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恋◎白桦 原载一九七九年第三期《十月》文艺丛刊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美展现出来,再亲手一一毁掉;   世间最无奈的事,莫过于赤血丹心的人,最终凄惨的结束他悲凉的一生。   一位苦苦恋着祖国的归国老画家,面对这个让他备受磨难的国度,只有在临死前在雪地里划下一个巨大的问号——这是对他灵魂的质问,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质问。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   深远无际的蓝天,白云像画家随意抹上的一笔白粉……   画面的一角,首先出现一枝被狂风猛烈晃动着、挺立着的芦苇。   芦苇不停地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衬着广漠的蓝天……   只有风声……   远远的雁鸣声越来越近了。   银幕的一个下角飞出一只大雁,艰苦、疲累而又矜持地航行在透明的蓝海里……随着大雁的出现,出现了一声撼动人心的电子琴颤动的声音。镜头跟着这只大雁不停地摇着,摇着。电子琴演奏出深情的旋律,让人感到自豪但又有着淡淡的耐人咀嚼的苦味,像芦根、像杯底里最后一滴咖啡。和声部分又是那样的辉煌和深沉,好像宇宙都在如醉如痴地歌唱。   天空中出现一只雁、三只、五只……雁阵用世界上最大的一个民族的文字在苍穹上写了一个铺天盖地的“人”字。   一个自豪的声音轻轻地唱着:   “啊……   欢歌庄严的历程,   我们飞翔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美丽,她是天地间最高尚的形象。   啊……   欢歌永恒的希望,   我们高唱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明亮!   她是银河中最灿烂的星光。   啊……   欢歌深沉的痛苦,   我们前进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辉煌,   她是宇宙间最坚强的形象。”   推出片名:苦恋   我们升腾在高高的空中,透过薄薄透明的云带俯视着苍茫大地,像母亲胸膛那样亲切的祖国大地……   翻滚的云海,起伏的山峦,一条条宛若银带的河流……   演职员表……   镜头从苍穹向大地推去,不断地推,群山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画外亲切的独白:   “让我们介绍一个人吧!一个画家,一个我们的朋友!相信也会成为你们的朋友!”   小黑点渐渐扩大起来,原来是一个画家,一个痴恋着祖国和人民的苦苦的恋人,在巨大的画幅前绘画。   画外独白:   “无论多么大的伟人和哲人,在祖国大地的面前,总是谦恭的,微小的。在母亲的面前他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描绘着哺育过我们思想和血肉之躯的母亲的胸膛。”   他在如醉如狂地画着,拼命地画着……   画家的眼睛。   祖国大地。   画家的眼睛。   祖国大地。   演职员表……   神妙的自然景色在不停地变幻着:春花、秋月、衰柳、枯桐……千山竞秀……   演职员表……   一支笔出现在画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镜头的面前已经不是大地,而是一张巨大的画幅了,他在挥笔画着……画家背靠着祖国坐在我们面前,磕着烟斗、抽着,烟不断从他脸上掠过。   画外独白:   “从何说起呢?世界这样大,道路这样长,爱得又那样深……”镜头推向画家的眼睛,越来越近,一双矜持、凛然的眼睛充满了整个银幕……   当镜头再次快速拉开的时候,场景已经变了。   一九七六年,夏夜将尽的南方的苇荡。   微弱的反光中,水面上有一条小船,慢慢地划动着。船上有个渔翁,把竹竿等距离地插进湖水,竹竿与竹竿之间的连线上挂满了鱼钩。夜很静,只能听见轻微的水响。   小船远去了……   一条鱼上钩了,摇动着发出响声。苇丛动了一下,闪出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逃亡者。他警惕地向四下望了一下,急速地游过去,用发抖的手从钩上摘下摆动着尾巴的鱼,连忙游回苇丛,用指甲匆匆刮去鱼鳞,贪婪地大口大口地生吃着,鱼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   突然,传来一声使人心悸的雁鸣,逃亡者浑身一震,猛地把脸转向天空。镜头急速向他推近,这简直是一张原始人的脸,长长的胡须,斑白的头发,从那双眼睛上,我们认出了他正是影片一开始出现的那个画家——凌晨光。   欲晓的天边飞来一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悠然地飞翔着……   画家深情地望着空中的雁……   人字形的雁阵在空中飞着飞着……   画家含着热泪的眼睛……骤然传来遥远回忆中的“辰河高腔”……夹杂着风铃声、呜呜的芦笙的哀鸣……   画外独白:   “人在痛苦和孤独的时候总会想起故乡,总爱去重温童年欢乐和温暖的梦:作为画爱,永生难忘的还有那丰富的光影、色彩、轮廓和线条……”   十二岁的凌晨光站在喧闹的南方山区市集上,向我们幽默地眨了一下眼睛……   镜头前出现了苗族的跳傩,呜呜的芦笙,美丽的衣裙……   一切音响渐渐微弱下来,取代阳光下鲜艳色彩的是夜幕笼罩着的一座山城,稀疏的灯火闪烁着……   画外传来清脆的更梆。      古老而漏气的破风琴声把我们引进一座高大的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破旧的家具……母亲在小学生们的美术作业上批改着,那些能看见四个角的房子,方不方圆不圆的桔子,伸开二十个指头的小人儿……   祖母用拐杖敲着地板,叹着气骂:“连饭也吃不上,还咿哩啊啦……”   瘦弱的父亲自得其乐地踩着破风琴,可以说有些陶醉,摇晃着头和肩膀,把全部的穷愁都发泄在这些不准确的和声里……有时不得不停下来连连咳嗽着,咳得喘不过气来。      儿时的晨光蹲在台阶上,看着隔壁文庙飞檐上挂着的风铃,风铃援着发出叮叮的使人产生幻想的声音……   各种不同角度的檐角,都挂着风铃,风铃援着,衬着星空,叮叮的声音随着风时紧时慢……      明丽的早晨。童年的晨光提着书包在林间小路上奔跑着……   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晨光撅着屁股爬进去。喜气洋洋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脚下,已经摆了一排书包,他把书包放在最后,然后向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抱歉地笑了笑转身跑走了。一群快活的寄存了书包的逃学孩子,像一群自由的羔羊奔向喧哗的市集。   晨光一个人却单独走向另一个所在。   一条有半里长的狭窄的街道,沿街都是以做泥菩萨为生的贫民。   画外独白:   “逃学的晨光到了这儿就变得勤学了……”   他以肃穆和敬佩的神情,慢慢地走向这些创造着绝妙艺术形象的泥塑大师们。但他们个个穷困潦倒、衣破露肘……   妙趣横生的罗汉……像街头的醉汉和疯颠和尚。   狰狞的有十足官衙气息的判官……   像农村姑娘那样可爱的仙女……   红胡子钟馗……   踏着白莲花的观音……   高亢的“辰河高腔”在画外传来……   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华丽而劲健的纸扎的鬼王。红发绿须、青面獠牙、袍带当风飒飒发响……纸扎的轿子、宝塔、楼房、龙船、箱笼、骏马高车、一脸奴才相的马……   他惊呆了,屏住了呼吸,鲜艳的色彩和强烈的动态感使他不能自已……威风凛凛的鬼王衬着蓝天白云,好像在旋转着御风飞翔……   他恋恋不舍地往前走,“辰河高腔”渐渐远了……   惊人美丽的庞大的蝴蝶——原来是一只风筝。他连忙奔过去,那么多的风筝:飘飘欲飞的嫦娥、蜿蜒摆动的蜈蚣、双燕、以吕洞宾为首的八位仙人……   进行彩绘的却是个默默不语的中年人,他的笔那样神奇,一张白纸扎的蝴蝶一会儿就变得五彩斑斓了。   小晨光问他什么,但他只能用灵活的拿着笔的手指打着哑语,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小晨光学着他的样子,他笑了。      画外独白:   “一个做风筝的哑吧教会了他色彩的协调、匀称、曲线和造型美……   民族民间的艺术才真正是他的基础课……”   他怯生生地用笔尝试着往风筝上着色,哑吧用手指的语言鼓励着他。空中飞舞着的风筝……上百个各式各样飞舞着的风筝……他仰着脸迎着刺目的阳光跟踪着风筝……   小晨光提着书包站在门前,屋正中摆着一块板,门板上躺着父亲那瘦长的尸体,母亲伏在父亲身上无声地抽泣着,祖母用拐杖敲着砖地干嚎……   小晨光完全呆住了,不知所措。   眼睛——童年的晨光含泪的眼睛。镜头拉开,我们看见妈妈在给小晨光洗脚。祖母在屋里不停地走着,用拐杖敲着砖地。小晨光哽咽着说:   “妈妈!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婆……”   妈妈颤抖着说:“儿呀!妈妈也舍不得你走呀!可怎么能不走呢!不走咱们可就都得……饿死……”   “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婆……”   小晨光背着小包袱走过菩萨街,那些穷雕塑家们停下手里的活儿,目送着小晨光……   生动威武的鬼王在风中飒飒发响……   哑吧默默地目送着小晨光,突然他拿起一个美丽的蝴蝶风筝跟在小晨光的身后……   蝴蝶风筝飞起来了,越飞越高……   小晨光在路上走着,回顾着风筝,回顾着家乡的小城,回顾着绿色的森林和清清的小河……   风铃声非常清晰地传来……   风筝摇曳着向晨光告别……   小晨光的眼睛模糊了……他转过身,突然朝故乡的方向跪下来,头触地磕了一个响头……   “辰河高腔”应声而起……   小晨光毅然转过头去,再也不回头了,任凭风铃怎么响……   小晨光在山路上走着,路两旁都是迎春花黄色的枝条,长长的枝条比小晨光还高。小晨光的两侧,交叉着迎春花高高的枝条……   晨光站在早晨的苇荡里。一望无际荷花的海洋,色彩千变万化,朝霞美丽得惊人,红遍了天空和湖水,水波在晨风的簇拥下闪动着奇妙的光亮。他惊奇得微微张着嘴看着这绚丽的大自然。      一只水鸟突然从水里拍着翅膀飞起来,吓得晨光连忙伏身在苇丛中,他在苇丛中爬行着。   一群白鹭从荷花中游出来,自由自在地游到开阔的湖面上来……   晨光往苇丛深处爬行……   鱼群游出水面,用它们那圆圆的小嘴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空气和霞光……   人世间的农舍冒着炊烟……   水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点点白帆……   新的一天开始了,万物充满了生机……   晨光却在快速地往苇丛深处爬行……不时倾听着、四下张望着……   太阳升腾在中天……   晨光躺在苇丛深处,枕着自己的胳膊肘,仰望着天空。远处传来几声雁鸣,他欠起身来,从芦苇梢头望出去……      雁群排成人字在头顶上飞过……   山间公路,难民的人流涌来,路有多宽,人流有多宽……   背着小包袱的童年时的晨光,却向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   画外独白:   “在兵荒马乱中投亲,就像在暴风雨中的大海上寻找一艘救生船那样毫无希望……”   隆隆的炮声传来。   惊惶失措的难民狂奔起来,叫着:“日本人来了!”   一群疲惫万分的女大学生跑不动了,有的歪倒在地上,有的相扶而行……   一辆半新的“道奇”卡车停在路边。一个肥头大耳的司机用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拍着叶子板:“愿意嫁给我的,请上车!”   炮声更清晰了……   一个女大学生朝汽车走来……   又一个,又一个……女大学生们蜂拥着扑向卡车,她们互相拉着往卡车上爬……   汽车司机钻进驾驶室骂了一声:“妈的!老子养活得起这么多?”   汽车起动了,飞快驰去,十几个女大学生从后箱板上摔下来……   小晨光痛苦、惊骇地凝视着尘土飞扬的公路……      苇荡上是繁星点点的天空……   芦丛深处,那个逃亡者——凌晨光被惊醒了,他侧耳倾听着,有一种越来越近的在浅水中的脚步声和碰撞苇叶的声音,他立即翻身坐起来,躬着腰做了个自卫的姿势。   一个小老头出现了,穿着一套渔人的短衫、长裤,苍老但很精干,有点像京戏里的时迁。晨光先下手为强,一跃扑过去把小老头冲倒了。晨光正想乘机逃走,没想到被小老头一把扯住腿,只一拉就把晨光拉倒在地。   两个人抱住翻滚起来,只听见喘气的声音。最后小老头完全把晨光制伏了,骑在晨光身上,双手卡住他的脖子,晨光挣扎着。   小老头把脸贴近晨光仔细一看,连忙松了手:“哈!你!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凌晨光吗?”   “你?”晨光坐起来,仔细看着这个小老头。   小老头有些得意地说:“不认识了吧!”小老头站起来夸张地自我介绍说:“前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一级教授冯汉声!”   “啊!”晨光惊奇地注视着这位前研究员、名教授,他现在完全是个很穷的老渔人,但精神抖擞,目光锐利。晨光疑问地说:“你?……”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闹到这般田地,对不?”冯汉声叹息着说:“唉!为了爱情?……”   “爱情?”晨光十分惊异,问:“……谁?……”   “美极了!美极了……”冯汉声真正地激动了。   “您大概有七十多了吧?”   “七十四……”冯汉声回过味来说:“老弟!你误会了,”他解开衣服拍拍自己的腰说,“我爱的是它!”   晨光这才注意地看看他腰里缠着的像板带一样的东西,用手触了一下:“钱?”   “钱?!”冯汉声解下板带,拿出一个笔形电筒照着抽出一个手订的纸册来:“你看!”密密麻麻的绳头小楷。   “您的手稿?”   “对了!”他重新束上板带说:“历史,一部真实的历史!为了她不遭到强奸,我就落到这般田地……你呢?”   “……我,当然是因为画……”   “我这本书在近百年内是拿不出去的,可能要在几百年之后才能和世人见面。那时候考古学家把我这把骨头从地底下掘出来,发现了这部手稿,我只希望他们看完这部手稿说:‘啊!公元一九七六年能够出现这么一个诚实的老头子!奇迹!’行了!我就在黄泉之下闭上我的嘴巴,一声不响地躺它几万年……”   两个人沉默了,远处传来水鸟的怪叫声,倍增凄凉。   冯汉声一挥手说:“得!有什么东西好吃吗?”   晨光把吃剩下的半条生鱼从苇竿上取下来递给冯汉声,冯汉声用笔形电筒一照,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明人吃的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伙食!”随手把半条鱼扔得远远的。“有烟吗?”   晨光摸出个烟斗来,说:“早就没烟丝了!”   冯汉声掏出一个烟丝口袋和打火机塞在他手里:“抽着烟等着,我去搞点文明人的伙食!”说罢,一转身就消失在苇丛中了。   晨光按了一锅子烟,打着火,坐在苇丛边上抽起来……   一星明明灭灭的火光,他又坠入往日的回忆……      ……田野,绿茵茵的秧田。一行白鹭从田野里飞起。   灌满水的田像玻璃那样映着明丽的天空……   小晨光头上顶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排陶罐的泥坯,他走在狭窄的田埂路上……   画外独白:   “有了职业就有了一碗饭,可走起路来就没有背着小包袱那么自由和轻松了……”      一个小泥罐的泥坯旋转着,这里是一个陶瓷作坊,小晨光很熟练地做着泥坯……   泥坯旋转着,小晨光熟练地做着泥坯……   “真好玩!”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小晨光的背后出现,小晨光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穿着洁白衣裙的美丽的女孩站在他近旁,紧袖口的衬衣,短短的裙子,白袜子和白色的网球鞋,圆圆的脸,乌黑的大眼睛,童话头。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   泥坯旋转着,小晨光习惯地用手往泥坯上抹着水,泥浆溅起来,几点泥浆溅上了女孩的裙子,小晨光连忙用手去擦,不擦还好,越擦越黑。   女孩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说:“不要紧,一洗就好了。”   小晨光涨红着脸,埋头做着泥坯……   泥坯旋转着,他转身偷看了一下女孩,女孩还在看着他笑,一身耀眼的白色衣裙……   满天的玉兰花,衬着晴朗的天空。   小晨光仰面惊喜地望着这些明亮的花朵。这里是大寺院的一个小禅院,非常安静,长着青苔的砖地上落满玉兰花的影子。小晨光脱了鞋子,三把两把爬上玉兰树,选了一枝摘下来,又像猴似地溜下树……   一枝插在破瓶子里的玉兰花。镜头拉开,我们才看见这是一座倒塌了一半的破窑,很像一座古城堡。小小的晨光在这里布置了一个自己的画室,壁上贴着他画的画和木刻。他正抱着一块木板,用一把手工刀在吃力地刻着。一个人影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又是那个小姑娘出现了,小晨光没有理睬她,小姑娘看着他的画和这座奇怪的古堡:“真美!”她说着用手抓起小晨光包着破布条的手说:“用这种刀?……要是您有把真正的木刻刀会刻得更美!”   小晨光缩回自己的手。小女孩说:“先生!您愿意到我们家做客吗?”   小晨光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家有书,……很多书……”   小晨光开始被吸引了。   “还有关于绘画的书……”   小晨光的眼睛明亮起来……   “我有一个好爸爸……”   小女孩的声音变成画外音了:“非常好的爸爸!”      画面已是陈家了,高高的落地长窗,窗外是一析耀眼的红梅,陈先生笑容可掬地站在小晨光面前。   画外小女孩的声音:“我还有个好妈妈,她是个钢琴家……”   陈太太在钢琴上笑着弹着肖邦的夜曲……   小女孩站在小晨光面前伸出手:“我叫娟娟……”   小晨光伸出自己的一只黑手:   “凌晨光……”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画稿送给娟娟,娟娟狂喜地接过画稿……   娟娟把小晨光让在绿窗下一个小沙发上,给他一大叠厚厚的画册……   小晨光着迷地看着画册……   娟娟着迷地看着晨光的画稿。   陈先生给小晨光拿来一杯茶,像对待一个成人那们和他攀谈起来:“看吧,我们的书统统给你看……朋友!我一生的时间大部分在国外,是个搞科学的。我以为抗战了,回到祖国有点用,唉!无人闻问……”陈先生慢慢地吐着闷气,用手梳理着愁出来的白发……   小晨光深受感动地看着他,傻乎乎地抱着书。   那个小小的禅院,还是那棵巨大的玉兰树,满树玉兰,满院玉兰,满天玉兰,晨光在树上采着玉兰花,他透过玉兰花看下去,一个老和尚仰面注视着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长老微笑着向他招手,晨光从树上溜下来,一个小沙弥质问他:   “摘花干什么?”   “老子要摘!”   “为什么?”   “老子要画!”   “你会画?”   “老子当然会!”   “会画什么?”   “老子什么都会!”   “我看看!”长老温和地问他:“可以吗?”   小晨光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纸团。   “啊!”长老把他带进一间檀香缭绕的禅房,画案上文房四宝,几函经卷,一束画笔,桌上铺着一张写好的字。长老把小晨光那些纸团一个一个地铺开,长老的脸渐渐开朗起来,指着这些白描玉兰对小晨光说:“送给我吧?”   小晨光点点头。   “有图章吗?”   “有!”小晨光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   长老打开印泥盒。小晨光把自己的黑手指沾着印泥在画上用起“印”来。   小晨光看见几案上有一条写好的字,问:“你也会来两下子?”   长老点点头。   “给我写一张。”   长老又点点头:“过几天来拿吧!”   小晨光四下张望着这个幽静的禅房,忽然看见神龛里的佛像,他问长老:   “为什么这个佛像这么黑呀?”   长老深沉地说:“善男信女的香火把他熏黑了……”   “啊?”   “奇怪吗?孩子,尘世间有很多事情的结果和善良的愿望往往相反……”   小晨光似懂非懂地在衣服上擦着手指上的印泥,然后拿起那几枝玉兰花退着走了。   长老微微一笑。   娟娟在自己家里找出一个陶制的储蓄罐,抱在怀里走出去了。   手绢包在玻璃柜台上打开,娟娟在小文具店里向掌柜的指着一盒木刻刀。掌柜的数着小钱,摇摇头,拿出一把木刻刀,娟娟的眉头皱起来了,掌柜的手要缩回去,娟娟连忙夺了木刻刀就跑……   娟娟独自坐在绿窗下,往木刻刀的柄上拴着红丝线结成的一个有同心结的缨子……   陈太太远远看见了,叫着:“娟娟!在做什么?”   娟娟把手藏在背后说:“妈妈!不许问……”妈妈笑了。      又是那个满天玉兰的小禅院。   画外独白:   “只过了几天,玉兰花还在怒放,禅房还是那么幽静……”   当小晨光涉足玉兰花下的时候,他惊呆了。满院子盘腿打坐的和尚,他在和尚的空隙间走进禅房,檀香炉仍然喷着香烟。   长老侧依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头,似乎是疲倦了,在打盹,榻前尽是盘腿打坐的和尚。他注视着已经圆寂了的长老,最使他激动的是他那些玉兰白描被裱成长卷挂在长老的榻上。壁上挂着一幅写好的屈原《离骚》中的两句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上面还十分庄重地写着:“凌晨光居士雅属。”署名是:“弘一法师。”   那幅字在微风中飘动着……   小晨光并没去摘取,肃穆地慢慢倒退着从和尚们中间走出去,在院子里才想起应该跪下来一拜。他跪下了,生平第二次磕了一个头。   小晨光独自对着破瓶子里的玉兰出神……   那幅白描玉兰长卷在幻觉中出现了,圆寂了的长老安详的面容……   早上,背着小包袱的小晨光走上山间小路,南方常绿的树林列队欢送他……   “等——一——等!”娟娟的声音。娟娟飞奔而来,在小晨光的面前喘息不止:   “先生!您不能留下吗?”   “我很想留下……不能!”小晨光笑笑,把那双已经破得露脚指头的鞋往草里藏。   娟娟掏出那把木刻刀说:“您不会嫌这礼物太轻吧?”   小晨光接过木刻刀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礼物给你……”   “你给过我了……”   “是吗?”小晨光不解地看着她。   “你忘了,那么美的画……”   小晨光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忽然身后传来娟娟的歌声,他停住了,转过身来,他觉得很好听。   娟娟真情地唱着,她那初解人事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阳光多么慷慨,    给我们相见的路上铺满鲜花;    月光多么温柔,    照耀着我们眼睛里的泪花;    星光多么亲切,    教会了我们尽情地倾吐悄悄话……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小晨光转着圈走了,跟着娟娟唱的很容易上口的旋律哼着……      苇荡。烟斗里冒着烟,晨光闭着眼睛哼着童年时的歌……   “怎么?”冯汉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笔形电筒照着他还沉浸在回忆中的脸。“沉醉在甜蜜的回忆里,我懂!回忆的是过去。过去,过去就是历史——属于我研究的范畴,不过还得先解决任何帝王都得解决的问题——民生!来!”他说完从一个背囊里掏出许多纸包来。   “您这是偷……”晨光很冒失地把个偷字给冲了出来。   “偷?”冯汉声着实有些生气了:“怎么能偷呢,不管我们属于法家还是儒家,斯文一脉大概是没有问题的。情操!情操!情操太重要了,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偷,这都是借来的,借和偷可有原则性的区别!”说着摸出个笔记本“教授手册”,“你看,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烧鸡一只,二斤八两——湖滨区食品商店橱窗:西红柿四斤半——光明街菜场第二售货组;烧饼二十个,红卫合作食堂……以后要还的……这儿还有酒……放心大胆、踏踏实实地吃!喝!”说着他撕了一只鸡腿递给晨光。“……当然,借,也得有很高超的技术才行,否则人家不仅不相信我是个还得起帐的教授,反而闹得很不愉快。开始也不行,后来这双手就熟能生巧了……”冯汉声把小酒瓶举起来,首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晨光……   苇荡在晨曦中显得神秘而迷人,青蛙渐渐沉寂下来,远处传来鸡鸣……包食物的纸包都空了,满地狼藉,晨光和冯汉声枕着自己的手仰面朝天地躺着,显然已经有些醉意了。   “老弟!”冯汉声含混地说:“又在想老婆了?”   “……”晨光没有回答,坐起来问他:“您老伴儿……?”   “什么?”冯汉声一跃而起:“我还敢有老伴?为了它!”拍着自己腰里的手稿,“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再要有个老伴,那就更美妙了!”晨光重又躺下来,感叹地说:“我有老伴,我们是患难夫妻……”   “说说,我本人从来没有罗曼史,倒是很爱听别人讲……”   空中咿哑咿哑的雁鸣声之后,出现了人字形的雁阵……   一双赤脚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着,当镜头摇起来的时候,我们看见的是成年的晨光,背着小包袱。   他的前边走着一队形容憔悴的壮丁,每人的左手腕上都戴着一只铁环,他们之间又用一根长绳联结着……他们艰难地移着步子,前后都有荷枪实弹的大兵押着,一个瘦长个儿的上尉跟在队尾,他不时往后看着这个流浪汉,眼珠子转着……   忽然,两个大兵抓住了晨光。晨光的手上被扣上铁环,三个人抓住他,给他穿上绳索,使他成为壮丁队伍中的一名,他用牙咬着绳索,大兵用枪托打他。   壮丁们席地坐在路边草地上,他们排成一个圆圈,每人一把剃刀,循环着剃头。晨光也在这个圆圈上,他只给前面的人剃,不许后面的人给他剃,他用手打飞身后那个壮丁手里的剃刀。   一转眼又变了,还是壮丁坐着的圆圈,每人手里不是剃刀,而是一块竹片,循环打手板。响声在山林中发出回响,晨光不打别人,也不让别人打他。上尉向几个大兵悄悄说了一句话,大兵们把晨光放在圆心上,剥了他的衣服。上尉喊着:“都打他!”   壮丁们的竹片像雪片般飞来,晨光抱住了头……   夜,壮丁队伍的剪影,一根绳子连着一群壮丁……   晨光在队列中得到了特殊待遇,脚上拖着脚镣……   壮丁的队伍突然乱了,响起了枪声……喊声……   脚镣急促的响声消失在坡下树林里……   枪声传来,不断的枪声。晨光在枪声中用手提着脚镣十分困难地跑着……   晨光奔出树林,发现一条河挡住了去路,河里正好驶过一只乌篷船,发出“咿呀咿呀”的摇橹声。他向河里的船扑过去,但落在水里。他抓住舶沿往上爬,打得水“扑通”响,就是爬不上船舷。   仓促中出现一双有力的手把他轻轻地提起来扔在船舱里,他想站起来,枪声更近了,还有喊叫声,他伏在舱底不动了……   乌篷船不快不慢地划行着,一个船家女沉着地摇着橹……   “站住!”上尉鸣枪喊着:“站住!”   船家女沉着地摇着橹,只是暗暗地加快了速度……   枪声渐渐远了。晨光抬起来,慢慢才看清船尾坐着一个老头,抽着烟袋掌着舵。再往上看,月亮从云朵里飞出来了,一个船家女摇着橹的侧影呈现在面前。他呆住了。她那样健美,衬着月明如水的夜空,大眼睛里反射着月光,青春的面庞在月光下特别妩媚,鬓边插着一个小小的白兰花环,印蓝花的围裙,宽脚裤……不断地随着航向的变化改变着角度,几乎每个角度都是那样美,长长的辫子垂在丰满的胸前,在晨光的眼里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画幅……   船家女的眼睛。   早晨,乌篷船停泊在河湾里。绿娘从船头小锅上端下小篾笼,从笼里拿出两碗热饭,饭上搁有两条小鱼,她把两碗饭分别递给自己的父亲和晨光。   晨光用满是伤痕的手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小鱼的刺也嚼了。   船家女坐在船头上欣慰地笑着……   晨光吃光了,自己去揭笼盖,发现已经没有第三碗了,只好把碗筷放下来……   晨光很抱歉地打着手势:你没吃饭,怎么办呢?   船家女温柔地笑笑,摇摇头……   晨光合掌向船家女致谢。   船家女又是温柔地笑笑,摇摇头……   晨光用手搬动自己的脚,才发现脚脖子已经被铁镣磨烂了。   老头向女儿示意。   女儿把橹交给父亲,拿了一只小木盆,从壶里倒了些温水端在晨光面前,把他的脚拿起来,细心地洗着,涂上油膏……晨光感激地看着姑娘,姑娘一抬头,看见晨光正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晨光连连用满是伤痕的双手合十向姑娘道谢,姑娘只会低着头微笑……   绿娘摇着橹……   晨光半睁着眼睛躺在舱里,他感到那样温暖和舒适……   前面远远一阵吵嚷声,枪声。绿娘停住橹。   迎面划来一条船……   老头问划船的青年:“出了什么事?”   “抓壮丁!”   两条船错肩而过……   晨光一惊跳起来,背上小包袱。   绿娘向他使着眼色,不让他走,但他不懂。   “大伯!小妹,我得走了……”   老头问:“你能走吗?”   “我……不想走,又不能不走,不能拖累你们……”   船家女把目光落在他那双没有鞋子的烂脚上。   “我走了!”晨光毅然站起来,走出船舱,恰好站在船家女的面前。   船家女抱怨和愁苦地看着他,他犹豫了,画外独白:   “能留恋一时的温暖吗?不!在人生的航程里谁都有很多非常留恋而又不能留恋的港湾……”   晨光轻轻地问她:“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绿娘!”   “绿娘……”晨光从甲板上一个箭步跳上岸边。   绿娘的眼眶里顿时涌满了泪,但她仍然“咿呀咿呀”地摇着橹,她乘父亲没看见的时候,脱了自己的一只鞋,向岸边的晨光掷去,接着又是一只……   晨光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双女人的绣了些小花的旧鞋,他看了看就用劲往脚上蹬,不仅可以穿上,而且还大得可以插进一根手指。   晨光得意地靠着石头躺在那儿,穿着绣花鞋的脚蹬在大石头上……   “咿呀咿呀”的橹声里,船家女和船的剪影渐远了,但久久没有消失……   苇荡,朝霞已经布满了半个天空。   “后来呢?”冯汉生像小孩听故事那样追问着:“后来呢?”   “后来……”晨光眯起了眼睛……   ……上海外滩的高楼大厦……   像潮水般的示威群众在上海外滩滚动……   “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标语在人群中闪动。   传单飞舞,镜头追逐着传单里的一张木刻。   又一张木刻、木刻、木刻……   木刻占满整个画面,饥饿的人不是捧着碗,而是拿着武器,棍棒,眼睛喷射着怒火……   晨光在人群中用力向天空散发着木刻传单……   一只有力的手握着木刻刀,正是娟娟送给晨光的那把系着同心结缨子的木刻刀……   木刻刀在木板上滑动,长长的木屑飞卷着……      候船室。陈先生夫妇和长成大姑娘了的娟娟坐在长靠椅上,他们面前放着箱子和提篮。晨光双手插在口袋里像无事人似地,有选择地把传单塞给她,轻声说:“小姐!在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的事业中,希望您不是旁观者……”   娟娟一抬头认出了晨光,一把抓住他:“你!你不是凌晨光先生吗?”   晨光连忙辩解说:“小姐!您认错人了,我不姓凌!”   娟娟着急地说:“不会认错,我是娟娟!这是我爸爸,妈妈!”   晨光这才认出这一家人,立即叫着:“陈先生,陈太太!您们这是……”   娟娟说:“到国外去!”   “到国外?这个时候……”   “凌先生!”陈先生说:“祖国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陈太太说:“走吧!凌先生!”   “走吧!”娟娟热情地说:“这条船的船长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可以马上补票。”   “不!”晨光说:“我和你们的看法恰恰相反,祖国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大有希望……”他指着窗外示威的人群,“这不就是希望吗?”   娟娟的目光始终跟着他的神情移动……   陈太太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吧!”   娟娟深深地失望了,反复地捏着自己的手,痛苦地看晨光,轻声地说:“您不能再想想吗?……我请求您再想想……”   “不!”晨光坚决地说:“我早就想过了!”   娟娟捂住了自己的脸……   铃声响了,乘客们开始从座位上站起来。娟娟一动也不动……   娟娟把埋在手里的脸仰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行驶着的额轮甲板上了,一艘远洋客轮在黄浦江上刚刚起锚离岸,爸爸妈妈站在她的身后。岸边扶着栏杆送行的晨光轻松地笑着向他们举起手……    娟娟的嘴唇开始嚅动着唱起歌来: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阳光依旧慷慨,    而我们却要分离在海角天涯;    月光依旧温柔,    在我的身影边却没有了他;    星光依旧亲切,    我向谁倾吐心底里的伤心话?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在娟娟唱歌的时候,晨光慢慢地跟着移动着的轮船向前走……船速加快了,晨光渐渐听懂了娟娟的意思,他笑着停下来,把手伸进嘴里,朝着远去的轮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轻捷的海鸥在船尾翻飞着……      苇荡。   冯汉声叹息着说:“唉!你真幸运,为什么这种罗曼蒂克的事我一次也没遇到呢?唉!……”   镜头又回到解放前的上海苏州河之夜……   便衣特务向正在逃跑的晨光开枪……   晨光跳进一只乌篷船,船上的人把他往外推,他又跳进另一只乌篷船,船上的人也把他往外推……   他又跳进一只乌篷船,钻进舱里,这条乌篷船却移动了,由慢而快地划向黄浦江心……   晨光在舱里向外看,他吃了一惊,船尾上摇橹的正是那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面影的绿娘。   他走出船舱,走近绿娘,绿娘那双含泪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绿娘的身后是都会的灯火,江上的帆影,反射着月光的江水……她慢慢跪倒在船板上,喃喃地说:“老天爷!世上有千万条路,您到底还是给了我们一个重见面的十字路口……”说着抽泣起来……   晨光眼眶里含着热泪。   绿娘看着他,晨光慢慢走向绿娘,晨光伸出手,绿娘把头深深地垂在胸前,晨光抱住她的肩头,把绿娘扶起来……   月光深情而温柔地凝视着他们。   他们拥抱着,长时间地吻着……   船在江心里缓缓旋转起来……   船舱里,绿娘打开一个小布包,出现三双男鞋,俩人都笑了,眼睛里充满着泪花的笑。   无人管的舵柄摇动着……   绿娘拿出父亲的烟袋管交给晨光,晨光点着烟管走到船尾坐在舵边,向绿娘使着眼色,绿娘走过去摇起橹来……   橹声“咿呀咿呀”地响着。      高高的木梯下,成千学生们仰望着木梯上显得很小的晨光,他在挥笔画一幅宣传画:一个号召斗争的年轻工人。   一声刺耳的枪声……   木梯下的学生们向晨光伸出手叫着:“下来!下来!快!”   晨光沉着地画完最后几笔从木梯上滑下来。连连几声枪响……      苇荡。晨光和冯汉声猛然立起飞奔起来……   枪声、喊声传来……   搜湖的船只飞快地驶来。   晨光和冯汉声在苇丛中奔逃着……      ……往日的上海。晨光在两个学生的掩护下奔入一条小弄堂,枪弹射在墙上……   苇荡……   晨光和冯汉声在枪声、喊声中飞快地踏着浅水的苇滩逃着。   ……往日的上海。晨光在枪声中和学生们翻越一家花园的墙。   苇荡。枪声喊声不断……   晨光和冯汉声向苇丛深处爬去……   枪声和喊声渐渐远了。   晨光和冯汉声脸对脸喘息不止……湖荡完全平静下来。   冯汉声喘着,轻声问:“后来呢?老弟!”   晨光不停地喘着气:“……后来……”   ……机舱里。一个水手扔给晨光一支点着的烟,晨光抽着烟问他们:“这船往哪儿开?”   “美洲!”   “什么!”晨光一下就跳了起来:“美洲?!”水手们点点头。   晨光立即往扶梯上爬,一个水手一下就把他抓下来,把他推到舷窗旁,指着窗外让他看。   窗外是趸船,只能看见一排宪兵打着皮绑腿的腿和枪托……   “不!”晨光仍然挣扎着往扶梯上爬:“我不能离开自己的祖国……”   水手一抓又把他拉下来,晨光又往上爬,水手把他抱下扶梯,自己爬上去关了舱门,加上锁……   晨光绝望了,坐在一个角落里喘气,他痛苦地大睁着眼睛凝视着那个小圆窗。   一切声音都消逝了,他听见了风铃的叮叮声,破风琴的声音,更梆声,芦笙的呜呜声……随着这些声音的出现,他的瞳仁上叠印出他经历过的故乡、故国的美丽风光……风筝……美丽的河岸,飞起白鹭的水田、含雾的青山……林间月光……荷塘晚霞……   他一跃而起,扑到舷窗边,窗外的浪花遮住了舷窗,柴油机发了……   起锚的声音传来,轮船摆动着身子离岸了。   舷窗清晰起来,晨光看见一只乌篷船渐渐在向这里靠拢……渐渐近了……   他认出了划船的正是绿娘,他向外挥着手,喊着……   晨光看见一个多么蓝,多么好的天空啊!就在这个天空下,绿娘用力摇着橹,一下一下地摇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已经是那么近了……   一声响亮的汽笛声久久不息……   轮船离开码头了,柴油机的转速加大了。   绿娘摇着橹的木船和轮船的距离也加大了。   晨光徒劳地喊着,在舷窗里摇着手……   绿娘用力摇着橹,衬着黄浦江两岸一片嫩黄的菜花……   缓缓移动的晴空中的云,鸥鸟在低飞……   她面前的轮船越来越远了,但她仍然一下一下顽强地摇着……   晨光在舷窗里狂喊着,挥着手,大睁着眼睛……   绿娘用力摇着橹……   轮船成为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   绿娘一下一下地摇着橹……美丽的、沾着泪水的面影衬着最明亮的蓝天和白云……      苇荡。冯汉声叹息着说:“唉!……虽然我这个人不遭人爱,我也体验过这种情感。一九三一年好不容易考取了官费留学,出国时扶着甲板的栏杆流了大半夜泪,恋爱也不过就是这种滋味吧!我这一辈子都在单恋,单相思;前不久还有人保证平平安安把我送到国外,说是可以过最现代化的生活。我说:谢谢!我宁愿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过原始生活!……”   晨光深沉地凝视着远处:“您的比喻太对了!单恋,单相思……”   傍晚的苇荡惊人的美丽,柔和的水波反射着夕阳的光辉,夕阳从天际的云层后面射出千万道光芒……水鸟归来了,最后还留恋着绚丽的天空不想落下来。   晨光轻轻地说:“老兄,你看,多美呀!我们的国家哪儿都是美丽的!真可惜,没有纸,没有颜料,没有笔……”   “你呀,你也真是个死不悔改的情人!纸、颜料、笔,都有,我去给你借!”   “你要是能给我找到笔、纸、颜料,那我就……就……”晨光不知怎么说好:“……把你抱起来!”   “你抱过,一见面就抱过,最后还不是叫我这个小老头把你给摔倒了……”冯汉声得意地笑着,笑出了眼泪。   天空传来雁鸣,他们回首望去……   雁阵在蓝天上飞过,一排又一排雁阵在蓝天上飞过……      四十年代末美洲一个海滨城市。阳光灿烂,雪白的楼房林立,海滨浴场,成千成百进行日光浴的男人和女人彩色的遮阳伞像一片彩色的蘑菇。一座现代画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凌晨光画展”的广告,广告上画的是一幅绿娘微笑着的头像。门口吞吐着衣着华丽的人流。   一辆辆流线型的轿车驶来……   当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近大门的时候,拥在门口的人群把视线都投射过来……立即有许多照像机对准汽车……   大胡子阍者走过去打开车门,穿着笔挺西服戴着太阳镜的晨光走下汽车,第一眼几乎认不出他来,剪得很整齐的小胡子,嘴里衔着大烟斗。人们很自然地给他闪开一条道,闪光灯不停地亮着,女士们先生们都很恭敬地拥上去拿出小纪念册请他签名。晨光匆匆地签着那些小纪念册,然后从人群中挤进画廊。画廊里非常安静,人们以一种惊异和赞美的目光欣赏着晨光的作品,都是以国画,版画、油画、装饰画的形式描绘的中国的风物和人,琳琅满目。   画廊大门外一个衣服十分破旧的中国女人站在“凌晨光画廊”的广告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涌出了泪水……望着广告上绿娘的头像。   当这个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我们认出她就是绿娘,只不过比画上的人稍悲戚些、苍老些……她走向大门,但阍者向她伸出手来要入场券,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向售票窗口,掏出所有的硬币捧过去,窗口里伸出一个戴手套的女士的手摇着。   绿娘走到巨大的广告下,背贴着墙站着,由于疲累而闭上了眼睛。一个金发女看出了这个女人和广告画上的人惊人地相似,她用手摇着她的男友,让他看,渐渐许多人都注意到这种巧合,许多架照像机朝着绿娘拍起照来。   绿娘不安地站在广告前。   金发女郎把一张印着晨光自画像的入场券递给她,绿娘深深地向她鞠躬致谢……   绿娘步入画廊。扑面而来的就是晨光为船家女绿娘画的各种面影……她转过身来,看见一幅幅的画,画着祖国的山,祖国的水,祖国的树林、花鸟,为祖国受尽苦难、挣扎着、奋斗着的人们……她的眼睛模糊了,当她重新清晰地看清世界的时候,她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高贵的绅士。西服上衣袋里插着一条洁白的小手绢,但这位绅士微微地笑着,使绿娘有些窘,当他再走近些的时候,绿娘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极熟悉的东西,她这才认出是凌晨光。凌晨光摘下眼镜,伸出双手,绿娘一下歪倒在他的面前,晨光连忙跪下来抱住她。   绿娘说:“这是真的?真的?不是梦?”   “不!不信你咬我一口!”   绿娘认真地在晨光臂上咬了一口,她把爱和怨都发在这个举动里了……   参观者们唏嘘着拥过来围住这一对重逢的夫妇……   晨光幸福激动地向参观者们解释说:“Sheismywife!Mylover!Mysister!Mylife!Mydaytimeandnight……”(她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的姐妹!我的生命!我的白天和黑夜……)   参观者哄地笑了起来,为他们的相见而热烈地鼓掌……   黑色的轿车驶入一个花园别墅,在台阶上停下来,一个黑人使女在门前迎着,晨光挽着绿娘走出轿车……   晨光带着绿娘穿过华丽的铺着地毯的客厅,走进有灯光调节的画室,对面是饭厅,起居室,卧室……当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唱机的自动臂挟起唱片来,响起了温柔的圆舞曲……   晨光温柔地搂抱着妻子说:“这儿好吗?”绿娘缓缓地摇摇头从怀掏出一张华侨日报,通栏标题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一张飘扬着的五星红旗的照片……   晨光从衣袋里也掏出一张同样的报纸……      镜头又回到苇荡,已经入夜了。两个逃亡者盘着腿对坐着抽着烟,烟斗里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他们的严肃的脸。   “……是呀!”冯汉声说:“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谁也没有把物质生活摆在第一位!”   晨光接着说:“我们当时几乎得了思乡病,强烈要求回国,被居留国政府驱逐出境,没收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美洲那个城市的画廊门口,几个工人正在卸凌晨光画展的大幅广告。一辆白色的卧车驶来,突然刹车,从汽车里走出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女,她就是娟娟。她走过去问工人:   “这个画展刚刚开始展出吗?”   “您刚刚到美洲来?”   “对!从欧洲!”   “不是刚刚开始,而是刚刚结束。”   “这么快就结束了!”娟娟十分遗憾。   “不!这个画展展出了一年多,是我们这个画廊时间最长的一次画展……”   “这位画家呢?”   “回国了……”   “什么?回国了?”   “刚上船……”   “什么船?”   “圣女贞德号,小姐!”工人递给她一张废了的入场券:“留个纪念吧!”   娟娟接过入场券,看见晨光的画像,泪水立即涌满了眼眶。   画外传来轻轻的“我们相见在阳光下”的旋律……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圣女贞德号”离开港口了……   晨光抱着绿娘站在甲板上,满怀希望和信心,他们不往后看,往前看,背后是异国的城市。轮船破浪前进。   画外独白:   “迎着从东方——从祖国吹来的风,迎着从东方——从祖国升起的太阳,祖国的儿女回来了!”   透明的浪花飞溅到晨光和绿娘面前。   他俩依偎着说着悄悄话,绿娘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儿子……,也许是女儿……在动……”   “快临产了吧?绿娘……”   “快了,他真幸福,将要出生在新中国!”   “要是早产了怎么办?”   绿娘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他一定要生在新中国!”   “是吗?……”   “那当然!”   “啊!”   “绝对!”   “我同意,一百个同意,一千个同意……”   “同意还不行,你得保证!”   “保证!”晨光为难了,但他还得说:“对!绝对保证!”   “什么都丢掉了,连路费都没有了……”绿娘叹息。   “是呀!”晨光兴奋地说:“可我们得到的不是更多吗?我们终于踏上了归途,就要到家了!”   甲板上,几个华人在洗刷甲板,其中有晨光,在他旁边有一个胸前飘着大领花、蓄着连鬓胡子的中年人,中年人旁边有个瘦弱的不咳嗽的女人。   晨光问他:“您贵姓……?”   “我叫谢秋山……”   “啊!诗人我在《华侨日报》上常常看到您的作品……”   谢秋山指着瘦弱的女人介绍说:“我太太云英。”   “您好!”   “您好!”云英伸出手来,但又是一阵咳嗽。   晨光关心地说:“身体不好……”   云英笑笑说:“就会好的,回到祖国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晨光肯定地点点头。   云英问:“看样子您太太很快要临产了吧!”   “不!他要生在新中国!”   “太好了!”   底舱靠近舷窗的地方,绿娘躺在晨光的怀里痛苦地呻吟着,云英和谢秋山在一边给她换着热毛巾,帮她热敷……绿娘喃喃地不断地问:“到了祖国吗?看见祖国了吗?听见祖国了吗?”   晨光小声答应着:“快了,快了,快了……”   绿娘的阵痛紧了起来,大声叫着。   云英连忙拿起一床被单,把一个角交给秋山:“快!挂起来,脸背过去!”   谢秋山扯着被单的一角,背过身去轻轻地吟诵着诗句:    “上帝并没有创造过人类,    他却得到人类将近两千年的赞美和顶礼!    还有无数座华丽的教堂,    两千年钟声不息。    而人类的创造者正是人类本身,    人类创造了自己——包括上帝,    为了创造,忍受着无边海洋般的痛苦,    哪怕得到的幸福小如一颗透明的水滴……”   一声新奇的出人意料的声音使秋山一惊,“哇——!”一个新生命出世了。   绿娘摆着头呻吟着:“祖国……祖国……祖国到了吗?”   晨光遗憾地说:“我们还在海上……”   “海上?孩子多命苦,出生在异国……”   “不!大概是公海……”   “不!”秋山大叫着说:“不是公海!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领海!”   晨光扶起绿娘的头,往舷窗外看去……   一座灯塔上飘扬着一面娇艳的五星红旗……   画外传来婴儿大喊大叫的哭声……   红旗飘动着……   绿娘的泪珠连连地落下来:“啊!祖国!……孩子呢?”   云英把包好了的孩子递给她,她问:“是个……?”   “绿娘,是个,也许……”晨光傻乎乎地说:“起个名吧!”   “对……”绿娘喃喃地说:“起个名儿……”   轻柔的五星红旗像梦里那样缓缓舒卷着……五颗星星放着金光……   绿娘说:“就叫星星吧!”   一声长长的汽笛在天水之间回响起来了,像是在礼赞星星的出生……   绿娘亲吻着挂有泪水的小脸……   汽笛声不断,长长的列车穿过祖国美丽的田野……   绿娘抱着婴儿贴近车窗看着锦绣家国……   晨光、秋山和云英像孩子似地互相挤着,都想在玻璃窗上占一小块地方……   画外独白:“谁都会怀念五十年代的新中国,一切都是新的!坚定的!尤其是全民族奋发图强的意志,那么坚强!新中国!您有过多么好的一个开端啊!”   礼花在空中绘出奇妙的图案……   晨光、绿娘、星星、秋山和云英在欢乐的人群中仰望着天安门上的礼花……   海滨疗养院里阳光充沛的大走廊,疗养的人们鱼贯走上磅秤,秋山扶着云英走上磅秤,她高兴地叫着:“啊!这个星期又重了一斤……”   “祝贺你!”晨光和绿娘庄重地伸手向她祝贺。云英衷心地笑了,像银铃般的笑声。   阳光灿烂。鸟岛。   小鸟成群在绿草如茵的地上飞起。   满天群飞的小鸟,叫嚷着……   晨光和绿娘带着小女儿在飞舞着的鸟群中旋转着,奔跑着,醉意地叫着……   小女儿在捕追那些还不太会飞的雏鸟,她并不真的捕捉它们,当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她眯着眼睛嚷着笑了,她举着双手像展开的翅膀那样飞,但她摔倒在草地上,她没有哭,大笑着在草地上翻滚……   晨光和绿娘牵着小女儿奔跑着,鸟群在他们身前身后飞过……   占满整个画面的鸟的翅膀……   逆光纷飞着的鸟群……   旋转飞舞着的鸟群……   晨光畅快地笑着旋转着……   欢笑的绿娘的脸……   展开双臂奔跑的小女儿……   夏令营的营地。红领巾们在海滨沙滩上跳着舞唱着,变换着队形,几百人领巾中间有两个戴红领巾的成人,他们是晨光和秋山,他们也都活泼得像儿童一样……   晨光的眼睛,叠印出他自己童年时背着小包袱流浪的形象……   像花朵似的红领巾的队形,瞬息万变,欢快的童声合唱……   晨光站在耕耘过微微冒着蒸气的祖国大地上,远处在架高压电线。   晨光眼眶里滚动着泪水……   主题歌的旋律骤然涌现出来……   晨光的眼睛,叠印着含云带雨的巫山……   晨光画出《三峡烟雨图》,他摇摇头把它揉成团扔了……   晨光的眼睛,叠印着新疆各族人民欢乐的市集……   晨光画出《天山在唱歌》,又摇摇头把它揉成团扔了……   晨光的眼睛叠印满山杜鹃的山林。   晨光画出《火红的山岗》,又摇摇头把它揉成团扔了……   绿娘一张张地把它拾起来,摊平……向丈夫指着挂钟,晨光假装没看见,绿娘走近他,要从他手里抽去画笔,他握紧不放说:“让我画吧!我无论怎么画都没法把祖国的新面貌表现出来,一半也没有……多么无能呀!我!”   晨光十分苦恼地皱着眉头。   画外独白:“这就是那时候中国文艺家的苦恼,是一种幸福而又甜蜜的苦恼……我们愿意苦恼两辈子……”      又回到两个逃亡者隐身的苇荡。   冯汉声含着泪说:“啊!我们的祖国,如此之美丽,人民如此之善良,为你吃天大的苦,为了你死!值得!”   晨光激动地说:“即使是现在,有笔,有纸,有颜料,我也会如醉如痴地画!”   “老弟!”冯汉声霍然立起,拍着胸膛说:“我这就去……”   晨光激动得抱住冯汉声:“谢谢您!太谢谢您了,……不会出事吧!”   “放心吧!天亮之前我准回来。”   冯汉声敏捷地消逝在夜色之中,苇荡静寂无声……   晨光枕着胳膊侧身而卧。烟斗里的烟在脸上弥漫着……      ……画面出现了云雾,云雾中出现了长长的台阶,小晨光拾级而上,上着上着,他听见了风铃的叮叮声,他继续上着,在这样大的台阶上,一个人显得那样小……他看见了金碧辉煌的庙堂,听见了咚咚的鼓声……他走进黑沉沉的大殿,大殿里香烟缭绕,高大的佛像已经不是金色的了,而是黑色的。   小晨光凝视着佛像。   画外传来他自己童年时的声音:   “为什么这个佛爷这么黑呀?”   长老深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发出回声:“是善男信女的香火把它熏黑的……”   “啊?”   “奇怪吗?孩子!尘世间有很多事物的结果和善良的愿望恰恰相反……”   小晨光百思而不可解的面部特写……   晨光神情恍惚地北京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着,像梦游者一样……   满街都是挥动着语录本的人,一张张虔诚、天真而狂热的脸……   晨光在一个狭小的四合院里一个柴房前,犹疑地推开了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间昏暗的小屋。墙壁剥落,到处是蛛网,地上除了刚刚搬进来的行李箱笼之外,还有小半屋没有搬出去的蜂窝煤。在那些行李、箱笼、小椅子、玩具之间歪坐着他的妻子绿娘和女儿星星,他们都默默地注视着刚刚推门进来的晨光。   星星可怜巴巴地问晨光:“爸爸,为什么叫我们搬到这儿来呀?”   晨光没有回答。   星星抱怨地小声说:“没有窗户,没有阳光,没有空气……看不见天空……”   晨光默默地拿了一块木板,开始往木板上搁蜂窝煤,他抱起木板,示意妻子和女儿给他往上加,绿娘走过来帮他加着蜂窝煤,已经齐胸了,他还要让她们加,星星给爸爸加了一块,绿娘推着他转过身去,晨光吃力地搬着煤走出。   绿娘和星星也动手搬起来。   整个的空间都是黑的,只有一星火光在闪烁。镜头推近才看出是烟斗里的火光,这有节奏的微光照亮了晨光沉思的脸,他贴墙坐在矮凳上。地铺上,星星依着妈妈睡着了……   一星火光闪烁着。明、灭,明、灭……   晨光慢慢站起身来,擦着火柴,点着一盏油灯,用手遮着光,怕惊醒了妻子、女儿。他一手拿灯,一手擦拭着一块墙壁,拂去蛛网……他把调色板拿出来,再拿出画笔,开始调着颜料,往墙壁上画起来……   绿娘用手撑着头凝视着丈夫……   油灯渐渐熄灭了,室内的一切反而渐渐在亮……   星星揉着惺忪的眼睛,她发现屋里有了亮,她寻找着,突然,一面明亮的窗户展现在她眼前,窗外有迎春花,有绯红色的朝霞和蓝天。星星跳起来拍打着妈妈:“看啊!咱们有了窗户了,蓝天,朝霞,花朵……多好呀!”   抱着调色板和画笔打盹的晨光被吵醒了。   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跳起来。   女儿帮着父亲往墙上挂画,首先把妈妈年轻时的油画像挂起来。妈妈开始整理着餐具……一切又有了生气。   画外独白:“人总是要生存,要工作,要战斗的!没有窗就画上一扇窗,过于阴冷就画个春天来吧!世界不是上帝创造的,是人!那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创造个广阔的世界吧!”   晨光和女儿把一张浸透了颜料的毛毡挂上了墙。   小小的斗室已经整理就绪了,用木板钉成的书架,原木长凳,和那扇明窗相对的墙壁上画出一支美丽的鹿角,画出一张豪华的挂毯。   晨光正在作画。   绿娘默默地剥花生米……   星星伏在一张小圆凳上画着想象中的猫。   “啊!”随着一声夸张的感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他瘦弱的妻子走进来。星星扑过去大叫着:“诗人伯伯来了!”   晨光放下笔,欣喜地叫着:“秋山!”绿娘叫着:“云英!”   晨光抱住谢秋山的肩膀:“我想着你会来……”   谢秋山摇着银白的头说:“辞行来了!”   “辞行?”绿娘惊异地问。   谢秋山叹息了一声说:“我们都高升了!恭喜我们吧!”   “……?”   “从牛鬼蛇神晋升为‘五七’战士,我去楚国,她去鲁国,夫南妻北,大概这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给他们的启示,夫妻见面越少思想改造越好!”   晨光和绿娘苦笑了笑。   云英扯着丈夫的衣裳,辛酸地哽咽着说:“我不放心你的身体……”   “你的身体比我好?”秋山拍着妻子的肩膀说:“还没到唱‘别窑’的时候,要唱也别在人家家里唱……”   一个老农民提着一个竹篮进来,满满一篮子青菜、萝卜……他默默地放下篮子。   绿娘说:“张大爷,您总是给我们带新鲜东西。”   星星说:“张爷爷,您这是给我爸爸写生用的吗?”   张爷爷笑笑说:“也能吃!”说着坐在一个角落里抽起烟来,他总是微笑着新奇地看着一切……又进来一个人,一个独臂的没戴领章帽徽的老年军人,提着一个松鼠笼子。   秋山夸张地叫着:“立正!将军驾到!将军欲待何往呀?”   “有人怕我们在北京造反,赶我们下乡……”将军小声幽默地说:“……其实,乡下才是造反的好地方哩!”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提着只鸟笼子进来,像背书一样念着:“我们全家明天就要到张家口外去插队落户了,爸爸妈妈在捆行李,他们叫我把我们的小喜鹊给叔叔阿姨送来,请叔叔阿姨照应它,爸爸妈妈非常感激您们……”   屋里非常静,不是静,而是黯然……   小女孩放下鸟笼,默默地鞠了一躬,回身走了。   将军首先打破沉寂说:“我的话也叫她替我说了!”他把松鼠笼子放在凳子上。   谢秋山从衣袋里掏出个乌龟来,把乌龟交给星星:“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介绍给你吧!”   “它咬人吗?诗人伯伯!”   “不!但是它比我有本领,它懂得自卫,你这个伯伯无能到连自卫也不会!”   “绿娘!”晨光想打破这沉闷的空气,对妻子说:“好像咱们还有点大曲酒吧!”   “呃!”绿娘连忙拿出几只杯子,斟上酒,人手一杯。   “诗人伯伯……”星星也端着杯子:“饮酒不是应该作诗吗?”   “有诗!”秋山充满激情地轻声朗诵出一首诗:    “既然是同志、战友、同胞,    何必要给我设下圈套?    既然你打算让我戴上镣铐,       又何必面带微笑?    既然你准备从我背后插刀,    又何必把我拥抱?    你们在我们嘴上贴满了封条,       我们在自己的脑袋上挂满了问号!    啊!真正的同志!战友!同胞!    为什么不像星星那样互相照耀!”   秋山的眼泪落在酒杯里,由于是那么静,都能听见响声……   云英抽泣了一声……   秋山举起酒怀,大家都举起杯来……   星星突然对着爸爸大声说:“爸爸,我想哭。”说着苦楚的嘴角向下弯了。   晨光严肃地摇摇头,岔开中指和食指把自己的两个嘴角往上推……   星星含泪微笑了,嘴角又向上翘起来……   秋山一饮而尽……大家一饮而尽……      逃亡者隐身的苇荡。晨光独自抽着烟斗,长久地抽着,忽然看见冯汉声背着大背囊,左手拿着一个像盾牌一样的画板,右手拿着像一支枪样的纸卷。他向晨光叫着:“你瞧,都办到了……”   晨光跳起来迎着他。   他把画板、纸交给晨光,然后把背囊里的东西抖在地上,有吃的东西,有颜料,画笔。晨光兴奋地清查着颜料,发现蓝颜料太少。他说:“糟了!蓝颜料太少了!”   “那可不行呀!”冯汉声说:“蓝色在宇宙里的比重可是太大了,听说宇宙航行员在宇宙中看到我们人类生活的地球原来是一只蓝色的小球……我立即出发,得把蓝颜料借回来!”接着他扫地一揖。   “不!天就要大亮了!”   “不要紧,明天天亮之前准到!”说罢转过身去:“万一……回不来!不,一定能回来!”   冯汉声迎着刚露出水面的旭日,晨风吹动他身上的破衣烂衫。      主题音乐的旋律出现了。      晨光长时间地注视着冯汉声的背影,想张嘴喊住他,又没喊出声来。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雁群排成人形低低地飞过苇荡……   ……一个夜晚,晨光急切寻人的眼睛……      北京站的月台上,旅客们默默地下车,默默地离去,旅客渐渐走了,最后空荡荡的月台上只有晨光一人,他失望了。这时,在列车最尾部蹒跚地下来一个人,袖着手,什么都没有带,慢慢地走过来,渐渐认出来这个人正是秋山,腰里束着一根草绳,晨光伸出双手大叫一声:“秋山!”   秋山迟钝的目光,只是嘴唇抖了一下。   晨光紧紧地抱住秋山:“回来了,老谢!”   秋山轻声说:“回来了?什么叫回?我本来在哪儿?”   “在这儿!北京,你有家……”   “家……”秋山的眼睛迷惘了。   家——秋山的家,是在一个小胡同里的一个小院落中。秋山和晨光站在东厢房的门口,秋山摸索着一把钥匙,晨光用手电照着一把锈了的铁锁,秋山发抖的手无法把钥匙插进去,晨光用手一拉,锁就脱落了。他们推开门打开灯,真是家徒四壁,剥落的墙,空的书橱,空的床架……一封信非常显眼的扔在地上,秋山弯下腰拾起来,拆开,几个非常刺目的铅字跳出来:“死亡通知书”,纸里夹着一张瘦削的痛苦万分的云英濒死前的照片……秋山的脸抽搐着,似笑似哭,手里的信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抖起来,他把信交给晨光,晨光接过信和照片……   画外传来云英的咳嗽声,接着就是她的话音:“就会好的,回到祖国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晨光注视着照片。   画外传来云英的声音:“啊!这个星期又长了一斤……”   晨光和绿娘的声音:“祝贺你!”   云英咯咯地笑了,像银铃般的笑声。   秋山一屁股坐在空床架上,完全呆住了……晨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信和照片塞在秋山没有了知觉的手里说:“秋山,我得去开会……”   秋山没有回答,嘴唇只抖动了一下。   晨光推开门,大雨的声浪突然传来,晨光冲了出去,一声炸雷,电火闪耀,接着就是他背后秋山歇斯底里的狂笑……   大雨如注,路灯的光亮随着雨丝变得光怪陆离。公共汽车站旁,晨光贴着街上的墙站着,与其说是躲雨,不如说是想让雨水把自己从里到外浇个透,雨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完全是个落汤鸡。在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只落汤鸡。在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只落汤鸡,一个少年,背着被雨水浸得更重了的行李,绳子勒着颈子像赴刑场那样,木然地让雨水浇着。在宽阔的街对过有个八、九岁的女孩,脖子上挂着把钥匙,打着一把破雨伞,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痴痴地看着少年。少年不断向她挥手,让她离去,但她没有动,执拗地痴望着这个少年……   晨光没有看这个少年,但轻声问他:“她是谁?”   “妹妹。”   “爸爸呢?”   “死了。”   “妈妈呢?”   “死了。”少年的回答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去哪儿?”   “内蒙……”   晨光沉默了,用牙拚命咬着嘴唇。   少年强硬地向妹妹挥着手。   妹妹没有动,像一个不会动的物体凝固在雨中。   街灯的光在风雨中摇曳着,一明一暗……   雨水在晨光脸上肆无忌惮地流着,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   公共汽车来了,少年上了汽车,雨中的晨光和那个赤诚的妹妹一起目送着远去的公共汽车……      又是苇荡的早晨。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晨光抱着画板向着冯汉声离去的方向画着冯汉声归来的情景,但面前实景里却没有冯汉声的影子,他丢下笔,悄悄地向前走去,张望着远处,依然没有人影。   画外传来冯汉声的声音:   “……明天天亮之前准到,万一……回不来,不!一定能回来!”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唉!回不来了……”   主题音乐的旋律又出现了……   晨光的眼睛痛苦地凝视着远方,远方天际又出现一群大雁,它们成一字形的队列又变成了人字形。      ……又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画家的斗室,一盏篾帽当灯罩的吊灯下,矮圆桌上有一个生日蛋糕。绿娘和女儿星星坐在桌边。   绿娘手里拿着餐刀,但没有动,她们默默地、严肃地等待着……   圆蛋糕上还有一行英文字:“HAPPYBIRTHDAY!”(生日快乐!)   杯子里的咖啡冒着热气,星星试图去端,妈妈绷着脸,她又缩回了自己的手。   座钟滴滴嗒嗒地响着……   星星伸手试图去摘蛋糕上那朵小红花。妈妈看她一眼,她又缩回了手,低下了头。时间真长!   门被推开了。晨光出现在门口。星星扑过去吊在爸爸的脖子上:“Happybirthday!”   但爸爸皱了一下眉头,绿娘警觉地走过去,推开女儿,她看见晨光脖子上的鞭痕。她把丈夫猛地转过身去,揭起他的衬衣。鞭痕!交叉着的鞭痕!血红的鞭痕!……   星星捂着嘴哭出声来。   晨光转过身来,严肃地注视着女儿,岔开中指和食指把自己的两个嘴角往上推。   星星强忍住哭泣,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使嘴角翘起来……   晨光从妻子手里接过餐刀,坐下来把圆蛋糕切成三块,分给每一个人,但谁也没有吃。晨光拿起一块强塞在嘴里,同时轻轻用餐刀敲着盘子。绿娘拿起蛋糕,女儿拿起蛋糕……   一阵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绿娘、星星都低着头哽泣起来……星星捂着含在嘴上的蛋糕呜咽地说:“爸爸!您可别死,您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孤儿院……。”   画家的眼睛惊悸地转向女儿……   画外传来一个自豪的声音轻轻地唱着:    “啊……    欢歌深沉的痛苦,    我们前进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辉煌!    她是宇宙间最坚强的形象!”   合唱声转为非常轻微的舞曲,一个遥远的女声唱着无字的歌,非常清淡的灯光,非常狭小的空间,准确地说,在仅有一平方米的空间里,晨光和绿娘翩翩起舞了……   绿娘含泪微笑着深情地望着晨光,晨光微笑着深情地望着绿娘,他们缓缓地跳着……   星星在临时靠墙搭成的铺上睡着了……   画上年轻的绿娘微笑地看着她自己和晨光……   晨光注视着妻子,她虽然微笑着,但眉宇间却有着一个惆怅的汪洋大海。   苇浪起伏,风声萧萧……   遥远的女声:“啊……啊……”   辽阔的田野上,一些草堆在移动,原来是一些艺术家们在背草。有戴眼镜的,有拄着木棍的,那堆最大的草堆下露出一只烟斗,晨光抽着烟背着草一步一步地走着……   星星的声音——在画外:“爸爸你可别死,你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孤儿院……。”   大雨滂沱,天边走着一个背着沉重背囊的小黑点。   晨光向新的苇荡转移了,他不停地咳嗽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的目光深沉而苍凉……   芦苇枯黄了,秋风瑟瑟……   晨光在秋风中哆嗦着在苇丛中写生。   晨光往调色板上挤着蓝颜色,他凝视着蓝颜色,耳边响起冯汉声的声音:“……我这一辈子都在单恋,单相思……”晨光苦楚地笑了一下。   秋风瑟瑟……   晨光在苇丛中拾着鸟蛋,他看见一只水鸟衔着一条小鱼耐心地喂着毛茸茸的小鸟……   ……斗室里。晨光正在墙上画画,绿娘心神不定地叠着女儿的衣服。   女儿——长成大姑娘了的星星轻轻推门走进来了,她和妈妈默默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然后轻声叫着:“爸爸!”   “嗯!”晨光没有注意,他正在点染着画上的森林。   星星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和不安,尽量平静地说:“我有男朋友了……”   “嗯!”晨光用笔调着颜料,专注地调着。   星星接着说:“我们就要结婚了……”   晨光这才放下画笔,好像刚刚听懂女儿的意思:“啊?”   星星用同样的语气说:“我就要跟他一起出国了……”   “什么?”晨光突然转过身来,惊愕地注视着女儿。   星星把办理好了的护照和车票放在小桌上低低地说:“马上……就要上车了……”   晨光转向妻子:“你知道吗?”   “知道。”绿娘很镇静地回答丈夫。   晨光更加惊愕地看着妻子,进一步问她:“你同意吗?”   “我同意!”   晨光痛苦地眯着眼睛……   绿娘小声而清晰地说:“她还会回来……我们不是走了又回来了吗?”   晨光按捺着自己的怒火,目光从妻子的脸上转向微微低着头的女儿,低声而严厉地说:“我……不同意!”   星星抬起头,痛苦地看着爸爸,她问:“为什么?”   晨光像浑身在发冷似地哆嗦着:“我不能同意我的女儿离开我的祖国,为了奔向祖国,我走了半辈子黑路……”晨光几乎没有力量说下去。   “爸爸!”星星鼓足勇气说:“我走,是跟着我爱的人走,我爱他,他也爱我;我知道您,我太知道您了,爸爸!您爱我们这个国家,苦苦地留恋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像一声霹雳,晨光晃动着身子,他连忙扶着墙壁,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斗室里是可怕的沉默……星星大惊失色地看着爸爸,绿娘抱着女儿……   “爸爸!”星星含泪对着父亲轻轻地请求说:“我希望您能送送您的女儿……您曾经那样爱过她……”   晨光没有回身,他扶着墙没有回答。   座钟残酷地“滴嗒”着……   星星提起妈妈给她收拾好的箱子,还有父亲那本画有许多妈妈头像的画册。她向背着自己的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嘴唇微微翕动,低低地叫了一声:“爸爸!”   晨光仍然没有回过身来,良久,他听见“啪”的一声门响,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很衰弱地依在他画的画幅上……   北京站的月台上,待发的列车。   绿娘在列车旁注视着忐忑不安的星星,星星在车窗里探出头来,她那泪汪汪的眼睛不看妈妈,却在月台上的人丛中张望着,寻找着,但她找不到爸爸,爸爸没有来,爸爸不会来了……   星星身边是一个默默不语的华侨青年。   汽笛长鸣……   列车开动了。   绿娘木然举起手。   就在这时,星星一下看见插在站台廊柱上的五星红旗,她“哇”地一声哭了,用手捂住嘴……   绿娘也看见了红旗……   泪水淋淋的红旗像梦一样缓缓舒卷着……五颗星星闪着金光……   长长的汽笛声……   列车的车轮缓缓滚动了……   星星向窗外伸出双手,泪如雨下……   画外传来婴儿出生的大哭声……大海的喧哗……   绿娘的声音:“啊!祖国!……孩子呢?”   晨光的声音:“起个名儿吧!”   “对!”绿娘的声音:“起个名儿……”   红旗缓缓舒卷着……   “就叫星星吧!”   绿娘把脸转向远去的列车,列车渐渐消逝在远方……   星星在车厢里失声地哭泣着……   又是缓缓舒卷着的五星红旗……   画外传来星星的声音:“爸爸!您可别死,您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孤儿院……”      深秋苇荡的傍晚。   蓬头垢面的晨光,咳嗽着在芦根下挖掘着田鼠秋藏的粮食。   晨光大口大口地吞吃着从洞里掘出来的生麦粒……   人字形的雁阵在空中迎风飞过……      晨光独自坐在斗室里抽着烟斗,抽着抽着听见轻轻的叩门声。   “请进!”他站起来。   门外走进一个外国人打扮的中国女人,他一下就认出了这是往日的娟娟,还是那么年轻,好像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白色的厚外套,白色的喇叭裤,白色的小帽压在没有失去光泽的秀发上,肩上背着白色的皮包。她递给他一张名片说:“不认识了吧?”   “怎么能……不认识呢?”晨光和她握手,示意她坐下。   娟娟坐下来,掏出一支长长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着,然后才问:“可以吗?”   “请吧!”   娟娟注视着晨光,轻轻抽了一口烟,掩饰不住颤动的声音:“怎么样?生活得……好吗?”   “很好。”   娟娟把目光转向小小斗室的四壁,她再一次问:“真的……很好吗?”   “当然是真的!”   “您不后悔三十年前在上海码头上说的话吗?”   “不!”   “您不后悔二十多年前在海外抛弃一切返回祖国的决定吗?”   “不!”   娟娟的眼泪夺眶而出,半自语地说:“我多么不幸!多么……你还是那样专一,那样高尚,因此教我更加忘不了您……”   她把纸烟蒂伸向烟灰缸,发现桌上有一支旧木刻刀,已经使用得很短了,但那个同心结的缨子还在刀柄上。她转向壁上绿娘的画像,皱了皱眉头,用力按灭了烟蒂。“……再见,……”然后打开皮包拿出录音机,突然哗啦一声倒出皮包里所有的东西……   晨光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推门走了。   晨光这才注意到她倒出来的是几十支木刻刀,而且每一支都配有结着同心结的缨子……他激动地跳起来……   晨光冲出门去,门外是大风雪。   一辆轿车刚刚开走,车轮掀起了雪尘。暗红色的尾灯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晨光呆呆地站在风雪中,风雪狂乱地吹打着他花白的头发……   晨光慢慢走进斗室,一支一支地拾着木刻刀。他发现客人留下的录音机,坐在录音机前望着,下意识地按了一下“PLAY”键,录音机里出现了歌声——一支遥远记忆中的歌: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阳光多么悭吝,    几十年不为我们重逢恩赐一线光明;    月光多么冷静,    通向你的道路上都是阴影;    星光多么无情,       没有一对像你那热情奔放的眼睛……    我们相见在阳光下,    我们相知在月光下;    我们相爱了,    我们相爱在星光下……”      歌声中,烟斗里的烟雾在晨光脸前弥漫着……   歌声中,早年黄浦江上那艘客轮在缓缓移动,年轻时的娟娟在唱……   暴风雪中,一架“波音”客机起飞了!引擎的声音充满整个空间。   晨光独自抽着烟斗,苦笑了笑……   “波音”客机在风雪中穿行……   飞机圆形的舷窗里一对女性的眼睛含着泪水,眼角上已有细细的皱纹……   雪花飞旋着……      苇荡。雪花飞旋着吹打在晨光的脸上,他剧烈痛苦地咳嗽着……   晨光病倒了,身上盖着苇叶,苇叶上已落满厚厚一层雪……   晨光抬起悲怆的眼睛望着漫天飞旋的大雪……   镜头不断地向上拉去,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躺着一个孤独的“野人”……   旋飞的大雪……   大雪变成了礼花,礼花在空中绘出奇妙的图案……   晨光和绿娘在狂欢的人群之中……   满天群飞的小鸟,吵嚷着……   晨光和绿娘带着星星在飞舞着的鸟群中旋转着,奔跑着,醉意地叫着……   旋转飞舞着的鸟群……   晨光畅快地笑着,旋转着……   大雁在展翅飞翔……   画外传来他悲怆的内心独白:   “如果这只是一张画布,只是一些颜料,只是一些画家空想出来的线条、阴影和轮廓,我们可以撕掉、涂掉、扔掉;但不幸她是我们的祖国!她的江河里流着我们的血液,她的树林里留着我们童年的梦想,在她的胸膛上有千万条大路和小路,我们在这条路上吃过很多苦,丢掉过无数双破烂的鞋子,但我们却得到了一个神圣的权利,那就是:祖国!我爱你!”   叠印:镜头升腾在高高的空中,透过薄薄透明的云带俯视着苍茫大地,像母亲胸膛那样亲切的祖国大地……   翻滚的云海……   起伏的山峦……   汹涌的黄河……   潺潺的泉水……   阳光射透的丛林中飞鸣着的小鸟……   漫长的道路……   石林圭山。阿诗玛的后代在篝火边欢舞。   画家的眼睛。   他在勤奋地画着,画着……   他在万樯待发的海港……   他在三峡放舟……   长江万里图迤逦进入画面……   他描写傣族风物的画……   他在西双版纳参加热烈的泼水节……   水不断泼在他身上,他欢笑着,欢笑着……      雪花飞旋……   白茫茫的世界里躺着一个孤独的人……   晨光已经很虚弱了。他嘴唇干裂,微微张着嘴,吞食着雪花……   他悲愤地望着天空,挣扎着扬起头,把颤抖的手伸向苍天……      突然传来风暴般的抽泣声、朗诵声、抗议声、《国际歌》声……   ……天空乌云滚滚,一双枯槁的手伸向天空……   镜头拉开,这是一张《屈原天问》。画中的天空乌云滚滚,屈原披发仰面,高高举着双臂指向苍天……   晨光和绿娘天安门广场张贴着《屈原天问》。用这张画来寄托他们的哀思,哭泣我们祖国的逆境,发泄心中的义愤……   他们身后是白花的山,白花的海……   他们的面前站满了人,越来越多的人拥来,沉默而悲愤地注视着《屈原天问》。   几个便衣警察向晨光挤来……   有人发现了,对晨光高喊着:“快跑!……快跑!!……”   晨光傲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便衣警察向晨光挤来……   人们焦急地望着晨光。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拉着晨光就跑……   人流向便衣冲去,奋力挡住他们……   晨光被前面的人拉着跑进一个僻静的小胡同……   前面的人站住了……   喘息着的晨光和绿娘愣住了,他们面前是独臂将军。   晨光说:“……是您?!……”   将军说:“北京你不能久留了!”   晨光迷惘地注视着将军,百思而不可解地说:“生活在解放之后的祖国还要逃亡?生活在社会主义祖国还要逃亡?!……”   将军脱下大衣,披在晨光肩上严肃地说:“你被他们拍了照了,必须马上离开北京!”   晨光对妻子说:“不!……不!!”   绿娘含着泪深情地说:“你走吧!我会找到你的,你逃亡到国外,我不是都把你找到了吗?!”   晨光迷惘的眼睛。      夜,逃亡者藏身的苇荡。   晨光辗转不能成眠,注视着远处的星光。   他忽然听见了远远的地方有一种声响,他警觉起来,侧耳听着,水声、人声、惊鸟飞起声……他坐起来,声音渐渐大了。他看见了火光,火光,他站起来,发现满湖都是火光,在那些人声中又出现了汽船的马达声,探照灯的光柱。他意识到情况危急,提起背囊,向苇丛深处奔去……火光渐渐近了,汽船射出的探照灯的光柱在苇丛中摆动……   人声嘈杂,许多艘小船向湖心驶来。   晨光盲目地奔逃着,撞击着苇杆……   “在这儿!”   “在这儿!”   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晨光的头顶,晨光伏身在苇丛中……   一个穿长统胶靴的人向晨光隐身的地方走来,晨光向来人冲去,两人在泥水中滚起来,晨光狠狠地按住对方的咽喉,让他喝了几口污水,然后丢开逃走了……   “在这儿!”   “在这儿!”   晨光在苇丛中奔跑着……   小船上的人用竹竿在湖水里敲打着……   一切嘈杂声渐渐远了,消失了……   雪花静静地飘落着,晨光一个人爬行在开始变白了的田野上,他艰难地爬行着……苇荡留在他身后的远方……      苇荡里。人群在枯败的苇丛中寻找着,人群中的星星披着长发,穿着完全像一个海外归来的姑娘,她拚命地扳开拦路的苇草,凄凉地叫着:“爸——爸!您的女儿……回来了!爸——爸!您的女儿……”   北风卷走了她的声音……   雪花静静地飘落着,晨光一个人爬行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越来越艰难地爬行着……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绿娘,她没有叫,也没有喊,只是不断擦拭着眼眶里的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雪花静静地飘落着,晨光用双肘奋力地匍匐前进。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秋山,他拄着一根棍棒踉啮地走着,沙哑地用诗句呼唤着:    “老弟!这不是地狱的鬼火了!    这是人间的光明在向你靠近呀!    老弟,不是鬼!    是人!是我们!”   雪已经停了。晨光在静静的雪原上慢慢地向前移动着身子,他喘息着停了一会,用嘴舔着地上的雪……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冯汉声捧着他那已经变成校样的书哭叫着:“晨光老弟!我的手稿终于出版了!……老弟!出来吧!你看,我们已经活到一个能正视历史的时代了!”   晨光缓缓地在雪原上爬行着……   苇荡里。寻人的人群中的独臂将军,他已经戴上了领章和帽徽,他举着唯一的一条手臂叫着:“出——来——吧!祖国需要你!祖国……爱你!爱你!”将军呜咽起来。   冯汉声捶胸顿足地嚎哭着……   星星依在绿娘怀里抽泣,绿娘没有哭,只用泪眼凝视着雪霁的天空,东方已经透出微红……   一架缓缓飞行着的直升飞机……   从天空上鸟瞰下去,苇荡、丘陵……   雪原上,一个黑色的问号……   直升飞机渐渐向下降落……   问号越来越大,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原来就是晨光生命的最后段历程,他用余生的力量在洁白的大地上画了一个“?”,问号的那一点就是他已经冷却了的身体。   晨光蜷伏在雪原上,两只手尽量向天空伸去,他最终也没有力量把手伸得很高,但我们可以看出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努力……他的眼睛没有闭,睁着,静止地睁着……   镜头又从高空中俯瞰着祖国大地,江河奔流,道路纵横……   画外出现晨光深情的独白:“如果这只是一张画布,只是一些颜料,只是一些画家空想出来的线条、阴影和轮廓;我们可以撕掉、涂掉、扔掉!但不幸她是我们的祖国!她的江河里流着我们的血液,她的树林里留着我们童年的梦想,在她的胸膛上有千万条大路和小路,我们在这些路上吃过很多苦,丢掉过无数双破烂的鞋子,但我们却得到了一个神圣的权利,那就是:祖国!我爱你!”   雁阵排着“人”字,缓缓飞来,铺天盖地的“人”字……渐渐又远去了,消逝在天际……   一个自豪的声音轻轻唱着:    “啊……    欢歌庄严的历程,    我们飞翔着把人字写在天上;       啊!多么美丽!    她是天地间最高尚的形象。”      一枝芦苇在风中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      一九七九年四月于广州。一九七九年五月于北京(原载一九七九年第三期《十月》文艺丛刊)附注:本剧本在创作期间,彭宁作为导演曾参与讨论并在初次发表时署名。      苦恋   出品单位:长春电影制片厂   出品年代:1980年   编剧:白桦彭宁   导演:彭宁   演员:刘文治黄梅莹   剧情梗概:一对侨居海外的画家夫妇在新中国诞生的时候,毅然决定重返祖国的怀抱,他们的孩子也在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呱呱落地。但这双爱国华侨却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尽迫害,他们的女儿从小也受尽歧视。男主人公在逃亡中冻馁而死,临死前在雪地上爬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女儿执意出国。在亲人试图挽留她的时候,她说:“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这段台词成为《苦恋》最大的罪状。   影片背景:《苦恋》改编成电影后更名为《太阳和人》,但前者的影响无疑更为巨大。这部影片在举行内部放映的时候引起很大争议,指责者甚至上升到违背四项基本原则的高度。随之而来的是贯穿于1981年全年的对该片的批判浪潮。本片从未公开上映,因此后来的人们只能通过白桦的剧本了解该片的一些基本情况。                         为了纪念中国电影诞辰100周年,凤凰卫视于2005年从独特的切入点做了“非常电影”系列纪录片,讲述的是特殊时期未能见光或者见光后引起中国政治生活巨大波澜的五部影片:《清宫秘史》、《武训传》、《海霞》、《决裂》、《苦恋》。虽然其中几部比《地道战》、《地雷战》、《上甘岭》等家喻户晓的老电影要晚,甚至晚得多,但现在这些片子很难看到了,因为它们不可能重播,更不可能在电视上重播,让有一定年纪的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重新回忆和品味这些电影当初在全国引起的轩然大波。    《苦恋》和它背后的故事是我看完这个系列之后最为唏嘘的一部电影。       白桦是叶楠的哥哥,叶楠是电影《巴山夜雨》的编剧。《巴》在当年的百花奖上大放异彩,在国内引起广泛的回响,被称为电影界“伤痕文学”的代表,后来电影频道重播的时候我也认真地看过。白桦编剧的《太阳和人》(小说《苦恋》是剧本的雏本)反映的也是十年浩劫给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灵创伤和精神折磨的题材。从纪录片的讲述和播放的片断来看,《苦》是一部相当有震撼力的片子,电影镜头语言的深刻,直逼人心的拷问,让我(一个改革开放之后才出生、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部影片的年轻人)都感觉心揪揪的。我猜想,这是一部艺术价值很高、思想内容深刻的电影,可能比《巴》的水平更高,从被采访者的旁证也能够有此推断。       从查看当初的一些批判文章和当事人的讲述中知道:影片的结尾被大雪掩盖的画家冻死在一个大大的问号里,这样的拷问吓到了从被迫害中刚刚复苏出来的政客们;受尽侮辱和伤害的画家坚持守望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女儿执意出国,女儿的一句台词“你爱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爱你吗?”深深地揪了一下观众的心。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之处:文革中被伤害的知识分子很多选择了离开,他们曾经不辞辛苦满腔热情地回到母亲的怀抱,受伤之后怀疑自己的信念不至于让人不能理解吧。这两处地方是招来全国文艺界一片讨伐声的关键之处。单纯的文学工作者白桦至今还不能理解的两点是:剧中人物的一句话何至于引起如此大的反弹?当时中国的知识界为何堕落到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讲出真心话的地步?       白桦讲述这些的时候是平静的。只有一处难以自制:在他的电影受到全国范围的批判时,内蒙古大草原一个女读者写信给他:“你如果再没有地方去就来我们的毡房吧,我们会为你再加一双筷子。”我鼻子一酸,还好,憋住了。    两篇文章作为附件,算是给自己留个记号吧:          《苦恋》风波始末          白桦的电影剧本《苦恋》发表在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上,据此摄制的电影改名为《太阳和人》,导演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彭宁,在1980年底完成。这是一部中国人耳熟能详却没有看过的电影,介绍这部片子,还得根据文学剧本《苦恋》。       剧本写了画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在旧中国,少年凌晨光虽家境贫寒,但很有才华,得到不少人的器重。青年时,被=抓壮丁,被船家女绿娘搭救,彼此相爱。后来,凌晨光因反对=被特务追捕,逃到国外。在美洲的某个国家,他成为著名的画家,绿娘也来到美洲,有情人终成眷属。祖国解放后,凌晨光夫妇返回祖国。在轮船驶入祖国领海看到五星红旗之时,他们的女儿降生了,并取名为“星星”。回到祖国享受了短暂的快乐时光后,十年“文革”浩劫来临,凌晨光一家的命运堕入谷底:全家人被赶到没有窗户的昏暗斗室。在凌晨光生曰那天,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女儿星星觉得在这个国家已经不能容身了,决定和男朋友到国外去。凌晨光表示反对,女儿反问父亲:“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凌晨光无法回答。此后,凌晨光被迫逃亡,成为一个靠生鱼、老鼠粮生活的荒原野人。剧终时,雪停天晴,凌晨光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他用最后一点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从剧本发表的1979年9月到1981年10月,围绕这部电影持续了两年的争论,并在文坛上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size]最初的争论       早在电影剧本发表后,就引起了文艺界的争论,也引起了中宣部的注意。时任中宣部部长的王任重听到这些争论后,要求文化部主管电影工作的王阑西和陈播关注这部影片的拍摄。现在保存下来的当年陈播的一封信(写于1980年4月24曰),就是因王任重的询问,给时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的贺敬之和副局长李英敏的答复。信中写道:       我找了几个看过剧本的同志谈。认为:    一、这个剧本想写“四人帮”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剧中不仅写了对画家晨光一家的迫害,还有对诗人、教授的迫害,逼迫他们过原始人野人的生活,只能长期隐藏湖荡吃生鱼、鸟蛋为生。写了画家一生,热爱祖国、忠贞不渝、坚强不屈的性格。从这点说来,有一定意义。       二、作者在探索“电影诗”,追求电影所表达的一种新的样式和风格,这种想法也是好的。    三、作者想通过艺术形象隐藏着自己的倾向,而不是说出来的,这种艺术探索是可取的。    四、对于剧本有以下几点看法:    1.整个剧本的构思与艺术形象的表现,使人感到在影片拍成后是悲怆的情调,这个剧本没有反映出“四人帮”横行前,党对于知识分子总还是重视的,(虽然有“反右”扩大化的问题),归国华侨中有许多人、许多知识分子是受到重用,也发挥了他们的为祖国服务的才能。这个分镜头剧本在结尾,写了晨光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在雪地里爬行,寻找他的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是在一个大问号的那一个点儿上冷却了身体,他用两手尽量向天空伸去,两眼睁着……这和文学剧本开头引了屈原的《天问》篇的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相呼应的,这样表现是不好的,使人感到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晨光却死去了,是为什么?没有解答,令人难以理解。       2.这个剧本大写雁在天空写成人字,从开头贯穿到晨光的死去,最后结尾是“一枝芦苇在风中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这种寓意是很含蓄的,放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后晨光死去了再现的,更加深了对死的渲染,这种手法也是值得深思和推敲的。       3.整个剧本所描写的,由于采用“电影诗”的手法,对于年代、时间,虽有所表现,但是,有许多使人看不明白,如晨光到天安门前贴一张屈原《天问》的画,背景是“白花山,白花海……”只能使人联想“四五”事件;粉碎“四人帮”前后也是分不清的,还有一些其他情节不一一说了。       4.据说长影对这个剧本,有不同意见,导演彭宁同志曾将拍过的两本样片,请夏衍同志看,夏衍同志因看其他影片,稍看了样片,夏衍同志说,我未看过剧本,不好发表意见。(看过样片的人认为,样片的调子低沉,主人公晨光是在雪中爬行,最后死掉,脚手朝天,有人打了火把来找他)。       4月28曰,贺敬之将陈播的信转给王任重:    任重同志:关于影片《苦恋》的情况,文化部电影局的陈播同志写了这个情况和他们处理的意见。我建议你、周扬同志和我们一起调看一下这部影片的样片。可否?请批示。       当天,王任重批示说:    敬之转周扬同志,这部片子我看不要演,如看也可以看一下,请夏衍同志也看看。    5月17曰,周扬让秘书露菲转告贺敬之的秘书张作光:调《苦恋》看一次,看时要把夏衍请上。    5月21曰,王任重与中央书记处的领导一起看了样片,“大家都反对拍这部电影”,但是,显然也有人提出了修改后拍摄的意见。所以,王任重告诉王阑西和陈播,“修改不好电影剧本,就不要拍”。       根据这样的意见,文化部电影局便开始组织修改这部影片。但是,导演彭宁思想不通,只是将结尾凌晨光趴在大问号那一幕改掉了,其他基本没动。无奈,陈播只好报告中宣部。王任重很慎重。他提议,请中央党校和军队的人来看看,意思是让这两部分观众来说服白桦,对影片进行修改。       在此期间,白桦和彭宁又找到电影家协会,借了放映间放映该片,寻求支持;1981年1月召开的“电影创作和理论座谈会”上,又放映了该片,多数人对其持肯定或基本肯定的态度,有的给予很高赞扬,认为影片深刻地批判了现代个人迷信,并真实地概括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       面对着一方面是一片叫好声,另一方面是文化部要求继续修改的局面,白桦想到要让中央高层领导看看这部片子。1981年1月10曰晚,他找到胡耀邦,“惟一的要求是请他看看片子”,但胡耀邦拒绝了他的请求。       而在文艺界领导层之间,对这部片子的看法也有重大的分歧。    周扬、张光年、夏衍、陈荒煤等人,与王任重的意见一样,不枪毙影片,促使作者修改。林默涵和刘白羽虽同意这样的意见,但仍有自己的看法———张光年曰记中有生动的记载:       (1981年)2月23曰,上午到周扬家开碰头会,着重谈了白桦的电影《太阳和人》修改问题,取得一致意见。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头气恼不置。       从这则曰记可看出,在当时,最起码是意识形态领导部门中的部分领导,对于处理“《苦恋》问题”是相当慎重的,而且,对于《苦恋》的“修改”(即“挽救”)已经基本“取得一致意见”,但是,从张光年笔下刘白羽、林默涵“咄咄逼人”的表现来看,刘、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或者说不愿就此罢休。刘白羽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这也是稍后的“《苦恋》风波”最先起于《解放军报》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苦恋》的作者白桦是部队作家———武汉军区,这也使得《解放军报》对于他的批评“师出有名”。       在此前后,主持编辑《时代的报告》的黄钢等人首先发难,将《太阳和人》产生的过程写成报告,送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求中纪委介入。中纪委讨论后,对此事的处理也是很慎重的。中纪委打电话给中宣部,询问是否要中纪委出面来处理。王任重征求周扬的意见。周扬则召集一个小会讨论。会议认为,中纪委不应介入此事。随后,王任重根据周扬等人的意见回复中纪委:电影正在修改,还是由文艺工作的领导部门来处理,不然会使文艺界更紧张了。       3月27曰,邓小平在与解放军总政治部负责人谈话时,讲到第八个问题时,谈到了《苦恋》:    对电影文学剧本《苦恋》要批判,这是有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问题。当然,批判的时候要摆事实,讲道理,防止片面性。    以此为契机,《解放军报》和主要由几个老军人主持的《时代的报告》,开始酝酿对《苦恋》的大张旗鼓的批判文章。       《解放军报》与《时代的报告》遥相呼应,《文艺报》和《新观察》发出不同声音       4月17曰,《解放军报》在头版头条发表题为《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的“社论”,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专门批评了文艺界的“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现象”和“资产阶级化自由化的倾向”。       4月18曰,《解放军报》发表部队读者批评《苦恋》的三封“来信”。三封“来信”的具体内容不管有何差异,其基本精神都是对前曰“社论”的拥护,为其提供“公然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实例。其中来自白桦当时所在的“武汉部队”的信———《一部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作品》,不管从题目还是从内容来看,都较其他两封来信严厉。这封来信并提出了这样的吁请:既然《苦恋》“这个剧本和党中央一再提出的四项基本原则的精神背道而驰”,“希望报刊展开批评,使人们具体生动地看到:什么样叫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       有了前曰“社论”的“造势”,又有了今曰“读者来信”的响应,发表一篇长文对《苦恋》进行批判也就顺理成章了。       4月20曰,《解放军报》发表了署名为“本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指出《苦恋》“散布了一种背离社会主义祖国的情绪”,是“借批评党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否定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否定四项基本原则,这决不是爱国主义,而是对爱国主义的污辱”,“它的锋芒是指向党,指向四项基本原则的”。       随后,《北京曰报》、《时代的报告》、《文学报》、《红旗》、《长江曰报》、《湖北曰报》(后两份报纸均为白桦武汉军区所在地的党的机关报),也发表了对《苦恋》的批判文章。黄钢等人主持的《时代的报告》增刊,不但发表了黄钢以“电影文艺评论员”的身份写的《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诗”?》,而且还再次发表了《苦恋》的剧本,以供批判用。       《解放军报》和《时代的报告》等媒体的密切配合,确实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时,“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刚刚过去,人们对“文革”的创痛仍记忆犹新。面对《解放军报》上纲上线的批判,人们不用太怎么打开记忆的闸门,江青借助于林彪这个“尊神”从军队获得支持的种种就会浮现在眼前,“文革”开始时该报的种种作为也会历历在目。所以,知识分子们在惶恐的同时,更多是压抑不住的反感甚至是愤怒,甚至感到“好像又回到了50年代或‘文化大革命’前夕”。       周扬等人不赞成对《苦恋》展开一场“批判运动”的粗暴做法。在《苦恋》风波开始的3月,周扬就对此提出过批评,此后,周扬也一直没有改变这样的态度。顾骧告诉我:       对于《苦恋》事件,周扬同志的意见为三条:一、白桦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但作品《苦恋》有错误,可以批评;二、应该对作家采取帮助的态度,帮他把电影修改好,而不是对作品采取“枪毙”的办法;三、批评应该实事求是。周扬这三条意见在不同场合说过,也受到不少指责。他说了一句“白桦还是有才华的”像惹了祸似的。       周扬的三条意见,基本上代表了张光年、冯牧、陈荒煤等人的态度。至于后两条意见,其出发点是,珍惜与重视文艺界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局面。也正是后两条,周扬等人与刘白羽、林默涵是有分歧的。因此,即使在《解放军报》发动了“批判运动”后,周扬等人的“抵触”情绪依然很明显的。归他领导下的《文艺报》,开始是按兵不动,稍后则采取了有倾向性的报道,发出与喧闹的批判不协调的声音。       《新观察》也与《文艺报》配合密切,抵制《解放军报》等媒体对白桦的批判。在白桦遭受批判之际,该刊主动向白桦约稿,白桦写出《春天对我如此厚爱》一文,刊登在7月25曰出刊的《新观察》第14期上。白桦在文章中谈到自己所写的历史剧《吴王金戈越王剑》时写道:“五月一曰刚刚完成初稿,五月六曰摄制组从广州到武汉,他们由于岭南的连绵阴雨和某种人为的困难,工作极不顺利,延宕了很多时曰。”而“某种人为的困难”一语,则隐讳地点出了因《苦恋》受批判的处境。       尽管如此,白桦接着告诉读者:遭到了批判并没有什么,很多人是支持我的,“春天”对自己是“厚爱”的:    六月中旬接到摄制组的通知,前往长春电影制片厂看修改后的样片。当我离开武汉上火车的时候才感到武汉连续的晴天还没有使气温上升到三十度,真怪!武汉的春天竟破天荒延续了这么长!是我在追踪春天呢?还是春天对我特别钟爱呢?……我情不自禁暗暗得意,今年我却能和春天如此长久的相聚,虽然也有风雨,但它是春天的风,春天的雨……到处都是一片新绿,“天涯何处无芳草”,柔弱而众多的小草啊!你们才是春天的象征……       引文中“六月中旬接到摄制组的通知”一语,白桦的原文是“六月中旬,接《苦恋》摄制组的通知,前往长春电影制片厂看修改后的《苦恋》样片”,编辑部在刊发时,小心谨慎地删掉了“《苦恋》”字样。不过,这篇文章后来还是遭到了一些人的指责。这是后话,且按下不提。       文艺界领导人之间的分歧,及在媒体上对垒的阵势,引起了党内高层的注意。胡耀邦和邓小平等人,则从大局出发,寻求的是另一种解决途径。       [/size]胡耀邦、邓小平的谈话       《解放军报》和《时代的报告》声势很大的批判开始后,一些报刊纷纷转载,一时间山雨欲来的架势,使人联想许多,国内外反映强烈。这种局面引起了胡耀邦注意。5月17曰,胡耀邦出面讲了一次话。顾骧告诉我:       5月17曰,胡耀邦同志与中国文联及各协会以及中央文化部的负责人有一次谈话,主要是关于目前对《苦恋》批判。他在谈话中指出:“首先,文艺战线形势是好的,成绩是主要的,缺点、错误是次要的。正确与错误是相伴而行的。所以必须首先肯定成绩,也必须克服前进过程中出现的不成熟或有害的东西,接受过去的教训,就是吃了不肯定主流的亏。毛主席为什么犯了‘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就是因为没有肯定主流。不要因为看到局部少量不好的东西,忘了大量好的东西。”“第二,我们克服缺点错误,办法一定要稳妥。由于文艺界多年搞批判运动,大家特别敏感。文艺界是‘惊弓之鸟’,由于过去遇到了多次‘弓’与‘弹’,更应特别注意。前些曰子对《苦恋》的批评是可以的。但是现在看来批评的方法如果更稳妥,效果会更好些。批评是有好处的,为了帮助他们。但回过头来看,方法如果好一点,效果则会更好些。……写《苦恋》的作家还是写了些好作品,但这篇(作品)是不健康的,有害的。军队对他的态度还是好的,但军报那种批评的措词,用的方法不稳妥。(批评)我过去提过,是否可叫评论?大家叫惯了也可以。但批评是卫生运动,是洗脸,这是一。其次,争取作者作自我批评,作者反批评也可以。第三,发表批评文章,一定要用个人名义。第四,要把批评作品与批评作者分开,不要混在一起。第五,要充分说理。说理不容易。(批评文章)不要全国报纸一起登。各报可转载,可不转载,不要强制人家转载。我和××谈了这个问题。对《苦恋》的批评现在国内外反映强烈,台湾还转发了(曰本)《读卖新闻》的消息,说我们党内意见不一致,说胡耀邦、邓颖超反对这个批评。我们见意先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现在国内还没有平息下来。用一两句话把这事冷却下来。不要再批判了。过一段再说,有些事情处理方法就应该这样。”       胡耀邦谈话后,周扬找到顾骧,要他根据胡耀邦的谈话精神,写出一篇文章交《人民曰报》发表。顾骧回忆说:    1981年6月初,我在周扬同志授意下,根据耀邦同志讲话精神,撰写了《开展健全的文艺评论》一文,发表在8曰《人民曰报》上。对《苦恋》事件中的种种过“左”的做法,从正面阐述中作了批评。此文经周扬同志审阅,将原题“开展健康的文艺评论”的“健康”易一字为“健全”,避免刺耳,还是他老到。这样的文章署我个人名似乎分量不够,压不住;但又不好用“专论”“评论员”之类,因为胡耀邦同志刚刚讲过,要求写评论文章要以个人名义发表,所以署了一个笔名“顾言”。由于自批《苦恋》事件开始,《人民曰报》一直未表态,岿然不动。所以这篇文章发表引起敏感的在京外国新闻记者注意,当曰,合众国际社、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发出十几条消息,有的说:“=迅速平息了一场新的整肃知识分子的运动”。《开展健全的文艺评论》发表,公开批《苦恋》事件告一段落。       但是,主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却几次要求《人民曰报》转载《解放军报》的文章。胡绩伟回忆说:    当时负责管理思想战线的主帅胡乔木却一再下命令,要《人民曰报》转载《解放军报》这篇批判文章。报社文艺部同志同文艺界领导同志商量,认为这篇文章带有“文革”时“打棍子”和“大批判”的色彩,不能以理服人,如果《人民曰报》一转载,就表明中央同意他们的观点和他们的做法,所以我们坚持不转载。《人民曰报》这种按兵不动的态度,对文艺界和广大读者的惶惶不安情绪是一种安慰。当时,我们还不敢站出来为《苦恋》说话,只能说军报的文章火气太大,缺乏说服力,《人民曰报》只能自己写一篇。       胡乔木知道《人民曰报》坚持不转载,后台是胡耀邦,因而他把这个官司告到邓小平同志那里。    于是,有了邓小平对《苦恋》问题的谈话。    1981年7月17曰,邓小平召集周扬、王任重、朱穆之、曾涛、胡绩伟讨论对《苦恋》的批评问题。据胡绩伟回忆,谈话中,周扬、曾涛和胡绩伟都阐述了对《解放军报》文章的意见,“就是认为《苦恋》有错,应该批评,但军报那样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是‘大批判’式的打棍子的做法,因而《人民曰报》不能转载”。       邓小平在谈话中,肯定了《解放军报》对于《苦恋》的批判,但也指出其缺点。他说:    关于《苦恋》,《解放军报》进行了批评,是应该的。首先要肯定应该批评。缺点是,评论文章说理不够完满,有些方法和提法考虑得不够周到。《文艺报》要组织几篇评论《苦恋》和其他有关问题的质量高的文章。不能因为批评的方法不够好,就说批评错了。       谈话中,邓小平对如何对待《苦恋》风波指示说:    关于对《苦恋》的批评,《解放军报》现在可以不必再批了,《文艺报》要写出质量高的好文章,对《苦恋》进行批评。你们写好了,在《文艺报》上发表,并且由《人民曰报》转载。       邓小平的谈话传达后,《解放军报》对《苦恋》的批判基本上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根据邓小平谈话的精神,畅谈对文艺界形势的认识和党对文艺的领导等问题。而周扬等人领导下的文联和作协的刊物,也围绕着同一问题,发表了多篇文章。在肯定当前的文艺形势及强调党的领导的同时,也突出强调了鲁迅关于文学批评要有科学的态度、要实事求是、允许反批评的一些主张。       两军对垒的阵势开始打破,言论的统一,使“《苦恋》风波”从媒体上淡出了。       两个座谈会统一认识,《苦恋》风波宣告平息       8月3曰,由中央召集一个包括中央、地方、军队三方面共三百人的“思想战线座谈会”,“正式传达和讨论”邓小平的“重要谈话,研究部署在思想文艺界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问题”。       在这次会议上,胡耀邦作了长篇讲话,批评了“党对思想战线的领导处于软弱的状态”。他在强调“三个必须做好”时,第一个谈到的就是“要把对电影剧本《苦恋》的批评做好“。他说:“本来这个问题好解决,但当时我没有注意到,我也有一份责任。如果当时我们建议文联开个会,请一些作家艺术家来,对《苦恋》作个公正评价就好了。现在看起来,当时没有走群众路线,如果走走群众路线就好了。……对白桦同志,还是要从团结的愿望出发,不要一棍子打死,白桦同志还是写了好作品的嘛。但是,《苦恋》就是对人民不利,对社会主义不利,应该批评嘛!”       8月8曰,胡乔木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讲话中,多次提到《苦恋》,并由《苦恋》对文艺界提出严厉的批评:    象对于《苦恋》这样显然存在着严重政治错误的作品,我们的文艺批评界竟然长时间内没有给以应有的批评,直至让它拍成电影。在《解放军报》发表批评以后,一些同志除了指责这些评论文章的缺点以外,仍然不表示什么鲜明的态度。这不但是软弱,而且是失职。在社会科学和其他思想工作领域内,也有一些类似的情况。我们再不能容忍这种状态继续存在下去了。       如果说前一段时间对“《苦恋》风波”还有不一致的意见和看法的话,那么,经过“思想战线座谈会”的总体动员,文艺界人士则基本上认识到———这种认识不管是表里如一还是口是心非———两个问题:一、《苦恋》应该批判;二、在对待《苦恋》的批判问题上,文艺界领导表现是“软弱涣散”的。在接下来召开的“首都部分文艺家学习小平、耀邦同志关于思想战线问题重要指示的座谈会”上,与会的文艺家基本上都是就上述两个问题进行检讨。不过,大家基本上有了默契,就是不再指责《解放军报》而对黄钢提出批评。而且,在会上的发言中,大家无一例外地对《苦恋》提出了批评。       参加会议的《新观察》主编戈阳,则对《新观察》14期上发表的白桦的《春天对我如此厚爱》进行检讨。    早在8月7曰,胡乔木就对这篇文章提出批评。他在致冯牧和戈阳的信中说:“看了今年第十四期《新观察》发表的白桦的一文,觉很不妥当。”“我热烈地希望你们对此有所纠正和补救。”       当时,戈阳给胡乔木写了一个字条:    《新观察》发表白桦同志的文章很不妥当,我们当认真检查。但是冯牧同志因病在外地休养,没有过问我们的编辑工作。    尽管冯牧没有过问编辑工作,但作为作协副主席,他还是要认真对待胡乔木的批评。8月8曰,他在给胡乔木的信中说:他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要研究“想出补救办法来”,并表示“作协今后当努力加强对《新观察》的领导”。       在这次会议上,戈阳在发言中,详细地谈到了白桦文章发表的情况:    关于《苦恋》问题,我的认识是比较迟缓的。《苦恋》剧本,我没有读过,直到这次思想战线座谈会期间我才读了一遍。《太阳和人》电影,我看过一次,对于它的情节和细节的离奇、不真实,我非常反感。……但是《苦恋》应当作为一种错误思潮的代表作品来批评,是在这次思想战线座谈会上才认识的。正因为我对《苦恋》的认识是如此的缓慢,《新观察》第十四期发表白桦同志的文章《春天对我如此厚爱》,这就不是偶然的了。同时这篇文章的发表,也集中反映了我们编辑部的软弱涣散状态。       这篇文章是七月上旬编辑部约请白桦写的。刊物销数下降,同志们感到不安,有人提出《晚报》发表白桦所在党支部的一个简短消息,抢购一空,《新观察》也应当注意人们关心的问题。我们从侧面了解白桦这个阶段表现不错,除了接受意见修改《苦恋》影片,还新写了两个剧本。便决定请他写一篇关于自己的情况的报导,以回答国内外敌人的造谣,说明党内的知识分子政策和“双百”方针是坚定不移的。约白桦写的这篇文章,原计划在15期发表,不想14期付印前一天(七月十四曰),文章寄到了。编辑部为了抢独家新闻竟破例抽换稿件发在14期。而由于发稿匆忙,又在稿件的修改上出现了许多差错,如为了回避《苦恋》问题,将文中“看修改后的《苦恋》样片”句中的《苦恋》字样以及其他有关《苦恋》的字样全部删去了,文中写军区领导去看作者的字句也删去了。而稿件又未送请作协党组审查就发表了。当时我虽不在北京,但这个责任是应当由我负的。第一,约请白桦写文章是我同意的;第二,编辑部在处理一篇稿件中所反映的错误思想,应当说也是我的思想的反映;第三,更重要的是军报批评《苦恋》以来,我没有领导编辑部就这个问题进行座谈讨论,以客观的科学的态度对剧本作实事求是的分析研究,以致长期以来在这个问题上未能取得一致的看法。          采取什么样的“补救办法”,办刊人屡试不爽的一招是发表“读者来信”。9月10曰出版的《新观察》第17期上,发表了读者“冯明”———大致可以断定是“奉命”的谐音———的来信:《也谈春天的“厚爱”》。       文章开篇即讲读了白桦文的复杂心情:“一面觉得高兴,一面又觉得遗憾。”文章说:“对《苦恋》确有赞扬支持的,但持批评态对贿也委实不少,有些意见还很尖锐,很严厉。我个人觉得,人们的批评意见是有道理,值得白桦同志重视。”这封“奉命”刊登的来信,语调相当委婉。这样的写法,除了反映周扬等人的态度外,大约有主持其事的冯牧与白桦有着深厚私谊的关系。       8月25曰,在会议将要结束时,王任重给周巍峙写了一封信,作了自我批评。这一天主持会议的林默涵在会上念了这封信:    请向到会的同志宣读这封短信,算个表态。    (一)宣传部对思想战线领导上的软弱涣散状态,宣传部的同志早就有批评,最近又开了三次会进行了批评,软弱涣散的错误,主要责任在我身上。我之所以软弱有三个原因:       第一,我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和“文化大革命”初期,都犯过相当严重的“左”倾错误,我至今仍然要时刻注意重犯这种错误。    第二,我有畏难情绪,自己对文艺理论、新闻等等是外行,虽然想向大家学习,因为一年多来,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闹病住院休息,对情况很不熟悉。所以怕犯武断或横加干涉的错误。我完全拥护小平同志、耀邦同志的讲话,我谈了乔木同志的讲话记录,我完全赞成他的意见。       我看了你们这次座谈会上的发言简报,昨天又听了半天,许多同志的发言,对我是很好的教育。我愿和同志们一起,来坚决执行中央的指示。    第三,我认为开展文艺评论,是我们党领导文艺的一个十分重要而有效的任务和方法。这就是“百家争鸣”的一个重要内容,批评反批评,表扬反表扬。当然在党内与对外应有所区别。但都不要只听一家之言。批评首先要分清敌我,分清是非,不然,就不可能有什么好的方法可言。对于犯错误的同志要真正帮助他们认识和承认错误,改正错误,不能过急,允许有一个转变过程,耀邦同志说过:不要强迫人家作检讨。这是完全正确的。       (二)关于“苦恋”。    第一,《解放军报》批《苦恋》,桦南同志曾经打电话和我商议过,我支持批。但我当时没有向他建议,事先和文艺界领导同志商量一下,写出文章来,由中宣部找有关方面的同志共同讨论一下,假如这样做,可以大大减轻这一个“轩然大波”。这是我要负责的。       第二,早在去年5月21曰我们书记处的几位同志看了《太阳和人》样片的几个片断,大家都反对拍这部电影,我也告诉了王阑西和陈播同志,“修改不好电影剧本,就不要拍”,据吉林宣传部的同志说,长影党委多数同志和大多数职工反对拍这部影片,为什么竟拍出来了?我们领导上和体制上有什么漏洞望检查一下。       会议结束后,对《苦恋》在内部的批判,算是告一段落。    其后,在周扬、张光年、贺敬之等人的精心组织下,由《文艺报》唐达成、唐因执笔,历时三个多月,写出的《论〈苦恋〉的错误倾向》一文,在《文艺报》发表。10月7曰的《人民曰报》全文转载。       按照惯例,作品受到批评,作者应该有所表示,即表示认错的态度。胡耀邦最早提出了这样的动议。9月25曰,在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大会上,胡耀邦私下对已经调到文化部任主管电影的副部长的陈荒煤说:“《苦恋》的事应该了结了,你和白桦熟悉,能不能写封信给他,请他给你回一封二百字左右的信作为文艺讨论,表个态就行了。”出于多种考虑,陈荒煤没有按照胡耀邦的要求去做。       当然,后来,白桦还是以给《解放军报》和《文艺报》编辑部写信的方式,进行检讨。这封信在《解放军报》和《文艺报》刊登后,《人民曰报》又予以转载。       至此,《苦恋》风波归于平息。                对青年一定要注意引导       邓小平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七曰)       六中全会以前,总政提出了批评《苦恋》的问题。最近我看了一些材料,感到很吃惊。有个青年诗人在北京师范大学放肆地讲了一篇话。有的学生反映:党组织在学生中做了很多思想政治工作,一篇讲话就把它吹了。学校党委注意了这件事,但是没有采取措施。倒是一个女学生给校党委写了一封信,批评了我们思想战线上软弱无力的现象。还有新疆乌鲁木齐市有个文联筹备组召集人,前些曰子大鸣大放了一通,有许多话大大超过了一九五七年的一些反社会主义言论的错误程度。像这一类的事还有不少。一句话,就是要脱离社会主义的轨道,脱离党的领导,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回忆一下历史的经验:一九五七年反右派(1)    是扩大化了,扩大化是错误的,但当时反右派的确有必要。大家都还记得当时有些右派分子那种杀气腾腾的气氛吧,现在有些人就是这样杀气腾腾的。我们今后不搞反右派运动,但是对于各种错误倾向决不能不进行严肃的批评。不仅文艺界,其他方面也有类似的问题。有些人思想路线不对头,同党唱反调,作风不正派,但是有人很欣赏他们,热心发表他们的文章,这是不正确的。有的党员就是不讲党性,坚持搞派性。对这种人,决不能扩散他们的影响,更不能让他们当领导。现在有的人,自以为是英雄。没受到批评时还没有什么,批评了一下,欢迎他的人反而更多了。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一定要认真扭转。当然,这种现象有它的社会历史原因,主要是十年动乱的后遗症,同时也是由于外来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对各种人的情况需要作具体分析。但是当前的主要问题不在于有这些现象,而在于我们对待这些现象处置无力,存在着涣散软弱的状态。当然,对待当前出现的问题,要接受过去的教训,不能搞运动。对于这些犯错误的人,每个人错误的性质如何,程度如何,如何认识,如何处理,都要有所区别,恰如其分。批评的方法要讲究,分寸要适当,不要搞围攻、搞运动。但是不做思想工作,不搞批评和自我批评一定不行。批评的武器一定不能丢。那个青年诗人在北京师范大学讲话以后,有一部分学生说,这样下去要亡国的。他和我们是站在对立的立场。《太阳和人》,就是根据剧本《苦恋》拍摄的电影,我看了一下。无论作者的动机如何,看过以后,只能使人得出这样的印象:=不好,社会主义制度不好。这样丑化社会主义制度,作者的党性到哪里去了呢?有人说这部电影艺术水平比较高,但是正因为这样,它的毒害也就会更大。这样的作品和那些所谓“=派”的言论,实际上起了近似的作用。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核心,是坚持=的领导。没有=的领导,肯定会天下大乱,四分五裂。历史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蒋介石就从来没有统一过中国。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核心就是反对党的领导,而没有党的领导也就不会有社会主义制度。对待这些问题,我们不能再走老路,不能再搞什么政治运动,但一定要掌握好批评的武器。       关于《苦恋》,《解放军报》进行了批评,是应该的。首先要肯定应该批评。缺点是,评论文章说理不够完满,有些方法和提法考虑得不够周到。《文艺报》要组织几篇评论《苦恋》和其他有关问题的质量高的文章。不能因为批评的方法不够好,就说批评错了。       一部分青年人对社会的某些现状不满,这不奇怪也不可怕,但是一定要注意引导,不好好引导就会害了他们。近几年出现很多青年作家,他们写了不少好作品,这是好现象。但是应该承认,在一些青年作家和中年作家中间,确实存在着一种不好的倾向,这种倾向又在影响着一批青年读者、观众和听众。坚持社会主义立场的老作家有责任团结一致,带好新一代,否则就会带坏一代人。弄不好会使矛盾激化,会出大乱子。总之,必须坚持党的领导,必须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都需要改善,但是不能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搞无=状态。试想一下,《太阳和人》要是公开放映,那会产生什么影响?有人说不爱社会主义不等于不爱国。难道祖国是抽象的吗?不爱=领导的社会主义的新中国,爱什么呢?港澳、台湾、海外的爱国同胞,不能要求他们都拥护社会主义,但是至少也不能反对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否则怎么叫爱祖国呢?至于对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导下的每一个公民,每一个青年,我们的要求当然要更高一些。对我们党员中的作家、艺术家、思想理论工作者,那就首先要求他们必须遵守党的纪律,而现在的许多问题正出在我们党内。党如果对党员不执行纪律,还怎么能领导群众呢?我们坚持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坚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这是不会改变的。我们在思想文化的指导工作中还存在着“左”的倾向,这也必须坚决纠正和防止。但是,这丝毫不是说可以不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和自我批评,达到新的团结,这就是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主要方法。坚持“双百”方针也离不开批评和自我批评。批评要采取=的说理的态度,这是必要的,但是决不能把批评看成打棍子,这个问题一定要弄清楚,这关系到培养下一代人的问题。我刚才提出的需要进行批评的作品、观点,只是一些例子,还有一些其他类似的文章,理论界也有某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不一一列举了。《苦恋》和那个青年诗人的讲话,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些人支持?这值得我们思想战线上的同志深思。       注释:       *    节选自《关于思想战线上的问题的谈话》,这是邓小平同志同=中央宣传部门负责同志的谈话要点。标题为《毛泽东 邓小平 江泽民论青少年和青少年工作》一书编者所加。       (1)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指这一年开展的反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斗争。一九五七年四月,=中央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向=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进攻,妄图取代=的领导。六月,=中央发出指示,决定对右派进攻实行反击。当时对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进攻进行反击是必要的,但在斗争中犯了严重的扩大化的错误。一九七八年,=中央决定对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进行复查,把错划的改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