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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工业区 III 历史回音壁







五一纪念歌(1921年)



1921年,中国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五一纪念歌》


美哉自由,世界明星,
拼吾热血,为他牺牲,
要把强权制度一切扫除净,
记取五月一日之良辰。

红旗飞舞,走光明路,
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不分贫富贵贱,
责任唯互助,愿大家努力齐进取。






殷夫



  殷夫(1909-1931),又名白莽,浙江象山人。中国无产阶级优秀诗人。1929年起从事青年工人运动,几次被捕,遭反动派毒打。后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1年在上海被捕,2月7日在龙华被害。


  血字


血液写成的大字,
斜斜地躺在南京路,
这个难忘的日子——
润饰着一年一度……

血液写成的大字,
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
这个难忘的日子——
几万个心灵暴怒……

血液写成的大字,
记录着冲突的经过,
这个难忘的日子——
狞笑着几多叛徒……

“五卅”哟!
立起来,在南京路走!
把你血的光芒射到天的尽头,
把你刚强的姿态投映到黄浦江口,
把你的洪钟般的预言震动宇宙!

今日他们的天堂,
他日他们的地狱,
今日我们的血液写成字,
异日他们的泪水可入浴。

我是一个叛乱的开始,
我也是历史的长子,
我是海燕,
我是时代的尖刺。

“五”要成为报复的枷子,
“卅”要成为囚禁仇敌的铁栅,
“五”要分成镰刀和铁锤,
“卅”要成为断铐和炮弹!……


两个血字不该再放光辉,
千万的心音够坚决了,
这个日子应该即刻消毁!


  五一歌


在今天,
我们要高举红旗,
在今天,
我们要准备战斗!

怕什么,铁车坦克炮,
我们伟大的队伍是万里长城!
怕什么,杀头,枪毙,坐牢,
我们青年的热血永难流尽!

我们是动员了,
我们是准备了,
我们今天一定,一定要冲,冲,冲,
冲破那座资本主义的恶魔宫。
杀不完的是我们,
骗不了的是我们,
我们为解放自己的阶级,
我们冲锋陷阵,奋不顾身。

号炮响震天,
汽笛徒然催,
我们冲到街上去,
我们举行伟大的“五一”示威!
我们手牵着手,
我们肩并着肩,
我们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唯有斗争才解得锁链,
把沉重的镣枷打在地上,
把卑鄙的欺骗扯得粉碎,
我们要用血用肉用铁斗争到底!
我们要把敌人杀得干净,
管他妈的帝国主义国民党,
管他妈的取消主义改组派,
豪绅军阀,半个也不剩!
不建立我们自己的政权——
我们相信,我们相信,永难翻身!……

  1930.4.25






古承铄



  (1920~1949),革命者,诗人,音乐家。1948年被捕,关押于渣滓洞看守所。1949年11月被害。


  去年过了今年到


去年过了今年到,今年来了真热闹。
红红绿绿到处有,印出关金发大钞。

物价听了真高兴,一跳跳到八丈高。
涨风从此满天下,大钞魔力如虎豹。

苦的苦来乐的乐,哭的哭来笑的笑!
投机老板喜洋洋,囤积了货物翻大梢。

公教人员老百姓,都在一边大嚎啕。
苦工做了一个月,一件布衣买不到。

人民就是你养的畜牲哪,
也应该让他穿得暖来吃得饱。

  1947年5月20日于渝


注:关金——“海关金单位兑换券”,国民党政府在抗战后期发行的一种专用支付手段,后作为纸币投入流通,严重贬值。



  宣誓


在战斗的年代,
我宣誓:
 不怕风暴,
 不怕骤雨的袭击。
一阵火,一阵雷,
一阵狂风,一阵呼号,
炙热着我的心,
脑际胀满了温暖与激情。

我宣誓:
 爱那些穷苦的、
 流浪的、无家可归的,
 衣单被薄的人民,
恨那些贪馋的、
 骄横的,压榨人民的,
 杀戮真理的强盗。
我宣誓:
我是真理的信徒,
我是正义的战士,
我要永远永远,
为人类的自由幸福而战!

  1948年作于渣滓洞楼下一号牢房






马凡陀

录自《马凡陀的山歌(1944—1948)》




  主人要辞职


我亲爱的公仆大人!
蒙你赐我主人翁的名称,
我感到了极大的惶恐,
同时也觉得你在寻开心!

明明你是高高在上的大人,
明明我是低低在下的百姓。
你发命令,我来拼命。
倒说你是公仆,我是主人?

我住马棚,你住厅堂,
我吃骨头,你吃蹄膀。
弄得不好,大人肝火旺,
把我出气,遍体鳞伤!

大人自称公仆实在冤枉,
把我叫做主人更不敢当。
你的名字应该修改修改,
我也不愿再干这一行。

我想辞职,你看怎样?
主人翁的台衔原封奉上。
我情愿名符其实地做驴子,
动物学上的驴子,倒也堂皇!

我给你骑,理所应当;
我给你踢,理所应当;
我给你打,理所应当。
不声不响,驴子之相!

我亲爱的骑师大人!
请骑吧!请不必作势装腔!
标语口号,概请节省,
民主,民主,何必再唱!

  1945年11月12日


  致老爷


老爷,你真伟大啊!
有权,有势,有钱,有办法。
我呢,是一个瘪三,叫化子。
我要吃饭,非求你不可。
我要职业,也非求你不可。
我要像狗一样活命,
也非声请你给我批准不可。
一切都在你手掌之中。
这一杯水也是你的恩赐啊!
这样,我倒有些糊涂了。
难道你是造物主吗?
你能够把元素做出水来?
或者这世界上的水已经属于你?
而我是一无所有的,
即使是个人的尊严和人格。
说起来这些应该属于我们的了。
可是你却有权来践踏它们,
仿佛也是你的东西一样。
老爷,我以最卑屈的态度求你,
伺候你的脸色,听你的吩咐。
你可知道奴隶的心里,
是一腔愤血,一腔恶怒!
它在蹦跳,它在嚎叫,
它在抗议,它在反抗命令,
老爷,只要再过一秒钟,
你就要被我的毒火所焚,
烧掉你的威风,你的皮和骨,你的一切!
老爷,当你看到这些顺从温和的脸色时,
你不要大意啊!
你的末日将要来临!
你的奴隶将要翻身!

  1946年9月11日


  肥胖的上司


那肥胖的上司又来巡查了,
像工头监视他手下的小工,
拿着一支无形的皮鞭,
从我们背后轻轻地走来。

看我们有没有疏忽工作,
懈怠或者和旁坐的人闲谈,
如果给他发现了,
那还不是等于抓到小偷吗?

小偷是必须惩罚的,
工作马虎也得重办呀!
吃他的饭,就得做他的事,
这是天然的宪法第一条。

那肥胖的上司又来巡查了,
我被他发现在打哈欠,
打了一半,我赶快阖住嘴巴,
装作从未打过哈欠一样。

可是耳目灵敏的他,
已经发现我,
他瞪眼向我,
像要吞噬我似的。

肥胖的他过去也是瘦子,
也是给上司监视的小工啊,
所以他懂得小工的种种鬼计,
譬如偷偷的打哈欠。

  1946年11月17日





王采




  扬子江的颂歌


扬子江筛动着翠绿的波浪,
扬子江吐着冰雪似的白沫,
扬子江每一粒飞起来的水滴,就是一粒珍珠,
扬子江的底层潜藏着一种向前奔腾的暴力,
扬子江来自喜马拉雅山的万峰之中,
要流向浩瀚的大海!……

今天,
扬子江起得最早!

我站在货船冰冷的落满露水的甲板上面,
我看见扬子江
迎着渐渐消散的夜的黑色起来,
迎着月光似的白茫茫的雾气起来,
迎着几颗快要坠落的星星起来,
迎着湿润润的使人的皮肤感到舒适的微风起来,
迎着从透明的天边显露出来的,
太阳姑娘的长长的睫毛起来!

这是春天,
这是人民的胸脯被鎚打得最痛苦的一个春天,
这是人民第一次在生活里面燃起火来的一个春天,
扬子江欢喜得
笑出眼泪!

在过去久远的数不清的年代,扬子江
曾看见那些穿树叶披兽皮的中国人的始祖,
怎样在参天蔽地的林莽里面,过着恐怖而饥饿的流徙生涯,
怎样在互相厮杀的战乱里面兴起和没落,
曾看见千千万万的企图叛逆的奴隶们,
怎样在刽子手的刀刃下面,让紫红色的血液渲染这土地,
曾看见人民在可怕的麻木的沉默里面,
怎样一代一代的从眼泪里繁殖下来,又一代一代的在眼泪里死去,
曾看见那些把死亡当作避难所的人,
怎样带着没有报复的仇恨,和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幸福的梦想,
让那清澈的无罪的江水,
把他们吞没到水底!……

噢,这永远不会枯竭的和不能衡量的江水,
就是人民流出来的泪呀,
就是人民流出来的血!

在已经飞逝了的黑暗而空虚的日子里,
谁曾听到过扬子江任性的狂笑的声音?——
扬子江只是日夜不停的滚滚的流动,
只是日夜不停地叹息和哭泣,
只是日夜不停的用喑哑的低沉的声音,
唱着一支永不改变的描绘人民苦难的
悲怆的歌!

这是春天,
这是一个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激变的春天,
这是一个在我们的心情上真正蒙满新鲜的绿色,和开满花朵的春天,
这是一个地球跃动和转动得最迅速的春天,
这是一个,被弥漫天地的大火
以千军万马奔腾的姿态
扑向江南的春天!

看啊,
扬子江的全部面容正鼓荡着一种不能掩盖的喜悦,
扬子江的眼睛里流出滚滚的欢喜的泪水,
扬子江的青铜色的胳臂在热情的举动和挥舞,
扬子江伸出卷曲的舌头,一次又一次的亲吻着两岸的土地,
扬子江用一种神秘的粗壮的语言,
在述说着一个将要胜利的开天辟地的故事!

在扬子江的激动的心脏里面,
我像一个探险家一样傲然的站在货船的甲板上,
我不但有着哥伦布企图证明一个真理的信心,
也有着他的企图寻获一个新大陆的
执拗的梦想!

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
当我看见那才升起来的带着林叶气息的阳光,
看见那嵌满绿宝石似的蜡油一样的青葱的树林,
看见那在紫红色的土地上闪耀的黄色的菜花,
看见那在树林里面突然飞起的穿着黑裙的小鸟,
看见那在岸边上行驰的船上的白帆,
和远远的听见那冷笑的稀落的枪声,
我有着像扬子江一样的快乐,
我的眼睛里潸然的流出发热的眼泪!

——扬子江,
更大声的笑起来,
让我和你,和所有的全中国人民狂笑的声音,
凝结成一个钢铁似的整体!

  1948.4.4


  我来到上海


为了表达我的悲怆而又激动的情感
我想大声的吹出一串尖利的口哨
或唱起一支描写英雄们事迹的歌……

哦,这就是上海,
这就是用珍珠,象牙,黄金,和各种华丽的商品装饰的上海,
这就是用二十世纪的高度的工业建筑的上海,
这就是升华着人类的堕落的行为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人民的血水和眼泪喂养的上海,
这就是以经济或政治作为赌博游戏的上海,
这就是被豪门夺取和压榨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的奴仔们和国际康采恩们统治的上海!

上海,我来啦,
我带着一个探险家的意志和梦想,我来啦,
我像逃避荒旱的农民一样,携妻带子,和一些简单的用具,我来啦,
我像古代过着流徙生涯的游牧部族一样,
在毒蛇猛兽的残酷的鼻子尖的下面,
我来啦!

这座城池是广阔的,
广阔得好像包围着尼罗河的大沙漠,
可惜在这沙漠里面,并没有映着落日的辉煌的金字塔,
和那庄严的象征着大自然的威力的狮身人面像,
让那些可怜的旅者,俯伏在前面,
奉献出近乎绝望的虔诚的祈祷。

我茫然的(但是昂着头)在这喧嚣的街道上面走着,
在大建筑物的脚下,像蚂蚁似的走着,
在车辆与车辆之间,急促的走着,
我蓬松着落满尘垢的长发,
穿着比路边上等待施舍的乞丐还破旧的衣服,
啃咬着土块似的僵硬的焦涩的烧饼,
唏嘘而慨然的走着!

这时,我恍然想起:
魏晋时代的圣者(刘伶和阮籍们),
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着身体,提着点亮的灯笼,
用疯狂的行动讽刺着他们生活着的不合理的社会,
和给那些暴虐的王公侯伯们以恶毒的嘲笑!

这里的人,只知道物品和股票价格的高涨和低落,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诱骗和敲诈作为追求生活的劳动,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金钱和色情作为衡量幸福的尺度,
这里的人,脸部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正直的血色,
这里的人,仅仅用眼角观察事物,
他们涂满脂肪的嘴唇,都蓄着狡猾的机智,
时时刻刻在准备编造甜蜜的谎话!

他们从来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正发生着怎样的事变——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正啃咬着红色的草根和苦涩的树叶,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在学习着希特勒的富国强兵的故事,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正有千军万马迎着敌人射击的U.S.A.制造的子弹前进,和袭击!

我思考了又思考:
我总觉到这座城市的公民们,好像生活在塔尖上一样,
虽然这塔的基层已经动摇和快倒塌了,
而这些高贵的可怜虫们还把坟墓当作天堂,
还把骷髅当作唯一的美人——

哦,上海,我来啦,
我带着一个探险家的梦想和意志,我来啦!……

我的嘴有些焦渴,
我的胸脯里有火在燃烧,
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安地颤抖,
在难以譬喻的愤怒的,激动的,悲怆的心情里面,
我想大声的吹出一串尖利的口哨,
或唱起一支描写英雄们事迹的歌!

让这口哨或歌声,
像带着白热化的光芒的突然爆炸的雷电,
像天崩地裂似的大地震,
像被狂风暴雨激起的海啸,
劈向人们蒙昧而麻木的心脏!

上海,你什么时候才会从睡梦里醒来?……

  1948.4,中旬


  伸出钢铁的手臂


像游荡在山野里放牛的孩子一样,
向着绿濛濛的山谷和林子,粗声粗气的喊叫一阵也好,
用不成腔调的嗓门唱一段感叹人世艰难的“萧恩打鱼”也好,
再不,任性而又放肆的
对着那悠然的飞着云朵的天空,
叽叽嘎嘎的傻笑一阵也好!……

让那些用美国奶粉塞满了肠子的绅士们,
让那些文质彬彬的有着鹰嘴鼻子的道学先生们,
让那些欺软怕硬的像阴谋家一样看人的公民们,
都斜着吊死鬼般的眼睛,
向我们呕吐,
向我们吐口水,
向我们用比蝎子巴巴还恶毒的话语,
像苍蝇嗡嗡一样唠唠叨叨的嘲笑吧!

他们除了只懂得世俗的点头和鞠躬以外,
除了仅会拿金子装璜噬血的牙齿以外,
除了甘愿替大杀人犯作媚上谄下的跟班以外,
他们无知得像一条吃泥土的虫子,
你们说,他们有什么智慧来解释:
一颗灿烂的星为什么要发光,
一朵鲜艳的小花,为什么要结出丰满的果实?
一个褴褛的旅者为什么永远跋涉在自己的理想筑成的道路上面,
和举着准备在五步以内
割取敌人首级的武器?

——哈!
好一片光,
好一片热,
好一片结红挂彩的土地!

是谁,把这个世界的铁锈般的尘垢洗去?
是谁,为这世界缝制了一身华丽而光泽的衣服?
是谁,给这世界灌注了一种年轻的生命?
是谁,点燃了这世界的要求繁荣下去的强大的力量?
是谁,使这世界暴发出了像江河奔腾一样的
冷酷而又快乐的充满胜利信心的笑声?

昨天,我还看见这世界,
像一池生满藻类植物和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死水,
昨天,我还看见这世界,
像一个生着三期肺病的咯着血丝的病者,
昨天,我还看见这世界,
徘徊在没有指针的十字路口,
像一只受伤的倒在旷野里的小兽,
茫然的闪动着那双哀伤的眼睛!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面:
人们没有真正的热爱,也没有真正的仇敌,
没有真正的理想,也没有等待完成的真正的事业,
只是无可奈何的揉搓着发酸的脊椎骨,
只是疲累的打着不带任何感情的哈欠,
只是在麻木的睡眠的状态里面,
等待着阎王爷的最后的怜悯!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快毕业的大学生躺在钢丝床上,
默默的读着才从弄堂里租来的“连环图画”;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高级公务员在办公室里,
津津有味的向他的部属赞颂着“乐戈从良记”的伟大事迹,
我也曾亲眼看到一个受过西洋教育的女人,
在神庙里没有一点羞耻的跪在观音菩萨面前
祈求神的保佑和赐福!

可是,今天,
在我的(也是千万人的)要求活下去的顽强意志里面,
透过层层叠叠的尸骸的黑影,
我看见这世界正在迅速的变化和新生,
好像春天在风雪里突然降临,
使每种物体都显示出一种鲜亮的耀眼的彩色!

我是才从臭虫和蚊子围攻的暗夜爬起来的,
我是才从致人死命的大病里爬起来的,
我是才从那些颓废主义者的冷笑里爬起来的,
我铁塔似的昂然的站立在大地上,
清晰的看到了这透明的世界,
像那位“桃花源记”中的渔夫一样,
看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哈,你看,
太阳以各种各样的美丽的珍珠和钻石,
嵌满了每家的窗子和屋顶,
嵌满了每条小河清澈的流水,
嵌满了所有的植物的青葱的叶子,
嵌满了人们微笑或痛苦的容貌!

同时,太阳,
也把花香和润人皮肤的水蒸气,
大量的投扔到我们居住的地球!

在我的前面,
有面目黧黑的工人们滚动着笨重的木箱,咬着雪白的牙齿,
有赤裸着青铜色的肌肉的车夫,推动着板车的轮子,沉重的滚过,
有修理铁器的工人,举着氧气管,向铁器喷射着紫红色的火,
有马路工人扬着鹤嘴锄,吃力的向下劈落,
有数不清的像寻觅米粒的蚂蚁一样的人群,
在街道上急剧的拥集着走过!

他们众多的脚步的声音,
他们高声说话和叫喊的声音,
他们低声叹息和哭泣的声音,
他们大胆的冷笑的声音,
他们在劳动时候的嗨呀的声音,
伴着这世界的齿轮和齿轮啃咬的声音,
组合成一部壮大的,几乎震聋耳朵的
时代的交响乐!

这是一种热爱生活的,
热爱劳动的,
热爱战斗的,
热爱理想的交响乐啊!——
在这神圣的音乐里面,
人类的历史
正翻身!

迎着人类新生的历史的早晨,
我蓬散着日久未曾修剪的头发,
从那狭小的暗黑的房屋里走出来,
在我激动的和凄凉的心情里面,
浮现出像晨霞一样清新的颜色,
我的隆肿而发酸的眼睛,
含满湿润润的欢喜的热泪!

让我像山野里放牛的孩子一样任性的喊叫吧,
任情的大声的狂笑吧,
因为,我,
第一次从这世界的腐朽的尸骸的黑影里面,
看到了一种强大的而将作为扭转这世界的
新生的力量!

嗨!
伸出钢铁的胳臂,
拥抱这世界!……

  1948.7,中旬




时代诗歌的最强音

——诗评介:王采《给魔鬼》

吴 季



  从旧书商那里偶然发现这本诗集以前,我从未听说过王采。事后翻查藏书,也找不到任何资料,只在网上查到一则。诗人曾卓在回忆录里提到:王采曾担任过《大江》(解放前汉口《大刚报》的文艺副刊)的主编 [注]。总之,读罢这本诗集,我非常地振奋惊讶,对作者的诗才和激情亦佩服无已。
  本书列入“文化工作社”的“工作诗丛”第二辑,印行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包括七首长诗和总题为《给魔鬼》的十三首很短的短诗。短诗写于1947年冬到1948春,长诗写于1948年4月至12月——正是腐朽罪恶的官僚资本主义政权在中国革命的涛声中崩溃的前夕。书前引用鲁迅的一句话为题记:“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能爱才能文!”
  王采是否受到艾青诗歌的影响,我不知道,猜想是很可能的。他的长诗尤其可能受《大堰河——我的褓姆》的启发:一连串的排比句,激烈而沉郁的情感,充实的内容。然而艾青自己的大多数诗篇却总不能如《大堰河》那样,充满着深切、浓烈、奔放的情感,和深刻朴实的细节。王采的诗里没有艾青大部分诗歌的那种过度散文化、缺乏韵律、平铺直叙、毫无波澜(常常只是一句话拆成数行而已)的毛病;也不像艾青写于四十年代初的那些反法西斯诗歌,完全不能揭示具体的历史氛围与情感,而沦于口号、概念和“纲领文件的诗化”。王采诗中的“我”,是那种忘我地投入对社会的观察、体验和参与的“我”,是充满批判的想像力和省思的“我”。这种批判精神不是来自“上面”所强加的“自我批评”,而是社会现实的激发和面对时代的充分自觉。这种自觉、自然和自由,极大地激发了想像力和艺术敏感,而不是使之萎缩——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抓取并驱策着一切耳闻与目睹的细节及联想。同样难得的是,诗中语言几乎完全没有当时的知识份子中常见的文白夹杂或文艺腔的痕迹。
  《扬子江的颂歌》写“我站在货船冰冷的落满露水的甲板上面”所见所思的扬子江,精神风貌昂扬而明亮:

  这是春天,
  这是人民的胸脯被鎚打得最痛苦的一个春天,
  这是人民第一次在生活里面燃起火来的一个春天,
  扬子江欢喜得
  笑出眼泪!

  诗人继而追溯那些久远的数不清的年代,压迫和反抗、血泪和无望的世世代代,让人强烈地感到历史之与扬子江在激情中融为一体。只是,如今的扬子江置身在“激变的春天”里,正“述说着一个将要胜利的开天辟地的故事!”作者傲然挺立:

  在扬子江的激动的心脏里面,
  我像一个探险家一样傲然的站在货船的甲板上,
  我不但有着哥伦布企图证明一个真理的信心,
  也有着他的企图寻获一个新大陆的
  执拗的梦想!

  《给“百灵鸟”》是对自我中心的、或现在所谓带有“愤青”心态的知识份子和利己主义者的批判和呼吁:“眯缝起眼睛,像祈祷一样,……讲说着现在已经是结婚的时候了,还没有弄到一个像样的女人,∕讲说着维他命丸可以延年益寿,∕讲说着枯燥的生活,∕像沙漠一样寂寞啊!∕你说你需要刺激,∕需要烈性的致人死命的毒药!”“你憎恨一切,咒骂一切,你梦想放起一把野火,∕让整个世界在你的愤怒的火里毁灭!”而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在山崩地裂的大地震的时代,抱怨和唱挽歌是徒劳的。“我的好兄弟”,诗人呼唤道:“你必须作一个新人,必须作一个真正的人”,“立刻投向人民流出的新生的血液里面!”
  作为一个“知识份子”的我,假如在几年前,是不会如此深切感受到这样的诗中所包容的痛切的真理的,不会感受到与“劳动人民”的分离意味着什么并如何地影响着知识份子的心态和思想方式。
  《我来到上海》中这座被某新左派冠以“革命传统和帝国气象”之名的城市,多么像今天的上海:

  哦,这就是上海,
  这就是用珍珠,象牙,黄金,和各种华丽的商品装饰的上海,
  这就是用二十世纪的高度的工业建筑的上海,
  这就是升华着人类的堕落的行为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人民的血水和眼泪喂养的上海,
  这就是以经济或政治作为赌博游戏的上海,
  这就是被豪门夺取和压榨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的奴仔们和国际康采恩们统治的上海!

  这里的人,只知道物品和股票价格的高涨和低落,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诱骗和敲诈作为追求生活的劳动,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金钱和色情作为衡量幸福的尺度,
  这里的人,脸部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正直的血色,
  这里的人,仅仅用眼角观察事物,
  他们涂满脂肪的嘴唇,都蓄着狡猾的机智,
  时时刻刻在准备编造甜蜜的谎话!

  这些生活在耀目的繁华中的“高贵的可怜虫们”不会知道: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正啃咬着红色的草根和苦涩的树叶,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在学习着希特勒的富国强兵的故事,

  当然,这些可怜虫们同样不知道人民在反抗。就算知道了,也不过轻蔑地嗤一声“暴民”吧。
  《收获季》描写金秋时节农民的逃难,因为“吸血虫”,因为“乡警和保安队的追逐和捕杀”。这俨然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残酷的现代版。
  《伸出钢铁的手臂》是一首更为抒情的,令人热血沸腾的诗。诗人痛斥那些无用的“精英”,那些“用美国奶粉塞满了肠子的绅士们”,文质彬彬的“道学先生们”,和欺软怕硬的“公民们”。他们疲累而麻木,“没有真正的热爱,也没有真正的仇敌,∕没有真正的理想,也没有等待完成的真正的事业”,“受过西洋教育的女人”照旧对着观音菩萨祈福。然而,当作者把眼睛投向更广阔的世界,他看到人类劳作并生息于斯的自然界,看到了太阳(“太阳以各种各样的美丽的珍珠和钻石,∕嵌满了每家的窗子和屋顶,∕嵌满了每条小河清澈的流水,∕嵌满了所有的植物的青葱的叶子,∕嵌满了人们微笑或痛苦的容貌!”这是“在我的(也是千万人的)要求活下去的顽强意志里面”看到的“人类新生的历史的早晨”,作者因此而赞美这太阳下的生活,赞美劳动、战斗和理想,赞美人类重获新生和扭转世界的力量。它更接近于艾青在1937年所写的《太阳》,而不是1942年《太阳的话》中更诗意然而已变得和缓与无力的太阳。
  在这种对历史剧变的预感所带来的希望中,诗人不可遏制地呼喊出他的热望——“嗨!伸出钢铁的胳臂,拥抱这世界!……”
  《枪的祈祷》,从一个为贫困生活所磨折的平凡人的遭遇和心理出发,以铁一般的逻辑揭示了这场社会革命的必然性,在这个充斥着“人为的恐怖和饥饿”的世界,在这个“绞杀善良人民的屠场”,要想生存下来,要想活得像个人,要想妻子儿女们脸上能“有一点点作为一个人的快乐的微笑”,除了反抗,别无他途。
  《他们来啦!》是“一个长篇的序诗”,一首献给在“这陈旧的腐朽的中国”“将揭开一个新历史的序幕”的战士们的诗。作为序诗,它那昂扬而铿锵的旋律节奏自足感人,但毕竟不够完整。作者后来是否写下这个长篇,不得而知。
  书末以《给魔鬼》为总题的短诗,思想和情感上是相通的:讥刺、鞭挞、希望、战斗。形式上也自然而完整。只是同他的长诗相比,还不能包含那么丰富的内容,和那种回肠荡气、晨钟深省的效果。
  就艺术上说,王采的这些长诗最可指瑕之处在于他不断地反复地使用铺排式的排比句,但是诗人对自然与社会的深刻而全面的观察、丰富炽热的思想情感与体验补救了这一点:没有重复,没有因为内容和感受的贫乏而求助于形式、技巧和语言表面的打磨和掩饰,没有出于谨慎的政治正确而把主题或内容概念化、口号化、象征化。他是整个地同时代,同社会,同斗争融为一体的。愤怒是深思而清醒的愤怒,歌唱是对人类即将自己起来掌握命运的前景的歌唱,乐观和希望则来自对大地震前夕的社会震源的深切的感知。可以说,这是我所听到的那个时代诗歌中的最强音。



注:写作此文之后几年,才找到更多资料。王采生于1914年,河北行唐县人,抗战初期开始写诗,40年代中从事地下工作,1948年出版诗集《你在哪儿》,1949年出版《给魔鬼》。后来出版过两本诗集《开花的土地》和《他们来的时候》、两部戏剧《两朵鲜花一样红》和《苗金凤》。1950年任武汉文联秘书室主任。1952年“因个性张狂和固执偏见受到严厉处分”(周代《追忆诗人王采》),调至中学教书。接着卷入50年代中的“反胡风”、“反右”运动,文革后也未平反。




依群


  依群(原名齐云)的这首诗当时传遍大江南北,在知青中流行。那时他是北京5中高三学生。他还写作电影剧本,代表作有《纪念巴黎公社100周年》、《长安街》、《你好哀愁》等。


  拉雪兹的傍晚


    ——纪念巴黎公社100周年


美丽的夕照浸着奴隶的血滴,
骄傲的逝去了,
黄昏包围着拉雪兹
——这是最后的巴黎。
终于在仁慈的硝烟中
升起了梯也尔无耻的旗。
啊!拉雪兹——不朽的巴黎
不错,枪声从这里沉寂
诗篇断了——
但这仅仅是序曲。
在这伟大的前奏之后,
悲壮的交响乐
将穿越一个世纪。
啊!拉雪兹——革命的巴黎
你是暴风、是闪电
虽然终于消失在黑暗里。
但是这就够了!够了!够了!
你划时代的一闪, “
开辟了整个一个世纪。
啊!拉雪兹——高贵的巴黎
歌手沉睡在你的深底。
一个世纪过去了,
满腔热血化成了五月的鲜花,
开在黄的、黑的、白的国度里。
今天,傍晚又降临了,
巴黎揭去了金色的王冠,
塞纳河洒满素色的花环,
在拉雪兹——树林荫蔽的小径上
徐徐升起了
那悲壮的歌曲:
“英特那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阿曲强巴



  给辽阳的工人们——轭


抄录狱中旧作一首(诗题是一个变写为钟与锤的工字),谨以此诗献给今天所有为争取劳工权利而受难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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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自己的兄弟们受难的时候,千万不要反悔
为那些在机器旁流汗的人蒙难
为那些奉献出自己的劳动和思想的人受苦
为那些塑造了人类又以自己的辛勤劳动为人类造福的人
为那些在锁链的束缚下奋进的人
为那些自由和不自由的神圣劳工
为他们付出自己的血和生命决不要反悔
他们像草一样生存
他们每天上足发条
被飞转的机轮拼命碾轧
他们在重重压榨下毫无怨恨
他们的脑和肢体向外延伸
智能的手指撩动世界的每个角落
伸展到宇宙尽头,直到宇宙毁灭
他们来自泥土,复归于泥土
在泥土中生成绿色的根茎,再从泥土中长出
他们注定会死去,但他们的子孙繁衍,生生不息
为这样的人蒙难决不会后悔
他们长满每一寸土地
在默默无闻中改变着世界
绿色的阳光在他们体内蓄积
催动着大群的植物一天天疯长
他们在沙漠和砾石中造出土壤,并让种子在土壤中发芽
直到黑压压的森林遍地长出
他们自身的森林中一定会结满累累的果实
他们胸膛上的草原一片金黄
为那些在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土地上生存和劳动的人蒙难
为那些胸膛上和头颅中结出果实的人受苦
为那些期待着自由生存而勤奋工作的人
为那些因自己是劳工而被人踩在脚下却逆来顺受的人
为他们自愿地献出血和生命
为自愿做出的事而受难决不会后悔
当尖利的群山嚼碎黑夜
从空气中挤出带血的黎明
他们就此走进白昼,在正午的阳光下陶醉
他们的躯干上一定会长满绿叶
他们的双脚在泥土中生出根须,手臂缀满果实
那时候彻底忘掉为他们而蒙难的人将是他们的福气
他们没必要知道有人为他们受苦
想起受难者说明他们还没有摆脱苦难
为那些忘掉自己或根本不知道有人为他们受难的人而蒙难决不要反悔
为这样的人受难不会后悔
他们让钢铁的手臂挥舞,人类在车轮上狂奔
他们把飞船射进太空,让巨轮驶向远海
在一天的劳作之后,他们头枕着钢梁睡去
在他们身后,楼群密布,道路纵横,一座座雕像高耸
他们在阳光下蒸腾,随雨水落向地面,汇入一条条江河
江河流进海洋,他们在远海的雷暴中轰鸣
他们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
泥土被制成砖坯,建造起一座座城市
他们在城市中不朽
为那些不朽的人蒙难,因蒙难而不朽
为他们蒙难决不会后悔
他们需要仗义者为他们呐喊
他们像草一样被人践踏,像马一般被人驱赶
他们一次次被迫从自己的森林中成群出走
他们的果实被森林管理人收藏,成为别人的施舍
他们在劳动之后得不到从他们自己身上结出的果实
他们在年富力壮之时被迫由他们的子孙供养
为那些在劳动之后得不到果实的人呐喊决不后悔
为发出呐喊而受难将从此不朽
把鼓擂响,把钟敲响,然后吹起号角走进牢房
为那些自由和不自由的神圣劳工
为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和未来的劳工
为他们自愿地献出血和生命
在蒙难的日子里决不反悔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一日于北京半步桥看守所716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