波是出了名的近视,那火柴盒上印的打倒刘少奇几个红字他根本看不见,而且他写了毛主席三个字是在火柴盒的另一面,不可能是想打倒毛主席……他应该是犯了一次人民内部矛盾,不应该是死罪。下一段父亲还写了张波留下的物品表:牛皮鞋一双,方格羊毛围巾一条和一把掉了把的水果刀。家属叫蔡丽,写信地址;上海虹桥区文化局。 看来父亲为了那个右派吃了苦。这使我对爸爸的胆小产生了疑问。我不敢和媚媚谈父亲的经历,只和牟森谈过。他说父辈的命运会使我们这一代去反省这个专制社会。一阵境界来临的冲动在湿乎乎的心脏散开随着丘脑神经细胞核 她就流淌到记忆源头像首缓慢崇高的怨歌…………那是我和阿媚头一次坐火车旅行,也是头一次和姑娘为伴。我决定暑假去离广东最近的广西农场看看,父亲六三年迁到那里,六五年抗美援越战争打得火热,那里成了前线,怕右派们逃跑又迁到山东老家。另外,媚媚假期要去柳州看望她姑姑。我也想看看父亲提到的那位恩人刘场长和女儿刘萍,她文静的耳朵和小辫子,还有从裙边伸出来的手臂,早巳在我心里成了天使化身。再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是出了名的旅游胜地。我俩虽然没正式谈恋爱,但一起去过校门口的小饭馆,在那儿我第一次喝广东人做的猪手花生盅,很好喝。我俩还去广州体育馆游泳,还拉着手过马路。她从香港返回学院专门给了我条美国万宝路,她说在海关好像人人都买,不买就吃亏了。但我明白那是故意说的,她想让我赚点钱,因为在广州火车站的出口就有专门收购烟酒的,一条能赚十五元,一个星期的午餐就有了。以后她每次回来都帮我带上几条,我就倒给校外一个小商店,还在我生日那天送给我一盘原版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磁带,可惜我没录音机,不到一星期就被传来传去地绞了带。应该说我就是在恋爱了。……车厢里人满为患,挤在关上的铁门旁又总是被人推开,箱子和人也碰撞,撕烧鸡飞溅的油以及旅客咬开瓶盖把啤酒滴在媚媚的凉鞋上,使我俩浪漫的旅行变得沮丧。经过一个无眠之夜还是到达了柳州。当天我俩就去爬市中心的鱼峰山,远看山顶说是鱼还不如说是男人的性器。我用她的自动照相机给她拍照片。在镜头里我才直直地对视她,她宁静平凡,很美,无论光线从什么方向照。她也从镜头里看我,像是要说点什么似的挑一挑眼眉。爬到山腰看到了一座山洞,站在旁边有凉风吹出。她告诉我山上有七个洞互相贯通,如人头的七窍,都走完人就通灵了,但听说很难全走完,里面有的地方胖人都钻不过去。那我俩今天就钻,我喜欢钻洞,特别是正好像人的头,咱们这是先从耳朵还是鼻子进入,还真巧,带来了手电筒。我说着解开一个衬衣扣子。昨天在火车上我把扣子全打开她很不高兴。媚媚是个文静姑娘。不,我怕钻洞。她坚决地又说:还是沿着石板路上鱼峰顶吧,站在顶上就年年有余了,发财了。香港人怎么动不动就是有余了,发财了,多没文化。我只要说到文化她就不吭声了,因为还是她告诉了我,香港人不看书。旁边有游客也站到洞口凉快。我叫了一个人给我俩合影,还好,阿媚没反对,拍完我俩就又往上走了。在黄昏下山的时刻,我就抱着她,吻了她。当时她在喝水,我也过去要那瓶子,就靠近了。走到山下我俩又抱了,但没接吻。她看着我,有一点微笑,一点紧张,她说:你是谁?然后就不再讲半生不熟的国语,用广东话连说了好几句。完全听不懂。我说。她慢条斯理地说:不想你听得懂。然后,我说:我喜欢你。她便低下头没再抬起。我抱着她的肩,她缩在我胸口,走得很慢。眼前是一片湖水,山峰倒映着插进深绿色湖中,我的舌头和手真想伸入她所有的肉洞里。自从和路路分开,我只是在一个家庭舞会和女孩跳过贴面舞,黑灯瞎火地摸了一把,再就没碰过姑娘。我看前后都没什么游客,就弯腰吻了她,她也停下,身体变得重了。你真大胆。她笑着推开了我,两只手在幽暗的黄昏里开始弄头发,纤细的手比脸还亮地扭动。她就坦露在离我不到五十厘米的眼前,并没走开,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白衣天使,我倏地感觉到了爱,我想去爱她,那么近地面对面,去搂紧,我任凭自己像狗似的用嘴去体味她,就钻到了些头发、手指、鼻子、耳朵、发卡、眼眉又是头发,反正触到哪儿都一样了,都是肉体所要表达的。从此,我就转而为她而活着了。 ……爱情就在那儿,在不能到达的神经仓库可你无法穿越 就等着钙化……那天,我在她姑姑家里吃了晚饭,还在那里住了一晚,睡觉之前我去了床边摸了她的女阴,一直快到天亮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才离开。第二天上午我就坐上长途车,下午三点多就到了武宣县。那是一个车水马龙,人头拥挤的县城。刚出车站的街上布满尘土,都是粪便和柴油机的烟味。个体户摊档,挂满了从广东倒来的服装、帽子和人造革皮鞋。一些过了胶的外国美女穿着三点式泳装的画和竖条老虎下山的印刷品拥挤在又脏又旧的破墙上,手扶轿车的金发洋女也从门框一直引到电线杆的绳子,像条人肉串。我打听了路,很快就到了县革委会,找到了媚媚的姑姑大学时的老同学。他原来在县医院当外科大夫,现临时调到县委整党办公室工作。他看了看我学生证,又看看媚媚姑姑的信,就说:你假期不去看桂林山水,到这个县城来看什么?而且还要去看劳改农场。我就说了父亲曾在这县农场工作了两年,我只想来看一看,但不知道在哪儿。你父亲叫?宋医生吃惊地又打开我的学生证。瘦脸中间两块眼白闪了闪光。戴长杰,原来在中国歌剧院管弦乐团拉小提琴。我不好意思说他是右派。说完就看着外面的亮处。窗玻璃因多年的尘土蒙在上面,看外面也不清不楚了。平砖房也很低,不过,外面大概是另一排房子的砖墙挡着了天空。是那个能拉小提琴的右派。他一下子想起来了,眉头皱纹乱动了一阵。你认识我父亲?认识,那个农场的人我记得很多。你爸爸还来看过病,他有胃炎,以前在甘肃劳改时得的,他现在怎么样?去世了三年,是胃癌,才放回北京一年。我说完嗓子变粗发干。啊,他摘帽了吧?摘了。您认识农场的刘场长和曹天林吗?我爸爸和他们还曾通过信。曹天林过去是柳州文工团吹黑管的。多亏你爸爸早调走了,不然也被吃了。他声调低低的,我也就没完全听懂。刘场长被吃了,上个月我们去农场调查时,从江民那儿要回来两个人的肝,他留着等自己有个什么大病时,好做补药,其中一个肝就是老刘的,晒干了还那么大。他单手比划了一下。吃人?我猛然想到父亲说过:蒋伟饿死的第三天,胡涛和高鸿去埋死人时,就偷着切下他屁股和大腿肉烤着吃了。但没想到他老婆来认尸,那女人抱着个被切得残缺不全的丈夫哭了一天一夜。存在脑子里的记忆突然间活了,吓得我牙齿咬出了声。你还年青,经历少,不该这么告诉你。我也算半个医科吧,我懂,就是想象不出人怎么吃人。我爸爸说过在甘肃劳改农场,他们三千多右派,被饿死了一千七百多人,饿急了人就吃人了。宋医生去保险柜子那儿,把上面的两把暖瓶都抓起摇了摇,拧开一个倒出杯开水,又抓起圆铁茶叶桶摇了摇,拧开抓了点茶叶放进水里盖上了盖子。不渴,不渴。说完我站起去接过杯子,真想马上就喝一口。这儿可不是因为饿,是因为恨才吃人。敌人枪决了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吃呢。中央定了二十三种人是敌我矛盾,当时又是文革武斗阶段,把那二十三种人吃了就证明对敌人是刻骨仇恨了,开始是杀完一批人都要煮上一大锅人肉混在猪肉里吃,后来要处死的人太多了,就主要吃大腿肉、心和肝,还有脑子和男人的生殖器。除了地主、富农和反革命,对,还有右派,还会有什么阶级敌人?我提心吊胆想到爸爸那临死的完整躯体。多了,你父亲要是没调走,肯定被吃掉。文革你还小。一九六八年七月三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和国务院等颁布了《七三布告》,要求严历地镇压一切阶级敌人。规定的二十三种人,除了地富反坏右之外,再加上了曾在解放前当过警察或保长,巳经劳改释放、劳改就了业,曾经被投进过监狱的都要杀,还包括了他们的家属亲戚等等。那不是要抓很多人吗?是啊,文化革命,不就是革人的命吗。你看看刚出版的这套《广西文革大事记》,我们广西不到一年杀了十万多人。从不到一岁的小孩到八十多岁老人,这个武宣县杀了三千五百二十三人,其中三百七十五人被吃了。我当时是幸存下来了,因为正好那一阵子被关进了省监狱。那套丛书大约有十本,堆在书架上,比家里的《世界之谜》显得还重。那,谁是杀人凶手?凶手?说是毛主席一人发动的也不对,我看人人都参与了。六月十五日那次批斗会结束时,当场就用木棍铁棍砸死三十七人。李艳她妈听着旁边刘业龙惨叫着,没等棍子敲下来便吓得爬起往家跑,后来被围着看热闹的群众用砖块石头打死在离家不远的门口,就是你下车路过的那条街。她是富农,其实就是家里养了三头牛而巳,你说谁是凶手,都是街上的邻居。我们班上也有个叫李艳的。我呆呆地说。这李艳一家人给灭门了。当时派来军管的解放军大都驻在县镇上,理应由他们来执行枪决,下边村乡只负责搜捕押送,但群众都为了表现自己积极参加革命,就都在村里自己动手杀了。你看看,这一段,是当时县革委会主任讲话:……下面的积极分子开始用枪杀几个问题不太大,但不要浪费子弹,我们要引导群众们用拳头、石头、木棍打死他们,这样才能起到教育群众的作用。你爸在这儿改造时,农场有一千来人,后来他们那批右派调走了一百多,还剩不到九百人。开会规划出来的二十三种人就占了一百多人,除了有病的杀了埋了,多数就给吃掉了。你是医生,怎么在这儿工作?我其实想合上那本大十六开的书。这是专门成立的临时部门,整党结束就回医院,也想调走,这些年在医院工作也不踏实。我是亲眼见到院长、副院长、药剂科、妇产科、内科、外科的业务骨干和护士十二个人给推到墙角,被医院的同事们用砖头铁铲砸死,化验科的韦宏海头都砸碎了还抽动,解放军才帮忙补上一枪。当时打一枪要找死者家属交五分钱,所以尽量节约子弹。死那么多人都埋在哪儿?我其实不想听了,但又没能力换话题。谁还敢收尸,发现家属哭了也会以同情坏人处死。武陵乡的王芳芳还背着个吃奶的女儿,她忍不住扑到丈夫身上哭了,结果被砸死在丈夫身上,女儿也给摔在地上,用铁锹铲死了。那几个月苍蝇多的吓人。 只知道文革死了三百万人,学校里也有反思讲座。我说。宋医生又说:为了调查这些史料,我们都是拿了性命去搜集的,每个县都碰到了阻力,尽量少报,因为这些杀人的好多都是现在的领导。这些书印数很少,恐怕不会公开,平了反以后也许就封起来了。宋医生打开杯盖叫喝茶,我就假装喝了一口。眼前的《柳州文革大事记》、《南宁地区文革大事记》等我不敢再翻看了。办公室的阴暗也令我紧张不安。我想到包里父亲笔记,但不敢再拿出来询问记在本子上的人名了,就想转个话题:刘场长的女儿刘萍还拉小提琴吗?她怎么样了?刘萍当时才十六岁,是农场一枝花,会拉小提琴还会跳舞。她也在父亲死的那个晚上被轮奸了以后用绳子勒死,然后被切了乳房和阴部还有她的肝,给那几个男人炒熟当下酒的菜了。宋医生伸过手,翻书的哗啦声响了很久:这张照片就是刘场长一家,印刷得很差,这个穿白裙子拿着小提琴的就是刘萍。和父亲珍藏的那张照片几乎一样,小天使的脸只是抬高了点。准是父亲给照的。天黑了,屋里也变黑了。我手脚冰冷马上说应该走了。现在回柳州的车没了,你就在县招待所住一宿,明天再走吧。我没敢回答,也不会回答什么。心里就想着快点走到有阳光的地方。从识字起就看着不断更新的杀人布告长大,那些名字上打了红叉的死人加起来也有上千人了,都没有怕的感觉。记得有一个名字和班上的陈兵一样,我们就在他身上用粉笔划了好多次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嘭!成了同学间的口头语。也许今天我是从生理上产生了恐惧。我把那本《桂林地区文革大事记》匆忙扫了一眼,心里想着那是著名的旅游圣地,便赶紧站起走了。直到进了招待所的大门坐到床边,我的后背依然发麻,总感觉跟在后边的人,站着不动的人,或者对面走过来的人,甚至靠在小饭馆门口失去双腿的乞丐,都会扑过来吃了我。那个难熬的黑夜显得太久,也太湿,使我总想到血。我持续着白天的恐惧,也不敢闭眼,加上昨夜和媚媚如胶似漆地狂吻,我泄了三次,兴奋得没睡,身体便如失衡的飞机般飘堕。真像住进狼窝里的羊,死也不敢入睡了。我开了灯不断抽着烟等着天亮。 躯体没有方向了 你无法从肉内到达肉外…… 第二天乘上了头一班长途汽车昏昏沉沉地返回了柳州。媚媚很惊讶,因我说是要去一星期。我只好说要去见的人去世了。她又问:你之前都不知道?我说:是父亲的朋友,没见过。去世多久了?她依然好奇。我说:是文革时期。别抽那么凶好不好,头发衣服全是烟味。她又说:文革她刚出生,听大人讲,每天都有捆着手脚的尸体漂到香港。我没敢再多说,就提出我要早几天回到北京。她看着我愣了一阵,就说可以。她也早一点回香港。我们便决定第二天就去桂林旅游,然后再各奔南北。我变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转变,那其实是人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的冷静。我不愿拉她的手,连贴到了她的腿都不舒服。媚媚失望了,她以为我的冷淡是故意,是碰了她肉体之后的后悔。我很少说话,她也很少说话。我俩刚建立的亲密气氛似乎烟飞云散了。当心情处在三心二意的状态下,装出的热情她当然看得见,我坐在饭馆里闻着油腥就头晕恶心。也许从生理上也死去了一些情感细胞吧,而那正是在两天前才被她激活的,以至使我处在无法平衡的心态,阳光和蓝天也闷得发慌。在桂林象鼻山那儿,我提出给她照相,她就说不拍了。而我也无法集中注意力面对她。眼前满满一客车的外国游客从巴士里走出,金头发在蓝天下闪闪发光,鲜艳的太阳帽下面都满脸笑容地等待拍照留念。我恨不得把他们赶走,因为脚下正踩着十万多具被杀死的人,他们竟然不知道中国是个大墓地。第二天晚上,由于服务员没多问,就给我俩安排在了一个房间。那是七个床位的大房,没别人。她害怕,我也怕,吹了蜡烛我俩便搂在了单人床上。我开始哭了,我说是为了父亲,他要我见的人都死了,她也说自己的姥姥去世令她一个星期不吃不睡,她原谅了我。我又说这是头一次和女的睡在一起,她也说是第一次,我的欲望又燃烧了,搂着她活生生的肢体在黑暗的洞里挣扎,我俩翻滚,什么也抓不住,皮肤触到她细滑的皮肤,偶然阵阵从她肉体渗出的气味和化妆品香,混着旅客留在床垫和枕头里的汗臭也停在我俩之间被喘息着…………我爱你。她先说,然后我说了我也是……就在嗅到她呼气的位置又吸吮到了她湿热的舌头时,我的肉棍子就突然在四条磨擦的腿中钻进了她的阴道,没有多想就顶进了她肉内了,被搅动着的黑暗如风把我推醉了,神经细胞们也挤进了她血液,我喉咙就噎着,然后眼眶酸涨了:……你要了我命,你要了我命吧。我昏头涨脑地乱叫。她终于推我:太疼了……出来……她扶在我腿上的手,渐渐地硬了,我便停下。……你很坏……声音在黑暗中不散。你很好,你是我的女人了……好什么?破了……她一定是紧抿着嘴。那片刻睁着大眼也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声音和液体在滑动。男和女都是黑暗的溶液,但只有在做爱时才会流动,才会刺激着互相流入灵与肉的缝隙中,独自闷在体内的液体是会干枯的。突然女服务员敲了门,叫我俩分开去睡。说公安局十二点就来查点人名了。我就匆匆在黑暗中摸到了被单到了另一个房间。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天安门上的毛泽东开始微笑了,那下面跪着成千成万的人,有一两个人竟然抬头看他。毛泽东动着身体大笑,然后广场那片人头就变成了荒无人烟的黄土疙瘩……白细胞带走了积血块移走坏死的脂肪碎粒……不久……那片情绪记忆被遮盖如攀缘植物覆盖墙壁……眼前又乱闪出了在家里拍摄的照片,先是黑白色,渐渐淡入显出了颜色……背景是家里唯一装饰物:十本《世界之谜》画册,放在柜子上。照片中间是妈和小弟。露着被人逗笑了的假笑。……信拆开就掉到了桌面上,是宿舍那种小木桌。小弟也长大了,父亲不在世,我应该当好大哥,认真给他回封信。小时候他关了灯还不睡,非要我讲明白中国蚂蚁为什么是红的,而凶恶的黑蚂蚁,为什么是美国蚂蚁。他认为咬人的黑蚂蚁才是勇敢的中国蚂蚁。我没回答他,结果他把我袜子藏了。妈在信里说她院里在排演歌剧《卡门》。她从合唱中被选出,加入一段女声四重唱,感到很高兴,也正在减肥,每天早晨都跑步。……你爸爸要是活着会很高兴。我嗓子恢复了年轻时的水平,高音都唱到升F。妈妈写钢笔字还可以。我想到了她在家里唱花腔女高音往高了拔时,满脸血红的样子,就在信上劝她多喝我寄去的罗汉果:……妈,你最好在礼堂或公园里练,家里空气不好,煤烟味浓,害嗓子。母亲的信总是离不了政治课:要向组织靠拢,要跟上形势,光勤学苦练会走白专道路,缺乏政治素养,还会重复你爸爸犯的错误……我在回信中反驳她:父亲没错,几次和你讲都没用,父亲平了反,就证明他是对的……现在是需要知识的时代,我们学院里一半教授是平反的右派,连院长也是……其实母亲入党动机骨子里是避祸意识,是以为爬高点就安全了的灾民经验。……小弟大概交了女朋友,和女的去看服装模特表演了。那都是谈恋爱的男女才去的场合,票价比我们专业演出还高。他还不承认去了,你要把你的失足经历告诉他,别影响他前途。妈写道。我就想到了自己在公安局里被审查的经历。时代开放的也真叫快,二年前的社会看了有些色情描写的手抄本就会被抓,现在到处都有黄色录像厅了。大学里名义上规定男女恋爱发现要开除,但实际上大家都在恋爱,特别是放了假,宿舍一空,很多同学都同居了。那些从港澳过来的学生都在外面租房子住,有钱就有自由。甚至深圳开发区巳经登报私人可以买房子了。私有权巳经在共产党的中国出现。我不会管小弟,只是要求他必须有出国留学的野心。我其实不愿意写信,但妈特能写,每星期一封,就只好抽空就回信。上铺的王飞每次睡着了老爱把腿搭拉着,真讨厌。再他妈的垂下来我给你砍了!别睡了,该上课了。我说的是去实验室,是两个系联合上的人体解剖课,因为有一具从中山医科大学送来的已摘除了心肺的死囚尸体可供解剖。 我本想帮媚媚去收拾房子,她在专门为海外学生新建的侨生楼租了一间,每学期五百元。但她决定上完课再去搬家。十月一日是杀囚犯向国庆献礼的日子,尤其是肾脏移植技术在中国成功,加上经济开放,需要换心脏和肾脏的病人只要有钱,就可以换上死囚的器官。今天供我们用的尸体,正是昨天登报宣布中国心肺联合移植手术获得成功的那个死囚犯。他的心脏正在香港人的体内跳着。我们来到了医学院解剖室,里面空气流通很差,难闻的福尔马林药水味叫人头疼。黄教授是有名的心血管专家,报纸登过他多次心脏移植手术成功的新闻报道,他讲课也很吸引我们,连班里的女同学们都没有溜走的。由于是第一次见到还没浸泡过的新鲜尸体,我们都尽量想看清楚些。放在木头案子上的是个青年人,脸上散着雀斑。一只眼被打飞了,仅留下些黑色的血和火药凝固在眼眶,另一只眼睛被血块蒙住了。黄教授一边戴着手套一边说:今天的课主要是解剖脑与脊髓部分,其它器官要留给别的系使用。你们要仔细看,弄来这个尸体很不容易。我眼睛是一点五,很好,都可以看见黄教授正在掉头皮。……看这儿,由于要同时摘取心脏和肺,再看这儿,枪击的是颈部,而不是心脏,这儿是延髓,也是大脑的一部分,但子弹穿过之后的十五秒内,脑才会真正死亡,失去意识。而这十五秒内必须把肾脏完全取出。他把囚犯的脖颈拧了拧指着枪口位置说。哇!同学们惊叫着。那连表皮消毒都来不及。阿媚身边的女同学说。真过分了,找到动脉和肺管起码要十分钟。牟森抬手捋着前额的头发讽刺地说。我还没说完,同学们。现在医学技术发展很快,从后脑部打了一枪后,要立即进行气管插管,并通过左手臂预留的针管作静脉药物注射,使该囚犯恢复心跳、呼吸,再施行开刀摘取,大约十分钟左右才摘取完毕放入保存液,立即送到手术室。与此同时,病人病变心脏和肺必须摘除完毕,并已建立了体外血液循环……刑场哪有消毒室和手术设备?伍斌晃着秃头说。他讲德国纳粹灭犹太人的毒气室,可以详细到门窗的材料和高低,像是他去过了似的。根据八四年卫生部规定,刑场是可以在配有的救护车上动手术,但成活率不高。现在市场需求量大了,尤其是外国病人的订单很多,而且直接给国家创外汇。所以改在医院直接处决直接手术了。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南方医院,第一军医大学附属珠江中山医科大学都是这样进行的。我听说活人摘取肾脏,是不人道的。唐国先个高站在后边说。医大学生就去监狱实习体检抽血,一天就做了八个。葛游说。纳粹的医生在纽伦堡被审判时,都强调来实验室被实验的犹太人签了自愿书。但法官明确宣布,那种在失去自由,在恐惧面前的所谓自愿是不存在的。王飞总爱大声演讲,也不管别人是否能听得懂他的口音。七一年枪决女反革命黎莲的时候,就是在警车上被四个警察将她的脸和身子紧贴在车壁上,衣服往上一撸,手术刀就在她的后腰切开了,我认为有违医德,太过分了。牟森脸色苍白地说。嗨,现在是上解剖课,不是政治讨论会。孙春林挺爱进步,哪怕在宿舍里,只要说到关键时候,他总会打住别人的嘴。黄医生没生气,生气也在口罩里看不见。他说:同学们,人死了就成了尸体,器官与身体都火化掉了,那不是浪费了吗?现在是上课,离下课时间不多了,不想看的同学马上出去,留下的讲话先举手。他这一说,王飞转身就走了,牟森肩靠超薄切片机犹豫了一下没走。黄教授低头用笔在头部划出条切割线,便叫我上去实习切开。那是一把不太大的钢锯,但抓在手里很重。拨了拨死囚耳朵,这么近地又看又碰着死人还是第一次。我便沿着耳根锯了几下,大概枪决前他刚剃了头,手按上去有些滑,也由于害怕,我不知道眼睛该看哪儿,锯了几下还是停了手。由于只有两副胶手套,我便摘下来递给了伍斌。前几个月解剖的都是在药水池里泡过的人肉。我偷看了一眼媚媚。几个男同学轮流沿着耳朵至额骨渐渐地切开了头盖骨,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灰白色大脑和小脑。质感与泡在瓶子里的脑块明显地不同,鲜红的血管如网状铺在硬膜和软膜之间,静脉从左右脑中间的纵裂穿了过去。黄教授要同学们一一指出额叶、顶叶、枕叶和颞叶四个部分的位置,又按每个区域的功能提问了大家,最后才开始用刀片划开一个纵切面。像是生日蛋糕。黄教授幽默了一句,但没人笑。我又看了媚媚。她的生日,我买过生日蛋糕,可惜酸了。 她没抬头,只管记笔记,几次上解剖课她总是那样。练习解剖时分给了她一块小腿肌肉,她都吓得呕吐。看来她当不成医生。我本以为香港满街是花天酒地的资本家和妓女,但通过媚媚才知道,那儿保持着传统中国家庭。而我连父母的生日都不知道,连爷爷的名字都说不出。阿媚曾问我为什么说了一次“我爱你”,就不再说了。我说巳经表达了,为什么还要重复,你巳经是我的了。她听了非常反感,而且还哭了。其实几天前在那个山顶上也说过一次,她忘了。那是个晴朗的星期天,我俩坐了一个小时汽车来到了郊区公园。我先到达了山顶,躺下喘气,她也爬上来躺在我身上。她特意为了爬山买的胶鞋被露水蹭湿了。我就给她脱了鞋,展露出了她正随意蠕动着的细小脚趾。当我们都意识到性冲动来临的片刻,她只是稍微把臀部抬高又落下,我俩就溶为一团……眼前没有了她,而是和她悬浮在蓝天,在天地之间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对着她羞涩的脸喊着:进了天堂了,进了你天堂了,阿媚,爱你啊……她曾动气地告诉我,她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比做老婆更大的目标。爱情不是给了就完了。黄医生离开了一会儿,去电子显微镜那儿又回来说:大家看,人的脑部机能主要是这层大脑皮质,其传入的纤维来自丘脑,也可能发出纤维到丘脑或下丘脑。这儿又分为新皮质、老皮质和旧皮质。看,切下的这块是前叶的一部分,是人脑最发达的位置。他把那一块脑子用镊子夹着举给大家看:也许这一块存储着他的银行存款,他的母亲和爱人的样子,还有他的梦想,尽管科学有了很大进步,这几十克的记忆对我们来说永远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宇宙……孙春林,请你来谈一下额叶新皮质功能。它在这儿,不,这一部分,是主管高智能活动,比如创造力和计划。所以人们会说天才和伟人都是大脑发达。列宁、托尔斯泰和马克思的脑门都没了头发。被孙春林按下去的大脑如豆腐般软。戴伟,你也来说一下旧皮质的功能。黄医生说。旧皮质主管本能活动以及情绪和记忆,还有人的性格特征,也是大脑最原始的一部分。这里如果受损害的话,就变成个只有听觉或感觉的植物人了。我红着脸说。媚媚站在我左侧,脸上闪着支持…………这不是在上解剖课,我现在就是植物人了,而且明显地发现其中主管身体运动的那些功能巳无影无踪。甚至嗅觉和各种冷热的感觉也没了,眼下,我只是个被压抑在贮藏室的心灵,是寻找出路的神经元,小的如宇宙中陨石般细微……你听到了体内的响声是低沉而缓慢的愿望顺着骨髓流淌的黑色是幻想及恐惧的液体……记得下了解剖课,我和媚媚来到洗手池,她脸色灰白,我拿起肥皂先冲洗了一下才给她,因为肥皂放在一块解剖剩下的人手上。然后我们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去了院门口的小饭馆。那儿的生意越做越好,巳经由小平房改建成了二层小楼了,附近几个大学的学生都会过来吃。我要了个党参炖鸡盅,她只要了一份冻品,但她还是没胃口碰碗。饭馆飞满了蚊子,我要老板拿出了电风扇。柜台上一架很旧的录音机里正播放着流行歌曲,声音像是证实着时间的迟滞。她几乎没说话,总是抓着我的手,也不看。我就把手伸进了她头发里。她说:又要抽烟了吧。我巳经吸了第三支了,就说不抽了。然后她说香港的犯人可以判五十年坐监,但没有处死刑。她不能接受政府下命令杀人。她真不想在中国学医了,那本来就是她父母的意愿。我第一次听到没有死刑的事,就说,那杀人犯呢,杀人偿命是人类的伦理。那些强奸犯不杀的话,还要有更多受害者,死刑是保护受害人。你能保证被杀的人里没有判错的?万一杀错了怎么去弥补?无论是好人坏人,杀人本身就不是文明。她说去医院实习,就看见一个活婴儿被医生用针筒往大脑注射酒精杀了,那母亲生出来都没权利看一眼,下午她不知怎么溜进了产房,从垃圾桶里捡起个死婴,抱着就跑了。这事司空见惯,我的亲戚戴冬生的老婆被抓回去硬把肚子切开,把戴建强按进水桶闷死了。上次送你回香港,还在火车站就碰到一对偷生夫妇,被纠察队追得死命地跑,结果男人逃了,女人肚子大逃不了多远就被绊在地,摔得满脸是血,像捆猪似的给绑着拉走了。别说了……我想去加拿大读商业管理,或者考音乐学院。阿媚一锁眉我心里就发紧。在西方读大学可不是太容易,你的基础行吗?我好几次听到她说这个话题,心里不舒服。有钱就行,可以先选修一年英语课,也想边打工边读书。来大陆学医是家里为了省钱,这个学历在香港是不被承认的。我们家其实是蓝领阶层。搞音乐的工资并不高,兄妹三人,都没进私家学校。她看到我有些失落,就改了话题:别再抽烟了。想不想去越秀公园看展览,听说从云南请来十几个少数民族,晚上还有篝火晚会。……侨生楼房间很小,但有个可以放两把椅子的凉台,坐在那儿夏天就好过了。她叫我也搬,我说那下个学期我付房租,她也同意了。我就整理些书和生活用品,趁着假期搬进去和她同居。她从香港买来很多漂亮的用品。有双大脚丫子小地毯和放衣服的塑料布柜子我很喜欢。我也挂了那张去年照着《山海经》快画满的中国地理图。床垫是海绵,挺软,她在上面铺了凉席。我俩共享的桌子上都是书和她带过来的收录机和古典音乐磁带。我还头一次有了独立的台灯,睡觉或看书都由自己决定。媚媚把她床头的台灯做了个橘黄色花布罩,拧开它之后,就把房间变得异常温雅。有了自己的房间,她就准备把她的小提琴也带过来练习了。她问我怕不怕吵,我说自己就在女高音家中长大,我妈妈每天都吊嗓,从那个家走出来的人,还怕什么吵闹。头一次与姑娘同居真是太惊奇了。她的拖鞋比我的小一半。一男一女还能一块睡下和起床, 并且可以完全看着她换了内裤和胸罩。还看着她往脸上长时间地擦一些化妆品,看她把眼睫毛用小刷子拉长了,还可以拧开女人的口红和化妆品看。她撒尿拉屎都在我的听觉范围内,而且我看了也闻了她带着血块的月经带。我还不能抽完烟丢到地上踩一脚,不行了,只能去凉台,烟头集中在罐头壳里。每天早晚两次也都去刷牙。她会在刚睡下时,像实验室没死的兔子般抖动几下,而且是在我怀中,在台灯的光里。她好几次说在我身上睡觉真舒服,我内心便充满了幸福,努力控制着不放屁。然后就去听各种假期课。我用自行车带着她,穿过好几个路口一直到达教室。一个月就很快用完了。同学叫我们为小夫妻了。阿媚说要回香港陪母亲去泰国旅游五天。回去的前一天深夜,在台灯下,我俩汗涔涔地分不出是谁的体味了,充血的肉体互相流淌着分泌液。她耳边的黑发被热气弄软了,就随着电风扇舞动。她缓慢的,双手松散地对我说:我们越来越协调了,真好,我是你的,我全都是你的……她把身体调转过来又躺在我怀里,还没来得及抽烟就都睡着了。从昏迷走向死亡沿着断裂的情感游索试图摸到和你有关联的触点…………以为拥有了爱情……南山经里有一座招摇山,濒临西海,是我想漫游的起点,我要去那山中寻找一种草叶,吃了就不会感到饥饿,还要找到叫迷谷的黑树,它开的花光艳四照,你佩戴上它就迷不了路了。丽水就发源在那座山,往西流入了大海……怎么?关于《山海经》的一段话跳到了失恋的情境中了?……但我曾经和媚媚说过,毕了业,就首先沿着《山海经》的描述做一次长途旅行。就从南山经开始,登上招摇山,以后,我就去西山、北山、东山和中山……你能活多少天?光是南山三大山脉就快两万里了,它不是科学书,充满了神话和寓言,你说过很多地名都无从考究了,那些怪物也许从未存在过。你能找到一个翅膀的鸟吗?她奇怪地笑着看我。 我指着《中国地形图》说:越是人们以为不存在,就越是要寻找。书是二千年前写的,当然很多地名已经变了,看,我几乎能把每座山都对号入座了。她愣了一会儿,也没回答。隔了一天才说:我算了算,走完《山海经》少说要五十年,等你回来我巳经七十三岁了,也许不在人世了。我也愣了一会儿,就说:我就是这么想想,其实一辈子也走不完。那你挂张地图干什么。她恼火了。生命的源头----苯乙胺就是它使你心跳 脸红 呼吸急促 向你释放着失恋…………十天过了媚媚也没回来,小鸟飞了。没有去听星期二的必修课,因为怕她打来电话,就在宿舍乱翻着她的箱子和抽屉,希望找到点原因,我发现她有四条白裙子,样式也不同,手表也有大有小好几个。疑点只有媚媚带走了桌上的两本日记,为什么。我不断地去凉台看着不远处的小卖部,那儿的公共电话始终有人在用,令人急躁。到了星期三快吃晚饭的时候,楼下突然喊:四楼四一三号,姓戴的,香港长途电话!我没穿拖鞋冲了下去。当时心情很差,拿起听筒就说:你怎么了,难道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了吗!她没出声,停了很久才说:我把咱俩的事和母亲说了,还给她看了我俩的合影。你说什么?我可早就告诉我妈了……你都玩了两星期了,还不回来!我下个学期可能不去读了。她说。你一走了就不来个电话。天天打,总占线……那也过来再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总是怕长途花太多钱,其实她打过来我就只交市内电话费而巳。……我妈不同意,戴伟……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妈。她能管你什么!我毫不在意地回答。你怎么脾气这么大,我这是趁家人不注意才拨了电话,我妈叫我和你断绝来往,甚至不去广州读书了。她头一次声调变高。你是为了你妈活着,是不是!我也失落她来电话是说这些。我想告诉你我的难处,你怎么就没有耐心听。她完全忘了我在小卖部门口站在一些人中间,好多眼睛在看着我的嘴,以及吐出的每个字。我就这样,你知道我说话简短,最烦唠叨。我扫了一眼周围的陌生人,有点获得了他们认同的舒服感。其实假如不是有人等着打电话,我不会这么焦躁。这点小文明我会。那好,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还是做回自己吧。阿媚一生气就混着广东话了,好在我能听得懂大意。你要分就分!我很上火,她的情感还要由母亲来判断。那,那,好吧……她挂了电话。感到一阵平静,像是扔了烦恼。赶快离开了电话亭,回到房间收拾一下书和本子,就直奔图书馆,那儿每月初都能看到《科学与现代化》杂志,过几天就传没了。……至今也不清楚,失恋是怎么爆发的。当时我先挂上了电话?不,因为她那边的声音先切断了,我肯定。 直到晚上回到房间时才感到她不再来临,才明白分开了。我在判断,如果是她先走一步,那我就是失恋者,将像其它失恋的人一样,痛苦一阵子。如果是我先离开,她就失恋了,痛苦的是她。但我分析不出是谁先走了一步,也只好等待着情感结果。……就开始了失恋的第一天。夜晚我看了《山海经》里的海经,想把书中有关人和鸟的身体组合做一次分析,因为有太多的鸟首人身、人头鸟翼的描写。我猜想这是不是一些杂交变异的种类,或者绝种变种了。然后我又翻看着父亲的笔记本,但一行也读不进脑子。前几天,我从五十年代的《解放日报》上,查到了父亲当年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报道,而且真有一张他左手拿琴,右手伸出去正和意大利指挥家握手的照片。当年父亲身穿西服,青春荡漾,我其实很像他。伍斌帮着翻拍了,洗成照片后寄给妈妈,也叫媚媚看看,虽然我不懂音乐,她还是把我看成小提琴家的儿子。我把她照片翻看了几遍又收起,过了一阵拿出又会发现些没注意的细节,在那次逛友谊商店拍的照片里,她穿着双高跟鞋,我根本没印象她有。还有一张特写可以看到她上唇两侧还长了发黄的短毛,左眼竟然是单眼皮。直到下半夜我还在屋里走动,自言自语说着:那好,分了好,你会后悔,会来找我,会的。但心脏渐渐像块石头,我预感到失恋的是我了,只是由于没有失恋经验而不知。那我要马上对抗。就在纸上写出她的缺点:慢性子,古板,懒散,爱睡觉,太软弱,爱化妆打扮,怕晒。然后又控制不住地写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人无完人。但那种翻来覆去的检讨仅够我活一天。第二天白天正常去听了课,但夜晚来临,她的气息就从黄灯罩、桌面、她的拖鞋、喝水杯、睡衣、袜子和床单上的月经血、翻开只看了一半的书、冰箱里的西红柿、她专门为我皮肤敏感而买的多芬沐浴露等等显露了,甚至她按过的电风扇按钮,我也不敢碰,宁可大汗淋头。房间里还有我俩互相吸过的空气,也总是会吸入到她。我毛骨悚然,失恋的就是我了,她是水,我被闷在水里。从前如鱼得水的亲密关系因为失恋而变为溺水?不,失恋像是河鱼游进了海里。不,还是鱼在海里,是海水升温了,也不对。爱情怎会这么危险。……那就是失恋的种子它潜伏在肉里通过流动的下主动脉浸满血管……不好了!当爱情被切断的片刻,还试图用酒,用安眠药来忘记她。但她如连体婴儿的细胞核一样在我体内,便无法清除了,切掉她我就要死。第三天。我右胸肋骨如海绵般膨胀,呼吸变得很短,喉咙堵塞着,每一口气都围绕在口腔和舌根一带,只是简单地喘气而巳了。只有失恋的人才知道心脏很重。知道崩溃将来临,大脑巳经出现杂乱的爆炸声,我逃出她房间,使劲看着蓝天。不变的是天空,它依然湛蓝,但那是她的蓝色,我只能永不抬头。想把她从体内甩出,我在街上快步走,围着学校转圈……路过院门口小饭馆,我又看见了她的右手掌上那块深色皮肤。那是她小时候被门挤破了手指,从那儿取了块皮留下的痕迹。似乎能吻走她童年的痛苦,我常常会吻那点小皮。饭馆门口又新摆了些塑料凳子,我俩其实并没坐过,但我也会眼前发黑。还有那黑狗和两块石头也能引来记忆,因为媚媚很不喜欢那条狗,她说它样子像人。我开始打电话,总是她的妈妈,而且是很反感地劝我不要再打扰她的女儿。王飞和下一届的刘明明才谈了两个月就分手,他就说不想活了,我这粘稠了一年了可怎么切得下。第四天深夜,从梦中醒来。开始给她写信:……我找到了一支翅膀的鸟了,它叫戴伟。没有你的另一个翅膀合在一起我就无法飞翔了……。冲下楼去买酒时想到了数学系的潘年,他在去年夏季失恋后就自杀了事。我要小心了,赶快做的只能是命令记忆强行遗忘她,并与自己的生理机能厮杀。我也怀疑是命运问题了,因为在送她回香港火车站进口那儿,就有些失落感:又到国境线了。我看着大厅说。那里进去的香港人头发整齐,衣服考究,连行李也大小适中,与外面光膀赤脚扛着塑料袋子或拖泥带水的内地旅客分了类。她去的地方我是没权利过去,大牌子写着“港澳同胞通道,送客止步”,连进售票处都要查证件。她就说:报纸都登了,九七年以后香港就回归,别难过,我俩巳经没界线。也是一国两制。我说气话。因为每次送她都感到被切断了,她也理解。我会每天都想你,别忘了把我晒的裙子拿回屋,挂在蚊帐那儿。她眼里潮湿。别忘了在海关买烟。我常开单叫她带些能卖钱的烟酒手表等物品。因为我认识了好几个摊贩商店。这样我俩的生活消费就不成问题了。上次她带过来的一套相机和两个镜头,倒出去就赚了一千多元。足够一年的房租了。我眼前都是不能再现的时光了,可大脑都是她的特写,不看也不行,遥控器不在我手中:她脸上没有一点置人于死地的痕迹,肉感伸手可触,有在她笑的片刻才能见到的牙齿,嘴唇边因笑而聚起的酒涡,甚至被丢失的情节——用过的沐浴露空瓶子,我洗杯子扫了一眼她留下的红唇印。当时不过一秒种就洗了,但记忆却没洗掉,估什巳经蓄存在三级记忆区了。在颞叶区还有些库存的声音:很累吗,要不要我来看你,回香港算过命 我俩前世就是夫妻……分手了,那好简单嘛……还有些声音处在二级和三级之间,也都算完整,听上去巳经像发了霉的磁带。学校的课程不变,我也依然吃饭喝酒和睡觉,但周围和我本人都死了。最后我紧锁着门,包括凉台的门,生怕爱情趁机溜走。几天之后,我从阿媚的房间里被牟森和王飞背进了医院,住进放了四只床头柜,不,是三只,还有三张病床三只凳子的内科病房。床上刷着中山医科大学名称,我号码为——0046南院内科。症状是身体虚脱,肝脏肿大。 崩溃的苯基丙胺混入细胞肉体只好吸着被浸入的疼为她记住的 都被迫发酵……牟森说失恋就像是没赶上火车,还有下一班。他其实是视觉性失语症,看着美人就哑巴。孙春林说我进入了动情周期,缺乏自我调节能力了。伍斌说我应该偷渡去香港。王飞说了一句:算个逑。医院的每一天都漫长。上午清洗地板的来苏水味直到下午也没离开病房。水泥地上的木床腿正涨大潮湿,像我五脏里积满的水。床腿还挤着条从拖把上扯下的破布,像蛇,我的视线就没移开过那布条。四十六号,早晨的药怎么还没吃。恶心。我小声对护士说。发高烧到了四十度,也许喝了太多酒,也许吸烟太多,也许是没睡觉。总之,我知道自己在往下沉,而且渴望早点沉到底,很累,不会偷渡去香港。我把视线对着护士的腹部,那样不用抬头,是块暗红底的长裙。她用热手很快地把布袋绑紧我胳膊。……伸出舌头,必须把药吃了。护士的声音对着我脸。我就抬眼看着床头桌上残留着的杯印。红药水污痕像床褥上的尿迹。桌缝之间有些油乎乎的渣滓,偶然有一两只长着翅膀的蚂蚁在那儿行走。风从门口把走廊如片片月经纸的气味吹来。就闭眼想着在走廊上出生的我。 走廊还亮着些青色灯管,但光只是停在顶部,看过去总像条下水道。撒下的那点亮被刷着绿漆墙围吸收,紫红色漆地上放着白色痰盂,路中间的油漆早磨没了。在潮湿的床上,我的身体期待复原。五天的失恋治疗就这么混过去了。可在医院回忆她湿润的嗓音更使我不寒而栗,特别是那句:——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还是做回自己吧。此话在我头脑里出现的频率,通过肝炎才减少了些,令我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有个纤细的护士,外表像她的身影,每次进出都能搅动空气,衣裙忽明忽暗,更使我嗅到些隐秘着我曾得到过的气息,我不敢请她走远点。最后,还是父亲的笔记救了我,和那里面死亡和不幸的人比,我只不过中了一次情毒。天使刘萍被切割吃掉的镜头也一次次闪现,最后三天我就想着她,想着残忍的死……我,戴伟,必须戒色了,必须干些事,干些社会需要变好的大事……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鼻腔轴索长出新的树突正与周围的神经元联接你开始把微风吸了进来一阵闪电很快钻进大脑母亲不知和谁在说:唉,今天是九零年二月四日,躺了整八个月,醒过来也是个痴子了。我猜是躺在了家里的铁床上。我应该是被警察押送着出院回到家了,也不记得是谁把我弄到了屋里。有两个警察每天轮流上来查看,还警告母亲如果我醒来就马上去公安局报告。装死,怕被关监狱,这小子。警察曾拍了拍我的脸说。环境的变化大概对我有好处,周围的声音更清晰了。天气大概晴朗得很,窗外的风带着点树皮味吹进,把墙壁和父亲骨灰的腐味冲淡了些。那么,我应该是恢复了嗅觉,味道都很熟悉,它们贴在我肉里也贴在四周的角落,而且还有暖气烤了鞋垫和洗完的袜子、内裤、手套以及偶然掉进暖气缝里的馒头皮、塑料笔帽、包过了油饼、烧鸡或者朝鲜辣白菜的纸味,也就是家味了,当然,最明显的是母亲在走动和酒精的气味……眼前漆黑无望,现实已荡然无存时,那些曾渗入到细胞深处的气味便冒出,帮我推开了浑暗之窗,它看不见也无形迹,却如引领瞎子触摸物体的质感般真实。嗅觉细胞的醒来也是一点希望,它把我拉回了有味道的生活里了……开枪屠杀百姓,被杀的反而成了囚犯,什么世道!警察离开妈就开骂了。大脑闪现的图像随着心情褪成了暗黄,都是家里或周围的了,离开医院就远离了失恋的记忆,真想把那个医院从额叶清除出去……我尽量往远处嗅着听着:外面,也许是雪天,地上也许有从烟囱滴下来的发黄的冰痕,展现着北方的冷和硬。早晨走过去是很滑的,因为屋顶上的烟灰还没吹落。十字路口还会有外地人在那儿搭一口锅卖炸油饼,香味混着烟在对面厕所里也可以闻到。有很大的绿头苍蝇会在油香味里飞来飞去,下午它们就会飞到越来越多的放酸奶箱子的墙角。那儿有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其中一个不抽烟不聊天,而是一直盯着行人。偶然会有从街上开进来的车,如果是送汽水的、收垃圾的车,就会令骑自行车的人停下来等候,然后他们冻得乱按铃铛。再长出一点蛋白质就接通了被断隔的脑液那你就重返人间了……他成了内控,出院回了家,连天衣都不怎么敢上门了……母亲大概是和燕燕在说话。她是我们南方大学中文系的,在《工人日报》当记者。 我会联系上的……燕燕的声音又把我拉回八六年的冬夜。怎么,一晃就成了四年前的事了……那晚上她和牟森还有王飞就在这屋里喝酒,也都是第一次来北京。……苍蝇虫子什么的总爱往他耳朵鼻子里钻,我专门买了这镊子。母亲手碰了我的脸……双臂都长红斑,就跟条病鱼似的……我从广州出院以后就恢复过来,以很好的成绩从南方大学毕业了。我和王飞考上了北大研究生院,读细胞生物学,牟森也考上了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院。牟森算是背叛了他父亲嘱咐,又从文了。记起我们在北大头一学期的那个下午:……王飞宿舍的舒彤叫我提前到食堂布置扩音器,由于政治改革太慢而感到失落,我们理工系的同学私下成立的“奥林学社”,请了安徽科技大学的校长方励来演讲。他是大学生里最受敬佩的教授,我们都称他为中国的瓦文萨。杨涛搞的“民主沙龙”上个月请来了作家刘宾严,那我们必须请一位像方励这种更大师级的,才能镇住民主沙龙。回京二个月以来,一切都顺利,还安排了导师讨论我的专题;《山海经与原始生物的演进》,空余时间就去图书馆和帮忙搞些有意思的讲座。其实我本想早点去方教授的讲座,还拟好了几个问题:比如为什么南方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他们的经济发展很成功。但来晚了,回了家没吃饭就忙着替母亲排队买大白菜,在冻僵的街上站了两个多小时,才把二百多斤大白菜拉回家码在门口,赶到会场时讲座都快结束了,只好站在窗外,听了演讲的结尾:……我呼吁政府,如果要真心改革,那就要尊重我们的言论和出版自由,这是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利。当然,有了它并不等于有了一切,但失去了这个权利,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我边鼓掌边想挤进去,怕舒彤说我不积极。请方励到北大当校长! 同学在鼓掌声中一齐喊。王飞就把早已准备好的标语举了起来,同学们都在跟着他喊,会场很热烈。要民主,不要独裁!那是主持讲座的舒彤在领着喊口号。……下面,请大家提问题。舒彤的嗓子沙哑得像个烟民,他是从上海复旦考回来的物理系毕业生。长得挺白胖,聪明且敏锐,头发整齐地从左边分到右边,留在鼻子下面的小胡子如一段黑色梳子整齐地排列着。他喜欢把自已的风度弄得像个干部。请问,没有政治开放,经济是否也能够搞上去,深圳的发展就证明了。一切向钱看有什么不对。管它什么主义,只要富起来就行。白玲站起来问。她是心理学系的研究生,特别是刚剪的短发也没把她变高。我没去过深圳,但我知道,钱是买不到自由和民主的。发展经济是人民需要,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也是重要的,但我们假如不重视民主制度的建设,财富也会迟早被贪污腐化这个专制社会的产物所吃光。讲台上的方励教授扶了扶眼镜说。我叫女蛙,是英语系的,请问方校长,我们向党要选举就要有反对党,那不就成了篡党夺权的反革命了吗? 她是大学舞蹈团的,双唇还涂了些口红,她又扬了扬眼眉:请给我们一些格言和警句。 人民并不需要党的接班人,人民只需要选一个公朴,并由人民来监督他。我们有“四五”和“五四”运动的经验,也相信北大的民主传统将会发扬,但民主是要去争取的……我的格言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警句是三人同行,必有我师。方励说。……我是读理科的,我们的功课量很大,也很想用知识服务社会。难道非要参加社会活动才是关心政治? 他是王飞宿舍的老付,是博士生学生会秘书长,比我们大五岁,有政治谋略。我就是理工科的,关心社会进步是每个公民的自觉,这和学什么科没有矛盾。大家立即鼓掌。我在外边快半个小时才终于挤了进去,但举了几次手舒彤也没看见。我最想说的是:到底解放了谁?因为父亲被解放成右派,妈妈也被抄了家成了穷人。爷爷老爷都被共产党弄死了。要说解放了农村人,那我见过的农民都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演讲延后了一个小时才结束。我觉得自己的社会有希望,不应该出国留学。回到了宿舍大家都很兴奋。我就给留校当研究生的唐国先写信,把在图书馆桌上拿到的一些政治传单寄给他,还说牟森感到师大很没劲,他粘上了麻将,和我宿舍的麻将友一搓就是两天两夜。老同学有两位去了深圳开发区,孙春林通过他叔叔当了公司经理,葛游分配到深圳茶叶公司。伍斌也考上了武汉工学院读研究生了。十一月底,孙春林来京出差,请我们南大老同学去了家很贵的饭馆。牟森还带上了燕燕,他告诉我,开始谈恋爱了。渴望从茧壳脱出 嘴成了没有钥匙的死门……冬夜凉风在离开阳光以后变得很硬,它散在皮肤表面,吸走被里的热,同时,也把房间变冷了。……想象成鸟的角度看自己平躺在床,看自己无望的鼻梁突起在脸中央,同时,也看见妈坐在床边,显露着两只硬手和凉脚……然后就飞出窗外,在楼群之上看着路灯斜照着几辆锁在铁栅栏上的残破自行车架……还能听见清洁车叼起了垃圾箱,齿轮链条在上下降落时,发出像机枪似的哒哒声。当箱子被举到车顶倾斜着流出杂物的一刻,感到肛门周围静脉丛的血流加快,使外括约肌协助横纹肌有节奏地蠕动,比体温低的空气会随之进入直肠。然后,就会听到轰的一声,空箱盖子还会碰几下,发出难听的磨擦声,然后就是挥之不去的腐臭气了。小时候,我曾把垃圾桶推倒就往家跑,那点路和家属楼的距离就遥不可及了。从背后传入全身的恐惧,常在梦中周而复始地再现。有时又会是巨大的石头从后面追来,而眼前总是一栋如趴在地上的棺材似的砖房。听着四周,也听着体内的血像高速公路上飞奔的车,我明白,自己并不可能还母亲的愿,说走就走了,我是一个死和活都管不到的人了,就像条肺鱼般在夏旱的淤泥里靠昏睡活着。但肺鱼的等待是有季节的,它在选择假死之前就知道雨水会重返河床,它也会复活。因此,它死亡是为了生存而布置的圈套,它死了但不会腐烂。而我活着其间并没有对假死或真死做些安排,我才二十多岁,正在读生物细胞学研究生,住的宿舍是在二十九号楼,窗外是最热闹的三角地……念头欲望在颞叶暗示那是走到体外的欲望同时听着体内的声音正在测量你处的位置记起了八六年十二月那场大雪,它落满了宿舍的窗台。……黄昏已过,但看到窗外面依然人很多。那个月先是安徽大学的学生喊着改革选举制度冲出了校门,继而是上海的高校也上了街,今天又传来清华大学游行的消息。下面刚贴了张号召同学元旦去广场要求反官僚反特权的布告,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保卫科的人撕下。清华上街游行的消息,令牟森找不到人打麻将了,我俩就去隔壁敲王飞的门。他宿舍的暖气总是挺热,烟雾弥漫中还混着花露水的味道,那是王飞专有的。他们正在争论元旦去不去广场。坐在桌子上说话的是教育系的轲希,他还是个十八岁毛头小子,又爱争吵,没长胡子,就总说自己像毛泽东:……以前的学潮是由北大发起影响全国,现在,清华大学有三千多人巳经上街,北大被抛弃了!他一激动两只眼和眉毛就收拢不放,像老鹰。 如果去广场,也是呼吁体制改革,舒彤又说:党内保守派希望改革滞止不前,我们的游行会支特改革派。屁!别浪费时间了,帮什么改革派保守派,鬼知道改革派在想什么?反正都住在中南海大院里。他们要经济改革也是为了巩固权力,不会支持民主。王飞的四川口音比在南方大学时好了些。他由于双眼近视的度数快升到六百了,藏在镜片里的眼睛别人也看不清。他不论冬季或夏天,就连在屋里也总是穿着他那件蓝色西服。我知道他没有不敢说的话,但他做事虎头蛇尾。在南方大学期间他就说要退学,到四川农村去发动农民起义。我心里当然不相信他。那抓起来怎么办?屁事也要被写进档案。我说。废话,怕死就不要革命。王飞说。革命不会建立起民主制度,民主要慢慢发展。社会进步不怕慢,就怕站,我看改革派巳经走的够快了。老付说话比较周到平衡。牟森往后一靠轻蔑地先哼了一声:文革十年是动乱,改革十年是乱动,共产党的铁律就是先自己制造灾难,然后再去挽救。我们不应该浪费精力救共产党,需要救的是中国。改革像无舵的船,把人都撞晕了。陈迪大声说。他喜欢到舒彤这儿,只回我们宿舍睡觉。我们北师大像监狱,学生们死气沉沉,又刚被教育部评为模范大学,真丢脸。估计发动不起来。 牟森沮丧地说。北大的民主传统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都快要失传了。我们必须从五四运动中找到根源。五十年代中文系的林昭,被打成右派都不认罪,最后还是被毛泽东批示枪决了。我们都是五尺男子汉,真觉得汗颜。刘岗抽着烟说。学生右派?轲希问。是,有名的北大才女。当时他们办了本叫《红楼》的文学杂志。牟森竟然知道北大的人物。把奥林学社公开化怎么样?其实学校早就注意我们了,干脆要求合法结社。舒彤说完看着老付。我们都是刚入校不久,只有老付呆了五年了。一公开马上就有国家安全局的特务加入,像我们的学生会一样了,现在每个系里都安排了线人。老付说。公开算了,反正学生会早就监视着我们了,没必要诡秘,干脆设计口号和纲领,干吧。轲希拍着腿说。我要知道游行的口号才决定去不去。老付说。打倒共产党你去不去?王飞又说。不去,打倒贪官可以。老付又去斜靠床的被子,身体像晒软了的蜡人。他有慢性肝病,常吃中药。及时行乐舒舒服服混几年吧。大禅从上铺扭头往下看着说。他的脸长得像校园歌手,床边也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歌星照片,还有恐秽症,天天总在洗手。假如下铺小禅在的话,他几乎不会理大家。小禅总是忙着照镜子弄头发,像个姑娘,他俩对政治活动不感兴趣,学生中的托福派、麻将派和桥牌派,他俩都算不上。中国人对有没有言论自由无所谓,他们灵魂空虚,只想赚钱。牟森说完把长头发往后捋了捋,像个诗人。那你充实,不是还要动笔写小说吗?我揶揄他。戴伟,你的“一零一生发水”这星期卖了起码十瓶了吧,今天该你买酒了。轲希说。只剩三瓶了,理工系哪有那么多秃头,去你们教育系那些蓝袜子姑娘中推销去。我笑着说。我是在做这个小生意,是孙春林从深圳弄的批发价寄过来,二十元一瓶可以二十五元零售出去。上个月我赚了一百多元。咱大学光从事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干部就有三千多人,下半年还要在宿舍区设立治安派出所,专管咱们的行为。舒彤又说,我们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万一开除学籍了怎么办,还是别走出校门,搞校园民主和学术自由,叫他们承认我们的沙龙。 老付说话也不直接看你,但说完之后会把双小眼落在你脸上很久。不奋发读书,怎么为国家做贡献。留着平头的曹明走进来听了听就插上了两句。他留着军人小平头,左脸有条疤。还是军事学院高干子弟,总是独来独往。我看专业就像条猴子尾巴,别在你屁股上了,别着急,还有三年呢。陈迪说。刘岗,你是理工科民选学生领袖,这件大事你可要给咱们争回面子,历史系把口号和系旗都做好了。王飞对刘岗说。刘岗比老付小两岁,也都是党员,但比老付更成熟。小禅开门进来了,不是他没姓,是他俩吃饭洗澡成双进出,还常玩禅宗静坐,大家干脆就叫大禅和小禅了。打算游行?真傻,最好先要求取消晚上十一点锁门制度,我们又不是住监狱。小禅说着坐到自己床上,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说。我们也要疯狂摇滚,不能老被按在椅子上。大禅跟着说。那你找余进配一把宿舍楼的钥匙,才二元,想什么时候回来都没人管。陈迪说。我房间的余进确实有宿舍楼的钥匙,也有铁锯锉刀,配的价钱比街上便宜。但不如我理发赚钱。……窗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碰在玻璃上的雪花偶然闪一闪。房间里总有无法清除的胶鞋臭,比厕所的臭味上脑子。我就从牟森手里接过烟抽。到了社会上不用警察动手,市民们就把我们抓了。老百姓认为中国人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根本不喜欢游行抗议。曹明说。我妈就会把我当坏人先抓走。我承认着。那更要走出校园,没有人民的觉悟,共产党是不会有所改变的。王飞说完摘了眼镜使劲擦。我们是高校中的老大,哪有不冲出校园的道理。舒彤说话喜欢抬着下巴,令人感到自命不凡。我建议咱们奥林学社应该公开招兵买马,像轲希这种外系的积极分子,也可以发展。陈迪说。我可不加入,我们巳经在筹备了。轲希不服气。当你的娘子军连长吧。王飞挖苦说。王飞,你女友一来,就拉上蚊帐,连扔在地的烟头都不踩灭,下次再这样,就叫保卫处来敲门。曹明脱了皮鞋和袜子躺下说。别跟我谈女人,平头!你他妈的每天能抽一地烟蒂!王飞和曹明也总是在屋里吵。那个抽烟的女友是学动物专业,她搞了个抽样调查计划,统计一百人每周手淫的次数,王飞填了每天要三次,就把她给勾上了。不抽哪呆得住,操,整个一只裸猿。轲希也补了一句,看来大家都接受不了王飞的狐臊味。少装孙子,你抽烟就是遮盖你的臭嘴。王飞指着轲希的烟牙说。哎,谁的脚这么臭,是不是培养真菌啊。牟森,今天钱包满不满?毛达站在门口又说:该开盘了,今晚赌饭票。他是我房间里最爱打麻将赌点小钱的。宿舍拥挤了,舒彤突然大声说:凡是加入奥林学社的都是骨干,明天分头到系里动员同学去广场,并准备口号,范围圈定在允许私人办报,要求新闻自由,不喊打倒专制。牟森听了一拍大腿:和了!老子回师大当一次毛主席去安源。怎么样?刘岗又说:赞成去广场就举手吧。除了大禅小禅和曹明,大家都举了手。好,就这么定了,刘岗,你负责与清华同学取得联系……舒彤站起来说。……静极了要找些响声哪怕是一点都能测出你的躯体……把你和外界联接 ……楼下自行车开锁了,响声并不在走道,而是靠在门外右边树下,但没有再听到后支架的弹簧扳过。我第一个学期刚买的自行车不到一个月就给偷了,那是在清华游行的那天。三角地贴了不少大字报,我挤在人群里边看边抄,太大意了。也怪我没上锁。之后周末回家要转多次公共汽车,原来的站牌子因盖房被撤了,下车回家要多走一站地。以前下了车是个铁匠铺,现在改成卖水饺的个体户饭馆了。两个大灯泡照亮了门前一片踩烂了的白雪和那棵紧紧箍在老槐树上的铁条。以前那门口总是堆满了旧铁皮烟筒和未拆开的汽油桶。我还记得深绿色的桶会印些白色的外文字,有一次竟然看到印了个骷髅。在夏日,那个老铁匠和他小徒弟会把铁砧和煤炉子摊在外面,在我们围观下敲打着汽油桶皮做烟筒。坚硬的铁皮,在他的大剪刀下如剪开报纸般容易。关门之前,小徒弟会把一切工具和下脚料全弄回去,只留下一块扫过的空地。我只捡到过一点化在地上的铅渣子和几个生锈的螺帽。还记得多多被剪下的铁料扎破了脚,也怪他那个早就磨光了脚后跟的海绵拖鞋。现在街变亮了,也就变得暖了。对面的塑料用品厂还在,也装上了一排灯泡,去年还照着“庆祝元旦”四个红色大字,也照着旁边自盖的厨房顶上冻青了的白菜和雪。搬回北京后,厨房里有了煤气罐了,我还在厕所墙上装上了电热水器,用木板挡住下面的便盆就能随时洗澡。在南方住了四年,我也养成了常洗澡的习惯。家里的两间房一大一小。进门的走廊算是客厅,两只沙发摆好就满了,吃饭只好用折叠桌子。我正躺着的铁床比小房间还大,它勉强挤进了大间,假如不是母亲怀旧,早就送拍卖行了。我和小弟都讨厌铁床,因为只要躺下去它就咝咝地响。门口和楼梯堆满了母亲永无机会再烧的蜂窝煤,还有以前生火用的纸盒子报纸。她把过去的炉子和烟筒,还有烧漏的铝锅和断了腿的凳子,都堆挂在门口。以前回来就睡在阳台改成的小间,那是小弟的睡床,枕头下面就是电插座,接上收音机就可以躺着听,连电视都懒得去看。小弟八六年考上了四川科技大学的计算机系。以前他在家,我讨厌他总是跟着我,现在他走了,又觉得家里缺了点人气。他和我快一般高了,只是薄了点。很明显的是他的圆鼻子长得像母亲,而我的长鼻子像父亲。自从小弟走了,我就成了妈唯一可说话的了。所以每次回来都要争吵,大概是到了更年期。以前她给我剃头时还可以看报纸,现在就只能听她训话。那晚我刚说了两句邓小评想当毛泽东,妈马上停下手里正在翻炒的豆角大声反对:邓小评把中国人民从四人帮时代解放了,你要感谢才对。我刚洗完了带鱼,坐在沙发上擦着手反驳:什么叫解放?谁被解放了?没看看昨天的报纸,什么北京游行示威十条规定,百姓连表达的权利都给剥夺了,后天我们就准备上天安门广场示威,叫他们修改。只听见妈吓得把手里的铲子掉到地上:你敢参加!我现在就叫公安局抓你!忘了你爸爸半辈子是在劳改农场里了。果然,母亲会说叫警察先抓我。她身上还有煮西红柿的味道,每年冬天都会买一堆便宜的西红柿做酱,差不多总是装满五个葡萄糖瓶子。现在我也提了级,分了单元房,还不满足吗?你知道每年要镇压多少反革命才有今天的稳定生活,你们几个学生就想变天了。我不明白,共产党镇压了你父亲,关了你丈夫,你凭什么说共产党好。没有共产党你现在是住在大房子里的有钱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胡耀邦也没咱们家今天的好日子。她说完退回厨房。我爸是小提琴家,是你丈夫,活活在农村给饿了二十年,你没看他的笔记?那刘场长和他的女儿都被吃了。这些话要是被人听去,肯走是要被枪决的。你怎么就不接受你爸爸的教训,党不是鼓励人民发财致富了吗,有本事闯深圳赚大钱去。路路在那儿都买了房子。她冲过来小声说。深圳是个经济绿洲,文化沙漠,一律向钱看。我发现妈并没听懂被吃了的含意,人吃人太不可思议。是啊,除了牟森和王飞,我从没和别人提过。我劝你每天看看《人民日报》社论,跟上形势,别犯错误。她说完扬了扬眉,又转进厨房,里面的炒菜快冒烟了。吃完饭以后妈打着饱嗝儿说:你大爷又来信问出国读书的事,他儿子柯尔斯答应当你经济担保人。我看,为了你的前途,早点出国算了。英语还不行,等读完研究生再说。我没看母亲的表情,但知道她比我更渴望出国看看。父亲火葬时,她把自己最喜欢的外国风光挂历陪着烧了。从此以后,她见到外国名胜古迹的挂历就买。家里好几面墙上都是彩色巴黎歌剧院、卢浮宫,连厕所都挂了一本两年前的英国乡村风景塑料加膜挂历。她说起当年喜欢上父亲的原因就是他说要带她周游世界,去马克思陵墓献花。那个愿望一直在她身上存着。她还要把父亲的骨灰亲自带到美国。在家里虽然有妈做饭,吃得好,但我一个月也来不了两次,一回来就想走。我更喜欢在学校过集体生活。记得父亲预感到自己将死,总在给我讲些他在美国留学的事。我只好在轮到陪床的时候,就带本杂志来读。他最爱说的就是他老师是个白头发的美国人,太太养了三条大狗,他周末会被请去吃晚餐。由于不懂得西方人要吃好几道饭,他把桌上喝汤配的面包一下子吃了五片,饱了。当大块牛排主餐上来时,他看着放在盘子四周还堆满了土豆和洋葱,就只好拼命地吃了下去。原以为结束了,结果,又上了一道甜品,是蛋糕,上面浇了层奶油。那一天,他走不回住处了,躺在街边椅子上,几天没再吃任何食物。……他们对我太好了,假如你去美国,一定要替我去探望他们。不过,也许,都不在人世了,但这地址不会错的。父亲喘着气就把地址写在笔记本上,不吹牛,他真懂英文。他还说有一次赶到毕业考试的学校,双手冻得都伸不开了。美国的学校连厕所里面都是热水和暖气,他就在厕所里把手烤热了。那天他拉的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得了最高分。他说自己刚回国就进了中国歌剧院的交响乐团,开始很不习惯中国式的乐队和指挥,太死板,也没个性。他拉了五年的首席之后感到自己退步了: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演奏了上百场。结果听了收音机播放的美国唱片,我就突然发现,自己拉的像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了,我的艺术生命回国以后就死了……他不甘心地瞪着窗外。那时,我就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是在他说要喝水或撒尿时才抬头看看他。我其实在渴望摆脱当右派儿子那种被人踏在脚底下的痛苦。我童年和少年像失去羽毛的鸟,升不了天空,就不得不靠双腿奔走求生。我在教室里怕被人骂,在街上又怕被人追打。直到八六年的最后一晚,妈睡下了,才从包里拿出买的布准备缝制红旗,并把“北京大学理工系”几个纸字贴上,可又怕弄出声响被被妈发现,就决定弄些针线离开家再做。想着游行我还挺兴奋,睡不着,就伸手打飞机……片刻就想到了掀开媚媚的白长裙子,那小而圆嫩的脚趾,表面盖了片片光滑的指甲,一阵抽搐,皮肉就放松了。 你注视新的鞘细胞在生长也盯着起死回生的伤口期待肉里剩余的组织如嗅觉般恢复苏醒……北京《法制日报》消息:安徽省阜阳地区又破获了一个靠买卖妇女致富的专业村,该村六十一名村民被判刑……赵庄共有五百多人口,一半以上的成年人靠拐买妇女谋生……母亲拧开了收音机,大概是专门为我买的吧,声音很好,估计有短波,听美国之音,可惜她不会知道。好了,如果她天天拧开的话,我就知道时间和年月日了。……拿着系旗去游行的场景出现在大脑枕叶,但神经细胞分散了,慢慢才结成群体开始往颞叶区运行——中午到达历史博物馆,天安门广场巳经戒严了……警察和便衣在几辆等待抓人的大小面包车周围走来走去,冻得乱跺脚。而后面就是广场中心的纪念碑了,小时候的儿童节我曾经随学校去那儿为革命烈士献过花圈。人民大会堂如沉重的集装箱堆在远处,右边的红色天安门城墙衬着下面几辆如爬虫般微小的警车,令我想到纪念碑后面的毛泽东停尸房,他会随时会站在城楼上检阅他的军队,这广场是他的墓地,我不敢相信,我们来到这圣地抗议他创建的党。……人太少了,校旗带来了没有?……牟森这小子肯定不敢来了。王飞穿着旧蓝西服走过来,冻得如冰棍。买了红布,字也都剪好了,还没别上去。我开始掏那块红布。别在这儿干,会被没收掉。咱们宿舍楼一共来了二十多人,其它都是文科的。陈迪刚才用望远镜看到大会堂里面有人在拍录像,就吓跑了。王飞说话水气就蒙在他眼镜上。早该给他偷来换鸡蛋。走,去冬青树后边。我穿了羽绒服,但脸还是很凉。我俩往左边的历史博物馆走着,我看见他的女朋友还有几个女同学就站在附近,她们把胳膊互相缠在一起,像是冻成了一坨, 他激动地边走边说:我准备的横幅,等一打开,准叫你大吃一惊。现在看来还不到一千人,站在这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就像撒了点芝麻。我说。听说上个星期清华大学出来了二千多人。没关系,只要有外国记者报道出去,北大就成功了。舒彤说。他巳经和驻北京的外国记者打了招呼,发了我们元旦去广场的传单。我们也做了一面旗,可惜没旗杆撑。社会学系的召集人海风走过来说。他稳重地戴着眼镜,嘴边的围巾一片湿气,个子矮小,外号叫锤子。去年他曾携带着工具,和系里几个同学到天安门广场为全国人大代表擦鞋,以便勤工助学。那事成了去年最精彩的话题。是啊,我带了好几根,本来藏在地铁站里,被便衣发现收走了。你们来了多少人?法律系的王健过来说。他与四个同学并排站着,高出了半个头。他曾是蓝球队的名将,大家都叫他柱子。估计有一百多人,但好像很多人不是北大的。王飞抽上了烟才回答柱子。我抓紧时间把旗上的字别完,便往四周瞧:看那儿,老外后面是便衣,他们会把相机没收,而我们自己也没有相机。谁还能拍照。广场外围,警察和便衣在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上与民众争吵,游人穿得都像是过节的新衣服来游玩照相。舒彤和老付还有刘岗一块走了过来。一切照常,有三四十个记者了,没有图片也有文字。今天早晨BBC巳经报道了广场戒严的消息,正好给我们做了宣传。杨涛怎么还没来? 舒彤问中文系的人。杨涛是民主沙龙的创建者之一,王飞说他有谋略,常有鬼点子。他接到父亲病危电报,赶回重庆了。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同学冻得跺着脚说。坏了,那是调虎离山计,我也接到同样的电报,好在打了长途电话问了我老父,根本没病,就是公安局上门找他,劝他把我叫回。电报是从公安局发的。海风说。 舒彤边说着轲希不敢来了,边走向历史博物馆的台阶,从高处看看来了多少学生。……估计理工科的人不如文科来得多,我又说:看那警车,有录像机,还是站在下面吧。空旷的广场由于没有人踩踏,雪白得耀眼,站在上面的警察显得很小。一辆贴着“交通安全活动周”的警车正用四个大喇叭在广播:……全市进行交通大检查,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影响交通,集体活动一律禁止……杨涛被骗走了,估计“民主沙龙”的不会来太多人。老付说。我们又走进了人群,冬日的市民都穿得很厚,有些是听到风声来看热闹。一个穿中山装的农民提着一袋子花生挤过来问:听说要游行,反腐败反官倒?我也参加吧,乡下人可被官倒害苦了,我正好代表农民出口冤气。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山东。是老乡,也是高个。我劝他还是别参加。两个戴着鸭舌帽的工人在旁边说:既然来了当然就要参加。你替人民说话,我们就支持,不能只看热闹。他问我是哪个大学,谁是负责人,他们也要报名。我就说自己是北大的。给张传单,谁管宣传?你口袋里满满的吧。没有了,这里是校旗。你们就当历史见证人吧,传单在游行时散发。王飞过来告诉我:系里的骨干名单都被校保卫处掌握了。昨天他们派了不是大学的人跟踪我。这里有一半不是我们学校的,之前大家也没串联一下,怎么办。老付发急了。师大或人大我差不多都认识,不用管,人越多越好,法不治众,有市民支持就成功了一半,游行就是给群众看的。那边有很多元旦放假出来照相的人,一会儿口号一喊,都会过来拍照。柱子自信地说。别的大学定的口号是什么,王飞,你去打听一下。舒彤小声说。有人刚赶来说地铁出口全是警察。正在商量着,突然文科生那边拉出了横幅高呼口号:反对暴政,言论自由!并向广场走去。我们也急忙跟上去。我边走边抽出红旗,但人群前呼后拥根本展不开,我就索性用右手摇着旗。王飞从怀里掏出了有三四米长的横幅:打倒专制,自由万岁!很快,上百名警察冲上和我们扭成一片,人群也全乱了。我们喊着:打倒贪官!跑进了广场中心。从大巴士里又冲出一群防暴警察,都提着电棍,开始追打,王飞扔掉横幅掉头就跑,旁边那两个工人大喊:同学,快,掉了!我忙从地上捡起横幅,和老付一起又扯了起来,刚往前走了几米,便撞上了警察。我被打了一棍子,头嗡地炸开了,双眼直冒银星,但挤在人群中也倒不了。旁边跟着我的农民突然把手里提着的一袋花生朝着警察砸去,嘴里骂着:你奶奶的,敢打学生!他抱住警察连我一块都摔倒在地。我爬起还没站稳,又被人一脚踢倒。很快,有的被踩在地,有的被扭起胳膊往车上拖,我就头昏眼花地被两个人拉到了附近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游行还不到五分钟就被镇压了……我们一个个被按着头蹲靠在墙边。有些围观的群众也被抓了。大房子里挤了七八十人,几个警察边骂边踢着没蹲好的。其中一个孩子叫着我什么都没喊,被警察一巴掌打倒在地,孩子马上吓得靠在墙角不出声了。我想到了自己也曾被那么打过,又想到了杀人吃人的镜头,感到些紧张,平常脑子里早己不想那些残忍的事了。老警察气势汹汹地说: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害虫!反政府就是人民的敌人,就是反革命!听好了,老实反省,交待好的从宽处理,顽固的今晚就拉进看守所,监狱的大门对你们是敞开的。我脸上还被靴子踏破了皮出了血,头上也开始凸起个包,肩膀被打得一阵疼痛,但没有受大伤。看了看四周的人,奇怪,除了老付,都不认识。蹲在最门口的是那个山东农民,衣服已被撕破了口子。他太高大,以至于蹲着也比其它人高出一头。屋中间的炉子烧得很旺,我穿着羽绒服很快便热得出了汗。几个警察忙着打电话,其中二个便衣就过来挨个叫我们掏出证件,查出不是大学生的就站到另一边。农民趁机抬头说:俺是从外地来做生意的,不知道会给政府惹麻烦,俺晚上要赶火车。看热闹,你不是要替农民说话吗。抓得就是你!低头!我这才认出,就是叫我捡起横幅的那两个工人打扮的便衣。那些没学生证的人很快被拉到外面上了车。只听见好多人喊着:抓错人了,我就是路过啊,还有个女人哭叫:放我回家啊!她大概挣扎着不上车,弄得车皮咚咚乱响。就那样,呆到晚上才送来一纸箱面包。我就主动说发给大家,警察便叫我过去。他很年青,像是刚参加工作。由于我是地道的京腔,他便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过年的,干点什么不好。我说:是啊,没想到今儿特冷。这天儿,去东来顺涮一锅,那才叫过瘾。没你们捣乱,今儿这雪天,正好在家涮一把。我其实想借机会换到老付旁边。等分完面包我就蹲到了他那儿:“大概在别的房间?怎么就咱俩,都逃跑了?”那两个女的,那边三个都是北大的。我又说:他妈的,王飞,见警察就跑。牟森也是个口头革命派。我也想跑,本能,可是腿不听我的。怎么还有反革命罪?我还以为七八年修宪法时早改掉了。老付两眼发楞地说。死不了,顶多坐几年监狱。我感到自己第二次被抓,有点内行感。审讯的警察赶到了。我和老付要求上厕所,年青的警察就把我俩带到大门口,在天安门东边的观礼台下撒起尿来。他也一边解裤子一边说:我去年刚从政法大学毕业,但一走进社会,就身不由已了。我尿完以后冷得受不了,说话都发抖:能放了我们吗?法不治众。今晚大学生们可能还会来游行,抗议被抓,我们都通知了要加夜班,看今晚的情况发展。他说。会不会给判刑关进监狱?老付担心地问。你听见了血液在伸展 大心静脉在颤抖发热下腔动脉和上腔动脉变粗了输进来的氧气如节拍器般跳动 ……肉在没变成土之前是我的载体,是失去方向的船——好像婴儿啼哭的声音……能食人,要是人吃了它,就不遇妖气了。山的北面多产玉石,有一种兽似羊却没有嘴,它不吃东西却生活自如……血液在大脑运动区不断地冲撞,眼前便又闪着《山海经》里描述的地理空间,还有裹着烟味的宿舍……特别是从派出所刚放回宿舍的那些天,我和老付,天天享受着英雄凯旋般招待,吃饭从不掏饭票。系里只是叫我俩写检查,与同被抓过的法律系柱子他们的情况大致相同,最重的给了个警告处分。而社会学系抓了十多人,关到了通县派出所,第三天才由学校保卫处拉回。舒彤和王飞明显后悔没被抓,陈迪更丢脸,前天他在席子上都写好了“席卷专制”,结果把自己卷跑了。轲希说被堵在了地铁出口。我们还积极计划正式成立学生自治会,开办刊物。还响应其它高校的呼吁,焚烧了歪曲事实的《北京日报》。听说化学系的陈永潮是个叛徒,国安局的钉子,我们就决定找机会打他一顿。真感到校内有些轻松自由的气氛了。连期末考试也开了卷,老师就说了一句:抓紧时间。 但很快报纸刊登了开除方励、刘宾严和王若望出党的消息。他们是学生们的精神领袖,代表教育界、新闻界和思想界。三位公开批评政治制度要求改革,但我们一上街他们就被整肃了。风声不妙,学校又收紧了。三角地布置了警车,大小字报都被清除。校党委找我们都谈了话,警告假如谁再闹事,就交给公安局了。很快就听到了胡耀邦被迫辞职的消息。邓小评也发话了,说不怕流血。我们那批激进的同学,又成了酒桌上挨骂的对象了:你们要是不上广场,胡耀邦也下不来。大禅说。这下子好了,中国又要倒退十年。小禅也跟着说。我决定再也不给他俩剃头或者决不免费。再闹就把中国弄回清朝了。曹明也说着些风凉话。几天后,《人民文学》发表了作家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即刻被中宣部定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坏作品,并通知全国各地立即消毁。通过批判马建,又展开了文艺界的整肃。才开始在各个领域松动了的自由风气就又收紧了。令我难过的是政府不敢抓学生,就判了一批围观群众,其中就有那个山东农民,听说他被判了十年。八七年就是在那种骚动不安中度过了。我们几个英雄很快又被冷冻。只有刘岗还在活动着。我也向妈保证,只要托福考到五百分以上,就立刻出国留学,不再搞学潮了。她因为我,被单位排除在涨工资的名额之外,入党希望也没了。同学们都在麻木,也失去了那种一呼百应的政治热情。舒彤都说他只想去发财,不想发狂,有了钱开办私立大学,从内部改变中国。打麻将和跳舞或去校外赚钱很快成了时兴。名牌鞋、名牌表成了同学们的口头语。讨论哪个女同学还是不是处女更成了热门话题。器官都独立地活着但如解散了的军队撒在皮骨的角落里肉如被割倒的死树腐烂在土地上铁床弹簧响了,是妈在翻动,声音如开不起来的汽车。她喘着气说着臭死了。……想到宿舍靠着厕所不远,臭气会令你无处可躲。四个屎坑真不够二百多人用的。甚至下半夜,走廊里也人来人往,碰撞门声不断。在南大睡觉好过北大,那里半夜基本就静了。而北大上半夜则全是收音机或录音机在播放,耳朵里总是同时接收着: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审议通过赵子阳代表政治局——导演张艺谋捧起了闪闪发光的金熊,在那——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太大的地方——试管婴儿在北京医科大学平安……各种混杂的声音弥留不散。还有位从火车站捡来的盲流,天天喝醉了就骂人,逗得楼道里又笑又闹。带他走进宿舍楼的人巳经毕业,但留下了轮番招待盲流吃住的传统。保卫处抓了多次,我们都把他保护了。要想安静地背点英语单词,只好去外面路灯下,因为教室和图书馆都关着门,令我时而怀念起南方大学自己可以和女友租房读书的生活了。……连天衣都受不了你这臭身体,几个月也不照面了……妈嘟哝着:唉,久病床前无孝女啊……怎么,天衣来了,那我的意识是时开时关吗……树分开杈 让风慢慢吹过皮肤就记起来了……是八八年的九月……那个下午我肯定和她一起走出了校门,又正好搭了同一辆公共汽车。当时车厢里人很多,由于拥挤,人们便本能地放弃眼前,把视线散开,那种无视觉状态是故意的,散了光的眼神,使拥在一起的身体距离似乎变得远了。只是在有人下车空出了位子时才意识到了她的生动。我就偷挤在那里,也假装不在场,处在似看非看的遐想中。身体四周都是热的肉体,发出些汗液、嘴和头发味,人们便自然地把靠在一起的脸互相错开。而我视觉只能直直地通过两个脑袋之间对着她的侧脸。她正面对着窗外,因此我看她是可以肆意。正像有人看你后背你会感觉到一样,她大概也忍受不了被看的感觉,就试图寻找那个视线。她的脸就暴露在我眼前,只是一闪,假装虚晃一枪,大概由于太近,我看见了她嘴上几块唇皮被口红压着,然后她迅速地扭回。我俩之间的乘客往车下走去,我就往空座移了步,她也看了一眼座位,但那是接过我的举止而表示的回应。我就对着那一片说:坐吧。她不看我:不坐。我又直面看着她追问:为什么。她直直盯着我的校徽说:看来,你是物理系。我仍然坚持有座位不坐没有道理。说完话就被上来的乘客挤得快要贴上了她。一个男人很快伸进座前一条腿,然后坐下了。她说:好吧,给你答案,怕裙子坐皱了,满意吗?她似乎没表情地又进入眼神散射的状态了。她胸前的白底本科生校徽被车震动着,但挤在一起的人海是个整体。无论高矮胖瘦,都会随着车左右摇摆,前后晃动,同时扭曲身体以保持平衡。而摇摆中我的视线忽远忽近地正对着她耳朵。那是个光滑细嫩的软肉,像子宫里的胎儿嵌入黑发丛中,双层弯卷的软肉——当然内层是软骨,有规律地往中间的黑洞旋转。如果眼睛一直对着耳孔看,它更像正张着口的脸了。她用黑色橡胶圈捆住的黑发,明显地和脖子分开,只是在黑发断开位置,才有那么一点无法捆住的短毛或者说也是头发,在随车窗的风自由自在地抖,那也是媚媚经常梳理的发型。她没有动,我的心在动。汽车在百货公司站停住,很多乘客就下去了。我吸了几口她附近的气,看着在阳光里散开的人群。汽车重新开动时我就抓住扶手,可以有点距离地看她了。我知道,她是有意地把表情散开,像怕被发现的变色龙,尽量把自己消解在环境之中,以获得些安全。所以,当她呆头呆脑地对着外面,我便把目光直对着那越看越好看的鼻子,那条不算垂直往下便弯卷又被鼻孔接着旋转的线。除了鼻翼上有一层小黑点,还可以看见没有涂脂抹粉的鼻根的一条缝,脸皮稍微动动便深些。有时,鼻孔也会鼓起一点,估计是对注视者感到不自在的反射。也许,姑娘们在反感异性的眼光时,脸上表情更接近男人。在还未到达下一站之前,车停了。我抓着顶部把手,稳住身体。渐渐空了的车厢可以看见地下的木板条,还有她的脚和白色皮条凉鞋,往上是白布裙和没穿袜子的小腿,都和媚媚一样。我没有再细看,而是注视外面随风吹过的街道。但余光感觉到了她扫来的眼神,活的,集中的,而且也亮。眼前还有变动的房子和树,还有晃动的白色或五颜六色的人群,阳光那么随意地混在里面。我心里数着还有几站要下车:一、二、三、四……眼前玻璃的反光是她白色衬衣和两个黑扣子,胸前正随车晃,腹部不动。她处在光里的手是透明的,与我手仅仅一线之隔。那片刻我前额似乎松松散散地裂开了,无缘无故的怨恨涌向眼眶。我是活在人群里的其中一个,另一个人将和我擦肩而过,我见到了,但不认识,而且是最后一瞥。她不可能再出现了,直到你死。在记忆里一定还有热的信息,撒在像乳汁般的窗外,因为是夏季。一个坐不住的孩子把手里的风车伸出去晃动,外面的风就活了,几块红的和绿的纸片旋转,搅着光斑七上八下的令人难受。他父亲大喊:嘿!不要手了。他的动作碰到了她,又说:对不起,这孩子愣头青。没什么。她说,头和头发似乎都摇了摇。就在她发出声音之后,我突然不再看她了,而且想把眼前的一切尽快断开。我还是随她一起在西单商场站下了车,那一刻就发生了:她竟回头看我,我也看她。我就听见她说要进去买笔记本,有三个心理系的都是二十日生日。聚会八点开始,你要来就来吧。说完就转身走了,没一点声响。我看着她裹在布裙里的胯晃着晃着就进入了暗门。我要找到那个生日聚会,想再见到她。听着思维的跳跃 听着肉里的滚动听着闪闪烁烁的音乐……推开心理系教室的门就被录音机喧响压住了,而且,黑得看不见人脸,只在些烛光中闪着浅色衣服和些塑料金属的光。同学们在昏暗的烛光中随音乐摇摆,站在四周的几个女同学拿着蜡烛在说话,脸都很美。有两个穿浅色裙子的女同学正抱在一起跳舞。……往四周看了看,直觉告诉我肯定有双眼巳经看到了我,只是还未碰上那眼光,一条条温柔又直接的眼神正散在周围。但很快发现这里没有了白天见到她的那些特征,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也看不出胖瘦,更看不到表情。每个人都在昏暗里失掉了细节,互相类似,以至于使聚会变得更安全更能互相接近。渐渐像蜡烛般习惯了昏暗。我鼓励自己:就是来找她,她会知道。而且她约我来。同时努力回想她长的样子。 跳舞的人随的士高音乐有节奏地跺着地。尘土的气味,摇摆的四肢,造作的姿态,晃动的青春时光,显得既生动又无聊。大概也就是她抬头睁眼的瞬间,我认出了她。正在乱摇的她并没认出我,她动作不大,每一下都晚半拍,手指伸向前方或左右。头发在肩膀附近跳动。她一定出了很多汗。我也随着音乐心慌意乱,退到靠门的位置站住了。教室的桌椅都堆放在四周,留下的桌上放着用纸盒和彩纸做的假生日蛋糕,周围点着几只蜡烛。另一座像圣诞卡上常看到的那种纸房子,里面安放了手电筒,透着单调的黄光,在屋顶那儿还对称地贴着从挂历上剪下的四只美女的眼睛。那几扇眼窗,局部看去更像些生物的器官。我摸了摸带的生日礼物;三个玻璃的熊猫。她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脸是陌生的,半张着嘴,没什么要呈现的,我几乎希望她没有认出我。但她停下,躲过两三个人就过来了。她说话了,但前一句由于没有集中注意力,声音几乎仅仅在喉咙回荡了几下就没了。那是气体懒得往气管加压便组成的词句,像自言自语。我感到是说:你还真来了?然后我俩都走近了一步。她表情很逼真地对着我:来找我吗?来看看,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你叫什么名字?我笑着说:金木。你呢!她把手停在耳边:金木?水火土啊,别蒙人了,风水先生。她笑了。我心里更笑,笑的放心,看,我和她在一起了。笔名嘛,我姓戴,齐国人。我伸了手说,她与我握手,又抽回,把个什么小东西放到另一只手再伸过来。你叫什么名?我叫天衣。天人合一?不!天衣无缝!她比我矮一个头,因此她看我要往上扬眉毛。挺独一无二。比你差远了,研究生,喜欢跳舞吧?更喜欢喝着酒看,又不累。坏人!你以为人是书?随你看。就是来看你。我脱口说。音乐暂停了,令我的声音显得太响。她一下子无法回答,就说:你喜欢看什么书?《山海经》。我小声说。真的?我也是,你背两句。有一种树身体流出的汁水像漆,它的味道像糖浆,吃了不饥饿,又可以使人忘记忧愁,它名字叫……戴伟同志,你只记译文啊,那你是从物理学还是自然科学角度看这本书?我想沿着《山海经》路线漫游,从生物到植物,从天文到地理都研究。我对地理和地图都有兴趣,小时候理想之一就是像徐霞客那样周游各地。那学自然科学嘛。你还不知道,历史系的冯教授是《山海经》专家。我不想埋头做学问,就是喜欢旅行,不想当地质勘探队员,太辛苦。你学心理学为什么喜欢古书呢?我喜欢神鬼怪兽。像九个头的蛇、一只脚的牛,还有口含木石填海的鸟,我是从文学和神话的角度读它,等上完心理学本科我想转修文学。那我们可以放假一起去旅行,我还有古代的地图。我真有和她亲近的渴望了。她看着我,胸脯在起伏。她把脸转了方向说:我宿舍的姐妹,介绍一下。她一把抓住旁边挺矮的女孩,我想起她参加过方励教授的演讲。马上就说:白玲,认识。是啊,去年你们理工那边也总有活动。白玲笑了笑,样子象男孩。再来一个,咪咪,过来,这是戴伟。咪咪走近两步,摇了摇手。她是个皮肤光滑,鼻子和嘴都翘着的姑娘。不认识了吧?天衣笑起来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你不会有人群恐怖症吧,跳舞跳舞!天衣转了身。她的黑发在转动时,我就自然地跟了过去……眼前就是内脏大神经网了迈进去又会陷入升结肠的迷宫那返回丘脑的路也会被前节纤维困住…………直到雨后晚霞从未名湖消失,才听她转身说:我去拿电炉子,被借走了。我也回去拿榨菜,还有包海米。其实天冷我不喜欢站在水旁观景。……那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我二十二岁生日,天衣请我去看了场进口片,电影院就在她家附近。她告诉我没什么事从不回家。她不喜欢姐姐和姐夫,结了婚就占了家里的一间房,她回去只能挤在走廊里睡。晚上,我给天衣修剪了头发,就准备在她宿舍里煮虾米长寿面,房间里充满了海的味道。她打了热水洗头,我就用茶缸帮她冲着黑发和耳朵一带的肥皂沫。那儿每根头发都细致地生长在肉中,何况她的手正在那儿乱抓,令我忍不住吻了她耳朵。她歪头看了看我,红脸中的眼神像只死羊。我忙去走廊尽头给她倒掉脏水,也从手指缝里滤出几根她的头发,就放在手里拿了回来。看,真长。我对着灯光举着。她挤着头发上的水,没有倾向的表情,像男人般的前额,嘴几乎不动,比较小的鼻孔使面部变得安静。看着她无袖的黑衬衫两头露出的手臂,就血管膨胀了。别碰,老实点。没有,就是,记得你喜欢穿白色。不可能,我爱黑色。第一次见你就是白色裙子。你在梦想白衣天使吧,我是黑色鬼主……还未放面条,电炉子突然被热水扑灭,房间一下子黑了,同时,传来叫骂声,当然都是姑娘们。然后,有的房间打开门在走廊里叫:哪个混蛋,哪个死鬼,别吃啊,出来!有人敲着床架、桌子、茶缸以及拍手和跺脚。声响无法确定从哪里发出来的,就像在黑暗里也无法确定自己与别人的距离。叫喊和撞击声塞满了女生宿舍。我想把那个饭盆拿下来,碰了一下,太烫了。快推到床底下。天衣焦躁地说,她的手和我的手都摸到了盆边,她也烫得叫了。先找打火机。我说。但她很快就蹲下,铝饭盒在水泥地上磨出些难听的嗤啦声。外面有手电筒的亮光在晃。我不清楚她怎样把电炉子推进了床底,饭盆也推了进去。黑暗中她喘着气:找火柴。后面声音也许是在吹着她手指。我在附近桌上摸着火柴,但碰倒了台灯。不知道在哪儿。我只好停住说。 她从床边移了过来,手扶着我肩膀很快又离开,她只是摸了很短时间,就听到咔嚓一声,亮了。她就在我面前了。当把蜡烛点亮以后,我俩就坐在床边。很疼。她说。我碰了她手,她就移开。我说:涂点酱油吧。管用吗?她问。有个姑娘在走廊唱歌: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伤……还有人拿着小录音机在走动,不时传来收不到波段时的喳喳声。没关系,常断电,又不只是我有电炉子,对门房间就有四个。天衣看着她烫起了泡的手又说:给你的生日留个纪念。她抬起胳膊,在烛光旁摇了一下。发红的水泡在食指第二骨节中间,显得多余。我抓住了那些手指,并随着她有些犹豫不决地落在了她的膝盖,而且我的手贴在她大腿上了,上下都温存松软,也没动。然后,她的手转了,让我贴着那发热的掌心。我还碰到了点像是她从席子上撕下来的草,这也许令她感到些安全。我乱摸着她手,也许是凸出或者凹陷在指缝之间的手指,也许是由手心往劳宫穴再移到心悸区,揉了一下又滑到了大肠穴……她呼吸有些紧张了。当我抱紧她脖子,手放在她胸前,她颤抖了一下张开口喘息,我就把手伸进她裙子内松软的腹部,摸着往周围散开的皮肤,她慌张地把我的手拉出移到她腰,我就又触到了她很滑又发凉的腰际,那儿似乎是条凹线,往下的屁股渐渐凸起,也是有些凉,但在中间陷下去之后又热了,再往下伸就都是湿热,也是我渴望触到……直到我经历了快感之后,手还是放在她那段湿穴里,只是不再动了。……你先松手。她躺在我旁边呢喃着。我爱你,天衣。我软软地侧着身对着她头发说。她很久没说话,像只被宰了的鸡似的抽搐,心跳和呼吸声也弱。然后,她身体变得僵硬并尽量躲开我腿小声说:什么也控制不了。我想了想手便停在她头发中说:在生化系统中,人不可能控制什么,只能看到什么。……像是往黑洞里堕落。她说完就把脸对着墙,我俩抱在床上躺了很久。男女宿舍的同学很默契,只要见到有异性朋友进来,都会假装上自习,去城里办事,十分钟之内全部就走掉了。渐渐闻到了烧糊皮子的气味。天衣忙扭转身体,掀开床单拿出烤糊了的皮鞋。我站起:没关系,再送你双新的。懂什么,这是意大利鞋。那暑假我们去深圳买,真正的进口货。鞋不是衣服,真假一样穿,好鞋就是好鞋,脚不会撒谎。她把鞋拿到烛光处看。她脸很亮,其次才是蜡烛光。你生日,真像末日。她又说:一年前的生日怎么过的?在家里,就牟森和王飞还有燕燕,哦,我妈。收到了什么礼物?她小声问。他们凑钱买了个自行车前兜。那和今天有什么不同吗?有啊,和你在一起了。我说完有些失落感,想把内裤里偷塞块纸,她大概不知道我下面湿成一片。你像棵树,今年又多长了些枝叶,要剪掉那些多余的,才会长高。她把手放在我脖子那儿抚摸着说。世上没有相同的树枝,怎么长都是独一无二。这句话大概是听牟森讲过。你看,我在你身边,以后就压着你的一部分了。慢慢地,主干就向我偏了,可能会长歪,有一天来了风暴,就会倒下死了。她说这句话时正用肩膀碰我手臂。你就是我的阳光和土壤。我闻着她的呼吸试探地说。不,婚姻和家庭都不可靠。她说的很快。我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狠吸了口烟就闭上眼,有些失落。我俩不是一类,也没有夫妻相。你是方脸,我是圆脸单眼皮,你是双眼皮。她很近地看着我的鼻子。我没有说话。她又说:好了,好了,你的生日。她坐回床,用手去碰着蜡烛:你真是个正常人。我可是看什么都是灰色。我推开窗,把屋里糊味换走,校园里的风带着点枯叶气息。我是个悲观主义者,看出来了吗。她说。凉风就伸进一些,显得很冷。她看着外面小声说:叶子都会被迫地离开大树,掉到地上,慢慢变黄、变硬、也变轻了。那片刻,我束手无策,总之,她认为不合适。其实我也看过面相书,夫妻相中最极品的是男女完全相反,那才是阴阳互补。但我不想争。因为我和媚媚最有夫妻相。灯是突然亮的,和灭的时候一样,也传来姑娘们同时发出的叫,只是声音里增加了我和天衣。顶上的灯很白,让人放心。我扫了一眼她下巴影子里的脖子。告诉我你一年的愿望吧。她坐到对面床上与我保持距离。和你一起去旅行。我说。好,答应你。她声音有些怪,使我想到羊或者羊的声音。那我们去红河吧,那里有《山海经》里描写的金沙江和雅砻江,有哀牢山和无量山。我是从摄影杂志上看到的,非常漂亮的云海和哈尼族的梯田,真是人间仙境。你说的是《海内经》里描写的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百谷自生,冬夏播殖,是吧。对啊,在云南。还有一个愿望;我想有自己的实验室。就是你说的研究遗传基因,复制耳朵眼睛什么的?不,那是母体胚细胞繁殖,我说的是分子生物学,是推迟死亡。不死会失去恐惧感,活着也就没什么激情了。现在的研究巳经找到了细胞的记忆程序,换个意思就是,从你细胞繁殖你自己。你死去一个身体,再从另一个身体中复活。就是灵魂再投胎了,那我不小心又碰上了你儿子。文科生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发现和不是同一个专业的人说话很费劲。好,现在你要想办法把面条煮熟。她说。去饭馆吧,校门口有家卖馄饨的。我掐灭了烟说。笨蛋,怎么还不问,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她把一本书递给我。我接在手里,看了标题《图本山海经》,就惊喜地说:这真是最想看的了。我就是想象不出《山海经》里的人面兔身喜欢骗人,肉很鲜美的讹兽,形状像水牛,以铁为食,排泄物硬的可作兵器的呲铁,以及吃它的果实会醉三百年的玉红草的样子,现在就都一览无遗了。 天衣,我爱你。我俩拥抱着。我可以使劲把她肉体往身上贴了,也使劲吸咂她的舌和牙齿。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背:……就是害怕,在心理学中,叫欢乐恐怖症,怕伤害,你要保证不离开我。保证,和你白头到老。我小声说。…………那时刻,在汽车上遇见天衣的模样,一下子从心情内挥发了,不见了。你的生物电断断续续地冲动如用久了的电视显像管……也许是临近死期了,眼前涌出的死鱼忽大忽小,在冰块中躺着,黑眼白皮,配以果品店的甜酸味。还有半个蛋壳、发亮的盐瓶子、白纸团在凳子底下、菜市场有人提着塑料袋上的金字塔,都在乱闪。我的医学知识还不够分析,眼前的杂乱……又东三百里叫做柢山,多水无草,有一种鱼形状像牛,住在山坡上,冬死而夏生……这又是《山海经》了,是天衣在读着。她声音沙哑,和媚媚不一样。然后就是她走近的样子。我松了口气,就想下去:天衣走来的天空亮得如钢片,那是最后一刻阳光离开的时候。草和地都凉了,连空气里飞的小昆虫也是冷的。湖水腥味比中午淡了很多,不太大的草地上有很多男男女女,摆着半生不熟的青年人姿态。我下了生理课就站在草坡那儿看亮亮的天空,也看前面那条人行路。那么多腿在重复地移着,或者叫步行:脚在前端,然后是腿和胯的摆动,活着的人,没解剖过的肉体,被布料包裹,走动还使骨骼和双胯都打开,肌肉也都会伸缩。那片刻总是想到解剖室泡在药水里的肌肉。行人的步子随着光线暗下来也就变慢了。那个穿着浅奶油色裤子的男同学步伐很轻,是外语系的,也是大学流行歌曲比赛的亚军,他们几个人往宿舍走去,移动着父母遗传给他们的肌肉和重量。来自农村的同学,由于没穿过有重量的皮鞋,步子显得故意地举往前方。而来自山区的学生双腿总弯曲着,就算在没有陡坡的平地行走,也依然保持着前倾姿势,像那个四川盲流。是的,男人眼光常常被女性的移动夺走视线。那个穿牛仔裤的南方少女正和一个留学生并排走,她腿肚子展示着南方沿海城镇的,其实是她母亲的生活形态,热恋使她的臀部摆动得更大。开始感到阴冷潮湿了天衣也没走来。光离开以后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僵,就想到了在实验室里刚被杀死的兔子,它的腿在最后一口气时努力地伸长。然后,就被称为尸体可以解剖了。那个考试,让我站在生死之间。嘿!戴伟,还有几瓶生发水,我们研究院有人要。高华走近说。她打扮得和青年女教师一样。其实她也算教师了,天衣说她开了“当代哲学研究”课,在文科生中反映很好。大姐,没了,下礼拜吧。老同学孙春林最近不在深圳,没办法叫他寄货。民主沙龙明天下午有讲座,是新来的韩丹在主持,你们奥林学社几个月也没动静了。大姐背的书包大概很重。中文系的韩丹?我见过,现在最火是柱子的“法治与民主研究会”还有海风的“社会研究学社”,讲座很多。我心不在焉地说。大姐走远了,我看见了天衣,她完美的体态正立在灰色路边,就在昨天,我和眼前的她做了爱。她套着去她表哥家穿的那条黑色裙子。在那个家庭聚会上,她连皮鞋也是黑的。我才知道很多搞艺术的人开始流行这种打扮了。那个家庭的客厅和过道墙上挂满了孩子画的大片散开的鲜花、游在鱼缸里的热带鱼、插着红花的女孩头像和放在白盘子里的黄苹果。父母为孩子在家里举行了小画展。那小女孩子叫天衣小姑,嘴里散着炸麻花的香味。那父亲请来了中央美院教师,他总是和天衣说话,令我生气。我走近了看着她,先是后背、头发和右臂,很快她听见声音转身,对着我又稍微一侧便和我往图书馆方向走,眼光只是一闪。她常常沉思不语,就算我呆在旁边她也不回应,神了。我俩路过一家饭馆,前面馄饨小摊春夏秋冬都在。夜晚还会有灯亮起。在校园里转得无聊的学生,也会在附近溜达。粮店和饭馆灯光把她托出来又一闪而过。她很快靠在楼墙边不走了,眼神发暗,脸上有些模糊,头发也很乱。她竟哭了:……你别做了。四周开始下着小雨夹雪,风又把它们吹得摇晃不定,也就无法垂直地落地。……你怕怀孕?她不回答,也不让我碰。昨天还像鱼在水里般亲密无间地揉成一团。……看,风在改变着物质的定量。我看她瞪着地上的雪粒,便试图说点物理方面的话题,因为在两个月的恋爱里,我只有在她不懂的领域里说话,她才保持着不反驳。我没有艺术细胞,既不知道毕加索,也没读过莎士比亚,连音乐家舒伯特都不知道,她很不满意。你到底知道点什么!那种时刻她眼里就没有表情了。有几次以为将要被她抛弃了。我忙去图书馆抓紧时间翻看了一些她常提到的作家。其实有一位叫雨果的写的《笑面人》我看过了,只是不记作家名字。我还从牟森那儿查看了不少书的内容简介,恶补了不少文学知识。……我不想再发展了。她不快地说。你怕大学会处分,不可能,我不怕,大家都这样,我们又没出去租房子。不是怕学校,我自己不喜欢,学习成绩也变差了。天衣,我是爱你的,不是乱来,我抓着她手又说:下雨了,这么冷,进图书馆再说吧。我把她手心里也许是一点树皮弄掉,她手心里总有点东西。……我就想静,这两个月情绪总是动荡不安,也没看完一本书。她的声音在冬夜散着冷气,眼里有泪。在心理学中应该叫什么现象?我心里想说恋爱了,但又怕她不高兴。你怎么这么正常。她看着我脸说。我明白,只要她盯着我,就有化解希望。我保证不做你的男朋友,只是你哥哥怎么样?你呀,太正常了。她嘴抬起,没再说什么,也被我勉强拉动,靠近了些。我俩又往前走了。我曾问过牟森,“太正常了”是什么意思。他解释是:我太理性,缺乏生动和艺术感。女人喜欢男人在恋爱中幽默风趣,和不切实际地浪漫,她们才能满足。而我认为自己虽然不浪漫,但一米八的个子,又诚实可靠,当然也是好青年的标准。“天空依然下着雨,我等待你归来。”一句流行歌词贴在了图书馆门前告示牌上,旁边是一张通知,字像歪倒的白菜。我俩就进到温暖的大厅,又走向有灯光的阅览室。各看各的书,明天也不见面。不然假期不陪你去云南。她对自己肯定地说。 好,但我说好了和牟森还有燕燕明天一块去参加师大搞的文艺晚会。燕燕是谁?《工人日报》的记者,我们的老校友。噢,对,是他的女朋友。天衣对牟森评价挺好,总是说他看书多,像个活图书馆。也许是吧,但她是南方姑娘,比较保守。我说。你的意思是我太开放了是不是!天衣皱眉头了。我没再争,说开放她也会生气。要小心。 好,好。明天不见。我免强同意,就上到理工三楼的教室。是啊,我就是爱上了她,获得了她,也补上了媚媚给我留下的情感伤口,心里那块隐痛就消失了。 你被吸入了肉狱 渐渐溶入黑暗像滴在海里的盐粒 慢慢地化在其中在肉里 不是你看不见什么 而是什么也看不见你……看见了张着嘴的我,站在山顶阳光下,而天衣散着头发正随风舞动。那是八九年一月的假期。我指着密布的山林,告诉她那里住着布郎族,就是《山海经》里描述的黑齿国了。 古代人用什么办法到达了这西双版纳?咱们从昆明坐长途车就走了三天。从北京到云南火车也开了三天三夜。 她满脸是汗,穿着皮鞋走得摇摇晃晃。身上是条连体蓝工人裤。找到旅馆住下来,我俩就忙着爬起了山。从古长安算起,骑马走到这儿最少要三年,骑死上百匹马才能到达。如果人还活着的话。我说。我穿了条像美国大兵似的迷彩军裤,戴了只写着Lee的名牌牛仔帽,但她总喜欢抢下戴在她头上。眼前的大山看不到顶,到处是巨大的树林把山路变暗。我第一次走进陌生的森林,四周都不是在现实里能见到的,有点像飘在神话里的虚拟感。布满人和牛脚印的山路很陡,两边潮湿的草丛正往中间合拢,裤子和鞋很快就湿了。她开始慢下来:太美了。那是不是相思鸟?她指着一只从树梢叫着起飞的鸟说。不是,那是杜鹃鸟,尾巴很长。噢,杜鹃是思念情郎的女人死后灵魂转世的,它悲鸣啼血,把白杜鹃花染成了红色。相思鸟是公母形影不离,不会是一只独飞。看,垂着的大豆角,天哪!我要摘。是巴豆,有毒不能吃。我抱起她,摘下了像弯弯的牛角般的巴豆。摆到我的宿舍里,太棒了,拍吧。她惊讶地把它挂在脖子上,把照相机递给我。快,拍,空气真新鲜,噢,多好闻的草味。她笑得开心。这儿的含氧量很高。没问什么含氧量,你这书呆子。她嫌我说话像上课,巳经多次不高兴了。我知道又犯了不浪漫的错误,就改口说:这山里面就住着布郎族,他们都是染黑齿为美,我见过照片,今天说不定就能碰上。那是我在广州《西南少数民族展》上见到的照片。他们谈恋爱就坐在树下给对方染着牙齿。和你女朋友一起看的吧。自从我交待了过去的恋情之后,她总会引我说到媚媚,然后就挖苦我。我就不想说下去了,因为那一刻正好想到了和阿媚。我鼓了鼓劲先爬上了高坡,看见前面还是绿得如海的雨林,正蔓延着遮住了另一座山,旁边山路也不知通向何方。回头往下看着她在喘着气。山坡没有风也没有太阳,绿阴阴树下面灌木里偶然长一点红色果实,再低的草丛中开着些深兰、蛋黄和白色花。记得媚媚总是把屋里摆放些鲜花。回到北方就看不到谁家里摆了。妈曾说过思想健康的人不会摆花,是小资产阶级,所以她也不养花。天衣终于爬了上来,脸潮湿和充血:不爬了,上去干什么,不就是高了点,总还是要下来的。我心里说女的真不能吃苦,伸出手拉着她说:亲爱的,这山并不高,再爬一会儿,说不定能看到大象。热带森林有大象?她手上出了汗,但眼睛很亮。有,野象群。看,这是活化石,是菌类繁殖。一些厥类植物如巨伞似的在丛林展开。我过去揪了一根卷曲叶子。在南方大学植物园里虽然见过,但和这些高大成片的植物比,就都太小了。对,在科普画报上见到过,你站着别动,拍下来。我拉着天衣往上走,她的小手都变成湿肥皂了。一些黄色大蝴蝶围满了牛屎,走近之后它们马上飞散。她左手抓了一大把各种颜色的野花,但都不如她的手好看。她似乎用尽了力气,呼出的气体有前天吃过的米粉味。她和阿媚一样,是最不爱体育活动的姑娘。天衣犹疑要不要扶着树休息,那树皮上有些蚂蚁。我就扶着她,她闭上眼,用手按着前额说:我贫血,大概心脏也有问题。给我水壶。我握着她手腕,触到了她的心跳,不是太快。我给她摘了太阳帽替她扇着风。我最爱爬山,特别是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的片刻,真有成功感。她没睁眼便回答:动机的背后是妄想狂。爬到山顶就以为征服了山,从山脚爬到山的肩膀,爬来爬去还是个微不足道的爬虫。我很近地看着她躲在暗处的白奶子说:女人都被自已的身体统治着,你们没有肌肉要去发挥,所以不爱登高。她睁开眼:你没权力说女人身体。男人长多了点肌肉的坏处,就是为消耗体力而奔波,天天在操场上抢球。哼!我就蹲下吸烟。天衣大概有抑郁症,对集体活动都缺乏兴趣。估计她也休息好了就灭了烟说:这儿山林太美了,不爬到顶很可惜。我还要休息。你走得太快了,好多美丽的树和花还没仔细看呢。爬上再爬下就等于没爬,仅仅是消耗了体力。她闻了闻手里的野花为自己争理由。有一枝是深蓝色,四个花瓣聚成了一朵,又往外散着柔软花蕊。我就和她紧靠着树,看着周围的草和树枝。一些光透过叶子散在我们之间,像雨点。坐下来渐渐会感到有点风在浓绿间漫开,那是从北面山谷吹来,有热草味。又看到了什么?她看着丛林抖了抖头发说。我看到了树后面的野猪。不可能!她又放松地说:你故意吓我。然后,我俩又握着手往上走去。前面不再都是大树了,有些山石,那就是接近山顶地貌,而蓝天也在稀稀落落的树枝间露出。就搂住了她。只有我俩了,大山大树之间没有别人。……天衣,你是我的天使。她放心地松了手,野花散在草上:你的白衣天使有恐高症,怕飞,懂了吧……我俩刚躺下就很快触到了肉体,我就如穿鞋似的插进了她的草丛。她随着我晃,山林也随着摇,直到我眼前闪着又白又亮的石头,那就是顶峰了……那个下午,我俩嘴贴着嘴晃着身体的肉和血,直到她双腿在抽搐,小声哭泣了。也许是我生命中头一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四个钟头,没有见到其它人。我和她是在黄昏之后才慢慢地下了山。她让我搂着她,走到一条有很多石头的河边时,问我: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吧?当然,我和你白发到老。我有气无力但又想做爱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你身边总会有各种念头,又觉得你像石头似的重,像它。她看着河里一块在黄昏中依然是白色的石头,中间有条深褐色的纹。河水在周围不声不响渐渐地发暗,一只鸟从空中犹豫了片刻才落在上面又很快飞走了。无论社会怎么变化,我和你永不分开,你要发誓。她眼眶发红了。那你说一句爱我。我趁机要求她。我在给你的信上写过了。她抬着脸,单眼皮如一条虹,白皙的脖子伸进淡绿色衬衣里,我吻过的印痕也若隐若现。爱你……她声音沙哑,脸红得超过了嘴唇,我就又往那一片扑去。黄昏的节奏正随着光消失而变慢,但反光依然挂在落日那儿不走,有很长时间是比较稳定,变化不大,它也映着我俩依偎的肉体,直到被蚊虫咬跑。……回忆时她的脸直直地对着我,与媚媚闪光的眼神不同,天衣的眼球空洞,没有光泽,也不传达内心。你如潜水艇驶入了大脑周围都是红褐色的细胞看到了大脑黑色的疼痛如一片白色网线在延伸…………看见自己走进宿舍,七个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吃烧鸡。平时灯光很暗,估计是陈迪换上了大灯泡。上次也是他干的,令大家享受了好几天,才被告发摘走。没地方坐了,我准备再返回天衣那儿,但陈迪抓着我不放。曲发的床是靠窗位置,盲流正坐在那儿,平时他反感有人坐他的牡丹花床单,不但浩癖还爱穿名牌,一头卷发看上去像外国孩,他其实叫曲昌。你是假装忘了!这星期由我们管饭。董荣指着桌上那只撕得如废纸的烧鸡说。你想赖掉,买啤酒去!毛达说。他又是系里的党员又是文体委员,说话真像是政工干部。偷饭票的来了,我亲眼见到的。余进说什么话都要加上亲眼亲自。他戴着电子手表,爱把袖子撸起,露出短小胳膊,外号叫猴精。前几天在食堂轮到我买菜时,才发现忘了带饭票,就脱口说:刚才被人偷了。盲流每天像县委书记似的背着手在走廊散步抽烟,烦了就随便躺到某人的床上酣睡。楼下管理人员趁我们不注意多次把他扭送到街上,还送进了派出所三次,他都能脱险,又被大家偷送回来。无论是被抓走还是挨打只会令他知名度更高,也使我们宿舍楼名气大增。盲流没有名字,因此,叫他盲流并没有带着贬低的意思,而是尊称。一个要饭农民进了大学宿舍,满足了我们的反叛意识。他去哪个房间吃饭,用他的话:是看得起你们这些可怜虫。盲流是在大家的鼓励下才开口说话的,他比王飞的口音更四川化。最近,隔壁的敬之安排了他和文学系的女诗人睡了一次,他就开始大胆地说下流话了,比如:女人衣服一扒光,奶子就掉到腰上。嘴大的女人阴唇大。男人鼻子大鸡巴也大等。同学们还轮流带他去洗澡,有时他想看电影了,我们也能带他翻墙出去。我的理发技术是这一层男生们数一数二,理一个头收费二角,除了不收小李的,就是盲流了。 现在,他正在吃鸡腿,双手在白细的鸡肉和骨头之间显得很脏。我挤坐到靠被子的床边。屋里的光似乎有些生硬。也许是外面还没暗,甚至晚霞还挂在天上,屋里就开了灯,两种光混在了一起。 大家吃饭的声音和气味都很大。来,来嘛,跟大哥干一杯!盲流转身说。我只好起身接过杯子:刚喝了瓶啤酒,这是二锅头,太多了。盲流用眼角扫了我一眼:城里人,不中用,啤酒是尿,喝这酒才是男子汉。来,亲不亲,一口闷。董荣刚把玻璃杯举到他一年四季都不摘下来的名牌太阳镜前,我就对着杯子赶快喝了。因为我怕跟他干杯,他有一套套说词,而且乱吹。他说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值五百元,好在我在广州呆了四年,骗不了我。白酒下肚马上脸和胃像是走进了火里,又热又晕。我刚在天衣那儿吃了饭,她屋里八个姑娘都在。我就想回来看她给我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牟森早就看过了。 盲流穿了董荣那件衬衣,显得像个公社文书。这衬衣胸前绣了个男人骑马打高尔夫球图案,传说比鳄鱼牌还高级。因为董荣穿着它参加了柴庆丰被流氓打死的抗议活动,他怕被清查,就不敢再穿了。小李叫他讲个故事,女人或者鬼神都行。小李的父母亲都是挣不了钱的菜农,生活费是他哥哥供的。从未见到他买过炒菜,我们就叫他苦瓜。去年他狠心买了支牙膏,又买不起牙刷,就用手刷,今年有了牙刷,牙膏一没就偷我的,我也假装没看见。盲流醉乎乎地说:没故事了,不摆龙门阵了!但他显然想讲点话。他吸了口烟,使劲咂着舌头,脸上呈现的是酒足饭饱的心情。那是集市上农民们把收成卖了好价钱之后常见的神态。小李在床上调着新闻联播:……国务院总理李鹏,签署了在拉萨实行的戒严令……再给讲讲你骂警察的故事吧。余进拍着盲流肩膀。那个故事是盲流压轴节目,大意是:盲流站在街边准备解开裤子撒尿,警察走过来:谁叫你在街上撒尿,提上裤子!盲流:谁尿了?它尿了?警察:你伸手抓着它干什么?盲流:锤子长在俺身上,就拿出来看看嘛,犯了什么法。警察没话说了,只好嚷嚷:快提上裤子,走走走。盲流的胡子也越长越长了,甚至有两次被保安人员当做反叛艺术家抓了。因为那些天有些先锋艺术家在美术馆开枪射击作品。陈迪,你把望远镜拿出来给盲流看看。余进大声又说:这是我们宿舍的招牌,苏式的,他从不提从哪儿弄的。那只望远镜经曹明看过,是军级干部才佩带,比团级干部倍数大三倍。听说南京大学出了事,有个黑人留学生带着中国姑娘进宿舍,被学生打了。喝红了脸的小李说。他虽然进了大学,样子还是个中学生,和去年才搬进来的毛达比简直像是父子。盲流,知道吗,黑人勾引了中国女大学生,在宿舍里睡了,被男同学看到打了一顿,你说该不该。曲发问盲流。他头发干净整齐地卷着,一天刷两次牙,和王飞房间里的大禅小禅很像。早晨总会看到他用葡萄糖瓶子装了热水熨衬衣。你说,该不该打那黑人。很少讲话的张杰又问。他衬衣里面是毛衣,假衣领巳经磨脏了,黢黑的脸上干燥无光,眼白和眼球也都像假的。坐在盲流对面的毛达正嚼着花生米,他哪里也不看就附和着:该打,给中国人争回尊严。毛达边说边脱掉他的黄军装。盲流对黑人了解太少,但还是有印象:黑人?长得像煤一样,敢碰中国女人,中国没男人了,给中国人丢脸。打他个卵蛋!他如警察似的挥了挥手,几乎打到旁边的张杰。大家高兴地笑了。那就是盲流动人之处。人家南京的大学生都上街游行了。抗议给老外特殊待遇,也要求民主人权。董荣,你女朋友打来电话说的。王飞抽着烟进来。他前两天跟我说过趁舒彤和刘岗闹意见,该把奥林学社重新改组。我跟他说再改也没他的份。除了我以外没人不会听他的。改革正进入最关键时期,不能再上街闹事了。毛达像个过来人似的说。 不能再干低层次的事情了。陈迪看着王飞又说:什么烟,来一支。又跟你的天衣无缝干了,瞧你这个松样,起码放了两炮。王飞眯缝着眼说。我打了个机灵,酒的晕劲正从头部往腿散去,人就很懒:去你的,滚!我不想被他们谈论。屋里的八个人就我和陈迪有女朋友带进来,毛达和董荣的女朋友都在外地。王飞上星期领来一个旅游系的西安姑娘,可坐着聊了一会儿,人家就喜欢上留着平头的曹明了。外面响起学校里的大喇叭声:……国务院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地严格控制民工外流……把窗关紧点,听狗日的胡说。王飞一边把烟转给了余进抽,一边又说:今晚我也要来洗一把,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厚,喝个够;感情铁,喝出血!董荣还有毛达余进都是赌徒,今晚宿舍里又会变成赌场,我只好去王飞的床睡觉了。 伤口在额叶跳动 记忆细节已模糊退化…………大学就是处女的屠宰场,据统计,上一届八千多名女同学,毕业时有七千多不再是处女了,这还不包括女教师的数目。王飞坐在床上说。关灯睡觉吧。舒彤一闭上眼,脸就白乎乎的一片。我睡到他们那儿是腾出房间让陈迪和他的女朋友睡觉。小李和董荣他们去了别的宿舍。男宿舍其实查的也松,只要女的敢留下,大家都自动协助。当然最好是不怎么查房的星期六和星期天。不对,数据只是说七千多名女同学都接受可以有婚前性行为,谁也不会说自己不是处女了。刘岗说。他和安徽大学的女友常通信。数学系的调查和你说的出入很大,进大学之前有性行为的就占了百分二十七。邵间在黑暗中说。我还以为他睡了。在黑暗中躺下的男人就会说到女人了。关了灯以后的窗口,也有些光线流进来,还挺亮。也能看见王飞背后是一排由挂历撕下来的女演员头像,脸都往前凝视。特别是挂在烟雾弥漫的男宿舍的墙上,每个女性就都承载着她们那个领域的神秘了。睡上铺的老付在收听美国之音广播。他托福每年考一次,分数都很高。估计是进哈佛的苗子了。屋里还有电炉烤糊了馒头的焦味以及专给王飞和盲流吃的,放在抽屉里的辣豆腐乳的臭味。我躺在床上身体没动,但脚趾在抖着,心里不舒服,又不敢讲;我和天衣弄出了事,巳经两天没敢去见她了。大禅和小禅推门进来了,走廊的尘土总是混着厕所的异味,令你想吸烟。他俩各提着只水瓶,一个拉开灯,一个去摆暖瓶:谁喝,这星期我多打了六瓶。大禅往饭盆里倒水,烫出一阵炒豆角的油腥。他妈的总不关门,下次出去把你关外面。睡在靠门的刘岗转过身嚷了一句。他睡的是最差的床位,来往进出的尘土、水迹、声响和扔垃圾的塑料桶、脸盆架都在那儿堆着。他又特别敏感,有点声就醒。我想起前些天寄走的几份留学申请表。按我的成绩和托福考分,应该考上美国一两个中等大学吧。天衣那天也心神不安地对我说:别在中国呆了,还是考走吧。你在美国会学得更好,反正没奖学金对你也不是个问题。你大爷有钱。我试图马上睡觉,但像昨晚一样,又闪出校墙外那片丛林:前天下午我和天衣躲开人来人往的校园,穿过球场第一次往那儿走去。我个子高就举起她先翻过了旧红墙进了圆明园无人管理的角落。墙的那一面更潮湿了。眼前是些桃树,在凸凹不平的草坡上下乱长着。一条没有声响的水沟在附近流淌。那天她的黑裙中间系了条红色腰带,阳光像雨般撒在她的脖颈和双肩。那儿的树虽然长得不整齐也不美,但春日的浓绿把她衬得几乎要飘起来了。偶然有湿砖墙的灰味从阴影处吹来,那旧墙正往两边延伸,其中一边顺着草丛伸进了水草里,河水是流到公园的湖中。我没想到翻过校墙这边竟是一片人间乐园,就搂着她躺在草丛,慌忙地吻遍了她身上发热的光斑,很快瘫软在对方的抚摸中。从去了西双版纳至今快两个月我俩没机会做爱了。真想要吗,你脱了,我要看看你……那一刻,她拿开我伸在她下体的手,脸有些红,像附近的桃花。男人没什么好看的。我伸手摸着她胸脯,把她的乳头露在了阳光下。她站起来,双手往后拢着头发,脚面清晰地下滑贴着细草,有几片绿叶紧塞在脚趾之间,脚掌弱软细滑,趾甲如粉色花瓣在春季散开。她脱了内裤,提着裙子,又慢慢蹲下。浓黑阴毛擦着绿草。看见了吧,刚倒了霉……那片幽暗的肉往两边吸着白皙大腿。我就扑过去紧紧地压着她和草,……天衣双手抓着我后背和头发,我俩激动地乱抖,很快我把体内最热的液体全射进了她的凹洞,她被烫得抽搐了……起来!滚起来!有人一脚踢在我腿上,喊声就在头顶,三个男人围着我俩,树枝使他们弯着腰。起来!小流氓,到公园派出所走一趟!我蹲着往身上穿衣服,大脑乱成一团。我们是恋爱关系,是大学的。我站起说。他们个子比我矮,手里都拿着棍子。别嘴硬,两个都是流氓,先抓起来再说。那个像头头的胖子说。我们都有学生证。天衣手里握着胸罩和一些草,她的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走不走!他拿过证件看也没看,旁边两个用手里的木棍敲着草梢。我们是恋爱关系,不是流氓。天衣穿完裙子对着一个穿短袖衬衣的说。知不知道发生性关系是犯法,把她带开!问问她知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那个胖子说。其中两个人把天衣往下坡拖走,她手里紧抓着胸罩。她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天衣。她父亲叫什么?我想这下子完了,警察要是到单位调查,天衣就完了。我死活不能说出她父亲的单位和名字。你他妈的!想找打!刚才干的事我都看见了,到派出所脱下裤子,查到有精液起码判你五年!他用手里的棍子捅了捅我的大腿根。我浑身僵直:警察同志,我做错了,放了我吧,我们再也不来了,好好读书,不再犯错了。放了?你知道这是在哪儿?非法进入国家级的保护场所,而且乱搞男女关系,这是罪上加罪。校规明明写着在校期间严禁谈恋爱,你这是知法犯法。我们真的是恋爱,不小心犯了错误。今后保证再也不乱来了,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中去,您就放了我们吧。要想回去,起码先交出三百块钱押金,还不知道我那两个兄弟同不同意。我马上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碰巧是昨天回家拿的一个月的生活费:一百二十元。他没看就放进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大口,上下两排黄褐色牙缝冒出些烟。他使劲吐了口唾沫。只要放了我们,我把三百块凑齐了就马上交给你,现在身上只有这么多了。这点钱还不够我们的加班费。蹲着别动,我去商量一下,叫你们保卫处来领人。我低头看着脏绿的杂草和树杈的阴影。又过了些时间,我抬头看天衣走过去的方向,草丛没有动静,偶然传来点在树枝间飞翔的鸟叫。他叫我蹲着一动不动,但他们三个人会怎么审问天衣,都那么久了。我大着胆慢慢地站起顺着墙往下坡走去,就看见了她,一个人僵直地靠在墙上,抖得说不了话。我急忙帮她提上裙子,很快爬墙回到学校。墙这一面只有几棵树,因此全是阳光,一些同学正在踢球。她仍然发抖走不了路。我陪着她坐在地上,她突然咬着衣服哭出了声……巳经过去两天了,天衣依然不说话,宿舍同学仅知道她感冒了不能上课。我去呆上几分钟,她就叫我快离开。我不敢问她那些男人干了什么,如果问她也不会回答。我恨自已带她去那儿。 嗨,以后你带女的过夜要有个说法。舒彤还是不服气。对,大家定个君子协议,带女朋友只能在星期天晚上。老付说。好,平时来决不腾地方,谁也不准违规。刘岗马上同意。因为他总是早出晚归,赶上插着门就进不来。就星期天晚上,等太久了,咱们是八个人,等于二个月才轮一次。王飞不干了。你小子,没女朋友活该!他用脚踢了踢上床又说。这儿是妓院吗,都他妈的一点了!我忍不住叫了,嗓子发了炎,喝水都疼。我是吃晚饭才听到他说圆明园有几个痞子专抓学生罚款发财,威胁不交钱就告学校开除学籍。当时头脑就嗡地响了一下:真的,公园派出所的人怎么会说兄弟。我真是块木头,害了天衣。大禅还说:那几个青年是修理自行车的,有个留学生和英语系女同学在那儿操练,被敲了两百美金。那片山坡被他们承包了,和派出所的警察们分成。听说有时一天能抓到七对,赚好几千块,成了万元户。竟被几个披着警察外衣的流氓给耍了。我更不敢告诉天衣,也许她已看不起我了。王飞的宿舍烟太浓,睡一会儿嗓子就干了。这时 你额叶脑细胞动了神经元伸展开树突发热的暖流随记忆到达了丘脑…………就听见了母亲呼叫:戴伟,听见了吗,我是你妈妈,天啊,动了,眼皮在动,天啊,这些日子没白费,打这些针也都值了,天啊,我给你垫高枕头。我也感到了将要苏醒,除了四肢位置和妈正搬动着的头部,还有胳膊吊着的针头,混着浓浓的来苏水味冲入了大脑,我感到了自己完整地横陈着。这下子好了,我又将返回人间了。儿子,告诉你,你命大,等好了,妈说什么也要把你弄出国。听着,我给你唱个歌,你两岁时一听就不哭了: 拿起笔来做刀枪,党是俺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我就叫他见阎王!……唉,不过,这歌词不是太好,你能听见妈说话就行了。告诉你,今天是九零年四月二十三日,医生说你这种昏迷了半年以上的植物人,活不到三个月,你这不还活着,早就叫你别参加运动,唉,也别醒了,醒过来也要被警察抓走。耳朵又送进颞叶一些母亲的喘气。闪现过的一些记忆片断又慢慢地回放:……坐在盲流对面的毛达正嚼着花生米:该打,给中国人争回尊严…………人太少了,校旗带来了没有?…………伸出你的舌头,把药吃了…………在镜头里我直直地对视媚媚…………我抓走的流氓有好几打了……我突然明白,自已像烧坏了一截电子管的收音机似的停了,只是记忆在活着,四周的景象如此遥远。现在没有蓝天也没有光的宇宙寻找走向外部的路都堵死了……那么,我应该是被子弹击中了头部,然后昏迷了。……看见了一排持枪的军人,但媚媚迎着走去,枪响她就跪在了地上,那一刻,我大脑突然炸开了,就是这样。那么,阿媚活着还是死了?那真的是她吗?那天晚上天衣去了医院吗?对,天衣,她来过我床前,我皮肤记得,但那枪声之前还发生了什么?……牟森也倒下了,在血中昏倒的王飞……突然闪现了眼睛发红的王飞,推门就喊:我要贴大字报悼念胡耀邦!他的去世是中国民主的巨大损失!他刚听了美国之音的新闻报道,肩上还挂着耳机。……不该死的死了!他拿着支粉笔在桌面和墙上写着,然后又咬了指头往手绢上写血书:人民……怎么手上流不出血。他恼火地说。我们研究生院去协和医院病理化验室实习,王飞就看上了一位预科小姐。结果,昨晚人家只勉强陪他去下了一次饭馆就不再理他了。你小子是冷血动物。陈迪躺在床上手里拿着杂志说。这是午休,别嚷了!我说。被圆明园那几个流氓骗了以后,心情极坏。天衣虽然跟我说话,但不让我碰她了。都是你们八七年那次闹学潮,把他给整了下来,现在人家死了。毛达挖苦说。他说完我也睡不着了。心往下沉,就去给牟森打电话,想听听北师大的反应。他说宿舍里正在传着下午四点有重大新闻,听了以后他也吃了一惊:是这么大的事,看来会有学潮。我忙着去找天衣,算是个借口。我从实验室走回宿舍准备洗澡。路两侧都是杨树,四周槐花散着清香,那是种发情的气息,有些腻。黑暗中总有些打开了一片或两片都张开的窗户,把内部的气味渗出,令人想手淫。怎么,下课了,三角地铺满了大字报,快去看吧。轲希碰上了我便说。他抓着件刚洗的湿衣服。看了,研究生院巳经贴了悼词。老胡下台这两年,什么也干不了,还要被摆在那儿作为团结的象征,真可怜,可咱们不能再闹了。我说。这一次可该闹闹了,不能失掉机会。轲希左手按在腰上。我边走边说:闹八六学潮的,都有点内疚,什么正事也没成,就搞下了胡耀邦……开始有规律地呼吸和起伏二氧化碳变成了静脉血液使门静脉所输入的贺尔蒙伴着兴奋细胞流向右心房……我渴望醒来,但语言中枢主要集中在大脑皮质,语言障碍在临床上也叫失语症……我又看见了那块埋在土中、露着半截的红砖,每次下课经过就总会踢它一脚。它其实从未把我绊倒过,我对它的恨是没道理的。但是,我有欲望带上铁铲把它挖出来。走进宿舍门口就听到电话响,而且正好是找我。小弟从四川打来长途电话问情况,他说四川科大的学生今天开始贴大字报了,几个人都是党员,也是学生会头头,还盖了学生会的章,是什么原因。我告诉他北大也是,但还没走出学校,清华和政法大学听说上街了。会不会发展成学潮?他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四川腔了。不会,你可别头脑发热,枪打出头鸟,你就随大流吧。我看了看周围。最近听说每个宿舍都要发展一个特务,随时汇报每个人的思想情况,毕业后会保证留在北京。我的宿舍大家猜是张杰。他来上北大之前就是河南省教育部培养的干部苗子。……有举动的,都是有点家庭背景的人,我们系只是有人撒了点白纸,一个字都不敢写。小弟说。写悼念文章不用害怕,这儿的大字报都几百张了,别参与组织就行。我嘱咐他。旁边宿舍正打开了门,是流行歌:……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出来的都是思想……我被震得心烦,赶快挂了电话。宿舍里见不到王飞,我和老付去大姐宿舍找到了他,他中午的激愤巳平息了,陈迪正陪着他抽烟喝酒,听他发牢骚,白玲和咪咪也在屋里忙着弄吃的。 大姐是女宿舍年龄最大的,正像男宿舍有老付,都是半个家长。她也二十六了,大姐也正像丈母娘般买回一个猪耳朵为王飞下酒消愁,我们进去时咪咪刚切好,还倒上了香醋。巳经是春季了,屋里的同学都还穿着棉衣和羽绒服,我也只是摘了手套。听说三角地的悼文了吧,作家班还贴了对联。老付对大姐说完又问舒彤:奥林学社有什么计划?不是说八九年是闹学运的好时机吗,法国大革命二百年,五四运动七十周年,文科的韩丹和他们的民主沙龙上个月还贴出大字报,要求组织合法化,看来,他们很有能力。我父母都当过右派,小时候我也当过狗崽子,胡耀邦为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他可是我家的恩人。我不是不怀念,是形势不利,你们要闹,等于往圈套里钻。校党委告诉各系领导要关注学生动向。大姐说。 悼文是法律系贴的,不是韩丹。看来海子的自杀把法律系唤醒了。海子原是北大法律系的诗人,他对现实绝望了,一个月前走到长城角下的铁路卧轨自杀。韩丹上个月办了个纪念海子的诗会,拉去很多法律系的。明天,咱们先发动理工科的去广场献花圈。别太急了。舒彤不吸烟,他用手挥着烟说。说点吉利话吧,今天是白玲生日,正煮挂面呢,谈什么自杀悼念啊。戴伟,别白吃,去小卖部买啤酒去,顺便买几根蜡烛。大姐说。我可是见流血就晕,连外科手术都没有经历过,别谈什么刀光血影的话题。白玲一本正经地说。我一会儿在天衣那儿吃,白玲,那祝你生日愉快。我说。天衣的宿舍在隔壁。也是,胡耀邦怎么选了你这好日子。陈迪笑着说。八六年我们哲学系的张晓辉,因为书写《青年马克思主义宣言》被捕,以反革命宣传罪判刑三年。你们就不想平安地毕业。大姐说。韩丹不是在舞蹈班学霹雳舞吗,操!还以为他是个理想知识青年。王飞眯着透出红丝的眼说,我就知道他肯定喝了三瓶以上了。胡耀邦原来是国家主席还是党的总书记? 白玲虽然个子矮小,但身体匀称。大眼睛,高颧骨,像是个对谁也不让步的姑娘。当然是总书记,现在是赵子阳了。你们再闹,就是把他也弄下台。她是学中文的,长得比白玲小。平时因为她只能抬头说话,嘴唇被脖子的肌肉扯住,形成了张着嘴的表情。嘶哑的男性声音挺好听。我们要搞追悼活动,今晚就去广场献花圈!王飞恢复了精神头。你小子一会儿干劲十足,一会儿蔫不拉叽的。陈迪说。少搞死亡崇拜吧,人一死,都变成光辉事迹了。白玲说。去,现在就去!王飞把一条猪耳朵吃下去又说,搞个游行到天安门,我早就准备了标语。行了王飞,八六学潮那么多人游行,只有你背了个处分,还想造反啊。大姐边煮挂面边说。即使没落处分,也在大学挂了号,毕业分配都不准留在大城市。我说。听说你联系的美国大学来了录取通知了。白玲问我。大概是天衣告诉了她。没有,寄走了十几份,还不知道结果。我说。这国家该亡了,你看,人人都在办出国,跑得远远的。咪咪冷冷地讽刺我。这一次,非闹大不可!王飞完全忘了失恋的事了。我没吃面,趁他们热闹着就很快去了天衣宿舍,她在等我。走廊的灯光在冷风中忽明忽暗,说明有人正在偷着用电炉子。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开着蚊帐,其它的都挂上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上一次带天衣回家是春节以后,最近妈还问我为什么天衣不来了,我也不正面回答。希望通过时间她会淡忘那件臭事,我和她就恢复如初了。在床上看书的她,双眼从散开的视线往我脸上集中了一下,然后如闪光灯般闪了闪,我就松了口气随便说:白玲今天生日,你不过去祝贺?等你嘛。她平静地说:戴伟,别当妄想狂患者,别再出头,万一被逮捕了,不值得。我可只想过平静的日子。你答应,做个观潮派。天衣躺在被子里用两眼看着我。我就坐在她腰部说:行,我不积极,便俯身去吻她,她没躲,只是睁着眼,手就关了台灯。我心慌意乱地掀开被子,两个发热的物体又吸引在一块了……她就把手里的书扔到了地上小声说:有一天,你消失了,我不能爱你了,怎么办?她还把蚊帐放下了。保证不出事,你放心。我还要带你去最安全的美国,给你买一片私人花园。别废话,答应我,那件事别告诉任何人,也永远别再提了。她小声说。而她的左手或右手把一个没撕开的保险套摸索着触到我腹部,我就接住了。我俩就在单人床上悄悄颤蠕,嘴吮着对方的呼吸,而下身很快就又湿又热,越来越热,她身体似乎陷在床的怀里,我每往她里面顶,床都会随着晃悠而呻吟,也就不敢有大动作了……别的床上有一对正在亲热,而且故意用录音机播放着英文歌:……当你失去了朋友,当你遇到了麻烦,我会为你架起一座桥,躺下让你过去,当黑暗来临,当你走投无路时,我会来安慰你…………保险套随着变软的肾根滑在了她腿上。……我那盘磁带,绞带了,你给我,弄一弄。天衣喘着气说。用热水瓶烫,没问题……我浑身像个漏了底的壶透着凉气。这就是脑脊髓液在循环弯曲的游浮体抖着尾部如雨水沿着树枝往下渗……母亲在说话:……是个活人呀,差点就睁开眼……这衣服、被褥床单全要消毒。用“洗消净”这牌子,别的洗衣粉都不杀菌。是位妇女在附近。唉,把阳台封了还真不方便,不然被褥拿过去晒一天也就行了。母亲说。他的同学老师都来看过吗? 可不想让他们来,看见别的孩子就难过,有时敲门我就不开,你看,门上装了视眼,才二元五角,你能看见来人是谁,但外面人看不见里面。那警察可就气死了。说话的像她单位管工资的女会计。又不是我一人,这楼道家家都装了。…………返回颞叶一带,就听到牟森在喊:真过分了,北大人都死光了吗!同学们从下午到晚上都陆续地到了舒彤宿舍,大家都认为再不行动,就很被动了。轲希刚从广场献花圈回来,他大声宣布:学运巳经开始,花圈成千上万,中央美院在纪念碑上挂了一幅五米高的耀邦遗像。牟森大声道:我们北师大有上千人进驻了广场,而且所有学生会头头们都造反了。舒彤严肃地晃了晃头:要策略,不能全军覆没。先让韩丹的民主沙龙打头,我们奥林学社作为外围组织介入,以避免运动结束之后受到冲击。你这家伙韧性十足,果断一点行不行。刘岗很少显得着忙。听说他在北京社会科学研究所兼职了。现在看来,该行动了,明天上午去中关村募捐,筹集了资金马上制作游行横幅。老付也附和着说。要闹也不准在宿舍闹,我可不想被扯进去。大禅坐在他干净的上床,手不断摸着头发说。他说话不快不慢,骨头里散着些贵气。对,你们去学生会娱乐活动室讨论。小禅坐在下床说。你个软包包,怕死早点滚个球!王飞看不起他俩。这不是你家,想在这儿建个八一起义纪念馆啊,没门! 小禅也生气了。戴伟,楼下喊,有电话。邵间刚去撒尿回来说。他从不吸烟,也没女友,但常在洗漱室洗衣服和修剪胡子,看上去像是要去赴约。男的女的?我怕母亲来电话。结果又是小弟。……妈打来电话了,叫我不要参加集会,她知道你们贴了大字报,还打算游行。小弟声音不清楚,长途电话总是无法听懂一部分。一定是天衣给妈打了电话,她怕出事。那你就少去掺和……我不会去,上次闹了一下,都进了档案……我不想让小弟知道太多,不然妈又会找麻烦。他最好是老老实实读完书,回到母亲身边工作,我才能出国留学。谈了几句线就断了。我就又返回二楼。……别吵!少数服从多数。曹明大声说,他虽然也加入了奥林学社,但平时很少表态。还要结束一党专制。他在门口喊着。也要求党和国家领导人及其子女,向全国人民公布他们的财产状况。刚才我在广场看到了这个标语。牟森又捋着头发说:戴伟,真过分了,帮忙推个头,头发长了不像正面人物。想革命就给你剪个光头。我笑他。他曾说过他父亲被剃了光头,送进劳改农场而愤愤不平的故事,因为只有厅级右派才准留小分头。要允许民办报纸,开放报禁,条件要具体。舒彤往本子上记录着。对,还要有自己选举的学生会。轲希说着头就在动着。韩丹还有清华的晚上都在广场了。邵间正襟危坐,睡觉都系着领带。牟森文笔好,戴伟毛笔字一流,你俩先动手写份请愿书,把奥林学社的态度公开化。老付情绪挺高了,慢性肝炎的黄脸色变红了些。还要写出号召发动游行的布告,抢第一时间贴在三角地。邵间也在记录着。大家正忙着议论,窗外三十一楼的花园里有人弹着吉他唱起了情歌,还和对面女同学楼大声地又说又笑,令人心烦。舒彤就说:戴伟,你嗓门大,不准他们半夜鸡叫。我就挤到窗口对着楼下大吼:操你大爷!紧接着,别的窗户也打开骂着:操你姥姥!操你妈!……我便缩回头关了窗,但下面的吉他手叫着:有种下来!老子打死你!我就又开了窗:有种上来!谁那么牛比啊!余进过来往下面喊。同时,楼对面的窗户也都劈里啪啦地亮了灯,对着下面:有种的别动,老子下去煮了你!老子下去废了你!……其实很多人都睡不着了,大家都心烦意乱憋得难受,就都往楼下跑,还有人把桌子和凳子从窗户扔到楼底。我没下去,回屋里喝了水。开窗就看见王飞巳经脱了西服,用打火机点着扔在那些凳子笤帚上面。火令人激动了,大家都忙着往下扔垃圾和杂志报纸,我找到董荣那双最臭的球鞋扔了下去,火溅得乱蹦。我也就下去了。弹唱的同学早吓跑了。很快围着火堆聚集了一大堆人,同时女同学楼也有人打开窗喊着叫着,因为过了十一点就被锁上了大门。王飞大吼:快去救女同学!十几个男同学冲了过去,连踢带撞宿舍的大门轰然倒下,女同学们兴奋地叫着跑了出来。我也往天衣宿舍扔了一块石头,她也开了灯和咪咪推开了窗往下看。舒彤在人群中突然喊:游行啦!到广场去!然后整个男女宿舍楼便开始沸腾了。……不该死的死了!王飞边喊边往火里扔他的鞋。又有几个同学把辆自行车也扔了上去,一阵风吹过,带火的纸飞舞着,落在余进的脸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家狂笑。牟森从洗漱间冲完头急忙跑到火堆那儿看了看是不是他的自行车在烧。几个女同学和男同学一起,把控制着她们的两扇木门也抬到了火堆上烧了。……反腐败,反官倒!王飞烧得只剩了件背心睡裤了。所有房间的灯都亮了。毛达和小李正趴着往下看,我叫他俩快下楼,把我的风衣也拿来,大家都涌往三角地。突然,从二十八楼四层的作家班宿舍窗口挂出了十多米长的白布,写着:中国魂。舒彤说正好用它游行,再挂到纪念碑上,快去扯。我们几个跑过去抓住了白布,和楼上的人拉扯了一会儿便抢到了手。大家先是围着一排排宿舍楼喊口号,在社会学系宿舍就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到博士生楼就喊,发挥你们才能的时刻到了!这样走了一阵子,人就多了。刘岗和老付准备整队出发,让我这高个儿当纠察队长。我先马上跑去找天衣,看看她的态度。在门口就碰上王飞正在和一个短发姑娘调情,我拉他走,他死死抓着门框,说一会儿就赶去,然后他就和那个姑娘走进了女宿舍楼道里。我记得她叫女蛙,英文系的,也是校舞蹈团的,看过她跳孔雀舞。我对着窗口喊,天衣就趴着说:小声点,我会下去……韩丹和很多文科生走了过来,他穿了件米色夹克衫,前边头发很长压着近视眼镜,高中生似的修长的脸上挂着教授般的表情。他和杨涛都刚从广场返回。他建议先在校园游一圈,以各系或各专业为单位,组成纠察线,人多了就游到天安门,他们巳经有二三百人了。政法学院下午就到了,快走吧。柱子他们抬了个花圈也来到三角地。法律系能有多少人?老付问他。号召二百人没问题,现在我们的法治与民主研究会就有八十多人。两个小时之内,各系组织的队伍便开始涌向校门口,舒彤才想到还没写请愿书。牟森说刚写了个开头,但现在根本不能静下来想了。大门被二十几个门卫拦着,也不开门,还挂上了锁。我和柱子过去叫他们交出钥匙,一个大概是干部的说校保卫处有规定,半夜不能开门。门前很快就被堵得满满的。我大声说:再不开门挤出事来你可要负责。然后就听见轲希喊着口号:北大北大,人民养大,为了人民,死也不怕!大家随着喊:冲啊!大门框就被人群撞得直掉土,几个灯泡也乱摇晃,最靠门的女同学被挤得乱叫。 舒彤和刘岗还有韩丹和杨涛都围着门卫讲道理,老付带来了写着“北京大学”的校旗,又大又红,他可能有团委的钥匙。旗一抖开,我们便都鼓起了掌,推自行车的人把铃铛摁得响成一片。天衣拿了照相机和咪咪走近了,我迎了上去说:你不怕了?她平静地说;来见证的,拍照片嘛。我看出她没大顾虑了就叫她快帮忙把王飞从女生宿舍喊出来。不知谁去说服了门卫,大门终于打开了,我们涌到了校外。站在半夜的大街上一下子感到安静得发凉。眼前只有两个路灯照亮了蹲在灯下打扑克的几个市民,其它都是黑的,但很快我们的嘈杂声就把夜晚吵醒了。老付和舒彤忙叫来轲希和韩丹确定了口号,都抄在纸上,分了工。轲希带来教育系的还不到十人,只好混在理工系里,他和舒彤在前面带队。我嗓门大个高,便当了纠察队长负责队伍前面,比我还高的柱子负责队尾。我就喊着叫个子大点的同学主动成为纠察队员,站到外边手拉手形成人链,保护里面的同学,不能让不认识的人混进队伍里。很矮的余进不甘心,非要站出来说当队伍的联络人。好,我在头,柱子在队尾,中间是你,有事你前后呼应一下。又看到陈迪,他脖子上挂着苏式望远镜很得意,我叫他帮忙,他说老付叫他领着喊口号。我用手上的纸卷成筒,边往后走边喊:各系以旗为首,请马上编好队,请大家四个人一排。女同学尽量站在里面。我们社会学系弄不到系旗,只有横幅。海风指着横幅右角的落款说。上次的学潮失败他也没消沉,把社会学系搞得挺活跃。昨天你们去了多少人?我问。都是社会研究学社的骨干,二十多人。海风挽着袖子,近视眼镜蒙着一层反光,看不清他表情。好了,邵间,我看好队伍右边,你守左边。我把红袖标摘下撕成两条分给了邵间。老付从队伍后面走近说:差不多两千多人,快出发,再不走校领导们就到齐了。王飞和白玲也来了,他穿了一套蓝运动装。白玲说她的计算机坏了,论文也不能写,只好革命了。旁边是那留着男孩头的女蛙,圆领衫胸口很底,比天衣的脖子还长,是系花。我感到自己的样子大概很土。我叫她领头喊口号,她马上说:OK 。牟森也推上自行车,和我们一块走。我骑上牟森的车来回看了看队伍,基本上有个形状了。就在大家要出发时,教育系的陈教授突然拦住了队伍。刚才他和好几位校领导在大门那儿不知道争论什么。他大喊:同学们,你们的爱国热情是好的,但你们一迈出校门,性质就变了。天衣紧张地看着四周,我就说:曹明是军队的高干,他敢来说明问题不大。同学们根本不想听,大家就起哄:上百所大学都在广场,别拖北大的后腿了!我们落后了,走!别管!轲希也大喊。同学们,你们一游行,赵子阳就完蛋了!陈教授竟大哭着跪下了。我们不理他!他是新权威主义者!王飞喊着。舒彤和轲希过来架起他,往门边拖。老付也劝:陈教授,你先到旁边冷静一下。牟森小声对我说:也许老师说的对,这箭射出去就无法收回了。现在,改革到了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搞运动,让社会平稳发展吧!他嘶喊着。陈迪马上开始喊口号:北大北大,人民养大,为民请愿,流血不怕!大家就振奋了,就喊着叫着出发了。前面是空旷昏暗街道,偶然有下了夜班的人看着我们走过。快到黄庄路口才碰上两辆公安局的车。我有点害怕,万一被抓,妈又会怪我,上一次参加游行,母亲被合唱队从二重唱节目里换下。但我们的呼喊声震动着自己,也把半夜街道的冷风里塞满了勇气,我随着大喊:官倒官倒,不打不倒!……游行队伍如火车,滚动着流过了那警车,他们没阻拦。来到人民大学门口时,刘岗领着大家齐喊:人大的同学们下来!很快,可以看见宿舍楼灯开始亮,有的开了窗喊:北大的同学,我们跟着你们!等一会儿,穿上衣服!不等了,先走吧,他们会跟在后面。柱子走近说。夜长梦多,必须一气走到天安门。曹明穿一身黄军装,挺给我们壮胆。队伍中间的杨涛和海风也赶过来说:有的同学转回去睡觉了,咱们不能停。刚离开人民大学路口,队伍就被一百多名警察和十来辆警车挡住了。看过去对面如绿墙,路灯照亮了车头的玻璃和一些大盖帽。陈迪爬上垃圾筒,用望远镜看了看宣布:空着手,没有电棍子。大家自动停下,韩丹和海风等各系的组织者都过来了。还没进到广场就被堵,肯定是校领导通知了公安局。曹明说。没佩枪,怕什么。王飞说着整着乱发。千万别被抓起来,都半夜了,转回学校算了。女蛙吓得张着嘴。我也想起被抓进警车的感受,有点畏缩,但也有些冲动想对着干。去问他们让不让过,不让,就冲了! 轲希大声一喊,警察们肯定听见了,大家只好往前走,天衣和白玲退到了后边,女蛙因王飞挽着她胳膊,也被拉着往前走,直到剩下几步了我们才停住。看来警察没打算抓人,也不喊叫。警察叔叔,我们是遵守宪法的公民。女蛙刚说了两句就被轲希打断:警察同志们!同胞们,我们代表的是北京各高校的同学,前往纪念碑去悼念胡耀邦同志,悲痛的心情,相信你们是理解……希望能让出一条路。警察没理,但看着他。我们就面对面喊口号。 韩丹转身又说:马上组织后面队伍横排过来与警察对峙,高喊口号,唱歌。被惊醒的居民很快围了上千人。一个小时过去了。轲希又来到前面喊:我们都是中国人,都为胡耀邦的去世感到悲痛,请警察同志们给我们让路吧!大家掌声鼓励。沉默了几秒就听见一个拿着话筒的警察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在这儿站着。大家突然反应过来,之后就前呼后拥地说着笑着从警察身边和警车之间穿了过去。有的系还喊着:人民警察爱人民!我纳闷这个变化。真的比八七年开放了,警察态度也变了,还是设了个请君入瓮的阴谋?人群里女蛙兴奋地挥手喊:北大北大,不怕不怕!她简直就是校花了。天衣和白玲正拉着手,我心里想着万一抓人了,可要好好保护她。舒彤突然问旁边的韩丹:咱们去天安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你们先提议游行到天安门。那应该马上组织演讲,递交请愿信,老付,你先借自行车赶回宿舍起草请愿书吧,我们在广场等着你。好,牟森,咱俩一块写吧。老付要拉上有文笔的牟森。那好,舒彤,把那个开头再给我。 牟森带上老付急匆匆地返回校了。灵魂就是这肉了,陌生空间布满了迷失的洞…… 母亲能把掉在床底的尿布拿走就好了,那是她上星期丢下的,虽然快干了,依旧是堆尿碱味。嗅觉恢复以后我最讨厌自己的臊味。黄昏还会嗅到母亲房间的缝纫机油味,有时也会有药味,暖气片上的衣物也都是洗衣粉味。在密集的自行车铃和鸽子准备落窝的焦躁声中,我期待天衣的鞋会敲响楼梯。那是我陪她去校外鞋摊钉的铁掌。我张着鼻孔和耳朵,像鲨鱼为了吞咽小鱼,也吸着海水般听着外面混杂的杂音。听母亲唠叨,她来过两次了,但我正昏迷着,并不知道。自从成了植物人,过去了的很多听觉和嗅觉的细节都渐渐展开,令我惊讶。而活人把很多信息都扔进记忆仓库,来不及翻看就死了。正如皮肤包着肉肉裹着骨头和筋骨头也搂着骨髓而你被包在哪里…………太阳还未出现我们就到达了广场,果然有很多花圈和人。纪念碑上方挂了幅胡耀邦的黑白画像。我们踩着满地纸花,拥向纪念碑北侧,那儿放着七个大小不等的花圈,其中最大的是政法大学法律系。我们就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了花圈,杨涛带了悼词,就由他宣读了。他穿了件很瘦的咖啡色列宁装,戴着咖啡色墨镜,有点像刚留校的青年教师。我看见王飞和女蛙手拉着手,他俩一样高,穿的运动衣大概也是女蛙的。我们几个搭人梯把最轻的海风推到纪念碑柱最上一层,然后把“中国魂”条幅挂了上去,太阳就照在了上面,白布变成了橘黄色。海风站在上面大声讲了一通,最后喊道:刚才大家提了请愿三条,现在,大家还能补充多少?他声音还算亮。而我因为一路喊着过来,几乎发不出声了。看了看四周,刚才的阵雨把很多同学冲跑了,还有人跑去看升国旗仪式,一小部分同学往前门方向去买早点,剩下来还不到二百人。我找到了天衣,想说下不为例,不再游行了,这才知道嗓子发不出声,难受极了。我的夹克衫被陈迪穿着,衬衣的肩膀都湿了,感到身上发冷,想喝口热水。她笑着说:别说了,你没声了倒更显得像个大人。没看出,组织能力还不错。她称赞我。应该再去耀邦同志家敬献花圈,这才六点。她又说。天衣穿了件鸡心领羊毛衫,看上去很暖和,风衣又罩在外层。咱们没有花圈可献了。我趁机会拉她的手,她握了一下就推开了,但照相时我就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握着校旗。她转身时笑着说:表情缺失了?把人格面具摘掉吧。她的脸是放松的,眼神也是,我心里很得意。 后来,大家也不管地还湿,都累得坐下了。舒彤用手绢铺在地上坐下才说:好了,到这儿才知道该干些什么。有游客或起早的市民围了过来,柱子还有陈迪喊着叫大家整成队形再坐下,我一点声也没了,只好叫余进帮忙喊。很快围满了群众。王飞说要让人们知道我们的目的。有了观众,大家便又打起了精神。围观的人们开始为我们鼓掌了,有人把手里刚买的油条和面包扔往队伍中,没有带吃的群众也扔烟卷和钱。舒彤忙着叫同学们别乱抢,但大家饿了一晚,哪有不吃的道理。白玲接到了一个面包,大家开始分着吃。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坐在旁边,他说自己是业余教师,还说我们的举动是没有理性的。王飞听了很恼火,就说:你了解教师的收入是多少吗?女蛙也马上说:你以为我们在无理取闹吧。中国的教育经费是全世界倒数第二,你看不看报纸!现在的政策不是很好吗?教育经费也提高了,你们从大学跑到广场也没被抓进去。他大概是刚练完了晨跑,头发还湿乎乎的。王飞突然把吃了几口的面包朝他脸上扔去:你他妈的替谁说话!老子听够了这种训话。轲希和海风就把那个人劝走了。女蛙不高兴地说王飞太冲动了。太阳照在大会堂石柱上的时候,大家决定由韩丹和海风进大会堂值班室,联系递交请愿信的事。过了十几分钟他俩出来说,可以派一个信访局的副局长来接收。王飞和舒彤都说不行,曹明也说不够级别,不能递。起码不要低于人大常委。 邵间说。但刘岗和杨涛认为不要管级别,只要能公开在同学们面前接收,就可以成功回校了。于是大家忙着把刚才凑好的请愿书内容,开始叫我用钢笔抄在刚弄来的一张八开的图画纸上。我看了看天衣的眼神,她抿着嘴,但没反对,眼睛闪着平静的光。一个符号般的宇宙在你肉体内循环着几束倏忽即逝的光像婴儿的头颅或眼……闹钟吵醒了之后我又多睡了一阵。……闹表巳经走到下午六点半了,昨晚为了看守大字报我一宿没睡。坐起来就看见桌子上王飞把他的床单,撕成了好几块,还有的写了“绝食”两个字。我真担心他的激情。天衣也说王飞有自尊癖,太没学者风度了。赶忙起来去水房刷牙洗了脸,食堂开饭时间巳过,但天衣在那儿等我。宿舍门口是一片杂乱的泥印,外面像是刚被阵雨洗过,透着些尘土味。我便踏入通往女生宿舍的近路,在出门左面的铁栅栏后边,男人们的脚印稀稀落落但清清楚楚重叠在泥路上。姑娘们不喜欢从草丛中直插而过,她们大概是靠了天性,在躲闪着男人的领地,走直角水泥小路。我跨进去还没走多远就感到鞋底都是泥土了,好在不像小李那样艰苦的买不起鞋,他踢球都要赤着脚。另外一条是从右边跨过铁栅栏和一排冬青树之后,便在几棵柏树之间形成的一条到达食堂的近路。传来了流行歌:……请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吧,上苍保佑粮食顺利地通过人民吧,保佑工人还有农民、姑娘和民警,保佑升官的升官,离婚的离婚…………真讨厌你抄近路,鞋上全是泥。从小就这样,走直线,不喜欢绕圈。别废话了,先去看看大字报吧。 她围了条白毛巾,说话时下巴就很白:听说今天国政系和物理系贴的最多。怎么不想当观潮派了。我打了个哈欠又说:还没吃东西呢。我们只看不写。 她语气很轻松。但我知道她的转变一定是经过了选择。她把一块花生糖递到我手里。哪篇是你贴的。她说。夜晚空气干干净净,也比白天冷。你又不让我出头,我不会乱写。 刚说完就后悔。天衣的性格就是不准别人批评挖苦。我又说:小心被记录。她很反感地扭了头看我。我漫过她头发,看见食堂门口的广告栏挤满了人,手电筒和蜡烛光照在红的或者白的海报上。女蛙正夹着张大字报和旁边的姑娘准备贴,她的黄色羽绒服很亮。……给它盖上,哪个神经病贴的。有人说。我扫了一眼:本人丢失雨伞一把,无意找回,当作节日礼物送给那个捡便宜的孙子吧!这是我贴的,是魏体。我指着“真诚的人死了,虚伪的还活着!”几个字说。你不是写了篇文章?天衣有点失望。我不是笔杆子。我看着天衣说。这篇是写昨天咱们的活动……上午,不断有高校同学加进来,阵势相当庞大。静坐时同学们提出的要求是,与国家领导人直接对话。怎么用报纸,也太节省了。天衣说。其实好多系都开始做募捐箱了,旅游系弄了一千多元,买了电喇叭和一台打字机。我回答着天衣,很想去吃点饭。哎,别贴的太低了,你平时不是挺高的吗?女蛙在说话。哟,手都发抖了,还没怎么着就吓怕了,录像机正对着你,是吧。嗨,戴伟,可有了用武之地,帮帮忙。我马上过去替那个女孩举了起来,还闻到了女蛙的香味,是进口香水,在外国人住的酒店大堂可以碰上。没去找王飞?我说。干吗去找他。女蛙回答也不看我,更不看天衣。看这一张, 天衣拉了拉我:民主沙龙举行悼念耀邦诗会,欢迎自愿参加。看来韩丹他们的动作很快。我说。天衣往四周看了看:昨天这里还有灯,怎么今天就灭了,走,那边,更亮点。其实学校巳通知了院内的小卖部,不准再卖电池和蜡烛给学生,整个三角地也见不到灯了。紧急通知四个字写得也太难看了。一点书法都不懂。天衣说。我看着一张白纸布告:……觅友,住经管系男宿舍三楼,性格内向,博览杂家,志趣,无所谓,因不想白白度过大学美妙时光,希望与任何异性结为友好。在右上角有一个粗笔字:滚!太黑了,去那边,有手电正照着。她又拉着我回到三角地那边。我俩往人多的地方挤了挤,人太多了。有同学正读着大字报,但声音很乱,因为每位站在最前面的同学都在大声为后面的人读,声音传到后面便混在了一起。还有正在抄的人又不断地喊着慢点,听起来就混成了:失民心冥界罢课抗议警察狗嘴新闻要说真不该死的风一程如果以上建议燃烧者……声音有男有女,不同的速度和口音,但明显都高于平时的声调。白玲持续着较快的发音,她很快读完了一份告全体同学书和罢课声明。但挤在后面的同学要求她再读一遍,她便喊着没有蜡烛了。天衣突然在我旁边喊白玲,并把别人传的手电筒伸手递给前面同学。传送途中有人推了开关,那电光就神经质地在人群里乱跳,最后才停止在白玲手上。旁边还有只举着蜡烛的半透明的手,像在火中烘烤,她也同时读那片照亮的字。我俩又挤出来,天衣就说:听到了吗,刚才读的那张是法律系贴的,有理有据,写得不错。正巧碰见大姐和老付走了过来,就打了个招呼换了话题。大姐也没带笔记本,她说:贴这些批评党内保守派的又管什么用。感到压抑,总要有点反映嘛。天衣说。政治味越来越浓厚了。其实不能指名道姓地把矛头指向李朋。我们没权力选择哪一个对与不对。老付说。显然是他把大姐动员出来看大字报了。是啊,李朋上台还不到一年,这个国家的头头是赵子阳,抓贪污腐化也要先查他呀。大姐说。看来学潮是起来了,下一步就要组成个学生联合体来管理,不然就会乱了。 刘岗突然站在后面又说:大姐,你和作家班的很熟,他们能参与校园民主非常重要,不然全由学生们当火车头,往哪儿开也都不清楚。他们是些社会精英,有的都是当官的,非常小心。大姐说。他们的大字报写得最好。老付说。那就是郑河的,其它人都在观望。大姐说。学哲学的是运动的思想资源,一旦搞起来没有你们的理论做后盾,就变成义和团了。刘岗抽着烟。天衣不想听他们争论,就说:韩丹在演讲,陪我去听听。一些雨点落在她的头发上,她擦了擦,额头似乎高了:韩丹在演讲,陪我去听听。快决定,你不去我自己去。她今晚挺精神的。我其实巳经饿得双腿下沉,只想去大街小摊马上吃碗馄饨和火烧,我说:太累了,你先去,我吃点东西就来找你。 你今晚怎么这么悲观,有点激动性抑郁症。 她很生硬地给我安了个心理学名词就扭身走了。我惊得直瞪眼,她去了趟广场回来就变了个人。前两天还劝我想出国留学就别乱讲话,同学里有三分之一是特务,别掺和。她也不害怕到处有人盯着了。我只好陪着直到半夜才返回她宿舍。值班门锁了,也没有人会来查房了。进到屋里拉灯也没亮,灯泡被人拧下,那就是说有成对的巳经睡了。我和天衣也摸黑躺到了床上。幽居在内部的活性细胞在液体中互相奔走冲撞迫不及待地去生长和死亡…………八月二日凌晨,伊拉克军队入侵科威特,联合国要求伊拉克无条件撤军…………没关门,大妈?天衣,你来了!快快!这么热的天,关什么门,你怎么有空了?刚考完试,过几天就放假了。现在学校宿舍看得很严,像监狱,不能离开。我知道,唉,你晒黑了,头发也变细了,以前扎两个辫子都挺粗的。是天衣的声音,但缓慢又不肯定,是她,我女朋友,令我大脑每天在翻腾的姑娘,就在旁边了,她活着,而我身上正落着苍蝇,如尸体般无动于衷。从前经由五官感觉留存的外貌,属于她的声音都开始活跃了,而且脑中的视丘下部的中脑区,开始分泌苯乙胺化合物,爱意就在肉中变化。她在客厅里,母亲刚才给我按摩了脚背和大腿。……戴伟怎么样了?没什么大变化,就剩下些皮包着骨头,还打针灌药,只要不发烧不抽搐就行。我每隔几小时就要给他活动活动腿脚,不然早僵硬了。眼看着他就是死不了。噢,我带了些草莓,你吃,挺新鲜的,我给你洗。不用,你进去看看他,我去洗。她就进来了,慢慢地走近,脚趾间散出了那点令我激动的臭味,有些皮子之间扭动的磨擦声,是凉鞋。她吐了口气,不远不近地说:戴伟,我又来了……大妈,给他放电风扇吧。 她就把开关拧开了。她没坐在床边,也听不到她呼吸,我期待着她的手能伸过来碰一下脸,反正我赤裸着,几乎所有的皮肤都在期待着她。她去把窗帘拉开了,大概是要把苍蝇赶走些。我也希望她拿走耳边的收音机。这是病历吧,看这脑电图资料,表明他并没有脑死亡的情况。你懂得看病历吗?母亲的呼吸声很大。不懂,太难读了。但这一行,写的是入院日期:1989年6月4日 ,诊断:脑部中弹,合并瘫痪神经无知觉。 这里说在89年6月6日全麻下取出了子弹,伤口愈合。算了,读懂了又有什么用。你的情况怎么样?警方和校方都在审查,写认识,写检举材料,还没过关呢。我说,就别再抵制了,能毕业比什么都重要。别像我,白天看警察的脸,晚上看着儿子的脸,跟关在地狱里没区别。也许他能醒过来,你别焦急,大妈。唉,自己的儿子给打成这样,还只能偷偷摸摸地治,去医院都不准。以前犯人还有保外就医的规定……刚开始几个月,还有人悄悄地到家里来,要我好好保重,说不久就会翻案的。随着清查开始,来看的人就越来越少,邻居见了我跟撞上了鬼似的。听陈迪说,公安局还常上来。每星期来二三趟,还规定不准见记者,不准离开房间,谁来看望了都要汇报。你看,我嘴里说不了好事,你怎么样,还没办出国?办也不批了……才听说他同学小李跳楼自杀了,是学校逼他写检讨。有一条所谓的罪状,是公开唱国歌,也成了扰乱治安的罪证,中国人都不准唱国歌了。我见过,是戴伟宿舍那个穷孩子。唉!死了也比活受罪好。单位和公安局都要我写拥护中央平暴,气得我现在不看报纸了,连这江泽民是哪儿来的也不想知道。小李子死了!我真不敢想,大脑突突地乱跳,宿舍的同学还剩下谁?在我记忆里像是几个月前还听到了些消息,像是毛达的声音,他来说过王飞出院回了老家,那他就是活了下来,但也许是我想象的。今天的声音无疑真实可信,不会是假的。收音机离耳朵太近:……现在的假广告充满报纸各个角落……你想考大学吗?你想自费出国吗?你想矮个变高吗?你想黑脸变白吗?你想进牛津名人辞典吗?请汇钱来吧……我努力听着天衣的声音,想着她今天穿了件什么裙子。……北大真成了党校、军校和警校……唉,戴伟的大爷刚去逝了,柯尔斯汇来些钱,开始还不让领,从这个月才通知可以取了,还问你出国留学的事,你替我回封英文信吧。我家和学校的地址都不可靠,不过没问题,我回复他。……我出去做饭,你坐一会儿。不,大妈,我回家吃……好不容易来一趟,多说会儿话吧,都快闷死了……本来警察隔三岔五地敲门查问,邻居全吓怕了。唉,等戴伟抽搐了,要去医院了,我叫他们,嘿!就都躲着不来了……平时总说要依靠党和政府,这些马列脑袋,老害怕谁给他们下毒药似的…………那叫强迫性神经官能症,专制下人的精神都不健康……你去做饭,我给他读一段《山海经》吧,那是他最喜欢的书。噢,我都不记得了,也许小弟给带走了?没事,我随便背几段。天衣想让妈离开,聊够了。眼前浮动的声音混淆着骚动情绪也许是心理的冲撞肉墙在今天闪出了缝 ……戴伟,听见吗?你现在瘦得像《山海经》里的山臊 ,人脸猴身,只是人家能说人话,而且会变化。 她又拧小了收音机说:还记得你的雄心大志吧,要把《山海经》实地走一遍。现在你走不了,我就给你背一段,你可以在心里旅行去那里吧。嗯,东西南北,你想往哪个方向走呢?……走呀走呀,走出一百一十里,就是边春之山,山上多葱和野桃、野李,杠水就从这座山流入黄河。山上还有身上长了花纹的野兽,它常发出笑声,一见人便假装睡着了。告诉我,它叫什么?……山上还有野葵和野韭菜,而杠水是流入坳泽,那野兽叫什么我可忘了。还记得我喜欢精卫鸟吧?想想它住在哪座山上?在发鸠山,她是炎帝的女儿女蛙转世,有一天去东海游水,溺而不返了。后来转世为鸟,决心把海填平,就天天用嘴衔着树枝和石头投入东海。你还记得书上有只叫蛮蛮的鸟吗?她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要两只鸟合起来才能飞翔,我现在就是它,你叫我一个人怎么飞呀,爱情只能是两个翅膀……她停了很久,我期望她会碰一下我的手,但又想到自己如死人,就算了。这些日子多想有你保护,我活在一群狼里,几次想自杀,都是怕重复我妈的命运,也怕你醒来失去了朱丽叶。想你,天衣,脑子里就重复着,我感到快越入现实了。关在了自己的肉墓里,比关在监狱里还难受。我也被审查写了检讨,才留在学校,那个监狱,但就是个死人了,我们果然逃不出当奴隶的命运……真不甘心。我俩参加了学运是为了越狱,现在又都被关进去了。我知道来看你学校的警察又会找我谈一次,刚才也没和你妈讲,真不想再记起过去的事了。我这学心理学的都需要心理治疗了。没有自由生命毫无意义。真渴望你拥抱我,天衣,你的呼吸我在吸。我如果突然死去是不会有恐惧的,但有你在旁边活着,而且很快就走,那我就怕死了。大妈,他的头要不要再垫高点?天衣听到母亲的走动赶快恢复了平静。她大概流泪了。不用,毛巾刚换了,这屋子味道太差,是吧,坐这椅子,平时我就坐在这儿给他按摩手和脚,你看,筋都缩了,使劲收,要是不活动,他这手脚就跟晒干的磨菇,不知缩成个什么样了。这片刻天衣伸手触到了我的脚,手指还使劲捏了几下,然后努力把脚踝旋转着。她软弱无力,但我真幸福,感到自己在晕眩了——我和你很快都脱了裤子一丝不挂地挤在了一起就压在你软绵绵的肉之上……把脸盆压住我俩的头,让呼吸声尽量传得小点,我就把录音机打开放着,是英语九百句机械的嗡嗡声:……阿里,请你带这位先生,到那边的公共汽车站好不好?……声小一点。你在我胸口嘘嘘地说……透过脸盆我还是听到了整个宿舍在晃动,你的脖子出了汗,我抽动你都会抖并像触电的兔子般缩得更紧……嗨,你要去哪里?我要到日本花园……关上吧,我刚张嘴就被你舌头堵住了……不,我不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 交感神经释放着酸涩的去甲肾上腺素 性器官因充满了无所顾虑的血而绽放…………可天衣走了,也许怕我的气味,怕母亲的唠叨,怕她做的饭难吃,她呆了不到两小时就走了。……刚才她还捏着我的手臂,帮母亲拔掉了针筒,还使我手心朝上搁在床沿,她那手指都集中在掌心周围,而掌心会藏着一圈橡皮筋什么的。我估计自己的脸陷在枕头里,周围是些头发、药棉和母亲的眼镜盒子,没有会给人好感的物品。而她走后几乎没留下任何气味,怪了。床头柜上开着的台灯,大概正照着玻璃针筒,瓶盖都闪着龌龊的亮斑。这些画面我很熟悉,闻着味道就等于看见了。妈会马上把灯关上,我如尘埃溶入了双重黑暗……肺在呼吸着生活中的事记忆的亮点在肝脏搏动好像是下了大雨,又转为小雨,平坦的草地湿得透绿。从宿舍看去,靠湖的草地上站着几个女同学。远看是红点和黑点,天空是灰白色。潮湿的空气把人们揉进了静悄悄的举止之中。所以,轲希挥着手在草坪演讲便显得很突兀。大禅和小禅端着饭盒停下来,差点被骑自行车的从后面撞上……有一对恋人往轲希那儿慢慢地走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往那儿集中,雨也停了。陈迪打开了窗户,往外面吼:北大都阳痿了!叫什么叫,把床底下的瓶子钱还我。曲发躺在床上说。前天晚上游行前,陈迪把他的瓶子全扔了出去。我没砸你的酒瓶。陈迪说着从我手里拿回了望远镜。怎么不砸你自己的杯子,我那一个酒瓶就是一角二分,一共七个。 曲发从枕头底下拿出衬衣说。废话,你那是二锅头酒瓶,没人收。弄几个燕京的纸牌贴上就行。别废话,赔一瓶,算便宜你了……我就转身去隔壁叫醒王飞,拿着几块饼干出了门,今天约好要组织些演讲,有可能就成立筹备小组,事先也贴了些通知,希望把同学们鼓动起来。轲希在教育系还是光杆司令,看,一个人对着天空激动。可惜那位对社会绝望的海子,他知道有今天这局面就决不会自杀了。 王飞扶着近视镜说。他要抢在舒彤前面打响第一炮呗。教育系是一色的蓝袜子,什么也不敢干。你搞的那个女蛙有两天没来找你了吧。”我说。我去找她不就行了。王飞得意的说。你他妈的竟弄了个系花。我说完竟想到了中学初恋的路路。吃醋了,校花,私下评的。王飞这两天开始照镜子洗头,还去农贸市场又买了一套蓝西服,里子是很薄的口罩布。晚饭过后,有些人就不去教室复习,夹着饭盒围住了演讲用的两个桌子。邵间在忙着布置场地,刘岗弄到了喇叭,他叫轲希先下来,给大家讲了讲为什么要开展学潮,为什么要组织起来。好多同学为他鼓掌,人就多了。轮到老付发言时,巳经聚集了二千多人。他讲了两年前去广场的经验,然后说应该成立北京大学学生筹委会。他强调为了不让投机分子谋取政治利益,运动之后,筹委会就马上解散。运动还没开始,就讲到运动之后了,刚有人鼓了点掌声,别弄坏气氛,柱子小声转头又说:戴伟,该你讲了。我慌忙地站在了桌子上,因为没准备要演讲,只好乱说:……同学们,政府是很狡猾的,所以我们要组织起来对付他们。但我心里空荡荡的,忘了说话重点,下面就有人笑了,我又补充,当然,政府也是很聪明的……结果笑声更大了。因为刚下了晚自习,人越聚越多。到底是聪明还是狡猾,请表态呀!有人晃着饭盒喊。轲希忙打断我接着说:政府是不经民选的非法组织,它任命的学生会当然更是非法,大家认为应不应该有一个由学生自己选的组织?人群不再有声音。似乎都在思考着。好在天衣去校外募捐,我真感到丢脸,发誓再也不演讲了。柱子也站到桌子上喊:同学们,法律救国才是中国改革的重点,我们提反对专制并不是反对政府。我呼吁:以法治国,铲除腐败,打倒官僚主义!他刚说完就有人鼓掌了。王飞要讲,陈迪说他的普通话只能讲给四川人听,他更不服气。果然他讲了个开头就转成了川语,还好,同学都还静静地听了一阵子。既然有这个共识,就勇敢地站出,加入筹委会吧。 老付站在下面说。过了两三分钟也没有人举手,大家都在议论。人人都担心,加入组织这个词就意味着走向犯罪,而且是反革命罪。上次在天安门广场被抓,警察首先问的就是谁组织的,好在上次没有组织。老付又站了上去道:我们还是先让学生会或者研究生会的主席们首先来组织这次学运。现在,请他们站出来!四周人很多,可以说是那几天人最多的时刻,但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学生会的头头。老付和曹明都是委员级的,毛达也两天不见人影了。轲希接过电喇叭又喊:学生会的,有种站出来领导学潮!现在,在新华门前主要是人大和政法的同学,北大不能再等了,学潮巳经形成了,这是个事实,谁不参加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大家跟我齐喊,请学生会的站出来,领导这场运动好不好?刘岗搔了搔胡子上去就喊。四五千人叫好又鼓掌,但没有人站出。好,那我们要不要罢免学生会?刘岗吼叫。好!罢免了!同学越聚越多,喊声也响了。从校门口方向来了很多学生,老付看见就说是清华大学的。柱子去打招呼,其中一位叫周锁,说他们大学没人敢挑头,群龙无首,大家希望来这儿合着干。那我们要不要选一个自己的组织?老付站在桌子上发急地问大家。下面的喊声减弱了。轲希便双手当喇叭:如果没有人站出,那就让我们这些演讲者成为筹委会的委员吧!周围鼓起了掌声。希望大家都支持筹委会!我宣布,从四月二十日至五月四日,由筹委会领导学生运动,以后还要成立新的学生会和研究生会,来领导校园民主运动。老付最后说。我本不想加入组织,但正好站在里面。舒彤从新华门返回了。轲希叫我记下七八位站在台上演讲的人,我就趁机去把舒彤推了上来,老付把电喇叭交给他说:别抬着下巴,低着头讲。他担心被同学看上去太骄傲了。舒彤哑着嗓子讲了新华门聚集了上万名大学生的场面,又谈了学运已初具规模并将在全国展开,希望北大同学立即行动。他的演讲引来很多提问。因为晚上的电视新闻,说有部分学生聚集在新华门前,不听劝阻,要求对话,并冲击新华门。电视里还播出了新华门前的镜头,几个武警战士流着鲜血的脸,说是被扔进来的汽水瓶砸的。舒彤认为现场气氛很好,政府胡说八道,推挤时武警和学生都受了伤,有几个同学满脸也是血,学生们只是递交请愿信,不会冲击中南海。 等散了会,轲希要舒彤加入北大筹委会,他同意了。但提议改为北大团结学生会筹委会,以此来学习发扬波兰团结工会的经验。就这样,由老付、轲希、刘岗、王飞、柱子、杨涛、舒彤和邵间还有我组成了筹委会,老付为召集人,而且很快就筹备下设八个部门、制作袖标和印刷广播宣传等事项。杨涛作为北大筹委会的代表,立刻去清华大学,帮他们成立学生会筹委会。其它哥们去新华门静坐。我两天没睡觉,便跟跄着拐进了宿舍楼。外面也许是雨后的宁静不用寻找方向的车轮声在节拍中忽远忽近地流淌……忽然,听到整个宿舍楼像是爆炸了似的。我起身跑到走廊,几个同学大喊:我们在新华门静坐,被打了,冲出一群武警,用电棍,可惨了,好多人住院了!特横!才早晨五点,我马上穿好衣服随大家赶到三角地,王飞嗓子哑得像鸡叫:……上来一千多警察,强行冲进学生队伍……很多女同学跑得慢被他们拳打脚踢!邵间接着说:同学们,当时十几所高校学生都在新华门前静坐,凌晨三时,七八个警察将来自武汉的大学生围堵在墙下,用皮带狠抽,将其双眼打至血肉模糊,一只眼球都突出来,太惨了……他也不是平时慢条斯理的声调了。罢课救国!严惩打人凶手!大家跟着邵间喊。学生无罪!爱国无罪!很多人醒来,马上就聚集了上千人。要举行大游行,把真相告诉民众!我生气地说。筹委会的人虽然凑不齐,但老付决定组织游行,并马上起草公开信,舒彤也赞同。我一口气写了十张抗议警察殴打学生,号召集体罢课的大字报,和陈迪一直贴到校外,还贴到了一辆公共汽车上。韩丹也气喘吁吁地返回。他详细地说了打人的过程,他们先是被分隔包围,到处都是拿着步话机的便衣。这些人穿着鞋,只脱下同学们的鞋往新华门里扔,来制造借口,然后警察就冲出来打人了。要严惩打人凶手,号召罢课。韩丹说完大家都无法去睡觉,就决定马上游行。 听说成立了筹委会,韩丹也同意加入。我感到学潮一发展,责任就变大了。 天一亮我们就去校外的商店买了大捆红布,十米长的横幅就可以做五条。也买足了纸和毛笔墨水。陈迪的女朋友徐徐弄来二百多元捐款,比天衣多。她虽然说话像个小女孩,但能说会道。我扛到了大姐宿舍请她来帮忙。白玲和天衣还有十来个女同学也过来了。她们用剪刀把布变成横幅和袖章。我就草拟了几个口号:惩办凶手,澄清真相等,开始往红布上写。其它三角纸旗她们就随意写,一会儿便做了很多。三角地很快就集合了二千多人准备游行。我忙完就和天衣去食堂买了点包子吃了,然后赶去舒彤宿舍开会,那是我们筹委会临时的据点。一进门王飞正在和老付吵架。老付改主意不游行了,说要集中搞校园民主。九人组成的筹委会只凑了七个人,再次做了举手表决。除了刘岗赞同老付的意见,舒彤、韩丹、王飞还有柱子和我都反对他。我知道老付和刘岗是对的,但可惜刚做了那么多的宣传品,不用太说不过去了。老付急了:我们的诉求是民主,不能上街掀起全民运动。你要先学会民主,再去发挥你空洞的真理吧。 王飞看不起老付那点政治历史知识。他把烟弄灭在地上踩了踩,手拿着他的半截床单。跪着活了四十多年了,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韩丹不服地说。列宁说过;有时候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老付很激动地又说:你不应该不理会我的意见。下午的游行都贴了通知,我们必须游行,你老付可以留在这儿。 柱子不服气地抽了口烟说。那好吧,我退出筹委会。老付摘了眼镜说,他头上全是汗。老付,你这几天没睡好觉,眼都肿了,先回去休息一下肝,再考虑考虑。 我说着就把他拉出了宿舍。他站在走廊上小声说:我写个纸条,是我的意见,放在口袋里,如果形势好,就游,人少气氛不够就以筹委会的名义宣布解散。你作为纠察队长有权这么做。我也没说什么,就叫他到我床上睡一觉再说。白天看王飞并没有受伤,就怀疑他是不是提前从新华门溜走了:听说你见武警来了,跑得比谁都快。我乱咋唬他。他得意地擦着眼镜:我说自己是报社编辑,只是路过,那个狗日的警察就搜身,发现我口袋里有块面包,就说我晚上肯定参加了,但还没等我再开口,他踢了我一脚就放人了。你没发颤吧。我笑他。都是一米八高的大汉,一只手就把你拧成两截了,不怕是假的。女蛙去了没有?我想女蛙看到她的男友是胆小鬼会气坏了。她和几个同学去建国饭店参加舞会了,老外搞的。王飞不高兴地说。别吃醋,吃不过来,她可不缺追求者。我说。此刻天空打了个雷,光就暗了。轲希进来听说老付退出了筹委会,就自荐说:那我先作为临时召集人,等游行回来人齐了再选举。我看到舒彤不高兴了,他决不会接受轲希的领导。果然他就说:现在这个局面,我退出,才会更有利于开展工作。而且,我当时加入也没经过大家选举。轲希这一捣乱,搞的大家不欢而散,奇怪的是王飞竟没说话。大姐和白玲还有咪咪把横幅送来,而且搜集了很多蚊帐杆来做旗杆。白玲说天衣胃疼就不参加了,叫我多保重。见到鲜红的布,真会有革命的冲动。大家抢着戴上了红袖章。两条很长的横幅还没干,我和白玲就拉着去了三角地,挂在树上先凉着。很快,其它系的同学都聚齐了。有的系还拉着更宽的横幅,同学们拿着自制的三角旗乱摇,光骑着自行车的也有上百人,轲希和韩丹都握着电喇叭,我这个纠察队长竟然没想到也去买一把。韩丹宣布了几条游行规则,要求大家统一喊口号,不能自己乱喊,也不能跟着队伍外面的人喊。他说昨天一位女同学被揪往车里时,忍无可忍地喊了打倒共产党,就被政府抓到了把柄。他要求同学们放下自行车,统一步行。然后韩丹把电喇叭伸给我,让我讲讲。队伍排成十人一行,身强力壮的同学请戴上红布条组成外围,要手拉手,防止陌生人混进来。没有学生证的不能放进队伍里。离队上厕所时最好有个伴,不然被便衣抓走了也不知道。我刚讲完轲希就拿起电喇叭:同学们,碰到被堵截或者被分隔包围时,决不能抱头鼠窜。之后,大家很快唱着《国际歌》往清华大学进发。牟森骑车赶到,说师大集中了上千人,等路过就跟上队伍。街上的人们鼓掌了,在路口等候的司机也鸣笛支持。王飞和余进举着曲发的牡丹花床单,引来很多围观者的猜测,因为写的是英文:给我自由或者死亡! 但天不作美,刚到清华就下起了雨,大门口还停了辆吉普车,前面放着四个喇叭,老远就喊:北大的同学们,回自己的学院去闹,不要影响清华的同学上课!院内还有人从大雨中开窗看着热闹。轲希说:能参加游行的都在新华门了,剩下这些人都是保守的。要不要冲。陈迪上来说。他挺高兴挂着他的望远镜又领头喊口号。舒彤不看轲希只对韩丹说:算了,我们去动员政法学院的。另外,牟森,你马上骑自行车去师大,说北大要晚点到。然后,队伍转往政法大学的方向,也派了邵间前去联络。走到政法大学几乎就是瓢泼大雨,很多同学跑到路边商店里,队伍已溃不成军。但政法的学生在门口欢迎了我们,真有点朱毛会师井冈山的感觉。他们还安排大家去食堂吃饭也暖和暖和。政法的筹委会骨干和刘岗很熟,就劝我们下雨不要去了。衣服又湿又凉,也想退回去看看天衣,余进和陈迪也说要回宿舍。人进了能躲雨的地方,就真不想往雨里钻了。咱可不能让政府看笑话。柱子不甘心地说。决不能半途而废,广场和新华门有那么多同学正等着。轲希挤着眉。舒彤焦急地说:一暖和过来人心就散了,还是乘胜出发吧。你戴伟是纠察队长又是筹委的,要执行多数人的决定。韩丹也过来说,他先要赶到广场宣读一封公开信,就提前走了。我只好告诉舒彤,老付交待人少就解散的意见,也拿出了老付的条子。但不管谁说什么,我都没干劲下着雨走路,我就和陈迪赶快返回了学校。被肉土包围了你却不能看见它如囚犯无法在狱里触摸时光……我感到雪花落在脸上的冷,因为妈忘了关门,还有两只鸡进来在我旁边捡着什么。很快听到了毛达边走边说:行了,明天下午就可以进去了……昨晚趁人少,毛达和张杰把我背出来,放在车后面,把我和妈妈拉到了这北郊的小屋里。当年我在宿舍很少和他俩交往,现在他俩确却这么帮我。妈和张杰也同时返回屋子,他们轰了鸡关上了门,把我抬到靠近窗户的下面。由于担架很低,我能闻到墙角阵阵白菜叶子冻烂的腐味混着一些木花味。还是找脑外科梁主任?妈问。是。问你有没有做氧过敏试验,就说做过了,不然要院长签字。现在查的很紧,凡是给暴民看了病,一律降职。毛达说。给戴伟弄了半个月的疗程,才交了三百块。这是新科技,叫高压氧,整个人推进像个大电炉子里,用电磁波、震波激活脑细胞功能,使机体增强抵抗力。张杰低声说了两句。听说全身瘫痪治了一星期就站起来了。 毛达还是个政工干部的木讷声调没变。抽烟,抽吧,真谢谢你俩了。妈也学会了口袋里装着烟,见人办事先递上去。这是农民出租的房子,如果来人查就说是从房山县来的。这是托人弄的平暴证明,没有这个,任何医院都不敢收病人。昨天出门时我特意留了你房间的灯,邻居和警察查不到。毛达说完吸了口烟。快一个月也没敲门了,没事,大冬天的警察很少上去。妈说。这儿离医院北门不到一里,每天推过去也见不到什么人,很安全。毛达又说。大妈,钱和粮票都带够了吧。张杰问。上个月郑州开了议价批发市场,以后不用粮票就可以买到大米白面。毛达说。别耽误了上课,趁还有班车,你俩就先回去吧。妈说。没事,毕业也是分配到偏远地区,明年干脆闯深圳去。毛达又说,这是就诊卡,在咱们去的那个砖楼,进去找脑外科。每天下午五点过去,戴伟改成我的姓,叫毛戴伟了。和房东说了,用他的平板车推过去,给他五元,他挺高兴的。这房子的租金一天才五元。张杰说。那我们就先走了,过两天来看你。戴伟,快点活过来,给咱们争口气。毛达伸手拍了拍我盖着毯子的肚子。当我被推进了高压氧气治疗室时,四肢才开始解冻。这里有暖气,和外面的寒冬断裂开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先要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任何金属制品。都脱了,这里真热。你抽烟。妈讨好地说。不抽了,不抽了。男人似乎是在几个氧气瓶前面捣鼓着开关。然后随便翻看了一下就把我推进了仓里说,开始加压了耳朵会有些难受的,还会变的热。都听说了,受点苦无所谓,反正也是个植物人。我记得这种高压氧仓。它通过改善脑细胞的缺氧,也对细菌有抑制作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推了进来。但压力上升我又无法表示,那耳膜破裂怎么办?仓盖关上了。不一会儿耳膜的疼痛便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伤口如火口,同时氧仓里的温度急剧升高,我很快地昏了过去。你就由额叶的伤口顺着迷走神经潜入又沿着脊髓到达了喧闹的胸腔…………你们在这儿开会了?我想到了那天早晨毛达把我推醒,脸色苍白。 没有?在舒彤屋里。 不管了,开会改组了筹委会,选掉了老付,轲希是七人小组的召集人,韩丹和舒彤都宣布退出筹委会是不是?谁都可以退出和加入,你要说什么?我坐起穿上汗衫。屋里全是董荣的鞋臭,其实他的袜子也臭,天衣因此不喜欢过来。曲发端着脸盆去洗脸,门就被打开了。小李还在睡觉。毛达四处看了一眼说:这儿没有什么证人,我也不会承认我说的。是这样,你们开会被校党支部用红外线摄像机拍下来了,我是党员,就要我去指出这些人是谁。你的老同学牟森也麻烦了,他巳经被跟踪盯梢,因为怀疑他是外来的黑手,带子今天上午送交国安局。你应该知道闹事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成立组织就是敌我矛盾了。快散了吧。想不到你是内线。我确实惊讶。你这个人嘴严,我也不想大家出事,都平平安安的。我这一宿没怎么睡,还是别再闹了。说着回到他的床上整理了一下就又走了。我一时手足无措,浑身发紧,脑子里又跳出大学解剖过的那个被枪决的人脸,一只眼和眉毛上面蹭了些泥土。那个人就是成立了一个叫青年马克思主义小组的组织。以前闹一闹没敢怎么喊成立组织,这一次是胆太大了。我点上支烟坐在床上,嗓子有点发紧。屋里还放着董荣刚买了两个多月的自行车。他的车子总是爱放在屋里才睡觉。从窗户看了看楼下,除了寒冷的空气散着从农村开来的卡车的泥土味,还夹杂着蛋壳的腥味,一切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但还真莫明奇妙地停着辆没见过的面包车。跑不掉了,每次运动都要这么结束。我想。小李醒了,我告诉他要抓人了。他说不会,但肯定会跟踪,看你们是否在哪个酒店见了外国记者,或者去找社会上的敏感人物。我就扔给他一支烟。两口烟吞下去就平静了些。心想,那八七年的元旦游行、八八年的柴庆丰事件,公安也没有大动作。这一次人更多,法不治众。你以后不要单独去什么地方,只要在人群里,他们就不敢动手。小李看着外面说。我真替他担心,他真是在农村长大的人。我想到牟森也被盯上了,就先去打电话通知他。正好他在宿舍,接了电话,我叫他马上躲避几天,去他的女朋友燕燕那里。听声音他还真害怕了。真过分了,我往哪儿躲,燕燕也出差了。牟森有点走投无路。他俩虽然关系不一般,但她好像有自已的事业似的,把恋爱关系看得很淡。那你过来吧,人多就安全,这儿理工科的学生都没什么文笔,来当笔杆子。我想象着他一紧张就乱扭鼻子的脸。真的怎么办?我昨天还写了号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个体户声援我们罢课。这几句话等于宣判我是反革命死罪了。他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右派,也都去逝了,说到上一辈的命运就有种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无力感。那也许耀邦追悼会结束,学潮也凉了,观望两天再说吧。要抓人也不会这几天,都是在高潮之后。我看猴精过来就挂了电话。昨晚我还写了个罢课的通告,把不要罢课的通知给盖了。从食堂买了馒头就去找舒彤,他在图书馆查美国宪法。临死抱佛脚啊。我说着坐下吃着馒头。平时图书馆总是没位置,那天一半椅子是空的。昨天改组筹委会,被校党委拍了录像,巳经送交给国家安全局。你就别问谁透露的了。我要替毛达保密。我知道,那个刚把女友干完送走,就躺在床上看禅宗,装丫孙子的候补党员。 他指的是张杰。听王飞说,奥林学社要筹备新闻中心,办广播还要办《新闻导报》?是啊。下午大家碰头商量一下,怎么,你还当回事,我哥就是北京警备区的。胆小干不成大事。他抬头看着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了。你从筹委会退出,韩丹也宣布退,看这形势,还没怎么开头,就被轲希控制了。万一把学潮弄砸了,我们这些发起人就是替死鬼。运动出领袖,谁激进谁得人心,我们可以推出更激进的王飞,然后控制好王飞。舒彤想了想说。王飞没有当领袖的演说能力,他在你旗下作为武将还勉强。现在是还要不要巩固筹委会或者转入地下。这就叫逼上梁山了。去年的柴庆丰事件,大一级的还说要成立个秘密组织,我加入进去之后就说,越保密越危险,后来才公开。校保卫处肯走都有我们的资料。他们两次去我妈的单位调查过我,要做就只能公开做。 他母亲是北京市物资局党委副书记。今晚要不要进广场静坐。我也开始平静了些。不去那你这纠察队长还不失业了。听说今晚广场会有十万人违抗清场公告。卖彩旗的商店都没货了。我们当然要在清场之前进入广场。 他指了指手里正读的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又说,人大那边贴出了三十八军已调入北京待命的消息,但曹明说没那回事。看来军队内部是有矛盾的。吃完馒头没有多聊我就离开了阅览室。刚返回宿舍就赶上小弟来的电话,他说他们那儿做了三个花圈,团委的人给抬到巷子里烧了,同学们都很气愤,说要来北京闹。……先不要带头来北京,妈这几天总在找我麻烦,反正我不会被她找到的,你一回家就别想出来了。 我不想他参与学潮,他没有政治经验。这儿发起的学生头头都是学生会的,怕什么?党中央整人都是老一套,学生会的人也会被整成反革命,这些人的成分很复杂,你可别管他们是谁,我宿舍最老实的人,今天告诉我他就是监视我们的特务。说完才发现电话线巳经断了。就又等了一会儿,才把电话让给别人用。和王飞也说了被监控的情况,他就害怕了。他说不打算远离宿舍,也不再组织活动,他最怕被逮捕。我告诉他:你小子真是狼心兔子胆,敢把《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的报纸点火焚毁,现在就这德行了。看明天了,送走耀邦再说。他只好咬了咬牙说。你大概靠在了胰管正听着胰液的流动红细胞也在轰鸣着它们来自胃左动脉准备往肠系膜奔去那儿是暗红的峡谷…………转快,快!唱得激情些:白色的小屋,高高的顶楼,就是我的家……母亲过完春节就办了离休,收了三个准备考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家里授课。今天是星期六,她照样锁上门不让别人见到我。下一节要稍慢;……推窗远望,天空多么晴朗。她放声唱完又说:下一句要富有感情;阳光照耀着我家,春天第一个甜蜜的吻属于我……三个学生随即唱起,震得母亲房间和客厅都在抖,身边立着的吊瓶架也在动。……从中音往高音发展要激情饱满,再来一遍。春天第一个甜蜜的吻属于你……我听见这三个女孩之中一个偏低的声音,很像媚媚,她总说会唱歌给我听,但直到分手也没放开唱一次。听说你父亲是医生?妈在问话了。是啊,我爸是友谊医院的。有一种进口药,听说主任级的可以批,是治脑中风的。妈说。你写个药名,回去就问问我爸。姑娘说。听声音她比母亲要高很多。三个学生刚走,前天来过的安琪就上来了。她住的离我们家只有几站地。丈夫小宠也在西单一带被子弹把整个骨盆打碎了。小宠躲过了搜捕,换了好几家医院做了无数次手术。最近又因输血染上了病菌,所有的医院都不再给他动手术了。眼睛要小心得角膜炎,常用眼药水洗一洗,涂点四环素眼药膏,不能用酒精擦。她看着妈用酒精在给我擦洗。不知道,擦了多次了。妈没停止。那他睁开眼也是瞎子。干脆给他完全缝上吧,有机会活过来再切开。你还真成了半个护士了。废话,不然小宠早就入土了……他每天吊几瓶?这葡萄糖是加了维生素的,贵一些,现在从六瓶减为四瓶了。小宠的两只胳膊也是这样,跟被马蜂蛰了似的。妈调小了收音机音量,她俩很快去客厅沙发坐下了。……我怎么就成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四类分子了!出门有人盯着,进你门又有人审查。安琪像是嘴唇不动就能发出声音,像谁呢?唉,哪儿都一样,派出所和单位都逼着我交一份拥护政府平暴的书面报告,不然就收这房子。我写了三遍,还说不深刻。跟写入党申请书似的。我这个残废换了母亲的觉悟,也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她俩坐下一聊就到天黑。……哪有这种警察,办案不查开枪的,只追查被枪打伤的,挨了政府的枪子,还要承以犯了罪。妈重复地说。小兰那天和我说又有新指示,凡是六四运动遇难者的骨灰,不准再放在骨灰堂了。她只好把他丈夫的骨灰盒拿回家藏在了柜子顶上。唉,反正那老太太认死理,只要没亲眼见到尸体,就以为儿子失踪。也好巧,她丈夫当年打日本鬼子,人家就传来说他牺牲了,结果多年以后还就真回来了。……住麻花胡同那个女的,听说受不了瘫痪丈夫,加上警察看着邻居瞅着,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任何消息。唉,我他妈的也快精神崩溃了,你能来说说话就好多了。……本来还给小宠买了五千元的人身保险,这保险公司说他是暴徒,按政府规定不给赔偿,你说这叫什么世道。我听着听着就走进了《山海经》里……在北边是野兽穷奇居住的地方,它正在吃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穷奇长得像虎,背上长着一对翅膀,吃人总是先吃脑袋,但也有传说它先是吃脚……对面就是后腹腔皱壁了如扇形大桥连接着空肠血管如蜘蛛网穿行其间波动的淋巴管和细动脉也像些缆绳般穿过那里……下 部 “……各高校代表来开会!各高校代表来开会!” 轲希用电喇叭喊。他佩戴着黑纱的手臂变短了。我躺在纪念碑下面的台阶上,连梦都没来得及做就醒了。看着旁边舒彤没睁眼的脸,又找到他手腕看了看手表,浑身感到凉的发涩。我就坐起,对着附近无边无际的人头或帽子以及都是红色校旗、系旗和白布做横幅,还有“耀邦,北大同学怀念您”的黑底白字的横幅,凸现在人头之上,就突然意识到了危险,那是没有安全感地睡过去又醒过来的后怕。昨晚那些中外记者随我们进入广场,现在都没了。天渐亮了。胡耀邦的追悼会在今天上午开。夜晚凉气混着睡觉时人体散发的皮肉味被太阳光吸走了一部分。两三个小时前,为了排好队形,我和王飞与其它高校重新划分了对着大会堂的地盘,他一进到人群又手握电喇叭就勇气百倍了。我们把法律系做的两人高的大花圈和贴在黑板上的一段公民有集会游行自由的标语牌放在了最前面。等所有同学都坐下以后,我已累得来不及找天衣就站不住了。“怎么办?不让咱们参加追悼会,也不让派代表进去。” 轲希过来说着晃醒了舒彤。“我退出了筹委会。”舒彤只好睁开眼看着轲希的黑袖章。“只要别越过警戒线,他们说会保证学生人身安全,但不让我们派代表进去瞻仰遗容。”轲希说。 “刚才你巳经和治丧办的官员谈判了?” 我担心轲希权力欲太大就无法把大家集中起来合作了。“我和海风、韩丹还有好几个其它高校的人。” 他穿的蓝色运动衫的拉链巳经脱了扣。我有了一个方形的电喇叭,声音还挺好,白色,背在胸前挺棒。“等追悼会之后,我们就选派代表,要求接见,递请愿书。”轲希大声说。“唉,去哪儿撒尿?”舒彤睁开红肿的双眼说。他最烦听轲希乱咋唬。我也憋了一泡:“去前门太远,到那边小树林吧。”我说。“理工这儿有三四千元捐款了吧,要弄点早饭。”舒彤说。“好多系都没开展什么捐款,大家到处找吃的,都走散了。”我说。“后勤部谁负责?哎,那几位筹委是怎么分工?”舒彤清醒了过来像长着胡子似的摸了摸下巴。“我都忘了,轲希,你的临时召集人职务巳经给撤了,把你教育系的管好就行了。”我说。昨晚临出发前,筹委会开了一次扩大会议,重选了七位常委,由韩丹当召集人,我也给选下了。“就要管,成立筹委会我就是发起人,谁也休想夺取胜利果实。昨天广场巳经成立了北京市高校临时召集小组,我是召集人。”轲希晃了晃喇叭。“我们睡了一觉你就开了个会,行啊你。” 舒彤看着升国旗的铁杆上挂着:我正当年,强国之时,又说:“真本事,二十多米高,怎么爬上去的。”我俩在人群中挤着去小便。我也要找找天衣,白玲说她来了,咪咪说她跟中文系的人在一块。出发时我见到她,她说要回一趟宿舍拿胃药,她说每年春天就会发低烧。静坐的学生们开始醒来,在喊着冻死了。有些人还蒙在旗帜里挤睡成一团。越来越多的同学蹦跳着取暖,有录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就播放流行歌曲和哀乐。最早进入广场的天津南开大学那儿,有人在晨跑。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同学在原地弹跳,脑袋会碰到晨光,几个人把他推倒在人群中,大家笑着,被压醒的女同学尖叫了几声就坐稳用手捋着头发。各种声音开始震动了广场上的空气,也震动着人心。“你估计有多少人了?”舒彤问我。那片松林地已全是散着热气的尿。周围几十根鸡巴乱糟糟地射出条条黄色水线。“出发的时候有四千多人,到昨晚整理队形时剩了不到三千,早晨很多人又回去睡觉了。出去的就再也进不来了,你看,几个路口都封了。”远处天安门城楼下面空旷的难以置信,静的令人想到空城计的气氛。近处刘岗和邵间正忙着把游行时用的最长的横幅,绑在纪念碑的汉白玉栏杆上,人群在热闹地议论着。“那儿是清华的队伍,真棒,五千多人,整整齐齐的。” 我看着另一方向大声说着。“是啊,方阵一流,是杨涛去组织的,清华就缺有领导能力的人。”舒彤尿完浑身抖了抖。真搞不清女同学们是怎么撒尿的。空荡荡的广场远处,在绿树成阴的下面,偶然蠕动着一排排的军队和武警,如条条绿色毛虫。“小心,能进到这封锁的广场,多数是便衣。”舒彤回头说,“他们也组织了工人和机关干部出来维持秩序,实际上是怕他们来吊唁,一箭双雕。”当哀乐从广场上空响起时,同学们就地站好了,也渐渐安静,跟着大家随广播唱起了国歌。戴着太阳帽的同学都摘下,远看一层乌黑的人头。旁边有些同学渐渐哭出了声。我虽然难过,但没有哭,从未见过的胡耀邦去世了,我不可能流眼泪。我怀疑第一次失恋就把自己的神经给弄麻木了。直到广播里传来国家主席杨尚昆宣布默哀时,我都没有时间去找天衣了。今天是很重要的追悼会,她不会不在的。昨天,她把三百元的私房钱都捐了,那可是她近一年的生活费。广场上默哀的几万人和里面的国家领导人都在沉默之中,一时间不再对立了,甚至隔着两道由武警组成的人墙,也感到人和死人之间都是平凡苟且的。哀乐声渐渐散失在沉默的空气里。大家有的沉痛,有的发呆,我脑子里则在想着媚媚:……想一想,多想一会儿……那是我俩有一次从教室走出来时她说的话。追悼会结束了。我往大会堂看去:参加追悼会的人民代表和政府领导们,正在退场,他们从台阶上走下,钻进了有警卫有司机的汽车里扬长而去,对着面前静坐的我们,大都视而不见。 我们翘首张望等着,想象灵车从哪个门出现,从送行的人群中缓缓通过。但巳经过了好长时间,灵车也许改道开走了。对面走近一队戴着白手套的武警,和警察不同的是系着皮腰带,齐刷刷地坐在了大会堂的台阶下,如一片修剪过的篱笆墙。忽然,舒彤说:“是不是巳经从后门走了。”“也许从地下通道。”王飞说。“他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赶快递交请愿书吧。”老付是早晨才赶到,看起来挺精神。“冲吧!反正遗体巳经拉走了,可以冲进去,不然没人理会我们了。” 王飞举起大姆指说。他今天干净地穿了条牛仔裤,看起来挺顺眼的。“这大会堂就是国会,美国那么民主也不能冲国会的。” 老付手里拿着卷好的请愿书,他毛衣里面穿了件很干净的白衬衣。“今天是开追悼会,情绪难控制,冲了很危险。” 舒彤说。他紧张的时候就会磨牙但听不见。“我看,不能冲,但也不能就这么结束了。”邵间用手整了整领子和领带。“对话!对话!”和平请愿的口号从队伍后面开始喊了。能看到又来了更多的武警,形成两道人墙,面前的人墙也加厚了。很快,参加追悼会的代表们都走光了。只有几个身穿白衬衣的管理人员站在大会堂的台阶上。“看到了吧,从这儿走的都是些小人物,没一辆红旗,成千上万的大人物连人带车都从地下通道走了,你一个也见不到。”舒彤说。由于追悼会的结束,东西长安街等路口的警戒线撤除,广场上的市民很快把我们围了密密的一圈。外面的那些人因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就往里挤,大量的人还在继续围拢。各系的纠察队员们现在已不是手拉手,而是手挽手地拼命抵抗着人潮的压力,第一排的与武警几乎紧贴在一块了。 “轲希,你不是说,李朋已答应对话吗?”韩丹挤过来问他。“我没说过这话,是误传吧,我们再多等一会儿。”轲希的厚嘴唇噘了噘。“但都说李朋已答应对话,时间是下午一点。同学们都很兴奋,这怎么办啊?”老付说。一只乌鸦,在大会堂的屋檐前叫着滑过,有人喊:看,李朋出来了……大家爆发出一阵哄笑。巳经到中午了。 “不行就冲。” 海风穿了件很短的灰色毛背心,露着一截黑衬衣,气乎乎地像个小铁锤般走过来。 “不能来硬的。”韩丹边说边弄眼镜,他比海风的腿长,穿了双白运动鞋。“我们要选个花圈送进人民大会堂。” 刘岗是解除了戒严之后才进来的,他四处看来看去。“马上组织。” 韩丹喊着举花圈的几个同学马上抬了过来。他的电喇叭太响。很多抬花圈的同学都开始冲击武警了,而政法学院的花圈更大,是四个人抬的,他们在纠察队的努力下也要抬进去。刘岗马上重新用韩丹的电喇叭喊道:“请抬花圈的同学们理解,现在是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