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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人诗歌联盟”2008年3月网刊(2008.3.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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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沫树

矿工*父亲(组诗)

 

工诗联★论坛网刊目录

程世坚

诗人,你为什么不哭泣

 

程 鹏

蚊子歌/吭唷(两组)

   

济南龙仔

一百年不变

网刊:07机组10号机台

小字不识

打工者/安静的夜晚/醒/小商贩/想起了父亲/半个城市人

网刊:07机组11号机台

梁飞龙

背影

网刊:07机组12号机台

绳 子

干掉明天/许楼村系列散文(选二)

  网刊:08机组1号机台

曾继强

突如其来的雨

网刊:08机组2号机台

郑 东

最近的生活/我们都是做奴隶的?/杭州

[讨论]

铁路工人、吴季、绳子——“我对当前大多工人的态度深感悲哀”

   

网 刊 前 言



  三月的网刊,又是匆匆编就。
  我喜欢读编选在这里的文字,甚于读作者们可能推崇或尊敬的其他当代作者的诗文。劳动人民的声音依旧微弱,反应在文艺上也是如此,尽管这些作品——包括“工人诗歌联盟”博客所收集的许许多多出自工人、打工者之手的诗文——显示出巨大的创造力和更其巨大的潜力,甚至鲜明的情感和思考的力量,跟诗坛上装神弄鬼、叽叽歪歪、堆砌密码、自鸣得意的诗歌形成强烈的对照。但不能不承认,在劳动者立场方面,我们还没有明晰的面貌。苦痛还没有转化为号角,经验还没有导向团结,导向更进一步的阶级认同。而艺术,文字的虚幻光环,却包含着令底层作者滑入个人主义迷津、在意识上脱离本阶级和追随腐烂的文艺界的潜在危险。我们应当更多地寻求阶级兄弟和姐妹的认同和共鸣,面向他们和她们。我们的目标是解放,我们的任务是用文字来表现和形塑一个命运的共同体。在这个日益严酷的世界上,我们的命运和希望是在一起。
 

(吴季 执笔)
 

池沫树:矿工*父亲(组诗)

 


矿工*父亲(组诗)


    “我看到他们出门时是个人,
     回来时就成了一把灰”  ——题记。



  澡 堂


    一、

回声很响,矿工的脚步沉重。
下班了,从矿井里坐着人车上来
头顶矿灯,脚穿矿鞋,一身工衣
二只白眼,一口白牙,全身煤灰。

我的父亲也在这个行列中。
我认不出。我也不敢认。

我和同学洗完澡
坐在休息室的镜子前
看到他们交完矿灯
像恶梦中的鬼影逼上镜子

然后扭曲,转弯
消失于潮湿的储衣室。


    二、

矿工脱光了衣服
讲着女人,笑得灿烂

澡堂中间有二个水池
四壁是高高的水笼头
他们站着,白色的皮肤上
沾满了毛茸茸的煤粒。

水,白哗哗地冲了下来
从头发,到脖子,再到脚趾。
水,黑漆漆地流过洁白的地砖
一涌身进了地下水道。

啊,热气,湿泥被燃烧的热气
啊,汗水,来自胃部,骨骼,手臂
啊,一氧化碳,二氧化硫,瓦斯,煤尘
啊,恐惧,黑暗,疲劳,还有亡命之徒
通通将它们洗净,换上便衣
回家——老婆孩子热被窝!


  黑暗里的战士


一线战友,把上衣也脱了
佝偻着身子,头顶是千斤重的煤层
随时都有可能塌方。

黑金,被敲打,孔,被引爆
好厚一层煤,巷道进了五百米
不见尽头。后勤组的战友
千方百计,通风抽水。

再进一米,一米又是产量
再进一米,一米的风往回走。

谁都不知道前方有多远
谁都不知道黑暗里会遇上谁
是上帝,还是死神?
麻木的神经又有谁会去思量

胃,一阵阵痛
吃了二个冷馒头,也就是班中餐
手脚慢下来,其中有人讲了个笑话

哦,头顶矿灯就是我们的太阳
跌跌撞撞回家我们歌唱生活!



  父亲的星星


    “我不是一块燃烧的煤。
     却爱煤的炽热地燃烧。”——赤叶


我去澡堂遇上父亲下井
父亲骂了我一声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父亲头顶矿灯
亮出二颗星星一样的眼睛
漂上了无边的银河
我一惊:爸!爸!爸——
父亲摸着我的额头,对母亲说:
朵朵发高烧了!
然后背起我就朝医院奔去。

在一片黑暗中,父亲背着我走过长长的巷子
当我看到父亲的一双眼睛
像二颗闪闪的星星
我被幸福温暖了潮湿的眼睛。

是的,父亲背着我穿过黑夜
我永远记得父亲的星星。
 

  这是一组令人动容的佳作,跟小池以往的“打工诗”相比,登上了好几级台阶。熟悉的细节中感慨深蕴,文字之间甚至有粗犷之气。跟其它描写矿工(或矿难)的诗不同之处,在于诗中人物有血有肉,而且是你身边的人,亲人,洋溢着生活和生命气息,而非一只蝼蚁、一个词,或无生命的元素。如果说有何不足,那么问题不在“粗糙”,而在诗中之情还停留于描述和感动而无所归依。小池的另一篇散文《行走在城市与乡村边缘的牛》以及博客里的随笔,也流露了他的无奈彷徨。
  小池的诗徘徊在文人诗和打工诗之间,就像许许多多且真真假假的打工诗人一样,割裂成两部份:“打工诗歌”是单独一块,抒情诗或别的什么诗是另一块,后者从内容到风格,大体上都在追随一般文人诗的尾巴。小池自创的《中国新诗@一个人的排行榜》,罗列了从郭沫若到当代的一大堆诗人(其中至少一半的名字只能交给环卫工人处理)……这份颇为齐全的名单,既表现了小池诗歌阅读的涉猎之广,也表明他在现代诗方面相当缺乏判断力乃至感受力(当然,现代诗就如现代画,比较容易蒙人)。
  这只能怪我们的资产阶级没本事创造出“与人民群众相结合”的进步文艺。如果说欧洲资产阶级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扮演着历史进步的角色,怀着自以为自由平等博爱的幻象,那么,中国资产阶级的英雄时代就太短了,不仅来不及创造“自己的”成熟文化,而且在工农革命的激荡下迅速转入了反动。当代资产阶级文化就更其不堪了——脑门上虽然闪耀着民主和“反极权”的道德光芒,手上却只能捧着晚期资本主义满是裂缝、污垢与血腥的衣钵……
 


  矿兴我荣,矿衰我耻


在学校对面,是矿招待所
在招待所的一边,是矿办公楼
在矿办公楼的前面,有一颗大银杉
圆形的花坛簇拥着
银杉在阳光中闪烁,这是一个高点
与井口呼应

每次,我沿着街道回家
经过蓝球场,俱乐部,矿务局
矿医院,矿子弟小学
我都会抬头默念矿办公大楼
侧面的八个大字:
矿兴我荣,矿衰我耻!


  风雪夜归人


母亲做好了饭,说:
吃吧,已经留了你爸的一份!

天气寒冷,我睡不着
母亲也睡不着,她打开门看了看
说外面下大雪了,唠叨着
要给父亲的那份饭菜热热
好让父亲下班回来暖暖胃

在睡梦中我听到父亲叫门
然后咳嗽着去厨房吃饭
是夜,风雪大作
父亲的咳嗽由远而近
由近而远——

   2008年3月22日


  矿区铁轨


六条铁轨从井底伸向地面
像开了花盘绕于矿区

这些“火车”都装满了煤
一节一节像火柴盒
但高大,沉重,碰撞巨响

最远的通向堆石块的岗子山
最近的通向锅炉房
还有洗煤厂,地面车间

这是三月,三月的风
黑色的地面黑洞的井口
黑色的房屋黑色移动的矿工
还有这黑色的铁轨深陷大地

隔山对岸,是一个村庄
开满桃花、梨花和绿色的春天
这里也有花,铁轨的弧线
煤尘的花纹,矿工与煤车塑造的花
只有一种颜色:黑色!


  我与父亲一同学习


父亲下班带回一叠资料
也不去打牌了,天天看,做笔记

母亲看到父亲与儿子一块学习
诡异的笑了

有时,母亲叫父亲去买菜
父亲嗯两声,继续学习他的煤炭知识
父亲忽然抬头说,下月你要参加升学考试了
要考出好成绩啊!
我嗯两声,也对父亲说:
下月爸爸要去南昌参加煤矿安全知识竞赛
我要是拿个全年级第一,爸爸要拿个江西省第一啊!

父亲终于笑了!

  2008年3月23日
 





程世坚:诗人,你为什么不哭泣




  程世坚在本坛发了几首诗,《遗言》写得沉痛,《切·格瓦拉》则令人惊诧了一下下。无产阶级或工人阶级的历史重任是阶级解放,即消灭阶级,包括消灭“工人阶级”自身。阿程则是“一个终身的无产阶级,在远东的深圳城的一个小工厂里,默默地祈祷着全世界无产阶级寿终正寝”……这个念头和表述方式颇为奇异,又含糊……姑置勿论。
  除了《遗言》,这里另选本坛先前转来的《诗人,你为什么不哭泣》。这是作者对深圳电视台某位可能适合主持“感动中国”之类节目的主持人“极煽情”的问题的答复,不仅淋漓地抒写了打工者和身边兄弟姐妹们的苦痛,而且爱憎分明,充满着改变世界的强烈渴望。
  苦是客观存在,恨是希望所在……然而,在当代泛滥的思想或意识形态中,你很难找到压迫和变革之间的桥梁。在劳动人民的苦难和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美好或合理世界的展望之间,有一个断层。这是思想的断层,也是抗争实践的断层。作者在《农民工》里写道:“以珠三角和长三角为素材……用双手为自己打造一座不朽的丰碑”。他想以此鼓舞——饱受践踏而又不自信的——阶级兄弟和姐妹们的信心,但显然还没有找对路子……




遗 言

“孩子,你能能不回家一趟?”
“家里有什么事吗?”

“孩子,你别我急,家里啥事也没有。你几年没有回家了,我们只是想你了。”
“我也想回家啊!厂里忙,请不到假啊!今年过年我一定回家。”

“孩子,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买不到车票,回不了了,过完年再说吧。过完年后我抽空请一次假回家。”
 


诗人,你为什么不哭泣


题记:2008年1月23日沾打工诗人程鹏的光,有幸走进深圳电视台,参与了一档捞什子的电视节目的录制。节目录制的尾声,主持人极煽情地问一个打工诗人回家见到他母亲时为什么没有流泪。
 


你是一个诗人
诗人的感情是非常的相当的丰富
你见到你母亲时为什么没有流泪
当我见到我的母亲满头的青丝被秋霜染白时
当我见到我的母亲额头的皱纹象大山的皱摺时
当白内障挡住母亲的视线母亲看不见我用手抚摸我的脸庞时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是多么多么的想大声哭泣
可是我没有哭泣
我再也不会流泪了
我的眼泪早在为深圳建国货大厦时和着焊花一起落下
我的眼泪落在摇晃的脚手架上
我的眼泪落在卷走我工款的包工头的钱袋上
我的眼泪落在一部鸡的血泪史中
我的眼泪落在吃掉我兄弟手指的机台上
我的眼泪落在一片对我姐妹鸟你老母的骂声中
我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我忘记了哭泣,我再也不会流泪了
不,我的泪腺是很丰富的,我还是会哭泣
当我那些被包工头卷走的工款回到我的口袋时
当我的兄弟不在手拿着断指看着《劳动法》痛得晕过去时
当我那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姐妹有自己的嫁衣时
当空着的广厦都住进寒士时
当我等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那一天时
我会失声痛哭


2008年2月20日于深圳石岩
 

 



程鹏:蚊子歌/吭唷


  程鹏即程和祥(见上期网刊)。曾在“打工诗人”论坛上为了程鹏的一首狂乱而混乱的参赛诗跟姜维彬打过一次笔战。接下来读到的几首诗同样令我大皱眉头,譬如“为诗歌打工”云云,完全是拾当代小资文人之余唾。后来,程鹏在坛子上一下子发了大堆“打工诗”。我读了一些,其中一部分写得相当好,也有一些诗,在无奈中流露着畏怯乃至落后、分裂的心理……总之,程鹏非常有才华,这两组优秀、惊人的、极具个性的作品足以证明(《相隔只有一层》的末句“给与宏篇的诗歌去抚摸”也许是唯一的缺憾)。这不仅是打工诗,而且是劳动诗,节奏铿锵,强劲,不是歌唱,而是有力的号子,是劳动和抗议相结合的诗。程鹏称这类诗是“身体之作,内心的叫喊”——但这又是借用小资文人们流行了几年的“身体写作”的旗子……的确,就生理而言,大伙们的身体构造是一致的,但身体所担负的劳动、面临的煎熬和困境却很不同:此身体非彼身体也。
  总之,程鹏的诗或人,都深深镂印着当前时代的诸般刻痕,是困苦挣扎着的“打工诗人”的一个典型。


蚊子歌


  蚊子歌


蚊子,蚊子
你用资本论的杠杆
赚取我们的青春货币
你榨干我们鲜活的血液
直到我们变成干尸
你用资本论的杠杆

蚊子,蚊子
你嘤嘤骚扰在我们耳
用两把锋利的翅膀
剥夺我们终身的囊
我们剩下骨头和铁
一起出售不过三毛三
你嘤嘤骚扰在我们的耳

蚊子,蚊子
与我们同室而眠的蚊子
钳尽我们的骨髓
还和我们称兄道弟
我们每月付房租
还得亮出暂住证
与我们同室而眠的蚊子

蚊子,蚊子
它倨傲的蹲在墙壁
舔食着我们的血液
享受着我们的生活
俨然的像主人,我晕
它倨傲的蹲在墙壁

蚊子,蚊子
细小花脚的蚊子
声势如雷的蚊子
你搅得我们睡不着觉
难道你还要剥夺我们睡眠的时间
细小花脚的蚊子

蚊子,蚊子
飞走吧!亲爱的蚊子
我们身上没有你想要的榨取
我们血液会涨死你
我们的骨髓比你的嘴更坚硬
飞走吧!亲爱的蚊子

2008/3/10



  卖报歌


特区报,南方都市报,晶报,参考消息报啊

快来看!快来买!
赵薇110万被人包养---啊色戒暴光率达80%
小甜甜---啊咳咳迈克逊又购天价豪宅

矿难!矿难!矿难!啊---
69人挣扎在生死一线下......
新的劳动法颁发遭到1亿民工的拒签
东莞一家产业大罢工
警察持棍殴打一个打工妹

快来买!2元一份,2元啊?



  活 着


活着,我的双手爬满了茧疤!
活着,我的身体注满静默的电!
透过深南大道的一场雨水,一辆公共汽车
载走我黯然的青春
奔跑,停下来,再追赶......
活着,我的内心有着腻子粉的白!
活着,皮肤被烈日晒成油漆底色的黑!
挂满异乡人淘金梦想的钳子,有着淡淡的乡愁
我无数次的眺望着它,那远在重庆山沟的故居
如今它站在我的扳手上,从扳手的孔里我活着!
这被装修合同签定的生活,我活着!
这被打工生活包养的身体,我活着!
我活在甲醛的尖叫声中!
我活在电转悲鸣的速度中!
我活在内心荒芜的工棚里!
我活在不由自主的流浪中!
在这个城市我寻找着爱情,
一辆长途汽车决定了结果!
我愤怒,按住纠结的拳头.命运给了我沉默
或......在农村命定的婚姻。我活着!
这来自乡村的明月照着异乡嘲讽的街头
图纸,合格的验收,挑剔的目光,
追款,逃债,饿,路旁一枚希望的硬币
相信吗?我活着,我活在其中
几张张纸币,出租屋拥挤的合租,无声的站台
剩下的。一年,一年,我活在居无定所.
我活着,热爱......并喊出!

2008/3/10



  鳞 爪


寒风啊你莫要伸出你魔鬼的鳞爪
去欺凌着悲哀的贫穷的乞丐的一家
你把他们当小鸡拎起又抛在城市的屋檐
你在他们脸上划出刀子又撕扯他们的破衣裳

一个破脚的纤夫把家的纤绳勒进肩膀
他拉呀拉呀拉。一个痴呆的妹妹她的笑
是城市腐烂的疮花
她笑呀笑呀笑。一个山雀样的儿子跳出巢
他扑向饥饿的面包。一个朴素的清洁工
用母亲的手给小山雀喂粮食
鳞爪下的一幅画谁也没有在意
寒风更紧,行人匆匆回家

寒风啊请你伸出天使的手
抚摸着这悲哀的贫穷的乞丐的一家
你把他们当小鸡一样的拎起放在城市最温暖的地方
让他们不再有伤口不再有乞丐的命运



  相隔只有一层


十八层的阔老爷们纸醉金迷  吹着空调的冷空气
十七层的装修工挥汗如雨  湿漉漉的工衣贴着背脊
十八层的阔佬爷们杯盘狼籍  呕吐在地毯上满身酒气
十七层的装修工快餐一份  思忖着是买五元还是三元的
十八层的阔佬爷们搂着小姐  唱着卡拉直唱到灯火皎明
十七层的装修工一手拉着鸡巴  喊干干干青春的挽歌

相隔只有一层
这个和谐社会也失去天称的平衡
有人生活在极乐的天堂里
有人生活在中国的最底层

让十八层打入十八层地狱
让他们去上刀山下火海 倍受良心的煎熬
民工们也不去天堂回到人间
给与宏篇的诗歌去抚摸
 


吭 唷


  吭 唷


500KG货物重量的重!吭唷!55KG身体重量的轻,吭唷!
360度的脚力,吭唷!180度的臂力,吭唷!
90度的坡度,吭唷!

吭唷!吭唷!吭唷!

15钱的生活,吭唷!!吭唷!!3000克从海洋吹来风的盐味,吭唷!!吭唷!!
1吨的汗水滚着落日,吭唷!!吭唷!!
5000斤异乡街头的况味,吭唷!!吭唷!!

吭唷!!吭唷!!吭唷!吭唷!!

15A的力卸下10KV的货物电量
吭---唷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用几万吨的力砸断他们的骨头
用几万吨的力焊接他们的灵魂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没有一朵焊花像玫瑰一样美丽
没有一朵焊花像茉莉一样芬芳
身份卑微 身价低下

他们钢铁一样的脸,钢筋一样的手
紧紧抓住焊条,抓住钢焊接它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用几千万人的躯体将大厦筑起
用几千万人的双手将城市建设
你要进入大厦,请你走货梯

他们装饰了时代的大厦
他们粉刷了城市人的梦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他们送去了万家灯火的温暖
他们裹紧了乡愁的棉被
请你亮出身份证,必须登记

有没有一个地方找到灵魂的住所
有没有一个家亮出良心的灯塔
焊花落下 焊花落下


  交给我打!交给我打!


8磅的榔头像雷一般砸下
30公分的斩子闪电般掘开混泥土
他的两个腿像战士一样挺立
嗨嗬!——
交给我打!交给我打!

1吨的汗水滚动着他满弓的背脊
10碗的泪水让它暂流在心头
他率性拿下安全帽勒紧裤带奋力
请你!——
交给我打!交给我打!

1钱的口水呸在他的掌心
110千伏的血泡的疼痛撑在他的手指间
他挥圆的臂力抡起庞大的大锤
吭唷!——
交给我打!交给我打!


  干!干!干!


把命赌在悬丝般的高空作业.你干不干?
干!干!干!

没有安全措施的高层建筑施工.你干不干?
干!干!干!

穿着乞丐的衣着,猪吃的菜叶.你干不干?
干!干!干!

没有劳务合同签,没有工伤赔偿.你干不干?
干!干!干!

这高压作业,穿行蛛网的电压下.你干不干?
干!干!干!

365天的劳动日,没有休息的日子.你干不干?
干!干!干!

2.5元的加班时制,甚至加班不给钱.你干不干?
干!干!干!

拖薪,欠薪,扣薪,甚至拿年薪.你干不干?
干!干!干!


  我听见钢在响


失望笼罩着我的脸我在想着一首诗
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安放我的内心
我听见钢在响
榔头砸在钢上的喊叫!
焊花炬断钢的喊叫!
切割机切断钢的喊叫!
手电钻滋滋钻在钢上的喊叫!
我甚至听到钢在我心中的喊叫!
骨头在钢上的喊叫!
灵魂在钢上的喊叫!
血液流在钢上的喊叫!
我跑到深蓝大道上喊叫!
......

等待手机的彩铃再次响起
敷衍的一天终会过去


  生 活


焊花飞作漫天的流星雨
从三十八楼还没竣工的楼层撒下
跌落在脚手架旁的一只铁知了
叫着去年的夏天
钳子飞泻如虹
灌浆的桩声逐渐弯曲下来
落日被一大蓬钢筋囚禁
大雪压着钢筋啊
 


【吴季】 老弟的这类诗写得非常好

【济南龙仔】 唱一下反调,没有思想深度,浅了。

打分:100(理由?没有!为什么?两码事,好就是好呗.)

【吴季】那我来二反四反,龙师傅三反五反……哈哈

【程鹏】 这来自我身体之作,内心的喊叫!

【吴季】 好啊。那就多写些“身体之作”,不写文艺之作吧


 



济南龙仔:一百年不变

 


一百年不变


早上我冲出门去上厕所,
莫名其妙被人把路拦。
几个趾高气扬的小痞子,
声色俱厉的问我干什么,
我说我上厕所啊,
立即被他们揪住衣领!
干什么?
干什么?
我的质问刚刚出口
屁股上立刻挨了一脚:
暂住证!

晦气啊,
大清早查什么暂住证!
幸好我租住的屋子就在身后,
虎视眈眈下我拿出暂住证
才让这些东西滚蛋,
所有的哥们全捏着证出来了,
大清早啊,
暂住证成了上厕所的通行证!

蚊子和我们住在一起,
白天压根不见它的踪影。
而我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
每天累得贼死,
夜晚回来草草漱洗,
木头一样倒在床上,
蚊子却立刻跑出来大发威风。
喝人血的蚊子啊,
夜晚是它们的天堂!
吃饱喝足的蚊子,
瞬时就不见了,
八成是去了KTV,
拉住小姐乱摸乱搂。

我操!
怎么从来不查蚊子的暂住证?
这是什么世道?
还一百年不变!

(2008.3.11)



  龙师傅发上来的“现代诗”,除了这首,记得的还有歌谣风味的《爷爷推过独轮车》,写得很好(可惜编选工人诗歌1号纸刊时漏收了,在此再道歉一次)。个人意见:龙师傅的“现代诗”比“古体诗”好,也比龙师傅的歌词好。
  但这首诗也不是没有缺点。当代左派知识份子,尤其是毛派的诗歌,往往有“暗示过度”或沉溺于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毛病,当然,说的是“政治暗示”。这首诗也有,正如标题所强调的。诗的内容写的是打工者经常遭遇到的、荒唐又可恶的“查暂住证”事件:早晨从出租屋里出来上厕所也被查证。诗中的“我”愤愤地骂道:“暂住证成了上厕所的通行证!”但从诗歌的效果来看,作者意不在此,他所深恶痛绝或深揭狠批的靶心,指向“一百年不变”的口号。当然,这样的鬼世道还一百年不变,咱们岂不统统玩完?想起有一次朋友聚会,某人曰先锋队内部人士也很不乐观,曰该队只能再撑上三十年。朋友皆大笑:还能撑三十年?老百姓都不要活啦!
  吸人血的蚊子,显然喻指官爷,乃至一切剥削者压迫者(这部分可以跟程鹏的《蚊子歌》相映成趣)。龙师傅又骂道:“我操!怎么从来不查蚊子的暂住证?”……这倒让我想起坛上转来的那篇《东莞早晨》的作者对暂住证的矛盾态度:既害怕被查证,又认为查暂住证有助于治安,而同时作者又承认一遇上急难,那些负责维持治安、整天以查证为能事的鸟人就不见踪影……抱这种矛盾态度的打工者不是特例,这表明一般打工者在思想上受到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束缚的严重程度。
  程世坚在坛上发了一首纪念孙志刚的诗,但认识上有欠缺。孙志刚死后,收容遣送制度是取消了,暂住证却始终要办,要查。小全发上来的小说《两块钱》也可为证。总之,很多打工者仍要面对流氓般威风八面的治安联防人员的盘查、罚款。更早前,程鹏甚至被收容过两次,在深圳被强制劳动,在北京挨鞭子,被迫赤着脚在雪里走。另一位同被收容的信主的兄弟四十九天未进食,死在充满尿腥味的黑房子里。程鹏悲愤地喊道:“杀死上帝……”

 

 

小字不识:四首

 

  阿小认真地写,执着地写,虽然看起来格局不大,气魄也不大,但非常用心,踏踏实实。在我看来,阿小发上来的诗几乎没有写得不好的,再怎么样,总有闪光之处。但阿小还想进步,还想提高……该怎么办?怎么突破?没人知道。
  “那天绳子居然称我为诗人,喜死我了,头一次有人这样称呼我……写了点诗就称为诗人了?”阿小这个大男孩,这会儿简直像涉世未深的小男孩了。……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作诗人?……
  “我们的文字在诗歌界有地位吗?”阿小又问。
  “没有。完全没有。请放心。有地位的都已经完蛋了,咱这里还相对比较保鲜……”
 


打工者


钱是死的,带着汗液,体温,
有时还沾点红。
就这么点钱,我们像蚂蚁一般蚕食,
有时吃进肚里,
还会引起恶心和消化不良,
甚至不得不去医院挨一刀子。

就那么点钱,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不用计算器也能算清,
吃饭和睡觉,还能剩下多少。
连做一个梦都变得昂贵。

这些年,一直那么贫穷,
一直想发财,一直活了下来。

 

安静的夜晚


我想起了安静的机器。
时间抵在舌间,
牙根紧咬住沉默,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辗转反侧。
这儿与家里不同,
这儿与学校不同,
这儿与大街小巷不同,
机器飞快地转,
人很轻,命运被抽起
陀螺似地转。

夜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得
分辨不出正面和反面。
我只想把一枚硬币放在胸口的兜里,
感觉踏实些。
 


白色的灯亮着,
不分黑白瞪大眼睛,
机器监视身体各个部位的运转。
工厂就是一台发动机,
我就是那一块齿轮。
那些凸凹紧咬住,
磨出一道道痕。

从车间出来,呼出一口气,
感觉自己还活着。
天是蓝色的,地是沉默的,
那些血那些汗在空气中消失,
没有味道和记忆。

发动机的功律标签磨成一张脸,
工作牌上数字没有表情,
皮带将前后两个空间连接,
时间在旋转,另一种速度。
我扩大体内的湖面,
不让它们溢处。

 



【吴季】关于《半个城市人》—→


相比之下,当代的“打工诗”里以农村对抗城市的作品比较多些。不说49年以前,就说80年代以前,从农村“分配”到城里可说是农村人的“大事”、“喜事”,是“跳出龙门”,甚至是唯一的出路。俺老爸就这样跟俺们说:当时进不了城市,感觉前途茫茫。显然,农村当时给压榨得太厉害,城市的生活水平以及市民的地位都高得多。现在的城市,虽然看起来灯红酒绿,却异化到极点,同时,到城里来的“农民工”也备受压榨,跟以往那种进了城就是换了身份或前途,是很不同的。对城市的恨,也就转变成对农村的“爱”,或“归去来兮”的诉求。不过,从现实来看,从我接触的一些回了乡、回过乡的工友的例子来看,多数还是要出来的……农村也不能安身立命。

对“钱”的批判显得无力。钱买不到“水中的月亮”,但“水中的月亮”不用钱也能“买”到,或者根本不用“买”。所以这个表述没有针对性。如果说钱是“水中的月亮”,那么 在这样的社会上,我们不能靠“水中的月亮”吃饭、活着,却不能不靠钱吃饭、活着……因此,末段其实很无力、无奈。

 


小商贩


他在路边数钱,
硬币多些,钞票多半是褶皱的
和他的脸色一样。
他很专注,忘记了一杆秤
和满车的橘子。

他终于数完了一天,
数完车子失去的重量。

他继续徒步丈量城市的距离,
有时一个地方停留一会,
有时一个地方来回几趟。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汽车是一头猛兽,
他想躲开,躲开快速的轮子
和尖叫的刹车声。
他全部的家当躲不过一部车。

 

想起了父亲


想起了父亲,
粗糙有力的手,
长满茧子的生活,
还有骨节清脆的声音。

想起了自己。
以前是个孩子,
现在我和他没有区别,
一样的男性特征和味道。
更多的时候我在父亲的影子里
寻找一块骨头和一块铁,
那一种熟悉经常出现在梦中。

又是一年三月,想起了父亲,
记忆在心里打成一个结头,
一年一年里腐朽成一道疤,
桃花开了,红色。

半个城市人


城市里好,
有车,有房,
有干净,有舒服,
有梦想,有价值。
许多人挤破头皮往里。

那些人来自农村,
农村有大片大片的耕地,
有绿油油的麦田,
有金黄黄的稻穗,
农村有更多的劳动和充实。

城市的男人比农村的帅,
城市的女人比农村的靓,
说到底城市比农村有钱。
人家一个月的工资抵你
一年地里的收成。

有钱真好,可以买车,买房,
还可以买得起爱情,
买得起生活。钱不是什么都能买到的,
水中的月亮就是一个例子,
可是我们不能靠它吃饭,活着。

还有谁在坚守最后一块麦田,
还有谁在真实得活着,
那些人,谁是最可爱的?
 




梁飞龙:背影

 

  “在生活上,我没敢跟多少年龄相仿的朋友谈起我喜欢诗歌,更不敢说出我是一个诗歌创作以及爱好者!因为在我的角度看来,说出去那会是一种耻笑……诗歌是神圣的,我不能为诗歌磨黑!所以现实生活中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或许我天生就不像一个文人,在生活上我只不过是一个小混混,一个流氓!……小混混写诗呢!呵呵,说起来有点糟蹋了诗歌。在我的角度看来,文人都是很斯文的,都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不像我,连走路的姿势都难看过人,呵呵!”

  这是阿梁发在工诗联上的《感谢诗歌》中的自白。可见,诗歌(或文学、文化)有多大的“矫正”力量,竟把一位小混混兼小帅哥改造成了心怀虔敬、“小心翼翼”的小诗人!在“打工作者联盟”论坛上,很早前这位小版主虔敬得不敢开口品评一句。我们也的确没法从阿梁的诗里读到小混混或小帅哥阿梁(真遗憾!),读到的,是跟其他打工作者所呈现的非常相近的一位年轻打工者形象。不能说这样一定不好,但至少是不够,因为很难说诗歌带给阿梁的改变到底是“矫正”呢,还是“扭曲”。由此引申的对诗人文人的敬意,则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然而阿梁的诗毕竟是真实的,不管从情感还是内容来说。而且越写越进步,文字也很朴实。我们期待阿梁尽早抛弃敬畏,期待阿梁自己的个性能够快快长成并且进入诗中,在诗中确立。自然,这是一个不断扬弃的过程。小混混阿梁最终会拥有小诗人风范还是大侠风范,我们且拭目以待……
 


背影


躺下床。我又想起了父亲
寒风冷得刺骨
现在 他定然穿梭在城市的某条街道上
抑或在对别人招手

父亲的车没买路费
也没有年审
就一瓶自带的浓茶、一包廉价香烟
两个头盔以及一副雨衣

父亲不怕冷,也耐热
父亲很高,也胖
父亲爱笑,寡言
父亲就这样活着

 




绳子:干掉明天/许楼村系列散文(选二)

 

 

  绳子发了四首诗,这里选最后一首《干掉明天》。达到这样绝望程度的诗,在绳子笔下也少见——已近于崩溃了。谁曾面临“明天的口粮,真的是个问题”的绝境,大概能体会这样的心境。马克思有言,再美的风景对一个饥饿的穷人也毫无意义。同样,假如你走在都市繁华的街道却身无分文,你就只会有可能活不下去的恐慌……

  《许楼村系列散文》共计九篇。整组都是佳作,并置起来更有错落呼应的效果。三月份发上来的有五篇,这里选录两篇,其它三篇只附上链接。绳子还乘胜追击,写完他从2004年开始动笔的小说《蛇》,也是以乡村,以自己的童年为背景构筑的。某些情节的波澜起伏或许重要,而更重要的激荡的语言,和感受、情感的波澜——压抑,哀伤,沉痛,和来自母亲的一点温暖的慰藉——那更像一场绵延的风暴,尤其对特别敏感的幼年来说。看来这阵子既是绳子的文字涌流的时期,也是反顾、自我审视和梳理的时期。这组散文(或散文诗)和这篇小说,像绳子“文字生涯”的一块碑,一面印着“完成”,一面刻着“开始”。
 

许楼村系列散文之:乡村风暴
许楼村系列散文之:叫唤
许楼村系列散文之:老屋



 

干掉明天



明天不存在
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明天
或者活到明天对我来说不现实
或者明天让我活不下去
“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别人的明天照不到死人的那张脸
阳光熄灭了
明天要干点坏事的欲望
可是 要活到明天
这点愿望真的不太现实

我要禁止自己
在黑夜降临时崩溃
禁止像人一样活在这个世上
要吃
要喝
要花钱

我只想干掉明天
因为明天的口粮
真的是个问题

 

2008.3.26

 


许楼村系列散文之 水围里的村庄


  弃舟登岸,筑土为庄。一条大河发自沂蒙,将生和死逼到门前,砍掉头颅堵水眼,许楼庄被水围困,又在水上找到方向。四面环水的村庄在中间沉陷,八个方向的风吹动护堤的柳,家家门扇都泊满波纹,薅去乳房上的蚂蝗,许楼庄被血浸染。竹排从洪水里讨来粮食和果蔬。打落的槐花,成串的枯涩和暗香。骨头上的盐。炮楼上的火。革命者仓皇出逃。护庄的儿媳妇背插大刀,腰别双 枪。仓廪上的更夫。祖父的经卷。篡改庄名的外姓人,仆倒在庄头。倒悬的鸟巢。摧折的树木。龙卷风掀掉顶盖。老井里撒网。许楼庄在灾难的击打中繁衍着传奇和传说。

  推刨花的大爷抖去满身木屑,跟上过路的队伍飞上蓝天。老父三十年沉冤昭雪喜极而泣。一个叔叔闻风而动,小城一隅终于消尽年华,在自家二层小楼顶上开荒种田。一个叔叔北大学子,甘心务农,镜片后面那口深井,一抹余光足以让人寒颤。一个叔叔科研一辈子参不透社会这本大书。祖父啊祖父,一碗稀饭扣在工作队的头顶,从此安度晚年。

  我那水围里的村庄,在我18岁那年抛在后面,窑草公路如今还有谁记得,傍村而过的窑草公路,带不动许楼庄向远处飞翔,黄泥小道拐进庄里,又从田垄间散开。开拖拉机的哥哥是否还能想起,正是那条黄沙路颠簸的车辙救了我的性命。庄里的留鸟越来越少,背后的竹林逐年凋敝,多少先人变成无主的骸骨,在寒夜的风中变成星星点点的磷火,在这片冲积平原铺展的麦苗上飘飘悠悠的寻找存留的骨血,孤魂缠绕的村庄,泊在水上。少年的心中充满疑问,找不到倾诉的理由,背上的青草像一座小山压下来,牲畜的利齿嚼碎了所有的念想,一辈子都在庄里埋下了头。路拧成疙瘩一层层盘结在心底。空无一人的村庄,家犬们追欢逐爱或晒着青白的太阳,低矮的檐下晾满盐豆子的篾片。无人的村庄,搁置在世界的犄角,许楼庄的天空就是一只泡桐木锅盖,油腻、灰黄,却歇落人间烟火。而在夜晚的锅灶前,柴草的光亮映红了庄稼人黝黑的脸膛,那些光亮柔软地不带一丝锋芒,家神壁立两旁,焰火炽盛,黑口碗里的烈酒痒痒地呛着喉咙,欲说还休。

  现在我沿着那条窑草公路再回来,许楼庄在蒙胧的灯影反射着现代的光亮,错落的屋宇,形成内心的落差,我一步步移动,仿佛是在和我的许楼告别。
 

2008.3.9


 

许楼村系列散文之 秋天的院落



  秋天,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镰刀砍完了大秫秫,割倒最后一束稻子,紫云英的幼苗在干枯的稻茬间生长,野兔开始在无遮拦的田间奔跑。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拉完猪臊肥,把板车靠在一棵杨树上,开始收湿晒干。前院的大嫂肥硕的腰身左扇右摇,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小丫子,小小子的情事,都喷满唾沫星子,庄子里弥漫着一股腥膻味。大嫂的黄板牙能嗑碎人的脸面。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特别是大嫂的舌头还是收紧为好。一次大哥的巴掌掴过去,闹腾地鸡飞狗跳,锅碗瓢盆满院飞,大娘隔着矮墙大呼小叫:作孽呀!作孽呀!坐在地上拍着巴掌骂大哥。每次大哥都被抓得一脸红芋沟,大嫂撒足了泼,再和大娘嚎上一阵,掸掸身上的醭土,然后咣啷啷挑着木桶去浇园,大哥关起门来收拾晚饭。过后大嫂和妯娌们拉呱说大哥是贱肉,不打架不做家务,老娘一哭骨头都酥了。可见大嫂撒泼也很有技巧,得了便宜还卖乖。伤疤褪掉,大哥又能别着烟袋和老少爷们吹牛了。

  这时家家的刺槐树都开始落叶,柔软的叶片铺在院子里,铺在小娘们的心里,痒痒地挠不到地方,晚上烤辣椒、剥大蒜、捣花椒面,庄子里氤氲着难以分辨的气味。四婶家的小油灯,围满大姑娘、小媳妇,绣花鞋垫上的图案遮遮掩掩。四婶喜欢讲古,无非是神神鬼鬼,讲得兴起,大襟褂子一把撩开,小孩子未经人事,仍然凝神倾听,听罢,满庄疯跑喊号子。黄泥的庄子,粮仓稳固,麦檐低矮,沾满锅底灰的手掌拍遍枣木门扇。

  娘的沉静像湖底的蚌。娘从不串门,她把心事牢牢地藏在心底,轻易不说。那年娘过山河做农活,吃水的渡船,几个捣蛋男人挨挨挤挤非要一起过河,一船人栽进河心,有惊有险,倒也未出人命,四婶年轻力壮,虽不谙水性,本能地憋一口气一个猛子窜到岸边,属娘受害最深,昏昏沉沉躺了月余才恢复神智。当时父亲逃亡东北音讯渺茫,家里遭此变故,已经是众叛亲离,一个女人拖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以泪洗面之后,还得撑起门面过日子,幸得姥姥和舅爷常来探望,渡过难关。娘善良、温婉,谁家有啥过不去的坎,娘总是以过来人的心态施以援手,因此深得村人的敬重。娘目不识丁,但做事有理有节,时至今日仍是小辈的处世楷模。娘总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家前屋后常常到深夜。月明星稀,娘也会做在月光下慢腾腾地梳理头发,用银质的发夹盘一个好看的发髻,然后抖抖衣襟,凉凉地叹口气,整个村庄都静下来,只剩下云朵在天空横渡。
 

2008.3.1




曾继强:突如其来的雨



  突如其来的雨

 


这雨下得突然
刚和全贵荣谈完诗歌
从小小草中心出来
天空就下起了雨

和全君谈诗
谈得心里冒火。那些
打工诗人的诗歌
稍微的谈一谈就可以
谈出满腔的火来

黑砖窑、瓦斯爆炸、断指、欠薪讨薪
建筑工地从天而降的肉体之躯
生命撞击地球时溅起的尘埃
那些词语,像火一样
烧着我们的眼睛、舌头、胸膛

一场雨,淋下来
淋在我的头上,淋在189工业区
淋在《工人诗歌》的扉页上
诗歌中的句子和我,一起在发抖
心中的那团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雨
浇灭。我的四周,冒出白烟
 

  
  去年9月,本坛转贴过小曾的文章《漂泊三四年》,记述他到深圳打工几年来的生活、创作和感悟(以及我们错过的一面之缘)。
  在小曾同时发上来的另一首诗《我在这里拣拾一些诗歌的骨头》当中,有这样的句子,与《突如其来的雨》相互呼应:

  诗歌中鲜嫩的肉
  比腐烂的肉更难闻,它不适合我的味觉
  只适合那些嗜血的蚂蚁。或者苍蝇
  那些诗歌的肉,我都统统的剥下来
  我只要这根骨头
  我要把讨薪欠薪、黑砖窑、瓦斯爆炸
  断指与死亡,渗进这根光秃的骨头。

  这是新美学的起点,从当代诗歌所“剩下”的骨头开始。虽然“讨薪欠薪、黑砖窑、瓦斯爆炸、断指与死亡”这些尚不成其为新文艺本身,尚不足以昭示新的思想、情感和新的精神风貌。但它在作者心中所激起的,也不只是“关注底层”的道德诉求,而是更为剧烈的反应:“像火一样,烧着我们的眼睛、舌头、胸膛……诗歌中的句子和我,一起在发抖”。这种反应的基础和原料,当然是小曾自己的打工生活、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感本身。
     


 

郑东:最近的生活/我们都是做奴隶的?/杭州

  小郑的诗颇有进步,虽然文字里偶尔似有夸大其辞或故作惊人(及故作不惊人)的成份,如“保留喜欢的恶习非常棒”,而什么叫“工资微薄,暂且相信了”?这种写法和用词恐怕太“自我”了,也可能是五四式用语的遗留,属于应当去除的“恶习”之列。战斗队员对“《左传》也好,《史记》也翻翻/《存在与虚无》、《西方哲学》也不要遗忘/不时去造访卡夫卡、策兰、托马斯和雪莱……”叹了口气,显然也是缘于小郑“保留的恶习”。小郑“挤出的微小空闲”来读这些东西,在我看来的确非常浪费,甚至可能拖后腿……不过个人的成长、作品的内容和风格不尽取决于书本。前四本书不读最好,后几个且简单说说:某友也曾劝我向卡夫卡同志学习,我说卡夫卡是写得好,但如果俺们还停留于“描写或揭示异化”,那就完了……策兰至少移植到中国的结果是造就了一些糊里糊涂的畸形变种;狄兰•托马斯的反资本主义激情(尤其在二战时期)被中国文人过滤掉了;至于雪莱,这位激进政治的浪漫主义歌手,在他那个年代以及马克思的年代,是为绅士们所深恶痛绝而只有工人才爱读的,绅士们的案头要是摆着雪莱的著作,是伤风败俗丢脸的事……当然,世易时移,一切都非政治化和无害化了……


我们都是做奴隶的?


车间有两丈高很矮小
到处是门窗很阴暗
看不到尘土飞扬,闻这陶瓷
大家身上落满了灰尘
每月第一个星期天不得休息
规定的第二个星期天——
今天也没有休息
08年的新劳动合同走了没几天
太多斜杠没有说
仅有的几个黑字也没有说出口
两会忘记了谁
谁也忘记了它
女工友忿恨地说:
“我们都是做奴隶的?”
大家沉默了
这很阴暗,也很光明
大家开始说出这句普通话
而没有再说“做牛做马”


 

  杭州



他的兄长在杭州做装潢
出门这天让车撞了
交警送到医院不久就断气
他有一座山峰已经崩塌
他立马包车去杭州
从佛山到杭州少说三、四千元
这可能是四个月的工资
得省吃俭用大半年
他的妻子静静地坐在门卫室
倾靠着椅背,呆望着角落
眼睛红肿红肿
孩子在一边没有再尽情地玩耍
他将来会愤懑
孩提时失去了伯父
他将来去西湖
只看到紫色的血
并不仅仅是他伯父一人的




 
 


最近的生活


最好是天天睡懒觉,太阳晒屁股
保留喜欢的恶习非常棒
刷牙时,牙刷捅不到的
暗角,用食指甲刮出
昨天或者前天没掏尽的饭渣
中餐把早餐的一起咽掉
夜宵则省掉,报纸危言耸听:
经常吃夜宵将得N种疾病!
工资微薄,暂且相信了
至于洗澡,两天拖到三天拖到四天
脏衣服的积分是两桶四身
不知道哪天在清水里消费掉
七双臭袜子只开始影响空气
黄渍的鞋垫还不算太脏
都还可以轮换穿上一个月
有大空闲,去网吧玩网游逛工人论坛
“自由幻想”,不自由也没有幻想
该诅咒的地方就要诅咒
该破产的公司就要破产
书是挤出的微小空闲阅读的
《左传》也好,《史记》也翻翻
《存在与虚无》、《西方哲学》也不要遗忘
不时去造访卡夫卡、策兰、托马斯和雪莱
写点读书笔记,权且当作
照顾提拔日记本的流水帐
写点抒情诗,孤独、焦虑、忧郁、悲愤
爱情让她人去主动
婚姻因为男人而颓废
不能让激情长在麻子脸与性欲上
只是想象力搁在浅滩
夜晚又没有盛放的鲜花
呐喊的战鼓,继续敲响嘹亮
重复的感情,重复的词语
层层叠叠把纸头堆放

2008年3月

 


讨论:“我对当前大多工人的态度深感悲哀”


参与者:
铁路工人吴季、绳子

  “铁路工人”发上来一篇《〈激流中国-富人与农民工〉观后感》,因为言辞激烈,被和谐掉了。吴季单独发了答“铁路工人”《观纪录片〈激流中国-富人与农民工〉后感》帖。看来,“铁路工人”似乎实践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或我们的理想)”的格言。但要搞清楚,需要对付“我们”的时候,敌人的敌人更可能跟劳动者的敌人联手,而不是帮助我们。事实上在本土,大量压迫工人的恶毒招数,都是取自大洋彼岸并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铁路工人”继而又发了一帖,表示对身边工人“深感失望、悲哀”。表面上这是“怒其不争”,事实上却是自我拔高,以为“我阅读我思考”并且“慷慨陈词”,工友们却不听自己这套,就是落后。这是许多“自以为先知先觉先行者”常有的心态。偏偏“铁路工人”又宣告自己“自私自利,是绝对的个人主义者”(见上期网刊),那么试问:群众凭什么要听你的?“对当前工人的态度深感悲哀”说到底不过是自我辩护的托词罢了……
 


讨论:“我对当前大多工人的态度深感悲哀”(2008.3.23)

“铁路工人”原帖: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0403e101008sv7.html

铁路工人:我们的工资为什么总是赶不上物价的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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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季:物价上涨有很多原因。工资赶不上物价,这样老板们才有更多利润。

绳子:因为工资那么低还有人在干,不干没办法。挣钱的时候,工厂要开足吃饱,要加班加点,“企业现在是在发展中嘛,要调集资金筹建新项目,何况还有NNNNNNNNNNNNNNNN贷款啊!“铁路工人”同志呢文化水平和思想境界高,要多做做工友们的思想工作,要有集体主义精神,企业发展了,你们也有饭吃,这棵大树倒了,猕猴们哪儿摘果子去。工厂不挣钱的时候呢,老板也要“铁路工人”同志做做工友们的思想工作,现在企业困难,呼吁要牺牲个人利益,要企业共度难关。


铁路工人:战国的时候齐桓公问管仲人民怎样才好统治,管仲回答:“既不能让他们太穷,太穷了他们吃不饱会暴动;也不能让他们太富,太富了,他们有了经济基础你就钳制不了他们了,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了。”以上是我从书上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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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季:现在要改改:不能让他们有什么保障,不然他们找工作挑三拣四,爱干不干,谁还愿意到血汗工厂来,或者愿意当劳务工、临时工……

绳子:不能反抗

牲口一样
我要为活下去
低下头
嗨 老板
我口袋里
只有一枚硬币

铁路工人:我现在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我阅读我思考,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人为的结果,不是自然原因,是人为的就可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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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季:这个道理没有错。但同时也很空泛。比如,我从头到尾都不大晓得老哥认为应该“怎么改变”。你能告诉你所抱以失望的工人“如何改变”?

绳子:‘我阅读我思考’,你阅读思考之后呢,你也没有行动起来,你阅读你思考之后还要为了生存还要继续在你的岗位继续你的工作,所以你思考的结果还是无力的。什么事都是人为的,老板也这样说。你再和工友们唠叨还不是和他们一起上厕所,一起洗澡,在工友们的眼里你也就是爱唠叨,啥事也不管用。还是在一起喝稀饭,喝稀饭的时候别忘了,用工友们的语言说你心里想的事,那样比较好。

铁路工人:而我们工人之中的大多数,我身边有很多同事们他们阅读很少就读些粗俗的网络小说。之(只)关心每个月发了多少钱,有没有比同车间的工人少,更有甚者每日下班之后就聚在*跟前没几天将一个月的工资输光,然后四处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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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季:是“常态”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无力感”所致。我在铁路部门工作的一个朋友说:以前工人经常骂领导,骂腐败,现在不骂了,没劲了,只希望领导在贪腐的时候不要忘了他们,能给点好处就行……不过,铁路工人们的麻烦恐怕还没完,正在半途中。铁路不仅市场化,接下来还要开放给外资和私人资本去竞争,大伙们头顶上的压力只会更大。铁路的进一步改制,只会更不利于员工。但中国的现实是:工人们都对现状不满,希望改变,结果对改制都抱幻想——“总比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好吧”,甚至以为市场化会削弱官僚的权力,或者能让他们“多劳多得”。我觉得你应该去搜集和多多了解这方面的信息,做点分析。可能的话,多跟工人讨论这方面的问题。这些关乎职工切身利益的事情,比“慷慨激昂的陈词”恐怕有用得多。

另外,记得有位朋友跟我谈到某左派:“某人说,共产党以前就在墙上写一个‘工’一个‘人’,就是‘天’……这样就把工人鼓动起来了。现在我跟工人讲道理,工人还顶嘴,你看你看……”把我笑死了。总之,不要当(别的)工人没头脑。“思想工作”的困难,主要是当前的客观环境造成的。也就是大家都看不到前途,也没有发言权,不知道该怎么做。另一部份原因也在于我们自己不知道“怎么做工作”,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先知先觉先行,别人就应该听我们这一套,不听就是不争气……。至于左右派谋士们,他们知道民怨在积累,但一心只想转移或利用这股怨气。

绳子:相反我认为工人不读书是件好事,否则还不知道会被洗脑洗成什么样?工友们不读的是所谓的纯文学书,现在的文学还能叫文学吗?就男人女人那点事鼓捣个没完。还不如一块一天租黄碟来得实惠呢。工友们不读书,有助于发现和思考,或许你根本认为他们不思考。错!他们常常问你一句话,都能把你憋死,够你翻一个月的书也不明白的。你必须积累足够的东西再和他们对话,再来唠叨你上面的话。我一直对工友保持尊重。

铁路工人:而每当我在阅读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都会说,你读这个做什么,有什么用?每当我慷慨陈词的时候,他们要么不搭理我,要么说我们没上过学,这些高深理论我们不懂;他们没上过学,可我也没上过啊!他们认为读书的目的就是通过文凭进入上层阶级,这是对他们不适应社会的惩罚,是顺理成章的没有办法的事情。上学,我也厌恶,可我不厌恶书籍,而糟糕的教育以(已)使他们厌恶了所有探讨学问的书籍,你无法让他们读书,他们也懒于思考,我无法向他们传递思想,无法和他们沟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却像两个世界的人。
————————————————————

吴季:“通过文凭进入上层阶级”,这不只是你周围工人们的幻想或幻觉,几十年来,全中国人都是如此。而且“文凭”确实曾经是下层爬入上层的狭窄通道之一,比如从农村分配到城里。拿我接触到的农民工来说吧,他们自己怎么克勤克俭,都务必要把子女培养到至少读高中,甚至读大学。这当然也是希望子女能够摆脱他们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些无可厚非。在只能承认现状的时候,奴隶们也就只能沿着“可见”的、等级社会所“留下”的路子去走。但你至少可以指出一点: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多,也一年比一年难找到工作了,学费却贵得要死……文凭脱困的可能性已经极小。

至于“厌恶书籍”,你自己也知道跟“糟糕的教育”有关。同时,我也不认为工人们不愿去读那些“探讨学问的书籍”一定是什么坏事。很多人读来读去,就把自己读成了满脑子统治阶级偏见的奴才。

最后,当你“对当前大多工人的态度深感悲哀”时,不妨想想:中国人算是很能忍耐的了,甚至“饿死也不会造反”,但不管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当中,还是在近现代史上,农民起义仍“不以个人意愿为转移”地一再发生,工人运动至少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和文革中也风起云涌过。

绳子:最后没错,还是让工人同志们教育你,他们面对的现实问题你怎么帮他们解决,你解决不了可以理解,但你怎么回答他们的疑问,你回答不了也可以理解,不管是你还是我一样解决不了。别慷慨陈词,你一慷慨陈词,我就觉得你使用的是统治阶级的语言,请使用工人阶级的语言。我想他们肯定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