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 阎连科   序论   屈辱的救赎   ——论阎连科的《四书》 蔡建鑫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国际歌〉   你是英雄咱好汉,高炉旁边比比看,你能炼一吨,咱炼一吨半;你做喷气式,咱能乘火箭;你的箭头戥破天,咱的能绕地球转!   ——〈比比看〉   上个世纪五〇年代末六〇年代初,中国开始“大跃进”,“大炼钢”。期间,中国政府要求人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在毛泽东的号召下,群众一心一德,全力争取在五年、十年之内“闯天闹地,超英赶美”。然而人有多大胆,地未必有多大产。人谋机关算尽之后,天道不亲,中国政府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冶炼钢铁,大家一起来。铁矿贫瘠,于是家家户户捐弃大小铁器,无论新旧好坏。燃料缺欠,于是砍伐大片山林以为薪火,导致水土保持失调,种下日后天灾苦果。炼钢炉不足,拆除古迹砖块搭建土炉,遗产文物怎能不为“钢铁元帅”服务?土法炼钢化无为有,化零为整,不求技术质量,只求速度数量。钢铁是这样炼成的。钢铁就这样炼成了。   沉甸甸的土钢毕竟操演落实了动员口号:“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然而,真正想不到的不是土钢的质量欠佳,而是土法炼钢的副作用惊人。最为直接的是,全民动员采矿炼钢,农业收成因而荒废。再加上收获粮食分配不均,中国于是迎来“大跃进饥荒”,或是官方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人祸天灾连环套,估计有数千万的中国人民因决策问题以及粮食短缺而成为饿殍。   大跃进的历史当然没有白纸黑字整齐清洁。上述的段落,太过简短,不可能办法反映千万人民创痛酷烈之一二。阎连科最新的长篇小说《四书》以大跃进为故事背景,他必定有所感慨,有话要说。但话要怎么说?这话能说吗?   毛曰:“不可说。”毛泽东在世的时候,饿死人的事情是触碰不得的禁忌。就算是八〇年代末至今,改革开放以后,三年困难时期的“非正常死亡”也依旧是危机四伏的领域。当代小说家如莫言,余华或有迂回触及大饥荒议题,但非情节发展主线,没有掀起争议。阎连科选择以《四书》正面攻坚,是不懂得明哲保身,趋吉避凶的道理?还是历劫归来之后的感情升华(catharsis)?且无视写作背后的葛藤,熟悉阎连科的读者,想必清楚他案底丰富,或许不会惊讶他再次小说大事。   一九九四年《夏日落》写军人的沉沦与自杀,二〇〇五年《为人民服务》写革命军人砸毁破坏毛泽东圣像来升级性高潮,乃至二〇〇六年《丁庄梦》刻画河南艾滋村的“血灾”,在在让读者见识到阎连科冲击话题的能力与能量。上述三部作品遭到中共中央宣传部查禁,作者本人也因此成为严格审核的对象,所遭受的压力不在话下。他曾公开在访谈里提到,他在送审之前会先自我检査。由此看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目前大饿荒的前因后果尚未完全解秘的中国,直接挑战不可说的《四书》必定是一本尚未出版,已然消逝的传奇禁书。   一、   《四书》的内容虚实交错。纪实的时间背景是大跃进大饥荒,虚构的地理空间则是在“罪人育新区”。“九十九区”在黄河南边四十几公里的地方,“共有一百二十七个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读书人。”在育新区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期待太过陈腐,只有体力劳动才能见证存在的价值。阎连科笔下的育新区有独特的风光和历史,“就像一棵老树上的疤,最后成为了望着世界的眼。”读者看它,它也不客气地回看。   一九五〇年代末期,中国急欲快速跃进发展产业,有来自前苏联的刺激影响。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前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旅伴”(sputnik),震惊全世界。同年十一月三日,“旅伴二号”(sputnik Ⅱ)再接再厉,顺利登空,确定人类进入太空时代。我们记得晚清时期的热气球升空,打开了小说家,政治家长久以来平面的文化想象。人造卫星的成功更是打开了宇宙视野的门窗。立体思维陡然开阔之后,人的志气也变得更大了。有了卫星,“闯天闹地,超英赶美”不再只是口号,而有了确切的依归实践。一九五八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报导,将不断向上提升的“丰产新纪录”比喻成卫星,开了浮夸先例。一时之间,各地方的亩产都成了卫星,高上了天。于是“放卫星”一词延伸了冷战期间美苏两国军备竞争的含义,转而指涉中国境内各地方之间“爱国爱到亩产十万斤”的浮夸竞争。   《四书》不指名道姓,不直接批判领导浮夸灌水,但其情节安排处理,在在暴露了丰产的不能,“疯”产的可悲、可怜、可笑,以及突出了罪人们回家的想望。“九十九区”的领导“孩子”去了县上报告产量接受表扬。在奖品——锄头、铲子——的诱惑下,各个地区争先恐后夸下海口。“人就疯了报。报五千。又一万。有人勇猛亩产五万斤。”县长于是灵机一动让天上飘红花,“那红花,让你报多少,你就报多少。”这语言具说唱特色,下文当再论及。想要奖品的“孩子”回到区里宣布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九十九区”的罪人,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除此之外,“孩子”模仿上级,剪了许多小红花,作为奖励。听话的,得一朵小红花,五朵小花换中花,五朵中花换大的五角星。得到五颗大的星,罪人再造成新人,可得赦免回家去。   好景不长久,群众抢花的狂欢,红花五星的喜气很快地灰飞烟灭。“孩子”下令全员搁置农业,全力大炼钢铁。炼钢原料不足,“孩子”的“黑沙炼铁术”可以搞定,但是炼钢所需要的木柴,没有办法一暝大一寸。再者,炼钢“不能用那软火柔柴烧,必须用那最硬的枣木、栗木、榆木火。”育新群众只得大伐山林,所有的硬木家具也必须为国捐躯。“九十九区”因为“黑沙炼铁术”成为重点模范,然而“孩子”上报那亩产一万五千斤的目标终究没能达成,只能动手动脚鱼目混珠,朦骗上级检査。   大炼钢铁的荒唐阎连科写来中规中矩。虽然其中或有部分惊悚描述,但整体而言只能算是为《四书》下半部的大丑怪大荒诞做准备铺陈。小说真正攫取人心的部分由第十三章的〈大饥荒(一)〉开始。报高亩产就得多缴交粮食,没有粮食可缴,便开始“反瞒产私分”,强行搜刮一切私人存粮充公。每人每天一两红薯粮,虽然“饿不死,也决然难活成。”到后来粮食更少了,育新区的罪人只好烙“泥土野草饼”充饥。泥土吃多了排便不顺,只能“你拉屎时我爬在你的屁股上用筷挖,我拉时你爬在我的屁股上用筷挖。”这些画面饱满但令人无言以对的光景,阎连科写来似乎无动于衷。我以为他的冷酷异境/意境是要说,在身体机能被饥饿寒冷推展到毁坏界限的时刻,什么敦厚儒雅和委婉矜持都一文不值。的确,在生死交关之际,哪里有多余的闲情逸致,谨小慎微地纡解郁结?想活命就得有进有出。不过他们哪里知道生理机能的交易困难,其实远远比不上现实生活中交易的不可能。上边有粮不准发放任凭腐烂,但公告的理由却是“国家有难了,是被外国人,西方人,勒了国家脖子才饥馑大饿的。”这何其讽刺!   饥荒发生在冬天,冷与饿同样让人难过,没了柴只能焚书取暖。冷的唯一好处是让饿死的尸体不至于快速腐败。冻死饿死的人多了,活人没力气安葬,也只好与成堆的死人同室共寝,不久也就见怪不怪。这时有人发现尸体少了,恐怕是有活人靠死人谋生。次数多了,大家也就心照不宣。鲁迅的狂人发现中国自古以来的仁义道德就是人吃人的盛宴。狂人阅读里的古书满纸仁义道德。所谓的古书还有什么比“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仁义道德更经典的呢?对照〈狂人日记〉,《四书》里的人吃了人然后自杀的情节,实在更发聩震聋。尽管故事内容历史语境不尽相同,阎连科呼应了鲁迅,二者都对彼时彼地中国的病理做出一番望闻问切和批判。当然最大的差异在于鲁迅的狂人为虚构寓言,而《四书》里的人吃人则是有史实的凭依。   《四书》以“九十九区”的领导“孩子”的壮烈牺牲为高潮。“孩子”死后育新区幸存的人们踏上回家的路程。在路上,他们遇到先前收集五颗大红星成功还乡的人,正带着村人往育新区走去。跟着他的人群说:“听说这儿地广人稀,春季间万物花开,有吃不完的东西啊。”这是家的无所不在?还是无家可归?阎连科作品中,历史与乡愁的鬼魅,不断盘桓未曾离去。例如《风雅颂》、《日光流年》、《受活》等等都处理了乡愁,也试图排解一种回家的冲动。然而作者早已透过“九十九区”的命名暗示读者,所有的贸进,所有的跳跃,或许都将九九还原,回到土地。育新的过程,返乡的旅途,创伤的复原除了长长久久,还有可能百里九十功亏一篑。   二、   书写“创伤”是现当代华文小说中一个重要的题目。如同文化大革命,毛泽东发动的大跃进以及期间的大饥荒,中外学者多有著述。不同于传记、回忆录、历史研究等等此起彼落的爆料质疑,小说家并不特别考掘创伤见证与历史秘辛。凭借既有的材料,小说家擅长加油添醋,请君咀嚼悲伤况味,提供另一种涕泪飘零的面相。然而《四书》里的饥寒交迫,同类相食,尽管难以置信,恐怕没有生还者的见证来得骇然。我以为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严密监视还是发挥了功能,阎连科还是手下留情了。   阎连科来自河南,他的大饥荒描述或许以河南的“信阳事件”作为一个蓝本。信阳地区是河南当时放卫星的冠军,所承受的后果也相对地严重。“反瞒产私分”的时候,官员搜刮民脂民膏,若有不从便酷刑伺候,人间一如活地狱。对比评论家余习广《大跃进,苦日子上书集》的内容,阎连科的小说并没有真正触及这段痛史的核心。但我也必须要说阎连科是懂得说故事的人,他宁可放掉更为膻色腥的线索,也不愿降低文字技艺的要求。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阎连科对小说家本分的看重。   从反证历史和创伤书写的观点出发,阎连科笔下独特的人间风物,时代意识,令我想起余华、残雪和阿城三位“小说文革”的作家。余华和残雪两人以诡异的人物情节,暴烈的角色行动,重新铭刻了文化大革命的伤痕。如果说阿城笔下的村姑矿夫,脱胎自他早年下乡插队的经验,那么来自河南乡下,家里世代务农的阎连科,他的“乡土特质”或曰“草根性”以及他对农民的关怀想念则更是浑然天成。早期阎连科以军旅生涯为题材,虽有斩获却总未能引起太多关切。直到一九九〇年代,他将目光转向生长于斯的民间土地,描绘世俗的泼辣,生命的疾苦,才真正入了评论家法眼。阎连科一方面有不逊于余华、残雪的怪诞狂乱,另一方面有阿城的世俗“野气”。从底下的两部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阎连科将这两种难以把握的特质化为己有。〈耙耧天歌〉写一个母亲为了“救救孩子”采取了最为激烈的手段。先挖出亡夫的骨头作为药引,再安排熟人在她自杀之后,将身体切割喂食孩子们,好彻底疗愈他们的疾病。更可怕的是母亲竟然回光返照告知子女说,现在你们知道如何治愈你们的孩子了。〈年月日〉里描绘一个村庄的老人如何以自己的肉身作为肥料,让他的玉米长得像大树一样高。村人在老人过世之后才发现玉米的根紧紧缠绕着髑髅头,成为其不可剥离的一部分。这些令人惊叹的文字意象在《四书》中都重新出现。育新区的一个罪人“作家”为了种出如玉米穗般的麦穗,竟然割腕以自己的鲜血喂养作物。要收成的时候却被人偷走了。为什么偷?是谁偷的?有待读者阅读发现。   阎连科是我所阅读的当代中国大陆作家里,甚为努力用功的一位。他写作不辍,在作品中不断超越自己。不管是从题材,语言风格,或是叙事形式来说,阎连科九〇后期以来的五部中长篇都可以看出他求新求变的用心。《日光流年》的叙事时间在倒叙中顺叙,提示了一个新的疾病书写的政治与诗学。代代相传的“喉堵症”虽然无法痊愈,但是在倒叙中似乎也获得了某种延宕。当然伴随的风险是,愈合(或还没愈合)的创伤也必须不断地被刺探戳破。《坚硬如水》的“毛腔”,利用不堪的情欲重新演绎革命语录中崇高的名句,读者惊艳之余也不免为作者惊险的处境捏把冷汗。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为人民服务》以毛泽东的圣像与毛知名的口号“为人民服务”替革命军民的偷情背书,直接刺激社会主义的敏感神经,孰不可忍。严格来说,这本中篇写得不算成功。人物刻画没有情节相似的《坚硬如水》来得细腻,语言也嫌粗糙,但是成为禁书之后反倒在民间流传甚广。在下一本小说《受活》里,阎连科话题一变,转而关注残障人士面临的种种不堪。如同评论家刘剑梅精辟指出的,《受活》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中国怎样崛起以及中国崛起的副作用为何。在这本小说里,阎连科稍微触碰了大跃进的题材——“红灾”,“黑灾”——但他此时关怀的目标是,在党国机器的压迫下,民间如何保持活力声音,不断地以“絮语”——一种河南方言的“碎碎念”——介入大叙事的主旋律。《受活》为残障/健全(“圆全人”),疯癫/文明,野史/正史,和谐/不和谐,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乃至城市/乡村的多重喧哗提供了一个傅科式(Foucauldian)的辩证考察。《丁庄梦》透过孩童鬼魂叙述了家族崩解与村落消弭的来龙去脉。种种议题如乡土血泪的斑驳,地缘政治的复杂,家庭氏族的伦理,透过天真的,若即若离的,非批判性的儿童鬼话反倒获得批判的力度。《风雅颂》写学院的政治斗争,写知识分子的虚伪腐败,写回归精神原乡的旅途,写大学教授历经妻子外遇逃离精神病院回到家乡之后,为幼齿妓女讲授《诗经》的过程,引人深刻反省。故事里的大学北京“清燕大学”(清华、燕京大学?)与主角杨科(阎连科?)教授的命名,似乎宣扬了小说影射隐私的功能。《风雅颂》可观可群,是兴是怨,凭由读者人肉搜索或对号入座。   台湾的读者囿于成长背景,语言运用,乃至生活经验的不同,或许不能一见如故。但阎连科本事之所在即是跨越地域风土的差别,提示读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上述作品或有参差,但可以从中读出阎连科求变心情的激切。他不投市场所好,也不宣传某种个人道德的判断。他的叙事枝枝蔓蔓或许见证他自我检査的纠结。在小说内爆的临界点之前,他每每可以悬崖勒马,化危机为转机,让故事得以继续下去。从目前的成绩来看,阎连科应该不至于成为张大春式的“大说谎家”。对阎连科来说,写作是良心事业。   三、   或许是基于童叟无欺的信念,阎连科在《四书》转向了大跃进大饥荒,以及期间人民面对的各种屈辱。《四书》在言语形式与叙事实验的层面上,可以看成《日光流年》的倒叙、顺叙以及《丁庄梦》孩童视角的融合。小说主要有三个“书”,三条叙事线索——〈天的孩子〉、〈罪人录〉、〈故道〉——分别以不同人称讲述大跃进大饥荒。这样一个复音写作让人想起日本大正时期的文豪芥川龙之介〈竹林中〉对杀人事件的各说各话。我以为阎连科用心良苦,以三种不同声线探索人性底蕴的幽微以及历史的多重缘起与不(可能)确定性。然而,这三种声音的节奏不一氛围不同,在小说的初期容易产生混乱,进而让读者望之却步停滞不前。叙事的乱迷或许是阎连科的要求,我以为章节转折的处理虽然有条不紊,但可以更加圆转滑顺。同时,阎连科刻意不书写小说人物名称,仅以代号相称——如作为育新区领导的“孩子”,主要叙事者的“作家”,最后因为饥饿而背叛信仰的“宗教”,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学者”,为粮食出卖身体而遭到谋杀的女子“音乐”等等——需要读者静下心来思考这些标签隐喻,以及它们背后庞大的,可供调度的文化资产。阎连科的线索复杂叙事黏稠,在现今文学低靡读者缺乏的年代里,有所坚持但也有其风险。在此我愿意就小说中的孩童形象,宗教隐喻,以及语言实验,提示一些阅读的方向,激发更多诠释讨论的可能。   《四书》以“孩子”为贯穿章节的主要角色,是一妙着。从最初的无理取闹到明理知情,从自私自利到舍己为人,“孩子”的蜕变反映出来的,无疑是传统“成长小说”赖以不坠的关键。从这个层面看来,《四书》无疑是一部成功的成长小说,不过阎连科当然志不在此。他要说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悲剧,而这悲剧恰恰透过儿童话语得到了最为鲜明的对照。在此我想到了戴维?格罗思曼的《证之于:爱》(See Under: Love)。小说透过孩童视角,讲述犹太人大屠杀(Holocaust)的生还者家庭因为刻意回避不堪的创伤经验,而往往以“野兽”称之。生还者家庭的年幼孩子因此决定以他自己的方式,去猎捕这头他从未见过却又耳熟能详的“历史的怪兽”。阎连科不一定读过《证之于:爱》。他所经营的篇幅架构,技术布置虽然不及格罗思曼的宏大精巧,但其文字对历史的劫毁救赎,自有细腻执着深沉繁复之处,值得读者细细思量。   格罗思曼曾经说过,“如果你以孩童的视角,即使你是写历史故事,你看这个世界时,都或多或少有让人费解之处。正如我们面对孩子纯真的提问时,我们的回答也要思量一二。而且,孩子是我回归童年的渠道。”的确,在文学创作,历史再现,与国族想象里,孩童生机蓬勃,经常扮演承先启后的角色。常谓“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公”,众多范例如下。晚清《新石头记》的“老少年”,五四〈狂人日记〉的“救救孩子”,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李大钊“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民族”的论述,文革时期的“闪闪的红心”、“红色接班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都是元气饱满的政治代言人,且不论冰心,丰子恺等多位作家里丰富的孩童面貌。《四书》不是儿童文学,而是写给成人阅读的童话故事。“孩子”的跳跃思维和幼稚语调,泄露他对政治的天真无知。吊诡的是,“孩子”却又专横跋扈精打细算,俨然是一个有着老灵魂的少年法西斯。   《四书》的“孩子”究竟是“老少年”还是“少老年”,不需要一刀两断的定义。评论家孔恩(Reinhard Kuhn)《乐园里的腐败》一书便精彩地论证孩童的形象其实充满认识论与时间观上的矛盾。孩童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引领成人在至福与毁灭的边缘来回游荡。鲁索的《忏悔录》、《爱弥儿》,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纳博科夫的《罗丽塔》,高丁的《苍蝇王》,李永平的《朱鸰漫游仙境》、《大河尽头》都出现了孩童暧昧的身影。这些孩童也是文本的重心,每每左右情节的走向,牵引读者的目光。虽然这些孩童未必每一个人都城府迭嶂,但他们却个个身手高强,总有手段让人们前仆后继。透过“发现孩童”以及描绘他们的行为举止,作者们或者展开回归童年的愿望,对当下的把握与批判,或者譬喻对未来的关切。孩童作为过去现在未来的喻体,是“末世生活”里的一个重要风景。准此,“救救孩子”终究是一个未完成的使命与号召。我们也应该持续思考“孩子”在书写大跃进大饥荒上的关键位置。他可以是历史之鉴,也可以是未来的预想图。是救赎也是忏悔的象征。两者相辅相成,运行不悖。   孩童在阎连科的《丁庄梦》、《四书》里都有着超越自然、神话的形象。《丁庄梦》的结局以女娲造人的故事收束,别有深意。女娲在村落的旧址上开始创造蹦蹦跳跳的小人儿。萧条荒芜的末世景象竟然又因此透露出一线生机。我们禁不住要思考阎连科的真正用心。他或许要说毁灭是农村重生的契机——如果不是必然前提的话——并借此将艾滋病去污名化吧。吊诡的是,我们难道可以用同样的神话逻辑来说大跃进大饥荒大革命都是一种为中国盛世做准备的大涤荡?另一方面,《四书》里的孩童转向另一个“神话”。“孩子”到小说尾声的时候,竟然成了类似耶稣基督的殉道者,将他之前的憎行一笔勾销。最初,“孩子”没收任何与共产党无关的书籍。但是当众人忍受饥饿冰冻的时候,他却在自己温暖的房间里,津津有味地阅读“反动的”《圣经》故事。最后更为圣母玛利亚感化育新,成为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孩子”的背景我们一概不知。他悄悄地来,却轰轰烈烈地走。故事末了,“孩子”死了,什么时候他会如基督再次降临(second coming),谁也说不准。在此,“孩子”的死亡值得有心人士持续探讨。他的死不见得是一种屈辱的救赎,也可能是一个对社会主义理想的殉节,借此他将永垂不朽(immortalized)。   我要提醒读者,“孩子”不是在最后才突然获得了某种宗教特质。在《四书》起首的〈天的孩子〉里,阎连科便开始营造“孩子”的弥赛亚姿态。五四时期,基督教对现代中国文学文化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知识分子与文学创作者都曾经从中汲取灵感材料。阎连科的小说如《受活》、《丁庄梦》都运用了一些基督教的意象。《四书》在新世纪写成出版,别有一番反思历史文化的意义。“天的孩子”是天之骄子,也俨然“天子”,他所欲求的几乎都可以手到擒来。与此同时,如果说毛泽东是天,那么“孩子”彷佛是摩西再世。他遵行神的旨意颁布“育新十戒”。阎连科在〈天的孩子〉里运用的语言,通篇带有特殊的腔调和韵味。下面是一个强调信息“报佳音”的“圣经体”范例,是《四书》的开始:   大地和脚,回来了。   秋天之后,旷得很,地野铺平,混荡着,人在地上渺小。一个黑点星渐着大。育新区的房子开天辟地。人就住了。事就这样成了。……孩子回来,地托着脚。育新区的门,虚空敞开。他吹了哨子。哨音荡荡,人就都来,一片片。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造了空气,将空气以下、以上的水分离开来。事就这样成了。上空为天,下空为地。地托着人,一片片。   这个例子明显模仿〈创世纪〉(Genesis)要有光就有光的神威浩荡。其中《圣经》常见的“就成了”点出时间的维度。阎连科以《圣经》的“过去完成式”来描述大跃进,这与一般的“过去完成式”不同。我们知道《圣经》是借古喻今,甚至是对未来的启示(revelation)。这也就是说,《四书》的“就成了”不是一个“简单的过去完成式”(simple past perfect)而是“未来的过去完成式”(future past perfect)。历史的大跃进大饥荒大革命虽然已经结束,但真正的大跃进大饥荒大革命或许方兴未艾,我们怎么能不引以为鉴?中文没有时态,但透过“圣经体”,小说揭露了一个“时间繁史”。这个时态让〈创世纪〉瞬时成为〈启示录〉(Revelation/Apocalypse),《丁庄梦》的结尾如此,《四书》亦应作如是观。   上文提到“孩子”放产量卫星,发红花五星有其渊源。下面的例子正是孩子的灵感所在。阎连科底下的文字节奏,令人想起中国传统说唱的曲艺:   人在天空撒红花,红花如落雨。   人都站在凳上抢那花。   各人一朵花。   花上写有“五〇〇〇”的,算你上报五千斤,笑着去领了奖品锨锄、镐头和铡刀,还有许多布。写有“一〇〇〇〇”的,算你行大运,你的那奖品,得用担子挑,奖的洋布够你全家穿五年。……落日就在身后了,就都回去了。就都开始炼钢了。炼者奖红花,不炼罚你花。   这段文字读来错落跌宕,与句式多变不无关系。五字七字可增可减,字数多的又可另外拆开,排列组合变化多端。〈天的孩子〉里的腔,可叙可唱,让人隐约听到莫言《檀香刑》的“猫腔”。当然,阎连科有自己的声音。我以为〈天的孩子〉里的语言实验极为成功,后人不易超越。〈天的孩子〉以声音打开了一个酒神(Dionysian)的空间,其中所有政治秩序终将失序。“育新区”、“人民公社”等等的乌托邦的打造终将以误托邦(dystopia)告结。有趣的是,恰恰是在失序与众声喧哗中,我们读到了历史书写的奇诡怪谲与无限可能。我在上面提到,《四书》里的三个叙事声音不够明显,最初不见得讨好,但会渐入佳境。倘若读者能够坚持下去,随着故事进展,多条线索会逐渐合而为一。   四、   《四书》以〈天的孩子〉开始,〈新西绪弗神话〉收尾,加上〈罪人录〉,〈故道〉正好是四部作品。但有了鲁迅〈狂人日记〉的先例,从题材布置来看,《四书》也可以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变形阅读,甚至可以是《新约圣经》的“四大福音”——〈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以及〈约翰福音〉——的仿效。一如“四大福音”分别由不同的先知写作汇编而成,记述耶稣生平的事功,阎连科《四书》里的众声喧哗,虽然来自同一人,毕竟也代表了作者对历史再现创伤书写,以不同语体形式的叙事尝试。其企图格局之大自然不在话下。   〈新西绪弗神话〉总结《四书》,重新讲述了脍炙人口的希腊神话。西绪弗被宙斯惩罚推动大石上山。石头在抵达终点之前必定滚落下来,九九还原前功尽弃。阎连科新的神话里,西绪弗在路上偶然看见了“孩子”。逐渐地,他对神的惩罚甘之如饴。于是神改变策略。他用“倒行逆施”的“怪坡效应”让他加倍辛苦,日复一日推着石头下山,追着石头上山。但是日子一久,西绪弗“越过神的惩处看到了山下的禅院和俗世炊烟图。他爱上了这俗世的禅院炊烟图”。但这次他极力不被神发现。凡人与神祇的抗争,个人与党国的龃龉,文学与历史的辩证,诗学与政治的角力,在《四书》里得到了某种超拔人间不义的思辨涤荡,甚至超越天地不仁的救赎高度。可惜的是,作者忍不住跳出来在〈新西绪弗神话〉的开头作了一番开释。阎连科挑明作品的后设意味,很难令人不思考共产党对阎连科的穷追猛打,是否再次启动了作者的“自我纠错机制”?[1]   回到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书籍审查。我以为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不全然是禁忌的定义,而是禁忌背后的权力操控以及书写如何介入而非界定禁忌。“三年困难时期”非正常死亡的“不可言说”反映了共产党人的焦虑。吊诡的是,如果说语言(言说)究其极是父权中心的(phallocemric),是男性文明的标记,那么钦定的“不可言说”,便是父权反父权的,也就是自我反自我的。这恰恰是“自我纠错机制”的显现。这个父权自反的历史,这个被父权禁止言诠的过往,恰恰是最不文明的,是数千万人死亡的世界。然而愈是不可说愈是想要说。人性的好奇,理性的崩毁,言说的不能,反倒诱发并强调虚构的意欲/呓语。   金圣叹评《水浒传》曾经提出了“庶人之议,怨毒著书”的传统。他以“怨毒”一言,评论《水浒传》,深具洞见。《水浒传》在文革时期被当成“反书”刚好也说明作者的“怨毒”与小说之为“毒物”,一如以毒攻毒的“自我纠错机制”。金圣叹的说法在晚清梁启超的论述里得到了进一步扩充。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里将小说“亭毒群伦”中的“毒”解释为“毒害”与“养育”,并借此讨论小说如何可以改变人心、改善社会。后来庶人鲁迅也继承了“怨毒著书,亭毒群论”的看法,并将他自己的文字比喻成为有毒的、未熟的果实。   阎连科应该对梁启超与鲁迅的看法不感到陌生。正因如此,我以为《四书》饶富颉颃意义,是阎连科自《坚硬如水》以来最好的作品。他以三个不同的声部讲了和谐社会里的不和谐,极具震撼。对中共来说他的小说是“毒物”,但我以为《四书》以毒攻毒,正好不断产生刺激,希望因此促进一些变革。阎连科不断碰触禁忌题材,确实显现出他的能耐与能量。   成功的作品会说话。从今以后,阎连科应该可以更有自信,持续研发出新的读物/毒物,叫人欲罢不能。   蔡建鑫   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   亚洲研究学系   助理教授   【注释】   [1] *在此我借用了汪晖的说法。汪晖曾经提到,中国社会主义的改革尝试造成了各种悲剧。于是国家与政党透过公开的“理论辩论”,来进行自我调整、自我改革。我对汪晖所谓的“理论辩论”有所保留。这是因为毛泽东在大跃进期间恰恰认为透过几个会议、几个口号、几场大辩论便可以解决发展问题。但他一意孤行的后果所造成的伤亡,不是“理论辩论”就可以合理化的。   第一章 上边的孩子   1.《天的孩子》P13—P16   大地和脚,回来了。   秋天之后,旷得很,地野铺平,混荡着,人在地上渺小。一个黑点星渐着大。育新区的房子开天劈地。人就住了。事就这样成了。地托着脚,回来了。金落日。事就这样成了。光亮粗重,每一杆,八两七两;一杆一杆,林挤林密。孩子的脚,舞蹈落日。暖气硌脚,也硌前胸后背。人撞着暖气。暖气勒人。育新区的房子,老极的青砖青瓦,堆积着年月老极混沌的光,在旷野,开天劈地。人就住了。事就这样成了。光是好的,神把光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上。这样分开。暗来稍前,称为黄昏。黄昏是好的。鸡登架,羊归圈,牛卸了它的犁耙。人就收了他的工了。   孩子回来,地托着脚。育新区的门,虚空敞开。他吹了哨子。哨音荡荡,人就都来,一片片。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造了空气,将空气以下、以上的水分离开来。事就这样成了。上空为天,下空为地。地托着人,一片片。   孩子说:“我回来了。从上边,从镇上。宣布十条。”念了十条,是十戒:   一 一律请假,戒乱动。   二 一律劳动,戒乱言。   三 一律耕作,赛丰收,有奖惩。   四 互助勿淫。淫惩处。   五 再收书籍笔墨,勿乱读乱写,戒乱思。   六 勿谣言;勿讥谤。   共是十条。为十戒。第十条是,勿逃离,守训守则,逃离者有奖。暗来之前,黄昏暖着大地。育新区的青房,立在旷野,一排排。前排再前,是院落,有榆树。树上有鸟。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鸟雀,各从其类。家禽,各从其类;地上的一切昆虫,各从其类。神看此是好的,又说,我们要照我们的形象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所行的一切昆虫与家禽。并,天上的飞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神说,看哪,我将地上的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都赠给你们做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他们做食物。事就这样成了。神看一切所造都甚好。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各从其类。有序。规矩。神的脸上挂了笑。   孩子说:“共是十条。第十条是,勿逃离,守训守则,逃离者有奖。”孩子拿出了奖状,白纸红边,上方为旗帜、国徽,写了很大一个“奖”字,立于上方。奖状该写正文之落处,并无字,印有一颗子弹,金黄色。“我去了镇上,回来了。”孩子说:“上边让发给你们,我就发给你们。上边说,谁若逃离,除却奖状,还有真的子弹。”事就这样成了。   孩子把奖状一一发下,要求每人贴在床头。或者,压在枕下,念念不忘。天就黑了。黄昏它是好的,鸡登架,羊归圈,牛就卸了套它的犁耙。人就收了他的工了。又说,今秋末的事情,是播种。小麦每人最少三亩五亩,要耕种,赛丰收。农民平均亩产,不将二百来斤。你们,都有文化能耐,要求亩产五百斤。上边说的,国家立天下,美国是个球,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都是球屌屎粪和鸡巴。三年二年,人要闯天闹地,赶英超美。上边说了,种上小麦,要摘月射日,大炼钢铁,你们平均每人每月,得炼出一炉钢铁,有文化能耐,不能比农民少缺。   上边说的。事就这样成了。   “不耕作,不炼钢,也是可以。”孩子说,“你们逃离,也是可以。其他区里,都已有人奖了真的子弹。你们逃离,我只有一求。一个条件,就是我去扛来一把面刀,你们逃离,不种地,不炼钢,又不愿要那子弹,那就把我按在铡刀下边,一刀把我铡了。”“我将配合你们,把我铡了,你们就走。可又往哪走啊!”“我只此一求,把我铡了,不用劳作,不用炼钢,你们走。”天就黑了。事就成了。秋暗团将下来,天地混沌虚空,青黑色,如香瓜。人人散去,都持了奖状,白纸红边,上方为国旗国徽,写了奖的一字。奖状写字之落处,印下一颗子弹,金黄色,硕大的,如卉间一果。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大地。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列摆天空,普照大地,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看着是好的。世界成了。有晚上,有早晨。夜之稍前,称为黄昏。黄昏之后,称其夜。夜之到来,悄悄然,万籁俱静,可有地心的响动,传在地上。可有草的呢喃,传在空中。可有归雀之鸣。有人的伤落。都拿了一张奖状,像手持一朵大花,皆都沉默伤落,彷佛,秋天走来,花要零落,如夜之伤感。   事就成了。孩子回他睡的屋去。大地上,旷阔寂静。寂静托着人的脚步,如水面托着它的浮物。   2.《天的孩子》P19—P23   折天射日,闹天闹地。   赛丰收,种小麦。人就翻地。九月间,天空高远荡荡,秋气漫着阔野。太阳想照哪儿,它就照着哪儿去了;不想照到哪儿,它就不照哪儿去了。风也是,想吹树梢,树梢就摆摆动动;想吹人的头发,人脸就风凉飕飕了;想吹溜地面,草和大地就叽叽喳喳,私语起来。说是黄河岸边,其实遥远。不见流水,只见育新区和黄河岸间的茫荡野旷。不见村落,只见一个一个,育新区的众人。   育新区间,遥远相隔,不相往来。   人就翻地,散在田野。一早起床,人就翻地。吃了早饭,人就翻地。到了午时,人就翻地。排开来,是第九十九区。上边说,把分散在黄河岸上的人、地、庄稼,命为育新区吧。就有了育新。上边说,把全区的人、地编排号码,便于改造惩治。天管地,地管人。让他们劳作。人有他人来指派。他人就在此编了一区、二区……直至第九十九区。上边说,这是好的,让他们劳作,可以奖惩,可以育新。就让他们日夜劳作,造就他们,育新他们。不管他们原在哪儿,京城、南方、省会,当地;原是教授、干部、学者、教师、画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尽皆云在这儿劳作造就,育培新人。三年二年,五年八年,简或一生。   事就这样成了。也就劳作,也就育新。   近将午时,孩子来了。人在地上星着。天空有着飞鸟。远的黄河,散漫过来水气腥气。新翻的田地,红黄着,闪在光下。大地散着蕴含千年的地暖土香,在飘荡,绸丝般,荡在光下,如烟雾。人在地上,都累了,蹲下歇息。孩子来了,人见于他,又慌忙劳作。有人粗眼未见,孩子过去,站到他之面前,知他是个作家,著书立说,便说道:“你的著作是狗屎。”作家一怔,点头道;“我的著作是狗屎。”“说三遍。”   作家连说三遍:“我的著作是狗屎。”孩子笑笑去了。   作家也笑,再又忙着翻地。   遇一教授是学者,在地上蹲着看书。孩子见他,他没见着孩子。孩子站到他身后,咳了一下:“还看哪?”学者一惊,立起来,把书揣在怀里有抗意,目光有薄鄙,拿起铁锨翻地了。   天是蓝的,高天又云淡。学者从荒野间翻垦的土是新的和香的。第九十九区序下为排班。翻地以排为群着,散在区东田地间。人从一排到三排,远的路,阔的地。上一季的玉米杆,留存田头,围树靠着圆的状,人可钻去取暖,也可钻进别情它事。三排里,人都在。都翻地。可细查,少了一人。孩子看了跟来的一人眼神后,朝田头,围了玉米杆的一棵杨树慧智慧智走过去。孩子朝那玉米棵杆踢一脚。又一脚。钻出一人来,头上还顶干叶草。   见孩子,他失色大惊。   “屙尿吗?”孩子问。   他不言。   又问:“是屙是尿啊?”   仍不言。   孩子一把掀翻,那围了树的玉米棵杆。见那棵杆,造了,洞。洞里有光。光在树上。树上贴有一张,圣母玛丽亚的画像。孩子不识圣母,却知她的美端。画是脏的旧的,人是好的美的。孩子看看笑笑,把那棵杆,再又堵在口上,笑便没了,冷起脸来:   “你连说三声;我是流氓,我是流氓!”   那人不说。   “不说钻到里边干啥?还是一个洋的女人。”   那人不说。   “说两声也行。”孩子退让。   那人不说。   远处翻地之人群,都朝这儿张望。并不知这此,发生什么。只是望着,天长地久。孩子有些急切,上前一步,追问道:“你真的不说?不说我就把那画像撕下,挂到区里墙头,说你在这田头杆洞,和这女人胡搞。”那人不说。   孩子无奈,朝那杆上再踢一脚,扯开洞口,转身背对人群,却是和那画像正面,解了裤带,欲退裤子,似要朝那像上撒尿。这一时刻,那人慌了,忽然朝那孩子跪下:“算我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孩子道;“你说我是流氓——只说一声也行。”那人不说。   孩子重又对那像,尿的样子。   那人那脸,成了白色,唇也哆嗦,连说几声“我是流氓、我是流氓……”虽是说着,泪却有了。   “就是嘛”。孩子道:“早说不就完了。”也就去了,并无如何惩罚那人之意。可那男人,却瘫在地上,苍白之脸,如天空浮亮空洞。孩子扬长去了,朝着四排,更远的翻地人群。在那儿,又见一个女的,年轻、沉静,竟和那杆洞里的、光里的、树上的女人长得仿相。年轻、沉静,美的端庄。他想称她为姊,走近于她,又见和那画像不像。再看却像。   迷惑着,走近于她。她却翻地,弯腰直腰,渐他远了。又近于她,知她是前天送这九十九区——新的老师,女的,省会人,教音乐。钢琴家。手上有了血泡,血水沿着锨杆流淌。他取出手巾予她擦血。手巾是粗织白布,毛边四方,新的净的。   她看他,有了人情好意。   3.《天的孩子》P39—P43   翻地播种,各区预报亩产。   孩子要求不高,别的各区,都上报每亩五百、六百、七百来斤。还有几个区里,竟就上报亩产——八百斤。孩子只是要求,九十九区,下至各排,每排上报五百就行。平均亩产,五百来斤。   晨起后,阳光普照。九十九区,静到可听阳光落地之响。把各排负责,叫到屋里开会,就都相坐沉默。让每排上报预计之产,却都沉默如死。   “我知道”,孩子说:“这儿亩产最多,二百斤,可并不真的,就要亩产五百,是先着口嘴上报,然后下力去种。”会是开在孩子屋里。屋在区的大门一侧,有三间,正屋是厅,两边为孩子住处,和他之仓房。人就坐在厅里,长的凳,有几条,人都分开相坐,头都一律勾着。一个作家,一个学者,一个是宗教教授。另一个,是音乐老师,钢琴家。他们被定为——各排负责。就都开会沉默。   “你们不报亩产,”孩子轻声:“不让你们回去洗脸。”“你们不报亩产,”孩子大声:“不让你们回去吃饭。”“你们不报亩产,我就撤了你们当的负责,让你们五年不能回家,六年亲属——不能来区里探亲。”最后孩子是吼。   于是游戏,就都报了高产。   事就这样成了。   预报产量均数六百。孩子他是好的,无打无骂,只是用脚踢了凳子,预报产量,它就轰然上了。学者、宗教、音乐们,就都回去吃饭。   洗脸了。吃饭了。世界也就这样了。   孩子没让作家离开。孩子说:“四个人中,你报的产量最低,你该留下,我要和你说谈说谈。”作家一脸惊恐,留下了,看着安然出门的宗教、学者、音乐们,脸上厚的羡慕,如那新翻在大地上的红褐之土。待宗教、学者、音乐们,离了开去,孩子关下屋门。暗光里,只有他和作家,孩子取出圣母之像,铺在桌上,说这是谁呢?宗教把她,偷偷贴在田头——玉米杆围的树上。   孩子取出一本,由“一、二、三、四、五、六、七”,和直线弯线结成的书,问这是什么?我让音乐,当了四排负责,她就送我这样一本,她的著书。   孩子再取出一张——那画了子弹的、先前发的那奖状。那子弹的、金黄的、下边的空荡之处,写了两句诗语:“纵有千年铁门坎,终需一个土馒头。”红的字,醒的目,孩子指着问:“这是学者枕下的,话是啥儿意思呢?”孩子还取许多东西来,给作家,一一研究细看。如半裸的——女人画;写满笔记本的——日记册;完全是外国人用的——圆珠笔;和一打就着火的——连作家也未曾识的——打火机。那火机,充满汽车开过之后之油味。他们围就一一看,说下很多很多话,最后孩子,取出一瓶蓝墨水、一枝蘸水笔、一本信纸来,递给作家道:“你可以著书了。你的念想可以实现了。上边同意你——在区里著书立说了。”孩子说:“你可以写出一部了不得、了不得的著作来。上边为你——给你的著作起了名,名叫《罪人录》。上边说,每本稿纸五十页,要求你,写完五十页,交上来,再领取下的五十页。说只要,你把这著作写出来,不仅让你回到省会和你一家团聚去,还要在全国,印发你的书;把你调到京城里,让你统领全国写书的。”孩子说:“回去吧——九十九区里,你是上边最最信任的。”作家走去时,重又扭头说:“我们亩产报低了,现在我报八百斤!”孩子朝他笑。阳光是金的。大地上,有着雾岚在漫腾。有那响——下地播种的哨子吹响了,尖利着,在区的院里跳着飞。   4.《天的孩子》P43—P48   哨吹了。响破天。却是大都耗在屋里不出来。不扛着家什下地去。每排两张耩麦耧,耧都歇在房檐下。拉耧那绳随地扔。上边下发来的麦种子,在袋里,竖在各排房门口。   洗衣的,洗着他的衣。   写信的,写着他的信。   没事的,他就蹲在哪儿晒光亮。   都去找孩子,说人都不下田,都问谁有那能耐,可让那亩产六百斤?   孩子看看那——刚从他屋里走去就又折回的——宗教、学者和音乐,低声说了三个字:“开个会。”就开会。   人都云在孩子屋前空地上,单位以排散坐着。孩子没有多说话,取出了一份文件来,让一个年轻的育新上去念。孩子说,谁把文件念一遍,奖他明天一天不劳动,去镇上送次信,把邮所的报纸、信件取回来。就有两个年轻的,争着念文件。孩子让他们其中一个念。文件上没有太多话。文件上,公布了在育新区可以读的书。文件念完后,孩子在人前默一阵,大声说:“都听明白没?公布了你们可以读的书。没有公布的,你们读的都是错和违法反动的。”“现在间,我知道你们都读什么书。书都藏在屋的哪。”孩子在人前走来走去说:“有人躲在厕所读那反动的书。有人睡到半夜又起床,读那反动、反动的书。还有人,一边读书一边大声哭。”孩子在人前走来走去后,突然间,立下来,指着那争念文件的:“你们俩,不光明天一道去镇上送信、取信歇一天,还奖励——你俩明年各有三天探亲假。”孩子说:“现在你俩听我的,到二排——学者睡的床头翻,在他的枕下边,藏着一本反动反动的书。”就去找。找到了一本名为《魏晋七贤》的反动书。   孩子说:“去三排宗教的被子里。他的被套有拉链,你们拉开拉链找。”就去找。在宗教的床头上,四方齐整着他的被。有一本《旧约》藏在拉链里。那书黑的皮,每一页,都被读旧了。都有用指头沾了口水掀的印。   孩子说:“去第四排房子作家的床下找,他的那床下,藏有三个木箱子。箱里都是书。”就去找。找到三个木的箱。抬出来,把衣物扔地上,将书倒出来,有《野草》、《唐宋律》,还有外国小说《高老头》、《拉曼查的智绅堂吉诃德》、梅里美的小说集、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狄更斯的《戴维?科普菲尔》等,还有那,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八八和七七,书都旧的了。书都破的了。书里的字,多是繁体印刷着。作家的小说都是中国的事,可他藏的和读的,多是外国书。   三箱几十本,堆在地上一如山,烧是一堆火。   孩子把目光,落在女音乐的脸上去。那脸白成纸。白成雪。白的雾。女音乐,坐在人群最后边。孩子去看她,所有人,也都扭梗脖子去看她。音乐把头勾下去。孩子又把目光扭到别处去,望着一个胖的中年教授说:“你是给上边提意见——说上边,每个周末不回家,都去看戏还专看古装老戏才来造就的。可你的枕头里,装的书,全是线缝古本书,还有一本最为反动淫邪的,名叫《石头记》。听人说,那书里的诗句你全能背下来。”又指着一个瘦的人:“你给最上边的京城写信说,现在的——上边都坏了。可是你不坏,你的抽屉里没有书,却有许多小洋糖。你们家,每月给你邮一件衣裳来。每一邮,那衣裳里都包着一斤糖。你每天起床、出工、收工、睡觉前,都要偷偷吃颗糖。一天最少是五颗。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颗。可你知不知,到现在,全国百姓都还未见过用糖纸包的进口洋糖你知不知道啊?”孩子神机妙算,所知甚多,说谁的哪儿藏了书,谁的哪儿果真就有书。说谁哪儿藏了物,那儿果真就有物。孩子立在众人前,说话间,不断朝那些书上踢一脚。到那一堆愈来愈大了,如垛如山间,他从垛后转到堆前来。太阳相跟着,从他背后走到面前来。光下来,落在书堆上。尘星点点着,腾在光里舞。人的脸,都是惊白色,眼里蓄含愕异的亮,盯着孩子像盯着一个神。就盯着一个神。盯着那个神。鸟在天上飞,翔过去,羽毛滑下来,有旋的声音响。孩子接了一羽鸟毛看,扔出去,大声道:   “我不再一一说,你们那书藏在哪,你知道,我知道,天也知道的。现在间,你们都自己去把那不该看的反动拿出来——缴出来,事就一了百了了。”都开始,自己去屋里取那平素看的书。多为主动的。众都积极的。有人含犹豫,孩子盯着他。犹豫者,不再犹豫了,忙慌回去找。女音乐,她是要起身回房去找的,立起来,可孩子看了她一眼:“你没书,不用回去了。”音乐就又坐下来,对孩子,蓄下好记好忆了。   所有的,都回了,音乐没有回。   拿来书,像丢旧鞋样。都把一本、几本扔在书堆上。书堆就高了。太阳也高了。书堆就大了。太阳也大了。书堆里的书纸味,腐黄色,飘出来,和秋田的气息混在一块儿。   书堆它就堆高了。   书堆它就愈堆愈高了,像了山峁子。   孩子随手举起几本书,有《吶喊》、《浮士德》,和《巴黎圣母院》,点火烧起来。拿了一本《精神现象学》,点火烧起来。拿了《神曲》和《聊斋》,点火烧起来。孩子烧了很多书,要烧巴尔扎克的小说时,回扔进了书堆里。要烧托尔斯泰的小说时,回扔进了书堆里。又回扔了一本《罪与罚》,对那两个年轻道:“剩下的,都搬到我的屋里去,冬天烤火正可做火引。”人都把书朝孩子身后屋里搬。   每搬一迭书,孩子他,都从中抽出一本举起来,扯着嗓子问:“这本是谁的?你说我们第九十九区亩产六百斤,是多还是少?”再举起一本来:“预报亩产六百你说高不高?”又举起一本来:“你愿意下地播种吗?”还举一套精装硬皮的:“这书反动到天上地下了,你说一亩地能不能产出六百斤的小麦来?”到午时,书堆被孩子举完了。问完了。人都扛着耩耧、种子下田播种了。   第二章 育新区   1.《故道》P1—P2   我就这样船随水流地开始写作了。   有了纸,有了笔,有了蓝墨水。我的写作被上边恰如其分地定名为《罪人录》,要求我把九十九区罪人的点点滴滴全都记下来,云来雨落地交上去。我渴望写出一部书,但不是《罪人录》那样的一部书。拿到孩子给我的蘸笔、墨水和稿纸那一刻,我的双手有些抖。我已经年至半百了,除了写过五部长篇,二十几部中篇和上百个短篇小说外,还有几本散文集。我的小说被译为英语、俄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朝鲜语、越南语。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家喻户晓,获得了世界电影艺术奖。国家的上边出访到国外,曾多次让我在我最著名的小说上签上名,由他们作为国礼送给外国的领袖和总统。可就是这样一个荣耀的我,因为单位分配下来的育新指标完不成,我组织全省知名的作家、批评家,开了一个民主讨论会。会议从早上八点始,到午时一点还未完。要选出一个必须育新的反动人士比国外选出一个总统还要难。这已经是连续三天开会选举了,作家、批评家们的厌烦像因暴雨涨起来的水。第三天时间已经过了午饭一个多小时,人们饥肠辘辘,唇舌干燥,最后都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是著名作家作协主席你说谁反动谁就反动吧,你说谁的名字我们都会举双手赞成和呼应。   我深知时局错杂,海水咸苦,当然不会随便说出一个作家、批评家的名。   我给每人发了一张纸,实行无记名投票选举制,让大家把他心目中反动权威的名字写在那张白纸上。并且民主而又巧妙地说,大家如果害怕对笔迹,你们可以用你的左手写,可以模仿别人的笔迹写,可以不仅用左手,而且还闭着眼睛摸黑写。总之,用你认为别人认不出笔迹的方法把你心中的那个反动的名字写在纸上交出来。   所有的人,就都用最奇特民主的方法在各自的那张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把那些纸和名字收起来,当然是谁的名字最多谁就可以当选了。然而结果是,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几乎所有的选票上。   我被高票当选了。   为此我给某位领袖写了一封信,把我的作品目录、艺术成就和对国家的忠诚全都写在那信上,最后希望京城的上边能干预此事,把我的名字从反动名单中剔出来。上边雷厉风行,很快给我回了一封信:“你的文学成就甚高,正可以到育新区为人民写出一部真正的革命文学作品来。”我离开省会那一天,单位所有选我的同仁全都来送我,大家共同对我说,你是唯一可以用你的荣誉、成就、名声来抵抗改造的人,你去了我们都会善待你的家人、孩子和亲朋。   2.《故道》P7—P10   九十九区位于中原的黄河南,距那条母亲河还有四十几公里。在这四十几公里的开阔中,全部是黄河原来不断改道留下的沙滩地。因为千百年来黄河水灾泛滥,土质极差,多数农民早就迁徙他法,留下的沙地、野草和漫无边际的荒芜及少量的村落与人口,正是建立监狱、流放犯人的好地方。这里的监狱从明朝直到解放后,都兴旺发达,犯人遽增,最旺时达到三万五千多,各种死刑犯、劳改犯,在这儿主要的劳动是加固黄河大堤后,把黄河故道下边的泥土挖出来,把上边的黄沙埋到泥土下,变沙地为良田,恢复沙地为耕地。当这儿万亩千顷的沙地变为良田后,旧国结束了,新国成立了,这儿不再是了死刑犯的监狱和执行地,而是劳改农场了。是那些有期徒刑在这儿劳动改造、种粮种棉的大农场。当共和国成立几年后,这儿就不再是劳改农场,而是了如农场一样的罪人育新区。   育新区依据当年监狱的监舍和分布,在无边无际的黄河故道上,设有总部和分区。总部在镇上。围着总部的各个分区和土地,有的上千亩,有的近万亩,共有多少必须育新的罪人和土地,其实没人真正弄得清。有人说这儿共有一万八千七百多个育新者,有人说共有两万三千三百多。在这大约两万的育培罪人中,百分之九十是教授、学者、教师、作家和各行各业的读书人。还有那约略的百分之十,是国家的干部和高官。但就我们第九十九区说,共有一百二十七个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读书人。   九十九区的是座落距总部最远、最为边缘、最靠黄河岸沿的。因为最靠黄河岸,就不用担心有人会逃走。往左往右往前去,踏着野荒走上十里二十里,除了他区的罪人们,你难以碰到别人和野畜。终于又走了十里二十里,荒野杂树过去了,看见一片田土和庄稼,以为有人有村庄,你看到的却还是另外一个育新区和种田锄地的罪人群。他们和你是一样的罪人需要育新者。育新的规定是一个罪人举报另一个罪人有逃逸之嫌奖励他探亲休假一个月,抓住一个正在逃跑的奖励你探亲休假三个月。抓住三个逃跑者,你就可以获释回到你原来的城市和你的工作单位自由去。在这育新区,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检举另外一个人。等待着抓到一个逃者立功去。当然说,逃跑可以向北走,越过黄河跑到黄河以北的村庄里。然而那边的黄河从甘肃流经陕西到了河南中部后,雨季洪水涛天,泥沙混流,从来无人敢涉水走过去;到了冬季时,河面沿岸结冰,人可以涉冰步行,可在河间数十丈宽的河心里,却仍然是因为流急无冰,水寒彻骨,没有人有办法过了那河心。黄河是育新区的一道天然屏障物,如同一道涉之必死的国境线。我们第九十九区就在这人夹河围中。有人逃跑过,可他被别的罪人又抓住送将回来了,结果是他在这儿罪加一等时,人家成了新人回家探亲了。有人以为秋末初冬黄河水小了,想涉水过去时,结果没有走多远,就淹死在了黄河里,死尸在下游二十几里漂在沙滩上。也有人果就逃跑成功了,可他回到家,他的妻子、女儿因担惊或觉悟,又把他送回到了育新区。末了他从育新区里被押到了一座监狱里,他的妻子回去由普通教师升为校长了,由科长立功升至处长了。   从此,就没人再想那逃逸的事。   何况间,这儿的生活确实要比监狱犯人的生活好得多。吃得饱,穿得暖,空气水水淋淋,新鲜得如六、七月间刚从树上摘下的桃或梨。更何况,许多人在这儿的日子就是冬晒太阳夏吹风,一年四季只有农忙时候干活儿,农闲就和度假一模样。比如我,在这儿不仅可以散步、呼吸、聊天、打牌和睡觉,同时我还可以写小说。倘若不是每个人都说亩产压根达不到六百斤,差不多每个人都还可以看自己想要看的书。想自己愿想的心事儿。   然而,大家都犯错罪了。大家犯的错罪是都说亩产达不到六百斤。这样着,事情就不再一样了,孕育了沙子变成石头、细风转为暴雨的变化了。   3.《罪人录》P9(有删节)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的平静里,充满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明争与暗斗,表面看大家劳动改造,顺应潮流,其实在这表面的平静下,资产阶级正在暗处向无产阶级诅咒和暗算。比如年轻漂亮的音乐家,我发现她下地时口袋里装着一本《茶花女》。这是一本歌颂妓女的资本主义法国最反动的小说。音乐不仅没有把这本反动小说自觉交上去,而且她竟敢把这本小说带到田地里,大家劳动休息时,她就躲开在偷偷看这本反动的书,专心致志,眼含热泪,而且把目光盯在那浓妆艳抹的妓女玛格丽特的插图上,几十秒钟都舍不得离开那插图——由此可见音乐的思想是多么肮脏和腐朽。妓女玛格丽特为了勾引男人身上总是插着一朵红茶花。从而她身上总是散发着红茶花的香,而音乐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和茶花一样的雪花膏的味。玛格丽特头发总是鬈曲散开如同瀑布般,可音乐的头发也每天散开在肩上,如瀑布一模一样,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建议,上边要特别注意音乐这种腐朽的资产阶级表现和行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绝不能让她这种有浓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女性腐蚀改变我们育新区。   4.《故道》P17—P22   上边要求我写一部《罪人录》,就是要我把他们看不到、听不到的九十九区的同仁的言行全部记下来,条件是我会很快成为新人回家去。我就把我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有的片段留在我的抽屉里,有的片段交上去。交上去的是我在育新中的功绩和忠诚,留下的是我在成为新人后,要写的一部小说的素材和记录。我不知道哪个对我更重要,就像不知道一个作家的生命和他的作品生命哪个更为重要一样。横竖我可以写作了。可以在所有的罪人面前,在他们没有点滴笔墨时,以写一部革命小说的名誉写那准备上交的《罪人录》,也可以在上边面前,以写《罪人录》的名誉,为我未来的那部小说记录素材和思考。我是九十九区孩子最为信任的人,孩子信任我就像信任他的眼耳和手指。   播种开始了。   没有人再说亩产达不到六百斤。没有人再张开读书人的臭嘴巴,说虚报、浮夸、违背科学那样的屁话儿。大家说:“科学就是一泡屎。是屎踩着都嫌脏,最好把它埋在田地里。”土地被分到了各排间,人均七亩地,每个排都有二百多亩黏土泥沙的混合地。小的地块有几亩,大的几十上百亩,地与地之间是那些因为低洼藏水而形成的水塘、水洼、泊湖和死荒呈白、干涸坚硬的盐碱滩。土地就夹在这湖洼荒野里,十里二十里的没有一个人。为了抢种在一周间,把所有的土地都播种,九十九区的四个排,以七人、八人为一组,由那会耩麦的扶着耧,其余都拉着绳子分在耧两侧。先前亩产二百斤,每亩的种子是半袋大约四十斤。现在要亩产六百斤。种子要稠密,每亩的种子是一袋一百五十斤。荒野的平原上,到了这季节,炎热过去了,冷凉还未从秋中走出来,带着泥土和咸盐涩碱味道的风,从黄河那边朝向这边吹,人的头脸是凉快的,身子因为耩麦拉绳却是热得汗流浃背,像洗过澡没有擦就把衣服穿在身上了。   我们一排在区南的几里处,从一个方圆三里的碱洼走过去,一片五十几亩的三角田地铺,在大地野荒上。地翻了,新土红黄灿烂,在那周围都是灰白的盐沙碱草间,大家播种拉绳,一步一步从田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头折回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走着动着,却和没走没动样,如一群鸟飞着却似凝在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我是扶耧摇晃的耩播者,是那农民说的把式儿。那活儿并不比写一部小说难,把一排四个的耧刺扎入土地二寸深,让耩耧的辕杆向上仰起三十度,借着人们拉耧的力气把耧柄摇均匀,使麦粒沿着耧眼流进四个入地的耧刺里。耧过去,麦种就播进土地了。我学了两个来回就学回播种了,四个来回就算把式了。看着面前拉绳的人,我就像看着磨道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了。   赶驴的说:“都累吗?”   他们说;“对呀,五十斤种子能产二百斤,一百五十斤不就可以亩产六百斤了嘛。”赶驴的说:“渴了就到田头喝些水。”   他们说;“书都收走了,咱们每晚都打扑克吧。”赶驴的说:“孩子是好人,他没有把书都烧掉。”他们说:“听说了——听说前几天那边育新区有个教授逃跑被人抓回来,把裤子脱下套在他头上,让他顶着自己的裤子透过裤管去天上数星星。”从太阳正顶播种到日将西去时,人都累得枯成软的布条或是过冬的草,就都歇息着,席地坐在田中央,把鞋子脱下来,倒着鞋里的土。就从那土中倒出钻进鞋里被踩成泥浆的虫。去看别人肩上拉绳磨出的血泡和水泡,用荆刺尖儿把那血泡、水泡挑开来,挤出血水来,让哎哎哟哟的叫声青青红红响在天地间。   那个主动争着去替孩子找书的年轻人,原是某个大学实验室的实验员,他的导师被定为育新对象后,导师说我年纪大了不能到那育新区,师生一场,你就替我吧。他就眼含热泪去找了校上边。上边说你真的决定要替导师吗?他点了一下头,说师生一场,父子一场,我没有别的办法报答我的导师啊。然后他就到了第九十九区里,到了我们一排里。休息时,实验到田边的一丛荆树后边撒尿去,那丛荆树离这边的田地远,他很走了一程才到那荆丛旁,可他人一到那儿就突然站住了。   突然躲进了另外一丛荆棵间。   突然又从那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在田地里跑着像跃在田地间的一只鹿。他回来拉住我,就又朝八百米外的那蓬野荆跑过去。我说:“怎么了?”他说:“有好戏看了呢。”且脸上的光亮红红彤彤如那将要落去的太阳的光。为了跑得快,他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拿在手里如拿了两只船模型,因为跌倒甩掉了一只去,他把另外一只也索性扔在田地里,把自己如甩出去的鞋样朝着前边冲。   播种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都跟着他跑去,追着他像追着一个贼。就在那跑动中,年轻的实验突然立下脚,似乎猛地想起一桩事,盯住我问了一句话:   “检举一次是奖励回家一月吗?”   我朝他点了一个头:“有人逃走吗?”   他笑了:“比逃走更严重。”然后扭头对着大家声明说:“哎——今天这事是我发现的,是我检举的,你们谁都不要和我争。”宣布着他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后,开始轻手轻脚朝前走。已经是夏末初秋了,荒野的刺槐和榆树,以及围着刺槐野榆生长的野荆棵,一蓬一蔟,在滩地如突兀间从地里腾冒出来的一团烟,原本黑乌色,可因了季节的退败和衰落,那乌绿旺密中,有荆叶开始落下来,荆蓬密丛就比先前浅白清淡了。浓烈的绿野气味中,也有了秋天衰落的枯黄味。一人两人高的荆蓬就如站在那儿堆着挤着的一群开会人。大家就跟着实验的脚步朝前走,他快大家快,他慢大家慢,待将到那蓬荆丛前,实验缓缓停下来,抬起脚,示意人群都如他一样将鞋脱下来。大家就都脱了鞋,把鞋提在手里跟着他,光脚朝那荆丛靠过去。   便近了。   都又猫腰猫步地绕着那几间房大的荆丛朝着荆丛那边走过去。可是到那边,什么也没见到,只有荆间的野草被人压倒了一大片。还有被拨下的野草铺在那儿如床被人身压过的印痕和模样,其余就是那野草荆棵间留下的一股草腥怪味儿。实验就站在那铺草面前,脸上是空荡荡的失落和稠密旺茂的遗憾色。他拿脚朝那蓬草上踢一脚,骂着说:“他妈的!”所有的教授、讲师和别种别类的读书人,就都跟着他骂道:“他妈的!”也就都把目光朝着远处望过去,看见三排和二排的两张耩耧和两丛育新群,正在落日中播着小麦粒,像两群来回走动的驴或牛。   5.《故道》P22—P32(有删节)   实验直到天黑都心神不宁,为没有在那荆丛里抓到他该抓的通奸犯,懊恼厚在脸上如一块城砖砌在半空里。后半晌他总是灰着脸,低着头,拉着耩麦的绳子一拱一拱向前用力气,把麦耧拽得一抖一抖,要从田里跳起来。   第二天,还在那田里播种时,他不时地要跑到那丛荆里去撒尿。到了那荆丛前,又总是蹑手蹑脚,小心小胆地朝着荆的深处去,期望可以逮到他昨天看到的那一幕。   然而他却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有个中年教授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他不语。   中年教授就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就是有人在那通奸嘛!”实验瞪大眼睛道:“这可是我最先发现的。”   “你发现在哪儿?捉奸捉双,检举证据你有吗?”中年教授冷笑笑:“你在那丛荆里发现有人通奸了,旁人也可以在别的荆丛发现通奸啊。”说着话,教授朝东边的荆丛走过去,磊落光明,大大方方,走几步还又回头唤:“我要发现举报了,今年春节我就可以回家过年啦!”人就忽然散开来,朝着四面八方的荆丛走过来。忽然都把播种的耧和种子麦袋留给我,谁也不再拉耧播种了,都朝着某个方向的荆丛、洼地、沟道里走,样子是解散去拉屎和尿尿,其实都是去捉奸,希望自己去的那儿正有一对育新的男女脱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或躲着人们在那野处搂抱着。这时候,他就如期而至了,轰地站在那对男女前,嘴上惊异地唤着大叫着:“天呀——我们到这是来改造的,你们竟还敢这样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啊!”然后就命令那一对男女穿好衣服,跟着他走。他就把这对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的男女带去交给孩子了。   他就在孩子面前立功了。   春节前几日,他就可以获奖回家过年了,与自己的妻儿团聚了。   人就这样散开来,到这丛荆里走一走,到那处洼地转一转,再到其他三个排播种的田地周围去寻找。一去大半天,到了日将正顶时,所有的人又陆续从四面八方走回来,彼此碰面后,谁也不问谁到底看见什么了,发现什么了,都是脸上挂着失落讪讪的笑。   一个教授无话找话说:“屙完了?”   另一个教授笑一笑:“我有些拉肚子。”   另外一个就对大伙说:“今天喝多了水,总是想要尿。”就又开始不言不语拉着绳子播麦种,再也没有耍滑偷赖的,没有东张西望不使力气的。   这样到了第六天,终于谁也没有找到那对通奸犯,然分给我们的那二百多亩必须播种小麦的田地竟是比别的排快着一步将要播完了。快完了,人也都累得如瘫在地上的泥,回到区里就都倒在床上去。我也是这样,因为播种要把那麦耧摇得颠荡不止,匀晃匀进,两条胳膊在我身上麻木成两根不再属于我柴棒儿。我拿手去我的胳膊肉上掐,如掐两段猪腿狗臂一样没知觉。就是这时候,夜里我睡到深处如死了一般时,实验把我摇醒后,爬在我耳朵上急急切切说:“快起来,我发现四排有五个女的没有回去睡。”我一怔,从床上坐起来,借着从窗口透进的月光趿上鞋,就把实验拉到了屋外边,站在门前的一棵树影里,听他说他每次晚饭间,在所有的育新都从田里回到食堂时,他就观察有哪个男的和女的吃饭在一块,彼此亲热到超出常人的样。他说他最少抓住了十对男女每次吃饭不是坐在一块儿,就是蹲在一块儿,还见到男的给女的夹菜吃,女的把吃不完或舍不得吃的馒头放到男的碗里去。说为了证实这十对罪男罪女的关系非比寻常的亲,他今晚匆匆丢下饭晚后,躲在女宿前边的一个墙角里,观察有哪个女的没有回宿舍,或回了宿舍又从宿舍出来了。   “共五个,”实验轻声对我说:“现在已经半夜了,一共二十七个女罪人,却只有二十二个在屋里。”夜已经深到如同枯井般。月光在头顶凉白凉白,彷佛结在天空的冰。从房里传来累极的鼻鼾声,泥泞泥黄,如雨天滞在土道上的浆。我就在那夜中盯着实验的脸,像盯着一张因没有画完而轮廓模糊的画。   “你怎么不到外边去抓呢?”   “大半夜,我一个人抓到他们,他们要硬说没有通奸是我陷害呢?你也去,你可做证人。”我想想:“那我们举报以后算谁的?”   “我都想过了”。他说道:“抓住一对算我两个的功。捉住两对各一半。捉住三对我们的功劳四六开。你四成,我六成,毕竟这事谁都没有我下得功夫大。”他是公平的。我没有再犹豫,略一思忖就和他一道朝区院外边走去了。路过大门口,看见孩子睡的屋里灯光还亮着,屋里有木锯拉动那样的吱啦声,似乎是孩子在屋里做什么。我们当然不会惊动他。我们踮着脚尖从他门口、窗下出去了。   在区院的东边围墙下,我俩看到了窝在那儿的一对人,蹑脚过去把一柱灯光突然射出去,看到的却是我们排的另外一对男育新,也猫在那儿去捉别人的奸。我们朝围墙后边走,又看到了墙下有人影在晃动,把灯光射过去,竟又看到了三排有个男罪伏在草地上,问说干哨儿?答说听说区里有奸情,希望自己捉到可以立个功。我们三个人一道朝着前边一片树林走过去,人还未到树林边,有四柱灯光同时射过来,在那光里同时都说了一句话;“怎么又是一堆男罪啊。”   那一夜,到月落星稀时,人都有些冷,觉得天将亮了应该回去了。大家就都两手空空朝着区里回,才发现出来捉奸的男罪共有六十几个人,占九十九区一半还要多,最大的六十二岁,最小的二十几,排在一起,队伍长长,如一条游在夜野的龙。   第三章 红花飞   1.《天的孩子》P59—P69   城里的事,孩子他,不可忘的那一幕。   要表彰,孩子他,去了一趟县上边。县城果是城,有楼房,马路和路灯。   初入冬,报产量,亩产超过六百斤者受表彰。都去县上受表彰。孩子他,上报亩产六百斤,意是天高地大一个数,可是间,有人上报一千六百斤。县上大奖励,报出一千斤,奖励一张大铁锨。一千五百斤,奖是锨和锄。超过两千斤,还有手电筒,和那雨胶鞋。超越三千斤,每多一百多你一尺花洋布。人就疯了报。报五千。又一万。有人勇猛亩产五万斤。都高呼。都挥拳。爱国爱到亩产十万斤。   县长笑——坐在会堂台子上,脸上发红光,双手朝下压:“不能超过一万斤!不能超过一万斤!”开会的,朝那台上冲。冲那统计的:“我报十万斤,要把县上的奖品都领走!”就质问:“你真能亩产十万斤?”那人梗脖子:“不让我爱国呀?不能十万,明年你把我们全家、全村的人头都割下。”孩子他,想得的奖品是铡刀。要面刀,需上报亩产三千斤。两柄六千斤。可孩子,还没算好五柄应为多少斤,上报数就攀了十万斤。   孩子惊恐瞪着眼,不明眼前世界的事。   孩子坐在第三排,朝那台上挤着上报时,又被挤下来。孩子欲要哭,不明天下的事。孩子欲哭间,县长跳到台子上,跳到桌子上,吼让大家静下来。静不下,县长在天空点了两个炸雷炮,“砰砰!”两声如枪响,会堂静下来。县长立在台上桌子上,脸上放着光,颂扬人的热情和觉悟,又说无论谁,不能超过一万斤。超过一万为谎报,谎报不真实。县长说,有人报一万,有人报八千,有人只能报几百。谁报多?谁报少?县长让人都回到台下坐,说过下一会儿,天上必定飘红花——那红花,让你报多少,你就报多少。人都静下来。回去坐下来。忽然间,会堂的上空果然飘红花,轰轰烈烈,舞舞翩翩,如落一场红的雨。皆为纸剪、纸扎的,大红、殷红、粉红、紫红的花。花上有飘带。飘带上,写有亩产数。   人在天空撒红花。红花如落雨。   人都站在凳上抢那花。   各人一朵花。   花上写有“五〇〇〇”的,算你上报五千斤,笑着去领了奖品锨锄、镐头和面刀,还有许多布。写有“一〇〇〇〇”的,算你行大运,你的那奖品,得用担子挑,奖的洋布够你全家穿五年。人都佩戴红花去台上领奖品。可孩子,头上落的、伸手抢的,只有拳头大的花。花上那数字,可怜可怜是“五〇〇”,不见荣誉也没奖。   孩子欲要哭,站在那台下。站在人群外,如那脱开群的孤一只羊。   孩子欲要哭。   有人挑了奖。挑下一担奖品从那孩子面前过。孩子问人家:“亩产真能一万斤?”人家就大笑。笑着去他头上摸。用手捏他肩。用掌拍他后脑壳。   孩子去找那带他来的总部上边的。到这儿,到哪儿,找到会堂厕所里。有灯光,厕所是新的,地上铺了新洋灰。上边的,正在洋灰地上用脚去踢那硬的滑的发光地。上边说:“回去也把总部的厕所地上铺洋灰,不怕尿水连连滴。”孩子嗫嗫说:“我也要上报亩产一万斤。”上边眼睛瞪大了。   孩子说:“不能一万你用面刀铡了我的头。”上边瞪大眼,在厕所,嘴也张开来。   “是真的”。孩子闭闭嘴,重又张开来,“最好报那比一万大的数。”上边的,系裤子,系腰带,不再看那脚下新铺的、第一次见的洋灰地。他接过孩子手里红花看,思忖一肘时间后,取了笔,在那“五〇〇”前边加了“一”,后边加了“〇”——等于一万五千斤。上边的,脸上堆下笑,拿手去孩子头上摸,如抓一个球:“抓紧找县长。县长办,就在会堂后的二楼里。”孩子找县长。   找到县长了。   县长办,在一幢老式的楼间里。孩子从未见过这楼房,和育新区的房子不一样。木地板,涂红漆,红的光。地板走人落脚处,漆去了,露出一圈一弯波木纹。走廊间,楼梯间,木香味,如是夏麦味。孩子上那楼时拿手扶楼梯,从此知了檀香木,原是好的木。孩子站在县长办的屋门前,见那县长他是好的、善的、可以亲近的。   县长正看统计表,有如医生在看体温计。是他辖的管的村村社社的、刚才天女散花的亩产数。县长看那统计时,坐在过窗暖亮日光里,脸上灿然明亮,犹如神的光。   孩子走进屋,把红花递给县长看,很嗫嚅了一句话:“我的花上写的一万五。”县长接花看,思忖时间一肘、两肘长。笑着去,拍那孩子的头,拍那孩子肩。   大手抓那孩子的头,如抓一个球。   2.《天的孩子》P91—P97   回区里,孩子模仿剪了很多小红花。小花五瓣如冬梅,将它们,放在一个纸盒里。   盒子锁在抽屉内。抽屉钳在孩子桌下边。   冬天间,九十九区闲,有人拿书问孩子:“这书能看吗?”孩子把那书,跟文件书单对。单上有它的,孩子说:“看去吧。”单上没它的,那书收缴了。   人都在那院里避风处,散散看闲书。读一个月前的、刚将到的报。一大片,散散看闲书。   孩子看人闲,决定开个会。   “都出来——都出来。”孩子大声唤。就都出来了。   就在院里开会了。   人清闲。都开会。   孩子立在他门前,立在一张凳子上。   孩子说:“从今天,我们实行红花五星制。听话的,发你一朵小红花。需要奖,也奖小红花。得了花,回去贴床头,一月一评比,得够五朵小花奖你一个中的花。得够五朵中花奖你一颗大的五角星。得够五个大的星,就可离开区里回家去,和你家,儿子媳妇在一起。回到你的单位去。回到你的讲台去。回到你的实验房里、书房里,再也不用在这儿,同别的罪人一道改造育新了。”孩子说“五颗大的星,说明你已育成新人了。从着罪人到了新人啦——你就自由啦。”“今天太阳好。”孩子大声说,“太阳好,我们开个会,实行红花五星制——都把己挣的小花贴到床头上。同屋的,监督同屋的。看谁敢,自己偷剪一朵贴上去。谁偷剪一朵小红花,就把谁的全部揭下来。谁举报,别人偷剪一朵花,必就奖他一个、两个中号花。”台下的,教授们,读书人,看着面前的——站在凳上的孩娃儿,他脸上,诚实又庄重。阳光照上去,那脸发红光。彷佛着,那光向外发散还有劈啪声。“我在县上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孩子说:“我们第九十九区里,不仅是,所有区里亩产最高最高的,还是全县亩产最高最高的。全县第一名。原来有人上报一万斤,他是第一名。可他走了后,我们第一了。”“都见了,我们区,有县长发的五朵红色油纸做的大红花。”孩子骄傲的、挺立的、把胳膊伸向半空间。孩子骄傲的,挺立的,右手捏成拳,“这小花——都是用那油纸剪制的,你们要偷剪,也没油光纸。”“剩下的事,”孩子他,最后扫下一眼开会的:“就是不能冬闲都闲着,要锄地,要追肥,要浇水。水流不到的,要挑水浇一遍。麦熟时,麦穗大得比指头粗,亩产一定要达一万五千斤。”孩子唤着问:   “大家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孩子的问,冲冲撞撞的,声动山河的。   下边的,都惊着目光看孩子。   “有没有决心呀?!”孩子再次大唤问。   冷的惊,静铺满一院子。   孩子振臂呼着问;“到底有没有决心哪?!”   所有的,目光不再看孩子。他们看自己。像没有,听懂孩子的话,企等着,别人解释孩子说的话。太阳暖,金黄光,镀就每一张的脸。每张脸,都是愕黄色,闪下惊的光。麻雀在区的院的墙上飞。惊静着。天极的静。会场上的静,如湖如泊,能可淹死人。孩子承受不了静,从凳上,跳下来,回屋取了钥匙开抽屉,拿了那纸盒,先抓一把小花给那人们看。看了后,用手尖,举着一枚小的花。   “你们说——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没人答,孩子又加了一朵花。没人答,孩子又加两朵花。孩子最后把花加到八朵时,孩子不加了,脸上成霜色,冷着凌厉道:   “谁先回答——这八朵小花就给谁!”   有一人,突然站出来:“能——一定能一万五千斤!”那是年轻的,捉奸捕空的,却总是坚韧去捉的——那个实验员。他一下挣了八朵花。   孩子又举起五朵小红花;“有没决心啊?!”   “有!”又有一个年轻的,他唤着,挥着拳,上前庄重领了五朵小红花。   孩子还又问。一片人,都挥拳唤着说,一定能,种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的田。都上去,领了各该得的三朵两枚小红花。孩子再又问,又都一片一阵回答了。如欢呼,惊着区院、田野,和远在几十里外的那条河。大的河。母亲河。得了小花的,他就回屋去。是冬天,有着风,外边终为冷。没得小花者,终是不说话。他们坐在院落地,僵持着,看孩子,也彼彼此此自己看。有宗教,有学者、有音乐。还有别的人。那作家,随着人众说了可以亩产一万五千斤,领了小花回屋了。没有太多人,仅只十几个,他们坐在那院里、那冷里,坐在那儿彼此看,却是僵持不说“能的”那句话。孩子他,也就看他们。僵持如那开了弓的弦。箭在那弦上。回屋的,又都走出来,看这一片僵局里的戏。看那些——到底松不松口挤说那句话。   看孩子——终会怎样收拾这一局。   风吹着,草在地上卷。地托人,托着草,托着区院和局面。孩子他,立在他们前,目光冷厉逼着问:   “——到底能不能?”   没声音,没有话。   “——不说话你们点个头!”   没人点那头,孩子就大喊:   “——我最后问一句——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学者、宗教、音乐们,是被僵住了。生硬不点头。不说话。局就僵在那。人都围着看。看戏演,看残局。临近午时候,太阳隐在云的后,大地上,描注灰的色。区院这,人都一脸灰。孩子不说话,冷着眼,闭着嘴,站在那儿僵着,忽地转过身,朝他屋里走回去。没人明白孩子回屋做什么。谁都目跟着,瞅着那——和别屋没有二景的门。孩子他又出来了,气凶凶。谁都没有料到孩子进屋扛出了一柄铡。新的奖品面。刀上没有一星锈。枣木铡座根部还开燕尾岔。没人灵悟孩子扛出铡刀干啥儿。学者、宗教、音乐们,脸上的,僵持成着惘然了。孩子那举动,如需要一根柴时刮来一股风,需要那水时,来了一只天空的鹰。   不相干的事。风马牛的事。   可孩子,就这样。   事就这样成下了。事就确定了。   孩子扛着铡刀走出来,“咚!”一声,把那铡刀放地上,闭着嘴,将刀拉起来,让那刀的刃白呈在天地间,自己豁然躺在面刀下,脖子搁在刀下铡座上,头垂至,铡座对面去,面向天,眼睛瞪到几将流洒掉下来。   他大唤:   “那好啊——你们不说可以亩产一万五千斤,就过来把我的头铡在地上吧!”对着天空叫:   “立国之前,有个女娃儿,东洋人问她事情她不说,脖子被那东洋一刀铡下了。立国后,她成了国家英雄了。”孩子唤着说:“我自小就渴着这样啊——朝思又暮想,学那女娃儿,有人把我的脖子铡下来——求你们——把我的头给铡下吧——求你们,把我的头给铡下吧!”孩子连连唤:   “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宗教——学者——求你们,过来把我头给铡下吧!”女音乐,脸色就惊白。   所有的,脸色都惊白。   3.《故道》P43—P51   女性四排住在第一排的房。她们人数少,共住四间屋,其余四间是育新区的食堂房。我们一排住在最后第四排的房,二排、三排占居第二、第三排的房。每排房子八间屋。每间屋里四张高低床,上下铺,睡着八个人。睡不完的那间房子为库房,放各样农具和杂物。   大家领到的红花并没有一律贴在床头上。因是每两个人共享一张简易柳木桌,睡上铺的把自己的红花贴在桌前墙壁上,睡下铺的贴在床头上,这样便于彼此监督谁有几朵花。屋子十几平米大,四张高底床和四张柳木桌,把那屋子挤得严密实落,彼此走路都绊脚。被子一律如军营一样迭成四方块。床单必须每天拉得展又展。每人一张的小凳子,不坐时一律放在床下靠路这一端。脸盆放在凳边上。牙缸摆在床头的涮架上。牙膏、牙刷都一律朝着东方斜,牙刷的毛端要向上,牙膏的盖子也向上。墙壁是哪年刷的石灰白,已经脱落变黄了,可那墙壁上,除了贴有上边上边一个人的像,余皆什么装饰都不准贴。   就现在,床头、桌前都有红花了。几朵几行的鲜红缀在那灰暗里,反而让那屋里有了生气和勃然,像常年阴灰的屋里突然有了一丝光。红纸花朵儿,指甲壳儿大,刚领回去似乎都还不好意思贴,可领了三个、五个的,七个、八个的,他就极其认真地把那纸花用饭沾在了床头或桌前,还很认真地朝后退一步,端详他一排几个的纸花贴得正不正,在不在一条直线上。这样儿,就都极认真地把那小花贴在了孩子要求的位置上。也许着并没有谁真的寄希望五朵小花换一个中号花,五个中花换一个大号五角星,积够了五个大的五角星,就可换来离开育新区的自由去。可是说到底,也没有一个凭空把自己的小花扔掉或奉赠让给别人的。   我已经有七朵小花了。有三朵是我说,亩地完全可以生产一万五千斤的表态赢得的,有一朵是我们排的小麦长得比别的三个排的小麦都旺孩子奖我的。还有另三朵,是我给孩子送了十几页《罪人录》的写作换来的。七朵小花艳在我床头,如一颗流星拖着尾巴从我的头顶滑过样,使我在育新区灰暗的日月里,抬头就可看见一束岁月亮堂的光。   实实在在说,孩子创创的红花、五星管理制,犹如一桩天才的发现与发明,让大家立马进入了自治自理的轨道上,如一群牛马不用扬鞭它就自己耕田自己拉车奔跑了。   浇地、锄麦,修地埂,等着来年亩产一万五千斤。没有别的闲杂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回去看那些可以看的书,去查数贴在床头、桌前的小红花。有人已经有了几十朵,齐整几行如床前烧着一片的火。五朵为一组,每一组都齐码如列,行行伍伍,似一排红的军队开过来,他每天都阅一次、几次兵。   4.《天的孩子》P98—P103   孩子他,委派人,把树伐下来,拖回去,锯锯或砍砍,做了啥,放进里间屋。剩下木柴烤冬火。孩子正烤火。门响了,砰砰、砰砰敲。天严冷,地都冻裂了。坚硬如死的土道上,大地上,裂缝如虫如蛇爬。   雪是它,想下它就下着了。   天极冷,想冷它就冷着了。   孩子他,在烤火。引火的,是他缴的书。门被推开来,宗教立门口上,看孩子,用以引火的,是本厚小说,叫《复活》。火盆边,柴下的,还有撕的纸,和半个书封皮。又一本,是法国人的《红与黑》。孩子他,烤着火,脸是亮的光。“你坐呀,”孩子看了站在火前的——那个宗教说:“别站着。”就把宗教盯着的、地上的封皮捡起扔在火上去。《红与黑》,字就腾成火焰了。司汤达,他就被烧了。宗教他,立在那,又盯那半本《复活》问:“你看这?”孩子抬了头:“我不看。”   “你爱什么书?”   “什么都不爱。”   “你有那么多的书……”宗教他,试着朝那火盆靠,想要坐下来。   孩子用了脚,把一凳朝那宗教面前推。“那么多的书,”孩子重复道,“一个冬天烤去一大半。二年就完了。”说着抬起头,似是想起什么事。孩子问:“你有什么事?”宗教他,知道该说事情了,无奈笑着道:“全排就我红花少。我也想,让红花多几朵。”孩子抬头瞟宗教。   “我有几本书,”宗教说:“献出来,不知能奖几朵花。”“看那书多厚。”孩子道:“二百页奖你一朵花。过千页,就是一朵中号花。”宗教沉默后:“我献的,比别人献的重要哩。”“都是烧,”孩子说:“只能看厚薄。一本薄的书,一炉火都引不着。”宗教愣在那。   “拿去吧,”孩子说:“自己拿的奖红花。别人揭发缴出来,那红花,就是别人的。倒过来,还要再罚你,缴回先前挣的花。”“我是想,”宗教站起来:“我的书里有插图,和谁的书的插图都不一样呢。”孩子他,睁大眼睛看宗教,像宗教,就是那插图:“再好的插图也是纸,不都是见火就着嘛。”宗教无话说。回去拿。很快又回来。原来那书是,早就放在屋门外,事先进来讨价的。   提来一个黄的包,取出几本书,一本是《旧约》,两本是《新约》,还有一本是,《圣经》里的诗歌集,集起来,书名为《圣诗》。《圣诗》是,一本十六开的书,纸质光又亮,每几页,就有一幅插图彩在书里边。孩子看那书,看插图,看那天父像,基督诞生图、圣母像,和基督受难图,还有施洗图,和天使桃园图。孩子像看连环画。看到圣母的,一张粉彩图绘时,孩子笑了笑。看到基督在十字架上鲜血淋漓时,孩子怔了怔。看到圣子降生彩图时,孩子阖了书。   “这一本”,孩子说:“每两张插图给你一朵花。”宗教眼睛亮一下。事就这样成下了。宗教从孩子那儿一下领到十五朵的花。十五朵,花贴在床头上,长长一排犹如一行熄不灭的灯。   5.《天的孩子》P105—P111   去了一趟地区了。   地区远。地区大。地区有楼房、马路和路灯,还有环形公共车。因为大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奖孩子,去地区开下一个会,发现了,地区礼堂比县里的会堂大着倍,奖的花,也比县里大。是绸花。绸花要比纸花好。   去了地区里,该着闹天闹地、大冶钢铁了。地区更为鼓召大炼钢。   起原先,九十九区不炼钢。上边的,要他们,集中气力种好麦,争取亩产果就一万五千斤。还要求,在那浩瀚里,种出亩产两万斤的实验田。让天下,齐齐码码惊着来参观。可现在,也要闯天闹地,大冶钢铁了。   孩子他,回来没有传播大冶钢铁那事情。孩子说,上边有要求,某月某日里,都到三十里外九十一区去。去看一场戏。到了某月某日里,就都去。“可以不去吗?”有人问。“可以的,”孩子说,“去的每人发他两朵小红花。不去的,扣他两朵花。”就都去。一早就吃饭。   发了午饭有干粮,就都群着向西走。大地托着脚,一直正西走。走有三十里,太阳近顶时,那个育新区,隐隐在阳里出现了。也是那房子,也是那院墙,也是那,显着白的干洼碱地和凸出地面的沙土小麦地。不同的,是在那区的前的一片干洼田地间,搭下一棚土台子,台子旁,有两个,土坯泥巴垒的冶钢炉,样如乡村石灰炉,又似农民村头瓦砖炉。   土台上,挂有一行字:“闯天闹地、赶英超美!”那样那样一行字,庄重庄重的,醒刺醒刺在红额上。红额它,挂在台前棚杆上。棚杆横在冬阳里。光是灿烂明亮的,将那九十一区照成金黄色。人都堵在黄色里,数几百。周围的,育新都来了。九十四、九十五、九十七、九十八、加之九十一区自己的。上千的。乌乌泱泱的。还有临近村庄农民们。老人和孩子,过了千,都在那台下。大喇叭,几只擎在树枝上。会就开始了。第一项,是炼炉点燃式,请上边,来的去点火。鞭炮炸鸣着。在那声响里,两个炉里堆了柴,浇了油,上边去点火。轰轰两声燃,火光冲向天。欢呼和掌声,惊天动地着。接下去,上边讲话着。第三项,大戏正戏就开始。大戏是,总部排的情景剧。情景剧里有故事。故事那要容,是讲罪人在国家建设里,有教授,他对国家深怀仇恨的恶。某一天,区里上报亩产可以八百斤,他说亩产最多可报一百八十斤。区里上报亩产五千斤,他说亩产二百斤,也须是那水浇地。区里上报亩产八千斤,他说他,一辈子研究农业和种子,就是美国、英国、法国和德国,最好那农场,也无法达到亩产八百斤。结果区里就斗他。改造他思想。让他承认亩产可以八千斤。在这改造中,大冶钢铁开始了,他对着,炼炉莫名莫名哭。人都以为他累了,人道让他回屋歇,可他回后借机逃走了,被那觉醒的、积极的、差不多成了新人的——同仁抓回来,才知他,不仅是根深柢固反动者,还有兄弟在那美利坚里做教授。他身上,就揣着兄弟给他写的信。情景剧,是依此真例编排的。剧的结尾是,这教授,表面悔改了,认罪了,却还贼着和他美国的兄弟写信陷害共和国。可其他,育新好的人,洞明他的顽固和狡诈,誓不饶恕他,一定要把他押赴到舞台刑场上。   这故事。   这剧情。   戏的最后里,在进步同仁的欢呼中,演员们,把他押到舞台刑场上,让他跪在舞合最前边。众演员用枪顶着他之后脑勺,朝着台下唤:   “大家说——怎样处理他?”   台下都狂呼;“枪毙他——枪毙他!”   台上更大更大问;“真的枪毙吗?!”   台下一片笑。一片狂在半空挥的拳:“真的枪毙他——真的枪毙他!”“砰!”一声,那教授,脑勺后的枪里出了一团白的烟,他便一团面样栽倒了。以为是戏演,却见那,台上流出一团真的血。逃走那教授,咚地,声落下来,人在台下身子抽搐抽搐着,伸着腿和胳膊不动了。   不动了。戏就结束了。   台下的静,和台下原就没人样。   看戏回去三十里的土道上,九十九区没一人说上一句话。远处房舍里,有了晚的炊烟升。可听见,烟在落日中的响。还有脚步声。踢踏踏,劈啪啪,落在大地上,犹如人,用手拍那寒冬那大地。大地空旷着。空旷而辽远,把所有所有声音都吸进大地腹里去。   孩子说:“演得真好哦,枪毙人,就和真的样。”落日就在身后了。就都回去了。就都开始炼钢了。炼者奖红花,不炼罚你花。   第四章 隐与现   1.《罪人录》P53   从九十一区回来后,革命形势急转直下,一片大好中,还有隐隐的不安和骚动——所有的人目睹了九十一区在舞台上真的抢毙了一个教授后,他们几乎都不再说话了。吃晚饭没有一人和从前一样端着碗说话和议论别的事。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为什么变的沉默寡言呢?正是九十一区的革命演出震撼了他们还需要进一步改造的内心和灵魂,正说明他们都是需要育新造就的人。尤其是学者,他同意炼钢孩子奖他一朵花,他从孩子手里接过那朵小花后,脸上的表情不是高兴而是不易觉察的讥讽嘲弄的笑。他的怪笑无法逃脱我明亮的眼。我终于看见他用两个手指捏着那朵花,如手里拿了一片他不屑一顾的废纸样。而且在离开孩子走了没多远,他把手里的小花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又用脚踩上去。他以为他的隐蔽会神鬼不知的。可我还是最终发现他这一举动了。他这一举动正说明他内心的不安和不满。从扔掉那朵小花始,直到晚饭他都低头不语,一副思索状。而低头不语、沉默寡言,能说明他思想清白对革命形势没有抵抗情绪吗?请看下边他和一个老罪人语言学家的对话吧:   “真不敢让人相信啊。”语言学家对今天的演出感叹道。   学者哼一下:“疯了!这个国家要疯了。”   “应该有人给上边写封信,制止这行为。”   学者想一会:“我来写,你可以签名吗?”   老罪人是国家语言研究所的老所长,全国人用的词典、字典是他主持编纂的,可他这一会没有语言了。他望着学者征询他的目光低头不语了。   这一晚上饭,学者和语言学家再没说上一句话。   他们这简短的议论和对话,是在晚饭开始不久后,地点在饭堂前的左边十五米,当时他们端碗坐在饭场外的石头上,不远处还有实验和另外几个人。需要向组织和上边提醒说明的是,如果有人给上边写了什么诬陷祖国热情的告状信,也许那人就是学者和语言学家了。   2.《罪人录》P64(有删节)   实验的小花原来只有十一朵,可在一夜之间后,他既没有好的表现,又无积极言行,却由十一成了十三朵。那多出的两朵从哪来的呢?是否是偷的或捡了别人的?望上边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偷的或者捡来的,就该以戒处罚,收回他全部的小红花,并让他连续数天做检讨,敲响警钟,让所有的人在小花面前诚实和积极,用自己愿做新人的行动去争取,而不是不劳而获,欺骗上边和广众。   3.《罪人录》P66(有删节)   女医生在入冬前给小麦灌水那一天,大家都坐在田头休息时,她独自一人坐在田头上,从口袋取出了随身带的医疗小剪刀,剪了指甲后,又随手捡起一张旧纸剪了一个五角星,巴掌大,并拿着那五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那五星扔掉了。   需要警惕的是,她会剪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剪五星又易如反掌,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拿出五个五星自由去,那么她的五星来源就最该怀疑了。又:一个医疗小剪刀,这剪刀从哪来的呢?她本人是医生,这剪刀不是利用职务之便贪污还会有第二个来源吗?   4.《罪人录》P70—P71   我必须诚实的坦白自己,我在前边交掉的《罪人录》中有两次写到音乐有浓重的资产阶级情调,完全是资产阶级音乐家和读书人,也许我有些言过其实了。我说她有小资产阶级情感的理由,是因为她对《茶花女》爱不释手,并把她手里所有的书,——在一次大家不在时,我借机去看了她藏在枕头里的书,多是外国音乐家的传记,如《贝多芬的一生》、《肖邦传》等,她都用透明的专用书纸给包起来,我以此证明她有资产阶级思想,崇洋媚外,敬重西人,思想立场严重错误。可现在,我必须坦诚地向上边检讨我自己,我对音乐的论断下早了,言论偏颇了。今天大家都去挖砌炼钢炉时,我从工地回来取锤子,看女宿无人,我又一次去了音乐的宿舍里,从她藏在枕头和床下的书里发现她不光有那些文件上不让看的书,还有许多规定可以看的书,如《黄河的怒吼》、《人可胜天》等,她也都用那专用透明的包书纸,把它们包起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原来包在《茶花女》上的书皮她又包在了一本《唯物论》上面,由小见大,由轻看重,点滴之水映大海——这说明无产阶级正在战胜资产阶级,她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正在修正与转变,而我对她的判断下得有些过早失去公允了。   我向上边诚实的写出这一点,是不希望上边过早的把她放入育新的重点名单中,因为她毕竟正在自新和改变。而唯一令我担忧的,是她总爱和学者待在一块儿,被学者的学识所迷惑,这会让她成为新人的脚步慢下来。是否会这样,我们可以在大炼钢中去观察。   第五章 自由去   1.《故道》P69—P81(有删节)   钢铁就这样震惊世界、轰轰烈烈地炼将起来了。九十九区的热情也如油火堆在一块儿。起初说炼钢,人人都是一脸不冷不热的笑,彷佛铺天盖地的怀疑和幸灾乐祸漫在育新区。到了确真时,孩子要把每个排是三个还是两个炼炉下分时,人们不笑了,相信大炼钢铁是郑重其事、千真万确地开始了。开始前,不仅要先到相临的区里去参观,看那在戏里当真枪毙的一个人。还到六十里外的村庄去参观,观看农民在村头挖的炼钢炉,看农民们如何把各自家里的锅、勺、盆、桶、老镐凿和旧铁锨,以及所有没用的铁丝、铅块都送到炼炉里,架在炼炉的上半空,然后在炼炉的下边用火烧。木柴、黑煤日夜地朝着炉下送。火光熊熊呼呼地叫着从炼炉的顶部窜上来。烧啊烧,烈火冲天地燃上一天两天后,那些碎铁熔软了,镐头成了火烫的一团泥,锨面成了红亮亮水湿了的纸,连那原本坚硬的斧头和锤子,也成了烤熟了的软红薯。火烧三天后,炉里所有的物形都没了,全都化成铁浆水,到了第三天的黄昏里,火熄了,把炉顶的泥坯掀开来,让它自然凉,或者浇上冬冷水,让那炉里蒸腾出浓密如柱的白热气,三天五天后,冷却到了恰到好处时,打开炉,石磨似的铁块呈着青色就盘在了天底下。   一辆牛车就拉着大的一块、小的两块的钢铁朝几十里外的镇上去送了。   镇上又往县上送去了。   原来炼钢并无多少神秘的事。九十九区在围墙的东边以排为单位,修了六个炼钢炉,把区里所有能找到的铁器全都找出来,如日常用的锄和锨,斧子和镢头,十字镐和堆在仓库中的旧铁丝。有用的农具留下来,没用的全都运到炉炼里,然后如法炮制点上了火,三朝五日后,就又有几炉钢铁炼将出来了。   半月后,总部有马车来到九十九区收钢铁,奖励给九十九区五十斤的肥猪肉,三十斤的牛羊肉。新的生活就这样掀开篇章进入了新一页,炼钢铁,吃肉菜,寒冬过得热热闹闹,暖暖洋洋,每天都如过年样。男罪日日都是分成三拨儿,一拨在炉前烧炉火,一拨上天入地找铁器。另一拨,到旷野的哪儿砍树炼钢做柴禾。女罪们分半轮流着,一半人留在食堂去烧饭,另一半,跟着男人伐树或者四处去找铁。到了一天间都没事情了,并不回宿舍,所有人都围着炼炉烤火谈大天,打扑克,或下石子儿棋。有人不知从哪弄来,兜红皮金心的长条红薯块,把那红薯埋在炼炉落下的灰烬里,半个钟点后,红薯的香味黄灿灿在炉的周围飘。   就在这时侯,实验突然把我拉到了一座炼炉的后边去,极是神秘地对我说:“作家,你看吧,音乐准把她手里的红薯送给学者吃。”我有些不相信。   他又说:“你看嘛。”   从两个炉的缝间望过去,落日如一片红水浆在地面上。碱地原来的白,被人来人往踩去了,那夏天汪水、秋冬枯干的洼地养下的黑土被人踩出来,在落日中是深灰色的褐,加之六座炉火映着焰黄的光,那儿的土地和人脸,成了鹅黄紫褐的混合色,只还有音乐的脸和别的男人、女人不一样。她穿一件总不见脏的齐腰红大衣,脖子围了灰色毛线织围巾。初到九十九区时,她头发黑亮,是那种城里时新的齐耳剪,现在不知何时成了独辫甩在后背上。她果真站在学者的身后边。学者在打牌,因为输了脸上还贴着纸条儿。她在她身后,脸上是红亮压遮不住的柔白和熟润,彷佛这黄河滩地上的风和日色很少从她脸上吹过和走过。她在人群中站一会,果然走去蹲在学者身后边,把手里的一块红薯悄悄塞进了学者的口袋里。接下来,不知学者说了一句什么话,把手里的牌塞给旁边一个人,退出人群到炼炉最头上,见左右无人,就在炉和一堆木柴之间吃起来。   “看见了吧。”实验说。   我点了一下头。   “我已经注意了他们几个月。当初种麦时,我在荆棵间发现的那对就是他们俩。”实验说着把我拉得更远些,让我和他一块跳到碱地的一个凹坑里。“今夜轮班该有学者来烧这二号炉,十二点钟你起床,如果我俩在这捉不到这对奸,你把我的头从肩上扭下来。”我盯着实验极度兴奋的脸。   “知道吧——我已经问过了,捉一对奸最少是奖二十朵花。这二十朵小花一下能换四朵中号花。”实验说着,把他的手从腰间拿到面前掰着指头算着时,他的手因为激动有些抖,“我把话给说前边,这次捉奸我不想和你四六分。我想和你三七分——比三七再少些,我得十五朵花,你有四分之一五朵花。”实验盯着我:“我什么都不让你做,只让你跟着做个证人就行了。”我怔怔呆在那。   实验说:“你说干还是不干吧,你不干我马上可以再找一个人。不就是让你跟着我半夜出来走一趟。”我不语,盯着音乐背后的秀发看。   “干不干?”实验豁地从地上站起来:“真的不干吗?”我也站起来,看看实验的脸,看看远处的空旷和那吃完红薯走回去的学者后,朝实验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干!”事就这样确定了。太阳西落时,从区院里吹来了开饭的哨子声,响亮欢跳,如吃饱肚子的雀子在洼地绷直着双腿飞。育新们开始朝着区院群群股股地走,那一炉一个轮值夜班的,全都留在炉边等着送饭的来。六个人中果真是学者留在二号炉。和大家告别时,他和交班的人招了手,交代说早些来送饭,那二号炉的一个应声朝他点了头,可我发现随人走去的音乐,也在人群里回身朝他点了头。   就都走去了。   炼炉这儿迅速安静得如洪水过后的一片湖。落日最后的一抹光色洒下来,细微明亮,彷佛一阵毛毛细雨下落着。从炼炉的顶口升起的白烟和火光,在半空劈劈剥剥,火焰如缠在炉顶的绸。走远的人群脚步声,在拐过区的围墙后,终于小下来,把最后因为热闹而更显清明的寥寂留在炼炉边。我跟着人群走,在走过一段墙角后,放慢脚步淡下来,又突然快步地走回到了炼炉这边儿,径直迎着学者走过去。   学者望着我。   “晚上你别让音乐来找你。”我急步停在学者前,把嗓子压得如同要挣出石缝生长的野荆枝,“有人发现你们了,被捉住你们这辈子就别想离开这育新区。”学者的脸,一下成了苍白色。   我说完就又回身快步地走,很快消失在了汪汪洋洋的一片落日里。   2.《罪人录》P129—P130(有删节)   亲爱的组织,这是我最大的发现和记录,学者和音乐关系暧昧,事实如天,约会的暗号无论多么神秘也终会被我明亮的目光所洞悉。最近一段时间来,她和学者的约会也已有往日一块吃饭时的细语嘀咕,改为只要在吃饭时学者把拿在右手的筷子往左手换一下,音乐也把右手的筷子用左手拿一下,他们就心灵神会,准时在白天的劳作中,抽空到那个老地方的洼地深坑野草间,待上或长或短一会儿。如果筷子不是两根而是一根拿在左手里,就是约会因故去消改在晚间里。晚间去哪儿,那要看饭后学者把筷子在碗上是摆成十字还是并排放在碗口上。十字是晚上前半夜二人到区院后的荆丛林,并排是下半夜他们依时出门到炼炉最东的碱洼地……3.《天的孩子》P111—P115   实验他,终没捉到奸。终没挣下那——发光的、诱人的、整整十五朵的花。几次夜半间,轻起床,慢脚步,可在那夜里,黑的夜,扑空都如那,细风空空吹入大地般。   又半月,风平亦浪静。不见有意外,如找不到落在滩地草间的一根针。   然又半月后,上边有人来。坐马车,脸呈青白色。到着九十九区看了那炼炉,又到区的宿舍走。收走几本书。再又去搜铁,金睛神算,知道谁把他的搪瓷铁碗藏哪去。谁把他牙缸、不锈钢的调羹藏哪去。上边的,金睛神算,到了也就找到了。上边的,找了许多铁。把孩子,叫到一边说下许多话。孩子脸,呈下汗的白。他就汗白着,手在胸前拧着绞。到最后,上边的,坐在拉了只有半个磨盘的、新炼的、铸铁的马车走去了。   又一周,上边的,乘坐马车再到九十九区里。把马车,停在区院大门口,径直去那炉前收钢铁。而炼炉,供的那铸铁,初和磨盘一样大,花岗岩一样实密与光滑。跟下的,铸铁小如筛。铸铁那相面,坑坑麻麻有细孔。到最后,炼炉火烧火烫再一周,从炉里,出来是一个、两个冬瓜铁,再没有,光的熔的巨型铁饼子。这新铁,不再呈青色,而是土红和土黄,满身蜂窝好极好极如豆腐。   冬阳还是暖。风从黄河那边淡淡吹。上边的,用脚蹬着麻团铁——从炉里,滚出的——六个炉,只有两块那麻铁。脚蹬那麻铁,却看那面前的,孩子那张脸。   孩子脸,呈下浅的白。   可那上边的,沉默后,和蔼又可亲。把孩娃,叫到一边去,说下许多话,拍拍他的头,捏捏他的肩,领着到那马车边。那车上,有半车从别区收缴来的书。   在那半车书籍前,孩子脸上挂了笑。   孩子忽然跑到炼炉前边点人头,又到女的宿舍看,不见女音乐,领着上边的,朝那靠近黄河边的伐树队伍走。并未走多远,到一丛,砍树人群前,问几句,又到下丛砍树人前问,再到这两丛人群正间一个干涸碱洼里。先是大步走,后是猫腰轻脚走。再后就伏下。又片刻,上边的,忽然朝那洼里冲。杂乱的、跑步的,哇哇吵嚷后,便把学者和音乐,从那洼里草间揪了出来了。   就捉了。   带走了。   孩子脸,凝有月的白。   到门口,上边拍拍孩子头,捏捏肩。上边的,手在孩子头上抓几把,笑着说:“车上的书,全都归你了。”孩子盯着车上的学者和音乐:“他们呢?”   “通奸犯——带走了。”   孩子一脸白,看那音乐和学者,人被带走了。   4.《故道》P100—P108,P133—P139   这一天实验是被轮到在炼炉那边值班的。每夜都捉奸,每夜都捕空,可他人却一点不觉累,精神到了极致里,虽然眼里布下的血丝如红的蛛网和鱼网,可也如春三、四月间大地上某一肥田沃土上开满的红花、黄花和蓝花。他的眼睛丰饶肥硕,如两个对称的公园样五颜六色,里边来来往往着各色的人群和脚步。在这人群里,他时刻都在留心观察着音乐和学者。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音乐和学者的行踪与规律,发现了他们约会的机巧和秘密。每天饭时候,育新们都在食堂里,实验发现音乐与学者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吃饭端到一块儿,彼此还把好吃的用筷子乘人不备时,夹到对方碗里去,而是愈有人的眼目他们愈要分开来。   无论饭时还是干活时,音乐多都要和我待在一块儿,和我说她自己学音乐、弹钢琴的少年和青年。说她做为全省最年轻的音乐教师和钢琴演奏员,是从她开始在舞台上用西洋钢琴演奏民乐的,每一次她端坐在舞台的钢琴前,演奏〈大花轿〉、〈好大一朵茉莉花〉,还有〈蓝蓝解放的天〉时,台下的眼睛都一双双明眸新奇地望着她。她从台上朝下看,那眼睛如一片都要朝她飞去的黑色羽毛的鸟,尤其那首〈共和国革命进行曲〉,当她的十个指头在琴键上跳跃飞舞,轻捷如夏天落在山野的雨滴,而钢琴在她的十指下模仿出逼真的枪声、炮声、军号声、战马声和厮杀、胜利、欢庆的场面时,台下的掌声总是电闪雷鸣、经久不息,让她自己以为是在喜悦欢乐的梦里般。   她成了共和国第一代自己培养的音乐家。音乐的浪漫让她连续七夜做了同一个梦。梦中有人对她说,你只要在下场演出中,把演奏的某个曲目换一下,你准能找到你最为心爱的人,并且那梦真切清晰地告诉了她,她终生心爱者的名和姓,身分是学者。下场演出是上边的省长六十岁生日的庆祝会。来庆祝省长生日的都是有过赫赫战功的军人和革命家。就在这高朋满座的家宴上,由她去弹奏钢琴祝大家的兴。她在那举杯共庆中,弹了三首曲;首是〈上前线〉;一首是〈怒吼吧,亲爱的河〉。另外一首曲,是尽人皆知的〈共和国革命进行曲〉。在弹奏这第三首曲子时,她又一次想起了她连续七夜做的同一个梦。于是间,她把〈共和国革命进行曲〉,换成了匈牙利人李斯特的〈爱之梦〉。弹奏时,所有的听众没有听过这样一首曲,都如耳边流着潺软的水。弹奏结束后,掌声雷鸣,所有的革命家和军人们,都把目光炯炯有神地堆聚在了她脸上。   可在第二日,有人通知她必须在三天内,离开省城到黄河岸边的育新区。她是为了寻找她心爱的学者才到的育新区。就像两棵树上的两种果,长在树上时,它们不能在一起,虫蛀果落后,它们滚到一起了。滚到一块就落进了实验的眼睛里。实验已经洞悉音乐和我在一块只是一种掩饰了。实验对他们约会的熟知,已经可以随时把他俩供到孩子那儿捉奸了,可以从孩子那儿一下领到二十朵的小红花。可实验准备这样时,很遗憾连续半月没有发现学者把一双筷子在饭后并在碗口上,没有看见过他们脱光衣服躺在一块欲火干烈的景况和场面。实验渴望看到他们赤裸裸偷情通奸的画面和场景,哪怕只一次,看见后他就可以去孩子那儿报告立功了,领取他的至少二十朵的红花了。实验一生都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他渴望那偷情的场景就像渴极的人需要一口水。可就这时候,学者和音乐,突如其来地被孩子带着上边从洼地抓走了,而那去报告给孩子的,却不是他实验。   实验听说学者和音乐被抓后,他从炼炉那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却只看到了拉着学者、音乐和上边的马车消失在旷野,如一个在地上滚动的圆点消失在望不到尽头的土道上。天空中有散不开的云,午后的阳光在那云后像燃不着的火,烟滚滚的乌黄里,能看到一星两星的光点被那乌黑裹夹着。人们已经从那门口散开了,他们的脸上都是惊异和释然。惊异学者和音乐竟可以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偷情和欢乐,释然这样大的事,终于发生在第九十九区里,大伙终于不用每天找铁、砍树和炼钢,日复一日地单调了。终于有了一件新鲜可以让大伙很长时间的议论和记住,就像记住一场演出有了开始还没有收尾样。实验跑回来,站在门口马车待过的车辙上,他左看看,右望望,脸上的失落和愕然,青青灰灰如头顶天空乌黑黑却又落不了雪或雨的云。   “是谁报告的?”他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别人:“是谁报告给孩子的?”最后的几个同仁望望他,都回屋或者去干活儿了。   “孩子和上边怎么知道的?”实验朝我走过来;“是谁报告上去的?”人都走了后,我和实验从门外走到了大门里,看见西边孩子的屋门关上了。门口还留着两张什么书的封面皮,卷在他的窗下像大片的树叶落在墙根下。实验一再问我是谁把学者和音乐通奸的消息报告给了孩子和上边,说是除了他,在九十九区没人知道学者和音乐通奸的“区里有一百多双眼睛呢。”我冷冷大声地对他说。   “早知这样我该早些报告了。”遗憾和懊悔,让实验的双拳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在他腰间如两只欲飞欲落的鹰,“最少二十朵的红花不知让谁他妈的领走了。明明是我的,可让别人领走了。”往宿舍走去时,实验一直这样自语着,彷佛他没有去报告,没有领走那最少二十朵的花,是他终生最大、最为失败的一桩事,远比他替他导师坐罪来改造严重的多。   实验开始找那因为告密夺了他二十朵小红花的人。他连续几天有事没事都到每个宿舍的床头、桌前转,看谁的床头桌前突然多出十朵、二十朵的小红花。孩子说过每个人的红花都必须贴在床头或桌前,由同舍的人监督他突然多出的红花是真的或假的。哪个人去告密音乐和学者立了功,夺走了本该是实验的最少二十朵的花,他当然会得意洋洋地把红花贴出来,召告大家是他把学者和音乐揭发了,不然这对奸犯不定还要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坠落到多久,犯下何样让人不耻的罪。只要把花贴出来,实验就一目了然是谁夺走了他的花。我的床头上,宗教的床头上,还有另外十几个渴望立功后离开的育新者,实验每天都如巡视样,找着借口要去那儿看。他甚至以借针线缝补为名,到女的宿舍去,看她们谁的床头、桌前有那么一排、两排几十朵的花。他早就不只一遍地算过了,五朵小花换一个中号花,五个中花换一个大号五角星,有了五颗大星就可以离开育新换个自由回家去。要有五颗大星就必须挣到二十五朵中花或者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有许多人都已经被这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数字吓住了,对挣到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没有最初那么期冀用力了。可是实验不,他相信只要用心用力,终会有一天挣到一百二十五朵花。实验他是九十九区挣得小花数的第三名,共有二十五朵小红花,前者第一是三十一朵花,第二是二十七朵花。眼下这几天,只要谁的小花突然超过三十朵,或者中花超过六,他就明白是谁去告密夺了他的花。他想找到那个人,并不怎样他,只是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学者和音乐通奸的。如果有可能,他也想问问他或她,见没见音乐和学者他们赤条条通奸偷情那样的场景和画面。   可实验终是没有找到那告密立功的人。   他没有发现谁的床头桌前突然多出二十朵的小红花。在没有找到那人几天后的日子里,实验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他像一个被偷后找不到贼样萎糜了,虽然该出工了还出工,该收工了就收工,人却变得少言寡语,无精打采,从早到晚任何时候都是低着头。立功的大门在实验面前转瞬即失地闭门落锁了,如同在实验前行的道上落了一道闸。   学者和音乐的通奸被抓,给区里换回的奖励仍是五十斤的猪肉和三十斤的牛羊肉。几天间,人们炼钢铁,吃肉菜,寒冬过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每天都如过年样。男人除了日日在屋里上天入地找铁器,剩下的就是围着火炉烤火谈那通奸的事。女的除了轮流到厨房烧饭和炒菜,剩下的时间也到炉旁谈那通奸的事。通奸的事如米饭和肉菜,让大家兴奋了几天后,到了炼钢炉里没有原料了,九十九区所有的铁器,除了必须用的铁锨、锄头、和犁耧耙,连厨房烧火捅柴的铁棍儿,各屋抽屉桌上的锁扣、锁锦儿,窗框上钉的一些铁钉儿,全都献出来缴到了炼炉里。为了炼钢铁,区院周围的树木全都砍光了。随你站在哪,只要晴天没雾霭,一眼能望出几十里。被砍伐后留在滩地的白色树椿一个挨一个,阳光下如无数太阳的崽儿生在地面上。木屑味、铁腥味,半雪半清地漫在区院和那一望无际的滩地间。为了激励大炼钢,上边的粮食供给,从原来每人每月的四十五斤减掉为每人每月二十五斤了。那减掉的二十斤,必须是至少每月交上二吨的铁,你才可以如数地领回供给粮。   原来每人每顿四两的白面、黄面各半的蒸膜被减为每人三两了,每人半碗的大锅炒菜,除了萝卜和白菜,不仅没了肉,连漂着的油花也星星点点了。   上边来的清查队,带着几个年轻的民兵到区舍一间一间屋子找,看到桌上有人喝水刷牙的茶缸是铁皮搪瓷的,就把那瓷缸收走了。   看到有人的饭碗是铁皮搪瓷碗,一并把碗收走了。   看到床下放衣服的木板箱上有锁有铁扣,就把那锁砸下来,将锁扣起下来,将这些碎铁扔到了身后抬着的箩筐里,拖到了炼钢炉的那里去。到各排的家具仓库里,算人数、算地数,留下平均二人一柄的锄或铁锨农具后,把多余的锄、锨和耩麦耧下耧齿的齿头取下来,也都抬走倒进了炼炉里。   到了农历十二月的初,烧完了最后一炉铁,所有的人都在熄灭的炼炉边上沉默着,不说话,不打牌,也不再走那悠闲的石子儿棋。因为粮食不够吃,没有新炼的钢铁去换那一半改为奖品的供给粮,午时每人只分二两黄馍半碗汤,到了夜里就不再烧饭了。人都围着炼炉不动弹,望着远处别的育新区和村庄炼炉蒸腾的浓烟与火光,人就软瘫着,直到太阳将落时,炼炉里的火炉也将灭了去,寒凉从黄河那边卷过来,几天间沉默不语的实验忽然站在大家面前唤:   “我能找到原料呢——我找到了钢铁原料我能领到什么奖?”萎糜的实验在猛然之间变得兴奋异常,如同在黑暗中帮助大家找到了光:“我找到原料就等于替大家把那扣了的粮食全都要了回来啦,你们每人能不能给我一朵花?”他说:“我替你们要回了粮食只要你们每人给我一朵花,你们答应吗?”说着望着一大片站着、蹲着在炼炉边上的同仁们,看大家谁都不说话,看他像看一个疯子样,实验就最后瞟了一眼站着蹲着沉默的人,他猛地转过身,朝着区院大门那边回去了。   快步去找孩子了。   5.《故道》P139—P145   九十九区发生了一桩翻天覆地的事。   实验和孩子在他们见面秘谈的第二天,人们都还睡在床铺上,他们突然结伴走去了。一周后他们走回来,也同样是早上人都睡醒还未起床时。上边的孩子不在后,就像一道律令宣布暂时无用了样,人都变得松散自在,无拘无束,晚上睡一夜,第二天到日升数竿还有人不起床。实验回来时,有人正躺在被窝取暖儿,有人钻在被窝在偷看什么书,或偷着写信记日记。太阳已经从窗口窸窸窣窣流进了屋子里。窗外的冬麻雀,也三番五次落在窗台啁啁啾啾地飞去再飞来,飞来再飞去。九十九区在这寒冬的慵懒寂静里,几排房子像几排落在旷野滩地的墓室样。就在这时候,宿舍的门前传来了锤子落地的脚步声,然后实验哐的一声推开门,惊天动地的站在了屋门口。所有的人,都在被窝扭过了头,惊一下,又都忽地光着身子或穿着睡衣起身坐起来。   实验就那样笔直挺挺的站立着,一米六多细瘦单薄的条棒身,戳在那儿如竖在门口的一段旗杆样。而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他竖在那儿举着一块木牌子,那木牌上糊了雪白的纸,在那白纸上,赫然惊醒地贴着五个巴掌大的五角星——是那种和所有人床头都一样的光亮油纸剪的大五星。   “对不起——我要走掉了,我已经成为新人啦!”实验大声地说着,因为炼钢烧火被熏烤成铁青色的脸上,闪着一层暗红的光。那举在半空的五个大号五星的木牌子,从窗口透过来的阳光刚好斜斜照在木牌上,使那上二下三贴着的五颗大号星,在日光里彤彤如火,刺眼芒亮。大家望着实验和他举的牌,如同炼钢时走向火道,打开火门突然扑过来的火光样。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五颗大星惊着了。所有的人,都一时不知九十九区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一片惊愕中,实验傲然地走到最靠里边他的床铺前,把木牌靠在床铺上,翻身爬到上床铺,三下两下就用绳子把自己的被褥捆起来,重又跳下床铺,从床下拉出一个没有了锁和铁扣的木板箱,把箱子里有用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的提包里,没用的如旧鞋、破袜和胡乱写过画过的笔记本,随手扔在下铺的床上和地上,转眼就把他要带走的东西收拾齐毕了。最后去桌上收拾他的几本书和钢笔时,实验的手猛的僵在了桌前边。他看见除了他那块木牌上贴的等于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五星外,桌子前的墙壁上,还贴着他千辛万苦、用尽心力挣的二十五朵小红花。   实验望着那些小花笑了笑。   屋里的人,已经全都起床站到了他后边。连其他三排房里的男女们,也都得了消息,到了我们宿舍里。屋里站不下,有许多就站在门外边,还有人在扒着窗子朝着屋里看,脖子拉得梗细如这季节的枝。实验从桌前转回身子来。他从墙上揭掉两朵小花举在手里边,学着孩子举花在手的样。“想要吗?”他笑着望着大伙儿,“这二十五朵小花对我已经多余了,谁能对我说句让我听着顺耳的话,我就把这两朵我用血汗挣的小花送给他。”人们都惊奇地望着他,如一周前望着他说他找到了炼钢的铁源样。那时人们望他如睥视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可现在,望他就像仰视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般,目光中的将信将疑和羡慕,浓密如织,堵得谁都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不要吗?”实验忽然把他手里的小花慢慢撕碎一朵后,让那红碎的纸片从他的手缝落下来,缓缓的,旋转着,如细小的蝴蝶从空中飞落般。“你们随便说,谁有一句让我听着如意的话,我就奖给谁一朵小红花。有两句顺耳的,我就给他两朵花。”实验说完这些后,他又从墙上揭掉几朵花,回身望着大伙儿,看人们目瞪口呆,将信将疑,他又把手里的红花举至半空间,再次想撕时,别的宿舍的一个同仁从人群后边挤上来,大声道:“你别撕——你是我们九十九区的英雄,我知道你已经替大伙找到炼钢的原料了,你是我们这些人的救星你知道不知道?”实验朝挤上来的那个教授笑了笑,果然把手里的一朵小花递给了他。   有了一,也就有了二。看到有人果然一句话就得了一朵花,又有教授挤上前来说:“实验,我们知道你清白无辜,是替你导师来这坐罪的,到育新区你吃苦耐劳,学习勤奋,不辞辛苦地种地和炼钢,你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实验又把一朵小花递过去。   接下来,大家就一片叫声唤声了。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庄严无比地挤着向前说:“实验,你走了我会想你啊——你走后我一定会以你为榜样,激励我的劳动、改造和学习!”说:“你不仅是我们第九十九区学习的楷模和榜样,你还是我们整个黄河育新区、全国育新区的楷模啊!”说:“我们真是有眼无珠,妄为读书一生的人。你的学问、你的智慧,你言必行、行必果的做法和修养,怕我们这些做为必须造就的读书人,一生都学习不完、模仿不尽啊!”就有人站在人群振臂高呼起来了:“向实验学习!”——“向实验致敬!”——“实验是我们育新者的榜样和楷模——实验是最为积极、革命的好人和青年——”欢呼声虽然不像万人大会那样震耳和狂热,可毕竟有人如呼口号那样站在了床上、凳上呼,也有人在凳下床下举着臂膀应。那呼声清醒洞明地是有些压着嗓子的呼,那应声也是明洞清醒地压着嗓子如没有彻底放开闸门挤出来的水。可实验还是感动了。他笑着脸上挂了泪,把从墙上全部揭下捏在手里的一把小花留下三朵后,猛地一扬手,便将那近二十朵的小红花,翩翩起舞地撒在了人群里。   在大伙都弯腰抢着捡拾那花时,实验提着他鼓囊囊的行李,到食堂用那最后的几朵小花换了干粮后,如同大会隆重的入场式,他举着那贴了五颗大星的木牌朝九十九区大门那边走。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在明亮透彻的天空下,沐浴着黄暖暖的冬阳,走至大门口,朝关着门的孩子的屋里瞟一眼,深深鞠个躬,朝大门外边走去了。   九十九区所有的人,都到门口去送他。可到门口我把提在手里的行李给他时,他却接着行李低声对我说:“作家,在九十九区,你最不是一个东西了。我知道了学者和音乐被抓是你告的密——愿你这辈子在这儿改造到死都没机会离开这育新区!”我轰的一下,愕住呆在门口儿。   实验提着行李、举着五星木牌,朝我冷冷笑一声,大踏步地沿着通往外面世界的土道,很快地愈走愈远,连他身后的同仁和他招手再见,他都没有回头望一眼。   实验就这样走掉了,从天而降、突如其来地自由回家了。   第六章 两面   1.《罪人录》P140—P141(有删节)   万事万物都有正负两方面。一分为二看问题,是我们认识世界、分析问题最好的途径和方法。实验的离开,给九十九区带来的有利因素有一点,即: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人们进一步相信,只有表现突出,贡献卓异,无论谁都可以挣到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都可以换到五颗五角星。五颗五星就证明你是新人了,可以自由回家了。而不利的因素有三点:一、它让人在育新造就中,感到育新是有机可乘的,有快捷方式可走的,只要一个人看准时机,他就可以获准自由,而其内心灵魂的黑暗,却不一定被真正的光明所改变。或多或少,实验就是这样一个人。二、实验离开时态度傲慢,飞扬跋扈,彷佛他是伟大的英雄样,虽然他为炼钢立了功,可直接就奖他五颗五角星,似乎快了些,多了些,不如从奖他一批小花开始,让他继续留在育新区,再有一段积极的表现和积累以后再离开,这样更能使别人也都意识到,育新必须是从一点一滴开始的;质变是从量变开始的。三、如果实验回到社会上,果然成了新人和好人,有觉悟并深爱祖国的人,那说明,九十九区的育新改造是伟大的,成功的。但如果他不戒骄戒躁,汲取教训,必然会重新回到育新区。如果他重新回到了育新区,九十九区的人们强烈要求他重新回到九十九区里。   因为一个人从哪跌倒,就应该让他从哪爬起来。   我相信,一个自傲自满的人,他一定会、也应该重新回到育新区。   第七章 开拔   1.《故道》P187—P197   实验一走,让所有的人看到了希望和光明。所有的人都变得积极主动,雷厉风行,每个人都确确实实是六十岁的人回到了二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如是十三、十四岁。大家起床扫地,主动到厨房劈柴烧饭,收拾炼炉塌掉的炉墙、炉道和柴堆。宗教和别的育新们,为了能比别人积极多干一些活,把仅有的铁器——斧子和锯子,用完后藏在自己的被窝和床下,让别人想做好事了找不到工具,不得不在院里、屋里团团转。   都知道实验是因为在炼钢原料耗尽时,发现了黄河那儿正有取之不尽的炼钢烧铁的原料而得到五颗大星自由的。他把孩子领到黄河边上去,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块已经破如瓦片的磁铁石,把那磁铁放到沙滩一线一片地黑沙上,那些黑沙就如失散多年、又找到了爹娘的孩子样,纷纷朝着磁铁跑过来。黑沙在河滩的沙地原是一粒一粒细碎着,可到了磁铁这儿就都竖成一线一线立起来,如孩子们一个蹬着一个的肩膀站立着。他们用那磁铁一捧一把地将黑色铁沙吸过来,又一把一把地剥掉放到一件衣服上。在原有的水流处,夏天时黄河水旺,岸边有无数无数小的细流和旁支,现在冬季了,黄河缩窄到了河心里,而这干涸的细流旁支的小岸小边上,那冲洗出的黑沙就像一线一股的黑绳索,小心地把一股股的绳沙拢到一块儿,直接就可以一捧一把地掬起来。   实验和孩子,很快就弄起了一堆黑铁沙。   他们就在黄河岸边挖出一个小的炼铁炉,把那炼炉用长的石头隔出两层来,又在那石头的中间部分有泥土糊平整,把黑沙堆在泥土上,就在炉的下边用柴烧,让火从石头、泥土的下边炼铁沙,也从泥土周围的空隙烧到炉的上部炽热地烤。四天四夜的烈火奔腾,熄火后果然开天劈地地炼出了一团锈在一块小柳篮似的铁,如硕大的黑色窝窝从炼炉里边滚到了炼炉外。不知道当时在荒无人烟的黄河边,实验和孩子是如何狂喜的。不知道他们当时说了啥,彼此约定了啥。到后来育新区的人们才知道,是实验和孩子抬着那块开天劈地的窝窝铁,走了一天一夜从黄河岸边回来的。回来孩子没有奖给实验小红花,而是直接奖给了他五颗五角星。在实验把五颗大星在孩子屋里贴在木牌上时,孩子也在门口拦到了邻区去镇上送铁的一辆牛车子。那牛车上炼的钢铁都是用红布包着的。没有包住的,每一块也都贴了一副红对联,上联是“闯天闹地多快好省”,下联是“摘月射日赶英超美”。孩子也用红布包了他和实验发现炼就的窝窝铁,搭着那牛车去往镇上的总部了。   孩子去总部报喜请功了。   孩子去总部停了一夜回到第九十九区时,是实验离开区里的第二天。孩子回来不光带回了一车纯为细粮的大米和白面,不光他的胸前有碗大的两朵绸红花,他还为实验带回了一朵比碗口更大的红绸花。孩子是计划学着他人召开一个表彰会,把红花戴到实验胸前宣布他为新人的,可孩子回来实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在九十九区的院落里,孩子和上边没有任何召唤,人们就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将门和窗子擦得纤尘不染,还在大门口贴了巨大的两副红对联。对联的话,也还意义更为宽广得雄壮有胆魄:“闯天闹地海为粮库笑西国,杀月射日钢铁如山傲天下。”孩子回来站到大门口,看着那对联,似乎懂得后,又看着那被水洗了一遍又擦抹干净的厚木门,还有门前打扫后又洒了压尘水的沙土地,水湿浅浅显显,地图花瓣样描在大门口——原来那地面是凸凹不平的,现在那地面平整如镜,散发着黄灿灿的沙土气息和压尘水的清新与冷凉。阳光透明黄亮,午时里如温暖在天空的一炉火。孩子回来了。人们都迎到大门口,自发地列成两队迎接他,像迎接一个最如上边上边的人,而且马车一停下,都还热烈鼓着掌。   孩子从马车上站起来,脸上的兴奋和那时太阳的光亮熔在一块儿。   “实验呢?”孩子望着大伙问。   “走了啊。”有人答,“昨天他就举着五颗五星离开啦。”孩子脸上掠过了一层意外和不快。   看看大门口和院里焕然一新的变化和景况,孩子脸上的意外又淡去没有了。“走了他就不能带这红花了。”替实验遗憾着,把那红绸大花在空中晃了晃,孩子脸上的笑,有如红花蝴蝶在那脸上虚晃晃的闪。他笑着,回头看了赶车的把式和拉了大米白面的枣红马,回屋又端出了那个小木盒,回来再一次站到马车的尾部上唤:   “是谁扫了这大门口?”   有个中年教授朝前站了站,孩子把两朵小花给了他。   “是谁扫了区院的院子和我屋门口?”   又有一个教授站出来,孩子把三朵小花给了他。   “是谁写了、贴了这门口的大喜联?”   那六十八岁的语言学家站出来,脸上的笑和少童一样天真与烂漫,到孩子面前时,他还把头半低半勾地弯一弯,又扭头看他身边的同仁们,没想到大家都是望着他在笑,有一片善意的鼓励和掌声。孩子这次没有给这语言学家两朵、三朵小红花,而是直接给了他状如婴掌、等于十朵小花的两个中号花。当语言学家接着那两朵中花时,他的双手有些抖,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用牙齿咬咬下嘴唇,身后的掌声便再次轰然雷鸣了,天长地久的不息和响动。   从此后,九十九区彻底沸腾了。   因为孩子和实验发现的黑沙炼铁术,解决的不仅是九十九区的事,还是整个黄河育新区,乃至全省、全国大炼铁的事,这就需要做出天好地好的样板推广到全县、全省和全国,让全世界那些冷眼的目光看到东方的智慧是如何土法上马,解决世界难题的。为了把这样板弄得光鲜明亮,有着夺目的光辉,首先需要解决的,是由上边尽快运来一车磁铁来。圆形铁、方形铁,或是“U”形的马蹄铁,有了这磁铁,九十九区就可以开拔到黄河岸边去,把炼炉、食堂、铺盖一并移到八十里外的荒芜里,依着黄河堤岸挖下一排排的炼铁炉,就地取材,用那一棵棵的柳树、杨树、榆树、野荆和黑沙,开始惊震全国、惊震世界的炼铁史诗了。   就在这等待磁铁的日子里,九十九区的人,都给孩子写了决心书与倡议书,每天把斧子、扫把、锯子和食堂的炊具藏在自己的箱里或被窝。有了这工具,扫完地就会获奖一朵小红花。用瓦盆去河边端来水,洒在扫过的地上也会获得一朵花。宗教到厕所,因为找不到铁锨挖那堆满的粪池子,便卷起裤腿跳进去,用双手把粪便挖到罐里挑到麦地去。粪池干净后,到河边洗了手和脚,伸着那冻得透红的双手就可以从孩子那领到一朵两朵的中号婴掌花。   几天间,已经有人从原来的几朵小花变为了几十朵。已经有人因为床头、桌前贴不下,把小花交掉,去换成了几朵中花或一颗、两颗大号五角星。   就在这每个人的红花、五星都丰产丰收时,一麻袋的磁铁和学者与音乐,被一辆马车拉着送回了。马车是在落日时候赶到区里的,叽叽咕咕的响声呈着冬日的青白,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在门口收拾院落的育新们,就对着远处的大道唤:   “是给我们送磁铁的吗?”   那赶车的大声“哎”——一下,站在车前把鞭子“啪!”地一甩,马车就蹄声得得地朝着九十九区跑过来。人们就从院里、屋里一个传一个地跑到大门口,待马车到了时,就都看见车后坐着的学者与音乐。他们两个分坐在马车两边上,都戴了用纸糊的尖顶高帽子,帽前都写着“罪人”两个字,胸前又分别挂了两块一尺见方的纸牌子,牌上又都写着“通奸犯”三个大黑的字。并且还在那字旁画了一男一女在草地依偎胡搞的场景与画面。仔细看,那男的的确像学者,女的确为是音乐。了了几笔,见神见韵,有入木三分的形象与味道。那些字,横均竖匀,风格是颜体的狂乱草,如风中倒向一边枝叶饱满的树。育新区中有许多字画家,他们写标语、画宣传,都是一把好极的手,如赶车耕地的好把式。学者和音乐就带着那多年之后会价值连城的字画高帽和牌子,车停在门前时,他们抬起头,瞅了瞅站成一片他们都极为熟悉的人。音乐手里捏了一瓶紫药水,脸也成了紫黄惨白色,有汗从那紫黄惨白中渗出来,落下的头发黏在她的汗脸上,如同她是一个从疯人院中跑出来的人。那曾经总是洁整艳红的袄,现在沾满了泥土和尘灰,肩头和胸前还破了几个洞,漏出的棉花黑黑白白,脏在她身上。比起来,学者就不是那样了。他的衣服没有破,可他脸上到处是被人打了的青肿和淤血。他双唇闭紧,彷佛是横在脸上永不张开的一刀深痕的线。他的额门上有两个大包儿,因为冬冷那包上已经有了冻疮的硬,而且他的左手腕,因为断裂正用麻绳兜着藏在通奸纸牌的后。   他们是到各个育新区里游斗时,台下的同仁希望他们在台上表演一下他们通奸的场景他们拒绝挨打的。半月前,他们是周周正正两个人,半月后回来他们就没有原来模样了。看了大伙儿,他们从车上往下跳。先下来的是音乐。音乐跳下后又去扶着学者下马车。到这时,人们也才都看见学者腿瘸了,每走一步都要跪一下。可他眼里的光,却是生硬梗直,没有一点赎罪的软,看大家就像看一群背叛了他的学生与同案。   我从人群中退到了人群后,丝毫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和学者、音乐的目光碰到一块儿。   下车后,学者、音乐并肩立在马车边,音乐低着头,而学者居然昂着头,看所有的人都很卑视的样。见学者有如实验离开那样浓烈的傲慢和自负,人们都很为不解地去看他,也彼此询问他为何通奸了,竟还可以用这样的目光去打量大伙儿。好在音乐看见他的目光了,她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儿。他挣了一下身,想要还是我行我素的样,可最终还是把目光软软勾下了。   孩子是马车停稳以后才从屋里出来的。他像一只雀样飞着跳到马车上,见把式用手指了一下车上那麻袋,孩子就去把那麻袋打开来,看见麻袋里装满了条形磁铁和“U”形马蹄铁。那些磁铁全部是新的,黑光油亮,一极涂了红,一极涂了绿,红的边上写了“A”,绿的边上写了“B”。孩子看到那一麻袋磁铁时,脸上闪过一道光,随手去拿一块磁铁看,竟都吸在一块没能拿下来。最后他用双脚蹬在麻袋上,双手用力去拉一块“U”形铁,终于从那一堆磁铁块上撕下几块磁铁后,把那磁铁一人一块分给车前育新们。每送出去一块磁铁他都要问上一句话:   “明天出发,准备好了吗?”   接过磁铁的点一下头,或者大声“哎”一下。   “这次炼钢你有决心吗?”   有人就笑着:“我都等不及了呢。”   最后到所有的人都有一块磁铁后,他们还站在马车前,像等着一桩事。孩子知道他们的意思了,笑一笑,回屋取出木盒子,又给每人发了一朵小红花,像过年时有钱的爹娘给他的孩子们发了压岁钱。待大家都欢天喜地拿着小花回了宿舍后,孩子看见学者和音乐,都还桩在门口路边没有动,孩子就拿出最后余剩在麻袋里的磁铁递给音乐了。   2.《故道》P198   来日间,天未朦亮,九十九区就起床要朝黄河岸边开拨了。   捆行李、打背包、装杂物,还有往几辆架子车上装锅碗瓢勺和油盐酱醋米面等。到了东边透白时,四个排一百二十多个人,就都集中在了大门口。然却要走时,忽地发现队伍中有音乐,却没有学者在队里。就有他同寝的报告说,学者昨天从总部回来没有吃晚饭,也没和人说过一句话,一夜都不脱衣服坐在床头上,两眼望着前边的哪,把双唇绷死成一条线。以为他是心中积怨坐在床头想事儿,想累了人就该睡了,可今早大家一起床,他还那样呆坐着,目视正前方,仍然把双唇绷成笔笔直直一线儿,像把上下嘴唇缝在一块了。   同室的教授问:“你不去黄河边上炼钢吗?”   他不语。   那人说;“是安排你留守区里吗?”   依旧不语,蹲在床头的他如一胎泥塑般。   哨响三声后,育新们就都不道不言、忙忙慌慌地到院里集合了。到了队伍要走时,发现学者终于还没来,就都意识到问题天远地阔了,想到他会自杀了,急闪闪领着孩子朝第二排房的第三宿舍走过去。   3.《天的孩子》P181—P183(有删节)   那学者,端坐床头上,双腿曲,背倚那墙壁,目光死死盯那门口、窗口的光。   孩子进来道:“你不去炼钢吗?”   学者他不语。   “多好的挣花机会啊,错过去——是天破洞的损失呢。”学者他不语。   孩子问:“你是想留守?可这儿,地野人又荒,不用谁留守。”学者他不语。   “知道啦——你是想,等我们走后去自杀。”孩子如梦醒,“我知道,你恨黑沙炼铁术。你自杀,九十九区有事故,我就不能到地区、到省里,参加那大会——不能有无数的红花和奖状。”学者他,抬眼瞟孩子,可怜孩子他。   “那你为啥呢?”孩子深不解,又近学者床前有半步,“去炼吧——我照样给你发红花。你挣够一百二十五朵花,照样自由回家去。”最后看那孩子脸,学者把目光,平直投向窗口那方向。嘴角有冷笑。   “我现在,给你发上五朵红花呢?”   学者他不语。   “发给你——一朵等于五朵的婴掌中花呢?”   学者仍不语。   “发你两朵中花呢?三朵中花呢?”   学者总不语。不看孩子脸。孩子扭头看那门外的天,脸上有无奈。又忽然,高了声音道:“给你四朵中花呢?直接发你一个五星去不去?你不去,就是想毁了黑沙炼铁术。毁了九十九区这典型。你毁这典型,倒不如,把我一刀毁在铡下边——成全我——让我学那不怕死的女娃儿——我现在,就去拿铡刀。要么你,和大伙一道到黄河岸边炼钢去;要么我,把铡刀扛来你就成全我。”孩子说着果然走。   围的人,为孩子闪开一条道。孩子行如风。如风刮在一条街巷胡同间。可他快步走出二排三寝时,东方透下白的光,冰清玉洁洒过来。孩娃快步走,要把铡刀扛出来,由学者,成全他,一刀砍他在铡下。   孩子在众人目光中,走进他的屋。   作家跟进他的屋。   他们说下许多话。   稍片刻,孩子空出来,脸僵硬和霜白,全都淡下来。在门口,吹那黄铜哨,把人的散乱重又召至大门口。孩娃他,望了一直勾头的、门口的、墙柱下的音乐说:“你跟我来一下。听我的,可把红花奖给你。”说着话,孩子又朝二排房的三寝去。音乐有犹豫。可终就跟着孩子走。   东方那,有了红的光。音乐随那孩子走,到那二排房的第三寝,孩子立站那门口,向里大声道:   “不用你狠手去铡我——知你难下手。也不用,你跟着大伙到黄河岸边去炼钢。我思忖,你不说话,不改造,可该你干的活——都由音乐替你干。反正你们是好的情的一对儿,你不去了她得去。她去了,就得一个人,干下两个人的活。你的由她替你干。”孩子说完就走了。   把那话,留在门里间,像留人质样。到去大门口,瞟瞟天色与队伍,再吹哨,再招手,带着队伍朝北开拨了。   果然着,队伍一开拨,拐过区院东墙角,学者他,就在后边追着赶过来。瘸着腿,如腿断了也要追着主人的一条可怜可怜的狗。   4.《故道》P199—P120(有删节)   九十九区距黄河岸边共是八十几里路。   这八十几里路,夏天为沼泽,冬天为冰冻干枯的盐碱滩。天不亮时就起床,到日出时分才真正踏入碱滩地。太阳好端端如一片金水凝在东边大地的地平线,把天地黏黏稠稠胶在一块儿。滩地里有霜色青冷的鸟叫声。先是一声或几声,待把那东天叫出刺目的焰光后,鸟叫就由稀落响成一片明翠白亮了。   太阳也光亮一片了。   平原的滩地也白色盐碱一片了。   人的汗也在脸上、身上一片了。   教授们背着被褥、行囊和锅碗,用几辆车子拉了粮食和油盐,就朝那黄河岸边进发着。孩子他像一只轻灵的鸟,飞在最前边,沿着他和实验走过的路,一直正北走,绕着那夏天水洼、冬日干涸的碱地走。光秃秃的洼地里,偶而会有几丛凸在一堆泥土上的塔头草,那草里也偶间会有麻雀或别的野鸟飞起来,游在天空或射到天地间,叫声尖翠嘹亮,如女人吃过辣椒的唤。   队伍是一字儿排开走在那辽无边际旷荒里,宛若一行雁队孤在浩瀚的天下面。塔头草的腐白味,盐和碱的咸舌味,野荆杂树的木质味,还有晨时大地上的光暖味和空气的寒冷味,混在一起成为这旷荒野地最为独有的白白黄黄的碱硫味,看不见,却是极浓极烈地缠在空气里。   最前的,车上插了一面红旗在风中荡荡扬扬地飘,哗啦啦的响,如队伍是一直走在一条河边上。一人一线地拉开来,蜿蜒着,不断有“跟上”、“快些”和“掉队的扣他一朵花”的话,从最前传到最后去。走在最后的是学者和宗教。学者拄了拐,每走一步腿上都如拖了一个沙包在地上,宗教是被派来看他帮他的,不能让他掉了队,更不能让他发生意外不走了。   “你比我有学问,听说《资本论》你都参加修正了。”宗教说:“你知道以色列人出埃及时一路上跟着摩西吃的那苦吗?”学者他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听着只是朝前走。   “一路上不知饿死了多少人,累死了多少人,天天夜夜,一秋一冬地走不出埃及国,到不了迦南那地方。可我们,”宗教把自己肩上的行李由左换到右,又上前把学者的一个帆布绿包提在自己手里边,“八十里,抓些紧,天黑前就到那黄河边上了。”终于是没人掉在队伍后。到了午时候,在那蛮荒中,看到有一池水塘横在眼前边。水上结了冰,夏天旺花的水草和芦苇,枯在冰面上,如一蓬从未梳过的乱发横七竖八着。就围塘坐下来,歇息着,砸开冰,烧了水,所有的人都吃了干粮后,再沿着那路正北着。实在有人走不动,就坐到前边的车子上,只是坐的要把自己的红花拿出来,赏谢给那拉车的一朵或两朵。   就这样,一天急急地走,到了半程时,有人的脚上打泡了。有人把他行李中没用的东西扔掉了。那位中年女医生,她把她行李中一直藏的听诊器和血压计,取出来挂在了路边一棵荆树上,有快死的病人她也不管了。   到了将着黄昏时,回头一望能看见路上掉的鞋和袜,扔的破帽子,丢的铁锨把和锤把儿,还有很新的一条女教授的裤。明明是队伍再也走不动了路,可路上却没有掉下的哎哟叹息声;明明已经有坐在路边不愿再走了,可前边忽然传来了话:“看见没?那落日中高出地面的一道灰色就是黄河大堤啊。”话就往后传,传到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先到者奖你五朵花,后到者罚他五朵花。最后一个到的不仅要罚花,还要替大家垒灶去烧饭。”队伍的脚步就又忽然快起来,年轻的还走着走着往前跑,冲刺样朝着落日中黄河大堤那方向。脚下的草和树枝响出一片吱喳的响。那举着红旗的,跑着还有了口号和歌声,让那旗在头顶荡着如飞的一团火。到后来,连宗教也丢下学者快步去追前边的人,他边跑边对学者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把学者的行李放在地上去。那跑着的男人和女人,大的和小的,教授与讲师,如马群朝着胜利奔腾样,笑声和唤呼,一波一浪地卷在滩地上,就把黄河滩地的千年清寂击碎了。让黄河滩岸沸腾了。就有年轻的讲师最先到了黄河边,人站在孩娃和实验砌的炼炉上,把红旗举在半空里摆,嗷嗷的叫声艳红烈烈,把落日显得淡而无力,如一片烟尘铺在烽火台的遥远里。而走在最后一个的学者瘸着腿,到前边把他的帆布提包捡起来,望着那些奔跑的人马和口号,欢呼和红旗,竖在那儿怔一会,又咬咬自己的下嘴唇,浓极的茫然罩在他脸上,如冬雾罩在碱洼地。   这时候,有意落在队伍后边的我,终于有机会走过来,接过学者手中的行李说:“快到了,别着急。”学者看看我,笑一下,很感激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我没从那话中听出有不悦和嘲讽的意思来。他和音乐毕竟还不知他们被抓是因为我写了他们的《罪人录》。   5.《天的孩子》P200—P205(有删节)   事就这样成了。   起初间,神创造了天和地。分了白昼和黑夜。孩子说:“你们住这儿——女的到那边。”男女就分开。在黄河的堤下边,杂草里,树棵旁,用洼地池塘那荒草、芦苇和荆棵,割下来,遇物再赋形,建下草屋和草庵,房子就有了。把那拉来的帐棚撑起来,住处就有了。把石头砌起来,燃柴点起来,灶饭就有了。把黑沙用磁铁吸起来,聚到一块儿,铁沙就有了。规定说,五人挖一小炉炼,你就五个人。规定十个砌一大炉炼,你就十个人。   人在地上走,大地托着脚,寻着那黑沙。寻那流过水的、留下一条黑线波在沙上的。条形铁、U形铁,放在沙地黑沙大脚小步跑过来。用衣服,用那包袱布,把黑沙抬到炼炉旁。三朝或五日,炼炉里,就滚出一团窝头铁。   神说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各样的活物所立的立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可就做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了。光就像虹一样。火就像光一样。炉里的火一片片,此起彼伏燃,日日的,夜夜的,暖着这冷的荒的大地和世界。照着夜的黑暗和寒冷。孩子门前堆的窝窝铁,黑色的,青色的,团圆着,饼状的,一团又一块,它就堆将起来了。在日间,那铁的味道是淡红。入夜里,铁的味道月青星白沿着黄河飞,把孩子的房子围起来,如湖上的水气把船漂起来。   孩子住那炉群远的一处洼地里。   洼里它有树。帐棚用棍支起来,四角拴在树上石头上。石头、柴草压了帐的边。帐里铺了厚的草。孩子就有他暖和避风的帐屋了。马灯挂在帐屋顶。风吹着,帐上有哨音。马灯在那空中晃。光似流动的、日光下的水。作家走进来,把他写的《罪人录》的笔记交出去。横格纸,规整的字。网格线是红色。字是蓝的色。一迭儿,放在孩子身边木架上。“坐吧你。”孩子说。作家坐在那灯下,影子一团儿,如那月光中的黑团窝儿铁。“说说看。”孩子在胡乱地翻着一本书。翻着说,手却停在书面上。   “刚来那一天,”作家说,“又见音乐和学者走到一块了,她还帮他提行李。”“还发现,”作家说,“音乐不知从哪弄的辣椒咸菜送给学者吃。”“你敢相信吗?”作家望着孩子脸,“宗教表面好,可他看的书——打死都不敢让人信——是学者参与翻译并由他依着上边修正过的《资本论》,这么大、那么厚,”作家比画着,声音提高了,“他把那大的《资本论》里挖出一个小方洞,把这样一本小的《圣经》藏在《资本论》的书里边。都以为,他每天没事是看那文件规定看的书,其实他,是翻开《资本论》里夹的《圣经》呢。”孩子脸上有愕然。   “书就藏在他的迭的被子里。”   孩子脸上有愕然。   “医生是贼啊。医生每天看别人收集的黑沙放在那儿没人了,她就会过去抓一把,捧一捧,放在她提的面袋里。”孩子脸上有愕然。   作家说:“这些事,我都记进了《罪人录》。”孩子怔一会,“今天你想让我奖你几朵花?”   作家有羞愧:“你就看着给。”   孩子扭过身,去床头——一个木板箱中取出那木盒。取出三朵小红花。作家伸开手。小花开在作家手里了。还又一本稿子一瓶蓝墨水。   作家获有奖,从孩子那儿走出来。   孩子也出来。事就这样成下了。孩子与收沙的众人约定为,每人每天应缴十碗黑的沙。炼铁的五天必一炉,每炉的窝铁不小于一个大的柳条篮,重是三百斤。砍树的,不得断了炉的火。孩子出来站在帐前边。寒风吹。炉发光。黄河堤挡不住的水流声,隆响隆响越过来。人都歇下了,睡在庵屋间。那依堤挖的、砌的炉,火光彤彤响,耀照了半边天空和世界。孩子站到那一片窝铁上,瞅着一处远的庵,沉静后,宗教从那走出来,立在那光里,窝铁旁,听孩子说了一句话。   “胆大啊——你!”   宗教惊着望。   “总说什么都缴了,可你把一本小书藏在一本大书里。每天看——以为我不知道吗?”宗教忽地跪下来,哆嗦地抖,想说啥,又未说出来。   “回去吧——把书缴出来。”说完话,孩子回了他的庵。   到庵里,伸了一个懒腰后,坐在一把椅子上。转眼间,宗教回去又回来。回来缩在孩子面前一步远,身子仍是抖,似是随时准备再着一次跪。孩子接了那大的十六楷的书,砖的厚,黑红皮,硬精装。上写《资本论》,还有长长作者名。这本书,文件上最为力推的,要求每人必得看。熟悉这本书,孩子如熟知自己吃饭的碗。可孩子,从未看过这本书,如吃饭从未有人吃了自己的碗。他翻看,二十几页后,果确的,书中挖下二寸宽、三寸长、将着一寸深的洞。那洞的方寸刚巧钳下小本《圣经》书。《圣经》没皮了,只有纯瓤在。瓤里的字,小到如蝇屎,似那列队齐整走向磁铁的黑河沙。阖上书,孩子睥睨看宗教。宗教慌忙再又跪下了。外面有人在走动。在那大声唤:“二号炉——加柴呀!”声音断下来,又都归于静寂间。除了火的劈啪、远的水声,万籁倶静着。   “你有两宗罪,”孩子说,“一是偷看这《圣经》,这是大的罪;二是在那本真的圣书上挖了洞,也是大的罪。罪上加罪,送你到总部,比学者和音乐偷奸还严重,枪毙也是罪该的。”到这儿,孩子停顿一会儿,似思忖,又用手翻了那大书。大书带了小书页,哗哗响着又阖上。“我念你,为人诚实,不送你到上边去赎罪。可你说,我该怎样处罚你?”“怎样都行。”宗教大赦般,连连点下头,“你想怎样就怎样。”孩子从大书中取出那小书:“你起来。”宗教站起来。孩子把小书扔至他面前,“你朝这本书上撒泡尿。撒泡尿,一了就百了。”宗教再次僵那儿,脸上呈着白。“你让我死了也行,求你别对这书好不好?这书全国只剩这本了。别的建国后,就都收起烧掉了。这一本,是我从国家图书馆的孤本书里用家财人情换来的。毁了这本书,全国再没这书了。”说着话,宗教唇哆嗦,如叶在风中摆。冷的夜,可宗教那脸竟有汗。孩子看了他一眼,鼻子哼一下:“不尿吗?那回去,把你所有的红花全都拿来缴给我——你应该——五十几朵吧?还有桩儿事,你若不往那书上尿,罚你缴红花,明天还得一人拉板车,装钢铁,和我一块去总部献铁去。”孩子惩罚他,由他二选一。一是朝那书上尿,二是缴回全部挣的小红花,还同孩子如驴一样拉车黑窝铁,去那镇上献礼去,来回三百里,马不歇蹄竟也走三天,何况还要拉三块两块黑铸铁,五、六百斤重。   可宗教,选的是后者。   6.《天的孩子》P209—P214   孩子带下五个人,拉下沙铁去献礼。统共三辆车,一辆宗教独自拉。另两辆,由四个同仁拉。宗教他有罪,理应独自拉,只是到了上坡或者坑凹池地间,孩子帮他推。头天起程,来日到镇上,方知九十九区把沙铁献总部,总部献县上,县上献地区,地区献省里,一级一级要献到京城去。   要到京城去展览。   事就这样成着了。比想的伟大与壮观。孩子用黑沙炼铁不单是创举,还是向世界,所有所有的、反动的国家最为有力的回击和宣战。从此后,国家有了黑沙炼铁术,而不用去进口他国钢铁了。   孩子去镇上,五天没返回,只是消息如风一道一道吹。第一道,说黑沙窝铁被上边称是向世界发的原子弹,这让九十九区惊着了。第二道,说孩子回来带回那奖品,除却大红花,还有整车的粮食与大肉。第三道,说只要把沙铁送到北京去,九十九区里,将有一批新的人,都如实验要自由回家去。本来是消息,人却都疯了,积沙、砍树大炼钢,不用人督促,各自疯起来。冬时候,天不亮大家就起床,寻一个洼池洗把脸,每一炼炉留人守着火,其余都翻过大堤收集黑铁沙。   孩子在镇上。镇子离黄河岸边一百五十里。一个村,数几百的人,有条主街道,街上有商店。还有镇头上、街尽处的育新总部在那儿。总部是个大院子,四围盖了红色机瓦房,挂了各样办公的木牌就是总部了。   总部院子里,堆了各样铁。长的、方的、椭圆的,青的色,灰的色,黑青黑灰色。有人在过磅,把各个区的铸铁重量记起来。有卡车,正把铸铁朝着车上装。叮当咚——叮当咚——响声漫在镇街上。   漫响一世界。   有人问:“铸铁往哪运?”   装的答:“钢厂啊。”   “干啥儿?”   “我操呀——你短见——不知钢厂再把这铁炼成钢筋、钢管吗?”天下人,就知这铁的好处用途了。起初时,院里堆的铸铁如山峦,两辆卡车每天运。现在间,铸铁少下了,各个育新区,都没钢铁原料了。有半月,卡车每次在院里等三天,亦还装不满。   铁源枯尽了。   村庄里,哪哪都没铁味了。只有空立在路边的、村头的、烧焦烧红的泥土炼炉了。   就这时,实验和孩子,有了黑铁沙。有了黑沙炼铁术。实验学物理,金属物理学。实验有了黑沙炼铁术,获奖五颗红星回家了。孩子就,把第一批沙铁从黄河岸边拉车走了两天到了上边总部里。上边的,摸着那沙铁,摸着孩子头,脸上挂了红。上边的,把奖状赠孩子,还当众念那奖状上的字:“奖状——”这两个字念得极为慢,后边念的快:“鉴于孩子在国家建设中,对钢铁事业的巨大贡献和努力,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下边又念了总部的名称和时间。   掌声中,孩子去接那奖状。由上边——给他佩戴大红花。   孩子成了全部的、育新区的红名人。晚间里,上边请他吃筵席,大米、白馍、肉菜、炖鸡、还有酒。孩子说:“让和我来送铁的几个也吃吧?”就在席边又摆一张桌,来人是大米、白馍和肉菜,没有炖鸡没有酒。   席间里,上边问孩子:“你还没去过省会吧?”孩子他点头。   上边沉默沉思许下愿;“你今天三车拉来一吨铁。只要你,年内可以炼到一百吨,我们保证你,不仅出席地区的典型会,还让你,出席省里、北京的典型会。”事就这样成确了。孩子脸上挂着红,“每一吨,给我一张奖状、一袋白面、两朵大红花——一百吨,我去省里出席典型会。”孩子还没去过省城里。孩子朝思暮想要去那省城。镇上一条街。县城三条街。地区那市里,大街小巷最少三十条。可省会,它有多少街道呢?   知了镇上、县上和地区,可孩子,不知省会啥儿样。   孩子梦想去省会。   孩子想,炼够一百吨的铁,挣一百张奖状、二百朵的大红花,到那时,他应该在省会过个年。从镇上,往黄河岸边回去时,宗教拉着车,孩子坐车上。孩子凝望天空思忖许久才说道:   “帮我算一算,一百五十斤黑沙能炼一百斤的铁。一百吨的铁,得用多少黑沙炼?我们有大小二十个炉,平均五天出次炉,多少天才能炼出一百吨?”宗教把车子,停在旷野里,用棍子画那大地上,嘴里念念说,一百斤铁是一百五十斤的沙。一千斤要用一千五百斤。一吨就要三千斤的黑铁沙。说二十个炉,平均每次炼出三百公斤铁,二十个炉是六千公斤铁。这样着,就得每个炼炉都炼三十五炉铁,就能炼出一百零五吨。说五天五夜炼一炉,平均三十五炉得一百七十五天炼,整整为半年。   说完算完宗教站起来,路边那大地,被他写下画下一大片。那大地,如蟹在地上打了架。那大地,托着孩子脸。孩子那脸是茫然和失望。   “那要两天、三天炼一炉,平均每炉都是五百公斤或者八百公斤铁,再造几炼炉,不就可以年前炼出百吨吗?”孩子算着问,脸上又有红的光。   那大地,也放红的光。   事就这样成着了。太阳升上来。前边车子遥在远处歇下等他们。他们走。孩子坐车上,宗教拉着车。孩子脸上有那迎着光的笑,“我不烧你的那本《圣经》书,只罚你五朵小红花,也不再叫你朝那书上尿,”孩子说,“年底我要去省里。你回去——要对人说只要炼够一百吨的铁,准会有,三十五十个罪人和实验一样自由回家去。”宗教惊着回头望。   “要有四十、五十个自由回家去。”孩子说,“你那书上说,神说要有光,也就有了光;神说要有水,也就有了水。”宗教拉着车子跑,驴一样,太阳照在他头上。大地满是光。   第八章 闹天闹地   1.《故道》P300—P309   时光转换至第五日,孩子领着去镇上献礼的人们回到了黄河边。事情果真如传的消息样,只要一级一级把他们的沙铁献到北京去,九十九区就会有一批人被赦回到人世自由里。要赦回的是哪些人?自然是那些表现积极、得到红花最多的。于是间,就都更为拼命地收铁沙、砍树木、炼钢铁。最为要紧的事,已经不再是第九十九区一家在这河边集沙炼铁,炼铁术推广到了整个育新区,半月不到,黄河岸边已经全是了收集黑沙的人。到了春节将至时,不仅是育新区成千上万的人在收沙炼钢铁,朝着上游、下游几十上百里,还可见农民们也都用绳子拉着磁铁在沙滩上走来走去着。黄河对岸边,先是看到有人站在那岸边晃,再就看见有炉火生起来。火光和炉烟,腾在空中把一河两岸全都照亮了。   孩子们的黑沙炼铁术,转眼间传遍黄河两岸、全国上下和世界。到了临近春节时,黄河两岸的炼炉一座一座地多起来,白天的伐树声,河水涛涛地卷在岸边上。到夜晚,成百上千的炼炉火,依堤明亮,焰光熊熊,黄河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着火的龙。   表彰孩子的文件从京城发到了全国各个角落里,京城炼钢委员会的红印盖在文件上,像一轮太阳亮在九十九区每个人的心里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将要出现在第一批回家的赦免名单里,都每天拼命挣着小红花。   孩子也朝思暮想他的红花和奖状。   有一天,孩子发现他从总部带回来的奖状和大红花,多得像春天三、四月间草地的花色和浓香。孩子把那些奖状贴在、别在他的帐棚东边帆布上,把那些大红花挂在支撑帐布的木杆和树身上。孩子还做了另外一桩事,为了不让所有人的红花、五星丢失和损坏,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个比对和竞赛,他把所有人的小红花全部收回来,在他帐棚西边的帆布上,画出一百多个方框儿,每个方框上面都写着一个人的名,把那人挣的红花贴在他的名下边,要求每人三天都要去一趟他的帐棚屋,看看自己的名下有多少小红花,别人的名下比你多着多少花。   孩子的帐屋被红花、奖状和红星贴满挂满了,红彤彤如一个帐屋终日都在燃着火。九十九区就这样被鼓荡起来了。前五十名红花多的人,怕后边的赶上来,集沙炼铁就如疯了样。五十名后的看自己再有三朵五朵就可挤进前五十,于是炼铁时,恨不得也把自己炼进去。还有那些最后只有几朵、十几朵红花的落伍者,看别人超出自己几十朵,虽然赶不上,可却也不甘落下来,期冀表现优异,可以第二批或者第三批,离开这儿回到人世里。   在春节前的日子里,黄河已经被开肠破肚了,到处都是被挖开的沙坑和沟渠。这一天,孩子没有沿着黄河大堤走,他在自己的帐屋待了一整天,连吃饭都没舍得离开他的帐屋子。在屋里,孩子的心情极端端的好。昨儿他又一次亲自带队去献铁,为自己挣回了五张奖状十朵大红花。这就终于使他帐屋的红花再也挂不下。他不得不在帐布、帐柱上,把那些红花、奖状重新揭下分布着。他把奖状一张挨一张地贴在东边帐布靠下处,把红花挂在帐顶和奖状留的缝隙处,使整个帐屋里,红花、奖状横成行,竖成线,一朵挨一朵,一张排一张,齐齐整整,如一个军营里的荣誉室。他已经有七十张奖状、一百四十朵的大红花,再有三十吨炼铁他就有一百张奖状、二百朵红花了,他就要到省会去看省城了。孩子盯着他帐屋里一屋一世界的奖状、红花看,看完后他在帐屋转过身,看那对面一个方框一个方框里的名字和小红花,发现那些已经有八十、九十朵小红花的人,他名下书本大的红色方框里,那些小红花也都贴不下,泛着金光漫出来,压着框线流到别人空的框边上,像东家的油菜花开到了西邻家的田地里,让那边的帐布也红得和这边挂满花的帐布一样火苗着,这使孩子忽然间心里暖暖洋洋,彤彤红红,如同心里暖着一炉火。   孩子就在他的帐屋四处地看,他把那些绸花、绢花、纸花,大红的、粉淡的、褐艳的、深色油亮的,凡他喜欢的,都在心中给它们起了名。他把一朵比碗大的红绸大花叫牡丹,把一朵稍小的绢花叫芍药,把一朵如篮子大小殷红的纸花叫玫瑰,把几朵红花里有着黄色花卉的胸花叫大轮菊、小轮菊和九月黄。可孩子看着看着时,忽然看见右手边那一片方框的名里竟有一个人名的下面没有一朵花,光秃秃如花圃中躲在花草间的一块青石板。   那个人的名字是学者。   在那红色里,属于学者的方框如一片着火的红中有一块区地被人浇了水,哪儿哪儿都是温暖滚烫的火,却只有西帐靠里的角下有着学者那一块荒凉和静默。   孩子被这一块光秃秃的帐布惊着了。这么多天他竟没有发现学者至今没有一朵花,分给他的那处框块如一眼深井黑在一片红色中。孩子的心,阴沉沉地从暖烫的热中开始慢慢冷下去。   2.《天的孩子》P261—P262(有删节)   屋里的红,如虹在天空间。   孩子在红里,脸是亮的心是透明的。学者立在那屋里,被那透红彻红惊着了,脸上僵的硬,如红的石块在脸上。   孩子说:“你要听我的。我是向你的。你要听我的,头戴高帽让人斗,我准定,慷慨奖你小红花。”孩子说:“你要让人斗,写各种罪名在帽上。众人看你就都惊怕了,收沙炼铁就都手脚不停、日夜不息了。”“我一定,奖你很多花。让你的红花挂满红框从那框里流出来。人都羡慕你,必都手脚不停收沙炼铁了。”孩子求学者,望着学者脸上有悲光。学者站在那红里,脸上睥睨如霜化不开。他不看孩子,盯着屋里红的天地看。   盯着看,末了问下一句话:“没有一朵又怎样?”“要在区里劳作一辈子,死在育新区。”   “那就让我死在这儿吧。”   冷笑说了这句话,昂昂又傲傲,学者离开那满的红的屋子里。屋外的夜,依河筑立那炼炉,堆下耀耀彤彤那的光。天是红的亮的如同白的昼。河的水,它是红的亮的哗哗滔滔奔袭地流。学者立站大堤上,人沉默,听那流声炼钢声。许久又许久,又从那堤上折回来。   许久又许久,学者再又走进孩子屋。学者看孩子。孩子脸上木然面有无奈色。   他朝孩子面前近一步,不轻不重问:   “炼够一百吨,真的有人可以自由吗?”   孩子他点头,脸上转亮放下光。   学者说:“我若配合你,可只要有人成了新人走,你得给音乐五颗五星让她离开这。”孩子脸上放亮光,很重很重点点头:   “我一定给你们发去很多花,让你们,红花立马赶上一百朵。”学者又沉默,再后接下问:“真这样?”   事就这样又成了。黄河调头西流了。大地上,夜寒袭过来,屋里却是暖。学者再次离开后,消失在——那寒的火的冬夜里。孩子去送他,目有成的感激的光。学者消失在夜里。孩子立在大堤上,看那河,像腾起跳跃火的龙。孩子那的脸,有人眼不见的光和热,像那河水被千万千万炼炉烤下的。   3.《天的孩子》P263—P269(有删节)   学者和音乐,每天被人斗,炼钢果真快起来。   一百吨,终要完成了。   入腊月,日子迈着双腿跑过来。孩子的奖状和红花,前者九十八,后是一百九十六。百吨钢铁终要完成了。这一批次铁,出炉就超一百吨。往炉里装倒黑沙时,孩子让每炉多装三桶或五桶。   这一批次铁,准比往时多出一吨多。   火就点下了。   炉就烧下了。   三天后,灭火出炉时,天空飘落微雪花。世界一团白的湖。河水那流响,被雾遮挡了。大静里,只有雪花飘落的细音和雾在河面缠缠绕绕的暗语声。   为了尽早把铁送上去,所有人,不砍树,不收沙,都云来熄炉、卸窑和装车。尽早赶雪天,把铁送上去。这百吨的最后批次铁,烧炉时,都把那,浑圆的树干锯成一一尺三尺长,竖起来,劈成哗哗柴劈儿。烈火熊熊烧,烧至三天三夜七十二小时,除灭火,扒开顶部、腰部那四或两个对流通风口,让炼炉风冷一天后,再从顶部用冷水朝着炉内浇,待那从炉里蒸腾的白色浓烟稀薄、疏淡了,也就可,冒着高温钻进炉里把那窝铁滚将出来了。   这一批次铁,是今早天将亮时熄火通的风,规矩该,冷凝到明天浇水方入炉,然却一大早,孩子吹了哨,大声唤:“天下雪啦——要误了大事啦——九十九区终于烧够了,百吨的铁,不尽早出炉送到上边去,那第一——就被别人抢走啦——”。   孩子站在晨时他的棚屋门口唤:“人家第一了——你们就谁也别想一下挣到五颗大星啦——谁也别想年前自由回家过年啦——”孩子连唤三遍后,人都慌忙着,提水桶,揉睡眼,朝那炼炉急脚快步走。学者夹其中。他边走,边把那斗他的纸牌朝着胸前挂,把那糊的白的高帽朝着头上戴。对面走来一群人,音乐是空手随着人群的,见着学者戴了高的帽,也慌忙回去把自己的胸牌、高帽取出来。这就都到了一排炼炉中间空地上,听孩子,三三五五分配后,人就去汲水。人就去炉腰,把那挡了对流风的土渣石块清理开,让冷风,通畅吹进炼炉内。就这时,学者和音乐,戴着高帽,挂着纸牌,站在孩子面前了:   “我们跪哪儿?”   孩子随便指,回屋去洗脸。昨夜想到够了百吨铁,可去省会大城了,孩子一夜未阖眼,点亮马灯看那奖状和红花,如新郎看洞房。天尚亮,听到雪花悉悉窣窣飘,他把哨子吹响了。   今天势必要把百吨献上去。   孩子洗了脸,再从棚屋走出来。那一排二十几炼炉,已经全都把顶口扒开了。担来、抬来黄河水,一桶一桶倒在顶口的、边上的——那个土池内,让它流,流进炼炉顶口处,跌进炼炉内。冰水浇进高温炉里后,冷热它相撞,响出巨大震耳的炸裂声。腾起黑白烟,轰轰响着跳出炉口窜漫在天空。蘑状的,在那炉顶凝着变下形。二十几柱烟,如那卷的云。孩子朝那云里走,如鸟朝那天空的深处飞。第一炉。第二炉。到了中间十三最大的一间房的炼炉时,孩子见学者,跪在炉顶上,离炉顶水口仅有二尺远,那直径一米的烟柱从炉口腾出来,擦着、挂着学者脸。孩子朝学者走过去,借那雪的亮,迟白迟白的光,看见学者头顶圆桶高帽上,除却原来写有“罪人通奸犯”——五个拳大黑的字,还又写了“判国罪”、“反党罪”、“背叛人民罪”、“污辱民族罪”、“不尊领袖罪”、“卑视百姓罪”、“反对人类文明罪”、“反对国民富裕罪”、“调戏妇女罪”、“爱情至上罪”、“虐待老人儿童罪”、“错误路道罪。”罪名各样,棋布星罗,一个又一个,都重笔写在“罪人通奸犯”五个字的左右、上下和帽后。炉烟和热气,从他脸的前方升。有那黑墨朝下流。流在他脸上。去黄河边的汲水者,都要从这到那黄河堤那边。汲水回来的,都要路经这炉口。都见着学者的劫难、辛苦、诚悔和苛责。   孩子扭头找音乐。   学者朝那炉下望。   孩子看见音乐跪在炉下处,挂纸牌,戴高帽,人也都见了她的劫难、辛苦、诚悔和苛责。孩子他是好的、善良的,爱着音乐、学者的。他把目光在音乐脸上停暂后,回过来,慷慨问学者:   “你俩现在多少花?”   “五十二。”   “你今天一共写了多少罪?”   “二十七。”   “那我再奖你二十七朵小红花。”   学者眼睛亮一下,抬起头,感激望孩子。孩子要朝后的炼炉走过去,刚好有河风,顺那河堤卷过来。腾起那炉烟,卷动孩子一趔趄。孩子稳了身,看那学者仍旧一动不动跪那儿,脸上有了透亮大水泡。仔细看,果是蒸汽在学者脸上烫的水燎泡,大的如硬币,小的如豆粒。孩子动了心,数下学者脸上共有十二颗的水燎泡。   孩子说:“哦……我再奖你十二朵花”。   学者点了头,说了谢,脸有灿烂看不见的笑。   4.《罪人录》P181—P183(有删节)   人在许多时候,内心都不是光明和无私无欲的……孩子,你要听我的,真的不能这样把红花发给音乐和学者,你善良大方,爱着他们,可你哪能识破学者的内心呢?第九十九区的人,谁的学问都没有他的大,谁的城府也没有他的深。他的心深如一口望不到底的井,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什么,不是这样音乐也不会宁做罪人也要来和他在一起。学者他虽然头戴高帽,胸挂纸牌,跪在那儿抛却了他一向的傲慢和尊严,促进和提高了集沙炼钢的速度,可你一下就给他十朵、二十朵的花,让他们很快有了近百朵,这如何能让那些辛苦砍树把腿和胳膊都弄伤、弄断,每天收沙炼铁,被沙铁腐蚀到变形溃烂又结下冻疮的人心服口服呢?虽然所有九十九区的人全部是罪人,没人不听你的话,可他们内心的不服、积怨到了一定程度后,大家结伙暗中抵抗怎么办?尤其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音乐、学者的名下都有了一片小红花,第一批回家自由的人中,不是有音乐,就是有学者,那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听我的,孩子。你一定要听我的,在最近几天中,一定要找机会罚掉音乐和学者十朵、二十朵的花,尤其不能让他们第一批成为新人离开育新区,毕竟他们是通奸犯,是有过恶事恶罪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服众,才可服众,才能使你的权威不遭疑怀,牢固如神手中的令牌和柄棍……第九章 怪坡   1.《天的孩子》P270—P275   事就这样成了。   孩子带着七辆车,车队浩荡,离开滩地走啊走,二十里,雪就小了又住了。竟还有太阳。心是端的好极喜喜的,看见天下原是亮堂的,世界原是充满光明的。碱地里,翘的盐碱壳,裂着密缝盖着大地的洼,如锅巴盖了锅。小雀子,它在路前吉祥地飞,等着车队来,它又飞向前边落下叽叽地叫。叽叽引了路。旷野偶或的树,上次献铁还竖天地间。这一次,天地更为宽阔了。偶或的树,成了偶着的桩。   赶至区的营地房,烧了水,吃了饭,再赶着朝那镇子上边走。雀子还引路,还是叫。就到镇子了。雀子飞到人家房上去。街上已有卖那对联纸,和那红鞭炮。过年的脚,踏踏踏踏着,迎面奔过来。   孩子喜,还唱小调儿,在车前回身招了手:“快一些,够了一百吨,晚饭有肉吃。”果然有肉吃。过了磅,重量写在小本上,又用一个算盘算。那记账,他喜惊喜惊了——“啊!你们最先够了一百吨!”拿着账本跑进房子里。上边的,又拿着账本走出来,笑着握那孩子手:“恭喜啊——是大喜——果然是你率先够了一百吨。”笑着握那孩子手:“恭喜啊,晚上请你们吃猪肉、牛肉、喝老酒。”对着食堂那儿叫:“加两桌菜,米饭、白馍、炖牛肉——煮开的水里要放蜜。”拉车的,九十九区的,都坐在院里挑那脚上的水泡和血泡,听得唤,朝着食堂那儿望。脸上也都挂了喜。世界原是亮堂的。说要有光也就有了光。神看光它是好的明亮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看人是易于疲劳的,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黄昏就来了。落日红黄着,早先挂在镇西村头枣树上。眼下枣树烧火炼钢了。树都入炉了。世界光秃秃。亮的光,无遮无挡,铺天盖地,不见遮拦的余晖如血样血在大地上。上边的,扯着孩子手。扯进上边屋里坐,在墙上属于孩子和第九十九区的炼铁统计栏里又用红笔画了一颗五角星。九十九区的,栏框红满了。红如一片火。上边放下他的红粉笔,握了孩子手:   “确定你代表全区去省里开会了——你最先够了一百吨——你们发现发明了黑沙炼铁术。”上边握着、摇着孩子手,如摇一杆枣树让熟枣落下来,“只还有一桩事,就是需要一块好钢铁。你炼了一百零一吨,数目是惊天大数目,可去省里开会参赛受表彰,要带去一块不低于五十斤重的最纯最好的钢。”上边说着话,出门到那食堂案板上,拿来一柄砍刀来,又叫孩子到院里,到他们刚卸下的一堆窝饼铁、圆形铁的前,捡起一块鹅卵后,敲着砍刀铛铛的响,声音脆,如黄河边上冰块碎裂声。又用石头去敲一块窝窝铁,木钝钝,空荡荡,如用木头敲着一堆泥坯土。   “这怎么能到省里参展比赛呢?”   上边的,用脚踏着蜂窝铁,晃着手里那砍刀:“得炼出,炉如这砍刀样的铁,到省里,省里定就会选你到京城。”孩子抬头望着上边脸。   “你还没去过京城吧?”   孩子抬头望着上边脸。   “去过省会吗?”   孩子望着上边脸。   “想办法,”上边拍拍手上灰,又摸孩子的头,手抓葫芦般,又拍他的后脑勺,“三天五天内,你必得炼出一块如这砍刀一样钢硬脆朗的铁。你要带那脆铁去省里。要炼不出一炉那一样的铁,你就别打算再去省城了。”太阳就去了。   黄昏就至了。   世界奇静了。总部外,又有人拉着蜂窝沙铁来。上边对那过磅的唤:“带他们去那大食堂里吃——”上边的,却带着孩子去小食堂里吃。在屋里,关上门,孩子和那上边的,坐在一张饭桌上。饭桌上铺了白桌布,菜盘、饭碗放在桌布上。不怕桌布脏。大米饭、白蒸馍,有烧酒。还有猪肉排骨炖白的大萝卜。胡萝卜炖着四方牛肉块。炒鸡蛋、炸花生,大盘大碗地上。随便吃。上边的,把猪肉、牛肉朝着孩子碗里夹。   事就这样了。还要再炼一炉好的钢。   2.《故道》P317—P329   腊月初八这一早,黄河边上依然大雪哗哗飘,茫白把一个世界都遍盖起来了。在这雪天间,孩子带着车队,从总部拨着深雪赶将回来了。都以为他这次带队拉了最少三吨的沙窝铁,无论如何够了那上边说的一百吨。够了一百吨,孩子就可以去到省会了。去了省会,就该有二十个、三十个、甚或四十个人如实验一样自由回家去。回到家里过春节。可是没想到,孩子昨天去献铁,他没有一路从镇上到县上,从县上到地区,再被上边领着经直到省里。   孩子连夜赶路,来日天色豁亮时,他又急将将地回来了。   旷野的风吹得地冻哨响。雪已经厚到过膝深,世界上除了一片白,别的什么都没有。九十九区的同仁都钻在棚屋烤冬火。炼炉都熄了,把那里的碎柴抱进各自的草棚燃起来,就都缩在屋里烤火扯大天,算测孩子年前到省会,回来后是由三十个还是五十个人可以自由回家过新年。三十个了可能会有谁,五十个了又会添加哪些人。然就在这算测喜盼里,有人忽然看到茫白里有一行人影拨着雪,朝着这边晃过来,还有拉车走路、叽咕吱喳的轮声和脚步声。就回身对着身后的一排草屋棚子叫:“孩子他们回来啦——孩子他们回来啦——”他的叫声兴奋嘶哑,在河岸的白里沿着大堤和风雪朝向下游荡过去。跟着就有人从棚屋跑出来,一个带一个,所有的男女就从棚屋出来了,站在屋前望着孩子和车队。孩子和车队,就如一行雪龙样,到上百个同仁面前立下来。他们的头上身上全是白,眉毛、头发上都结了冰粒儿。可他们站到同仁们面前时,却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的笑。因为孩子答应回来奖给他们每人十朵小红花。有这十朵小花他们的名次就比别人靠前了,自由回家可能有他们就没别人了。别的人,不知道他们为何拉车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脸上的笑都还粉淡鲜艳,如三月桃花,一点没有雪天冬寒的样,就都不解地望他们。望着站在人前的孩子和放在一边的七辆车。   孩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又把头上的雪花冰粒扫下去,朝面前一片人们的脸上看了看,大声说,“好消息——好消息——我们第九十九区,最先完成了,百吨的黑沙铁,可他们现在最多的才完成七十几吨铁——上边已经明白说,由我们九十九区代表总部、县上、地区到省里开会了。明白说,你们中间会有一批人春节就和实验一样回家过年去。”孩子说着见宗教推来辆车子摆在他面前,他便顺腿一个跃跳,站到宗教推的车子上,接着刚才的话茬道:“昨儿天,上边也一下奖给了我五张奖状十朵大红花,一下子让我的奖状到了一百零四张。大红花到了二百零八朵。为了谢你们练铁为我挣的这红花和奖状,我路上想好了——不管上边批给我们多少回家过年的人头数,我都把这个人数翻一番。上边批给我们自由的人数是五个,我就同意十个回家自由去。上边批了二十个,我就同意四十个。可上边要大度批奖给我们四十个,我就让你们全都自由回家去,只留下我一个孩子在这守着房子和炼炉。”宗教站着扶平车把儿,让他的架子车平衡、牢稳如同真的舞台般。孩子就在那车上粗门大嗓唤着说了许多话。人们从来没有看见孩子如此粗门大嗓过,如此滔滔不绝地讲了那么多的话。不仅讲了要让回家过年的人数翻一番,还要那些回家后再也不回的人数同样翻一番。说在去省会前后的日子里,他将同上边大度地奖他奖状、红花一模样,他也将大度地给大家奖励小红花。让那些已经过了百朵和将近上百小花的人,在这段时间都尽力到位和超过一百二十五朵花,待他从省城回来后,就将这些小花兑换五角星,让所有有五颗大星的人,都成为新人结伴离开育新区,再也不用回这黄河边。孩子的嗓子有些哑,像有些感冒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双手在半空舞动着,那动作让人想起最上边的哪位领袖和要人,可又勾想不起他到底在学谁模仿谁。他毕竟是孩子,刚刚才去过地区的人,见过的世面远不如听他讲话的罪人经的世事多。可人们就都那么听着喜悦着,不敢过分当真地去问他,又不能不怀抱希望地听着看着他。“你们要离开这儿前,大家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孩子的声音最后再次提高了,像一场演讲到结尾的大声抒情般,“啥事儿?就是大伙必须炼出,炉最少八十斤重的纯钢好铁来——敲上去铛铛响的铁,和国家没有大炼钢铁前,挂在各村头树上当钟敲的钢轨和牛车轮子一样响脆硬朗的铁,和大家用的砍刀、斧头一样好的铁,而不是我们用黑沙炼的窝窝铁,敲上去,和敲一段木桩样。”孩子说着咳一下,完全如一个人物站在大的舞台上,面对着千军万马——他的部下们,说话昂扬有力、铿铿锵锵。“炼一炉好钢好铁要放在前几个月,那根本就不是一桩儿事。可眼下,除了黑沙满天下,哪哪谁谁都没铁料了。现在谁有好的铁料谁就能炼出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钢铁来,谁就可以拿着这纯钢好铁到省里,到京城——可谁有这好的铁料呢?!”孩子望着下边的人,“在这荒无人烟的黄河边,去哪找那如斧头、砍刀、铁轨和牛车轮子样的铁料呢?”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也看了飘着雪花的天,“谁能找到这好的铁料我就给谁奖红花,一斤铁料一朵花,十斤好料十朵花,你找五十斤,就是五十朵的小红花——等于十朵中号花,两颗五角星,加上你先前的花和星,你立马、现在、就眼下——就可以提上行李离开这儿回家去。可你们谁有这纯钢好铁的材料呢?”孩子盯着大伙儿:“你们有没有?”“有了就赶快交出来——错过时辰就没有机会啦!”天已经大亮到了能看见大堤上的雪面有层光。能看见荒白的雪地里,因为是上午的半晌时,那漫漫的白里有神秘浅淡的雪蓝闪在雪面上。所有的人都立在孩子面前不说话。他们彼此看了看,就都又把目光落到孩子的身上了。孩子他笑着,像一道老师解不开的难题被孩子三二一的解将出来了。“把那纯钢好铁搬过来”——孩子回身大声说,“我把这纯钢好铁的材料备好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眼下就点火,用最好的柴禾炼这最好的钢。”就有人从后边的车上搬来了五柄大铡刀。每把面刀都没半点锈,刀刃白亮,刀身和刀背,都是陈铁旧钢的深黑色。就把那面刀并排齐整地摆在人们的面前去。孩子看看那面刀,从车上跳下来,去把其中一柄铡刀穿在枣木刀座头上的穿钉抽出来,用那指头粗、六寸长的大穿钉,铛铛铛地敲着铡刀面,灿灿烂烂笑着说:“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钢料了。”就又大声宣布道:“老规矩——好者奖,赖者罚。最多二十四小时,必须把这五把铡刀炼到一块儿,炼成一个圆饼状,就和黑沙炼的铁饼一样儿,让上边的一看就像用黑沙炼的钢。”孩子说着从车上跳下来,慢慢朝自己的帐屋方向走过去,“我累了,我要睡一觉。你们抓紧开炉点火吧。”孩子朝不远处他的帐屋走去了。   人们怔一怔,有人开始去搬那五柄铡,有人开始去雪地把那劈开的树柴朝一个小炉那边运过去。这就开始纯钢好铁的冶炼了。因为用不上那些大炼炉,就都朝那最小的炼炉云集着,争着干活做事情。明白这五柄铡刀、上百斤重的纯钢要以最快的速度炼出来,不能用那软火柔柴烧,必须用那最硬的枣木、栗木、榆木火。就都开始四处去找硬木柴。有人就把棚屋的榆木凳子扛来了。有人把食堂的枣木案礅抬来了。有人把自己的栗木板箱抱来了。还有人,发现睡的棚屋柱子是可以烧碳的栗杂木,便把这柱子拆下来,把松软的柳木、泡桐换到棚架下。   就在这搜集柴禾、准备点火开炉时,学者小心地到了孩子的帐屋前。他用手指敲了敲孩子的棉帘子,听到屋里有动静,撩开帘子进去了。孩子的屋里依然是贴满了奖状挂满了花,刺红耀眼,让人进去得立刻把眼闭起来。外面冷得很,这屋里的红里透着一股烫人的暖。学者站在门口的红里闭了一会眼,睁开时看见孩子面朝下,爬在他的地铺上,宗教和另外两个专门拉车送铁的,正跪在孩子地铺的两边帮着按摩孩子的腿和腰。还有一个人,跪在孩子的头前边,在捏着揉着孩子的两个肩。宗教把孩子的大腿、小腿揉完了,开始脱着孩子的袜,正要按摩孩子的脚心时,学者进来了。屋里亮一下,又立刻暗下去。学者就站在他意料之外的场景里。宗教和另外两个人,瞟他一眼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就又忙着各自的手指了。   孩子从给他按摩肩膀的教授身边侧过头,看着学者用目光问他有什么事。学者便蹲在孩子头前边,用很轻的声音说:“有一件事我不知该问不该问。”孩子用力把眼皮向上翻一下,示意他有话尽可以说。学者便蹲着朝前挪了一小步,似乎是为了让孩子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看见他脸上那一层破了的水烂、未破的水亮的烟燎泡。   “代表地区到省里献铁的是只有我们九十九区一家吗?”学者问着话,看孩子欲答未答有些惘然时,学者又往深处说开去,“就是整个地区只有我们一家,那全省也有十几个地区,到省里去的也有十几家。在这十几家,我们用铡刀炼了纯钢好铁,可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用铁轨、砍刀、斧头也炼纯钢好铁呢?我们在黄河的荒野没有纯钢好铁的原材料,可人家守着城镇、工厂,去哪儿不能找到比我们的锄刀更脆更硬的铁材呢?比如说,有人去铁路上偷一段铁轨当成黑沙炼,那人家的铁材就不比我们的铁材差。如果他们不用木柴烧,用工厂、煤矿的焦碳炼,那我们怎么能比过人家炼的纯钢好铁呢?”学者分析着,蹲在那儿因为脸上的燎泡冻破结了冰,这时屋里的红热又把他的冰泡化开来,就有泡里的脓水流出来,也还有些忍不住的疼,他就要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嘴里吸冷气,还要不断用手去擦那流下来的燎泡水。   孩子被学者的分析惊住了。他忽然从铺上坐起来,直直地盯着学者看。   “既然代表地区到省里,”学者说,“那就要在省里争第一,将来做省里的代表到北京。”孩子脸上僵的惘然有些软下来。他动手穿上自己的鞋,让给他按摩的宗教和另外两个教授木在边上等着他,自己往床边挪了挪,坐得离学者更近些。   “你有啥法儿?”   学者拉过一张小凳屈膝坐下了。他的举止和说论,让宗教和那两个教授都有些惊异和嫉妒,疑问自己和孩子一块去献铁,最早知道孩子要代表地区到省里,可却陪孩子一路竟就没有想起这些事。屋外的雪依然在下着,可在屋里听不到落雪声,但透过帆布上有机玻的窗,能看到雪花落上去,转眼就被红暖化成水,弯弯绕绕流走了。宗教们望着学者的脸,也不时望望窗外流的水,脸上的遗憾如那流的水样鲜明和曲折。   “我再三分析了,”学者又一次笑了笑,因为脸上的疼,表情有些僵硬和怪异。“省里召开的是黑沙炼铁术的经验会,无论谁去参加这会议,你都得把纯钢好铁炼得和黑沙铁的铁窝铁饼样。可这黑沙炼铁术,是我们九十九区发明的。是你孩子的发明和创造。所以我们偏不把它炼成饼或窝窝状。”话到这,学者顿了顿,把脸上的笑缓缓收起来,又把屁股下的小凳朝前挪了二寸远,让自己离孩子坐得更近些。“我们把这纯钢好铁炼成五角星。”学者突然大声说,如宣布一道秘密样,“哪怕他们的铁料是钢轨,哪怕他们炼铁时用的是焦碳烧硬火,可我们把纯钢好铁烧成一颗大五星,再在这五星铁上涂红漆,用红纸包起来,再用红绸包起来。比赛时,一层一层打开来,在一片纯钢好铁的饼状窝状里,冒出这么一块红色五星铁,敲上去又是硬铛铛的响——我敢说,那我们九十九区准就是全省第一了。你准就要代表全省去到京城献铁晋礼了。”孩子的屋里忽然静下来。   学者说完话,闭上嘴,看着孩子的脸。孩子单纯明净的脸上先是有些迷惑和不解,转眼那迷惑没有了,变成了粉淡的红润和压抑不住的兴奋后,孩子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上下唇,不再看学者,却把目光落在了宗教和那另外两个教授的脸上去。这一刻里的静,可以听到帆布帐和有机玻上的落雪声,如柳絮落在山坡上样。宗教明白孩子目光的意义了。孩子让他们先出去。宗教立起来,不情愿地看了大伙儿,领着那两个教授出去了。   屋里再一次亮一下,有一股冷风吹进来,旋即又半明半暗,红红烫暖了。待宗教他们走了后,孩子把目光收回来,落到学者脸上的燎泡上。“你立下一个大功啦,”孩子问,“你想让我奖你多少花?”“你看着给——你给多少都是对我和音乐的好。”“我知道”,孩子笑一笑,“你是想把这些花送给音乐的,想让音乐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回家呢。”学者点了一下头。   “你替我出了一个好主意,我再奖你二十五朵小红花。有这二十五朵花,你和音乐就有一百多朵了。”学者再次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猛地想要跪下磕个头,似乎又怕自己磕头时被人发现后,失去他学者的身分和尊严,所以在要下跪的那一瞬间里,他把目光瞟着屋门口,听见外边有了脚步声,就草草慌慌弯个腰,点了头,轻声说着谢话朝帐屋外边走去了。   从帐屋走出来,学者看见孩子的屋后地上挖了一个三尺深的坑。借着那地坑,砌着一个火炉子,有火道通向孩子的地铺那方向。学者明白孩子的帐屋为什么那么暖和了。原来孩子的地铺是火炕。现在正有一个教授朝那火炉加柴禾。学者问:“烧一天给你几朵花?”“一天给几朵?”教授以为学者是在嘲弄他,翻了他一眼,“烧五天才给一朵花,只有一次是一周给两朵。”说着就把劈好的柴禾朝着炉里塞,再也不扭头和学者说什么。   学者站在门前一块空地上,朝远处的雪天望了望,舒展了一个懒腰后,没有朝着忙碌的炼炉那里去,而是朝着自己住的棚屋走过去。待他从自己的棚屋出来时,他头上戴了那写满罪名的高帽子,挂了那写满恶状的纸牌子。他指望这次依旧戴着高帽,挂着纸牌,罪恶端端地跪在炼炉边,一直跪到装炉、点火、开炼、烧冶、熄火、通风、水淬、出炉和把五星铁涂上红漆,包上红绸装上车。学者盘算过,他这样一条龙地认罪好下来,孩子最少可以再奖他十朵小红花。再有十朵小红花,他就为音乐挣了八十朵,加上音乐的三十四朵花,他们就有了一百一十四朵花。如果孩子心情好,不是奖他十朵花,而是一次奖给他二十朵,那他们就有了一百二十四朵花。离一个人的自由回家只差一朵花。一朵花,从哪里表现一下——让孩子心情好一下,也就有了一朵花,音乐就可以完全自由回家了。   天空的风雪大起来。听到了大堤那边黄河水的流动声,在风中如多少笛子在共同吹着一个曲的调,呜呜的,还夹有突然升高的节奏和水与岸的拍打声。在这寒冷里,学者心里升起一股期冀的暖,脚下的步子油然加快了,朝着最南边的那个小炼炉。因为炼炉小,因为这次是炼精纯钢,装炉点火除了那几个已经成了炼匠的教授外,其余别人用不上。用不上别的人,但学者戴帽、挂牌的认罪下跪不是多余的。学者有些自得地顶风朝前走,可在他到了从南数第四个的大炉边。转个弯,看见第五个小炉边上竟然跪了一片用不上的人,几十近百个教授全都戴了自已糊的高帽和用纸箱做的纸牌子。那高帽有的用了白纸黏,有的用报纸,有的用了牛皮纸,每个高帽和纸牌上,都和他一样用毛笔写了各样的罪名和恶状。学者有些吃惊了。望着那一片跪着的人,跪在雪地、融在雪里,如一片窝在雪里白蒙蒙的蛹。“我可能挣不到孩子奖的小花了。”学者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想念后,立刻明白到,如果自己不和大家一起跪下来,不仅挣不到小红花,怕孩子发现自己未跪还会扣掉自己十朵、二十朵的花。   学者他是智慧的,在炼炉的东南避风处,他选了个地方跪下来。目光穿过一片跪着的高帽林,他看见几个炉匠教授正和孩子在炉口雪地商量如何把以前堆放黑沙的炉层上,用沙泥挖出一个五星模子来,让硬火烧化铡刀后的铁水刚好流到五星模子内,冷凝、通风、淬火后,那铁就成形为一个大五星。他们正用笔在纸上,用棍子在雪地,算五柄铡刀的重量和体积、五星泥模的空间和深浅,让铁水流进泥模内,刚好是他们想要的五星厚度和五星为圆的直径该多大。似乎学者这时很想也参与进他们的计算中,不光是出谋了把铁炼成五星那点子,还要为铁材成为纯钢好铁的五星出谋新智和法儿。他想到了应该把第九十九区和孩子的名字、日期都刻在那泥模里,这样那五星的正面是红色,背面将来就有九十九区和孩子的名字及炼钢日期做纪念,使这纯钢好铁的五星无论到省里,到京城,任何上边的人,就是国家最最上边的,一见这块红色五星铁,就知道是孩子在某月某日领着第九十九区冶炼的。使任何大小上边的人,国家领导人,见了这块五星铁,就得记住黑沙炼铁术和这孩子的名。   想到应该在泥模里刻下时间、名字时,学者觉得他比这跪着一片的同仁又棋高一着了。他从人群里站起来,蹚着一片的高帽林,朝炉口的孩子和炼匠教授们走过去。   3.《天的孩子》P275—P281   事就这样了。   炼了五星铁。直径的大,一尺八寸半。厚是二寸三。两个人几乎抬不动。孩子和宗教去镇上,先要把这铁有由总部过目后,径直运到城里火车站。运到省里献钢送铁的大会去评比。然后间,有可能,就代表省里献到最最上边京城去,请最最上边上边的,去参观、喜悦和评定。   孩子信着这块五星铁,一定能,代表省里到京城。   天是怪异的好。炼铁时风吹雪飘,出炉时天又放晴朗。铁面青亮光滑,涂了红漆,红得耀眼,又用红纸包下了。红得耀眼,又用红绸包了。更为耀眼的红绸外,又用一蓬红被包了红绸、红纸和红铁。棉被软,抬来动去,触碰不到那脆朗脆朗的五星铁。   起程时,都去送。人在黄河堤下林竖一大片。都招手。都祝福。都说吉祥话。都信这铁准定在那评比中,拨萃夺第一。会来年春天代表省里进京去献礼。都信那孩子,年前从省城回来后,会有大批育新自由回家去。都去送,都招手,都说吉祥话。太阳出来了,亮光照大地。茫白上,跳动着万千万千的光和点。孩子和宗教上路了,拨着雪。轮子轧在深雪,一路吱嚓响。寂得很。炼铁砍光了树,大地茫白,如一张硕大阔白的纸。麻雀无处落脚了,不停歇地飞,叽叽叫,到累时,看见雪地孤着的小荆和大蒿,便都去落脚。一串麻雀,压弯那荆枝和蒿棵。他们走着路。宗教拉着车,孩子跟在后。因为寂,就说话,天东和地西。   “你有了多少花?”孩子讪讪问。   “九十二。”宗教说着扭回头,额上挂了汗。   孩子看那汗,“哦”一下,来了兴致道:“我再奖你十朵吧,念你在我鞍前马后跑。”宗教忽然怔下来,停下车,脸上放了光:“你坐车上吧,雪湿日暖,会泡坏你的鞋。”孩子去省城,穿了新的鞋。是布鞋。千层底儿鞋。鞋面是蓝的土织布。抬脚看看鞋底后,果然有水浸了鞋面一个圈。孩子就坐车上去,和那棉被包了、捆了的五星并坐在一起。棉是软的和暖的。人是兴奋的。麻雀随车飞。空中有光,和那细碎的响。寂得很。跑了一程路,宗教浑身热,用雪洗汗,用雪止渴后,又拉着铁车在那雪里跑,似那欢的驴。   跑过一程子,孩子望望天空道:“好寂啊——说个故事吧。”宗教问:“说什么?”   孩子想了一肘时间后,“允许你,接着说你最爱看的那本书上的。”宗教也想一会儿,“还接着先前讲的吗?”“随你便。”孩子道。宗教就拉车,想他过去和孩子单独相处时,给孩子讲过《圣经》上的事。想已讲过《创世纪》中神创造世界创造人,人又获罪于失乐园;讲过挪亚方舟、巴别塔、摩西的故事和十诫,还有金牛犊、青铜蛇和以色列的第一个王。宗教想给孩子讲《圣经》中最好听的事。宗教想,该给孩子讲讲基督诞生的故事了。宗教拉着车,在雪和光中辨着路的方向道:约瑟是拿撒勒的一个土木匠,他的未婚妻就是你收走我的那张像上画的圣母玛利亚。那时候,玛利亚还年轻,可她在和约瑟准备结婚时,忽然怀孕了。约瑟为此苦恼无比,以为玛利亚对自己不贞,可在决定退婚时,神在梦中对他说:“不要发愁,不要烦乱。”神说道:“玛利亚所怀的胎儿,将借着神询权能与圣灵而降生,你要迎娶玛利亚,把她所怀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去抚养。把这孩子取名叫耶稣”。——耶稣的意思就是拯救者——拯救者的意思就是永远永远到危难中救助别人的人。   宗教他,就给孩子讲那耶稣诞生的事,眉飞色舞,手足舞蹈。“就这样,”宗教说:“玛利亚分娩了,耶稣降生了。人们有了主基督,有了膜拜的偶像耶稣和圣母。”讲完耶稣诞生的故事后,宗教拉车又走近十里,隐约可见九十九区的房,隐约在雪地。隐约在白光照耀的天空下。宗教渴得很,又吃了路边雪。鞋里有沙子,脱下倒沙时,满鞋是蒸腾的热汗气。孩子看他鞋里的蒸腾气,看着天空白的光色淡淡问:   “讲完了?”   “讲完了。”   他们又拉车子朝前走。路上雪浅了,有地方露出道面的沙地来。为了早些赶到镇上去,车子轻,决定抄近道,遇到一个斜的坡。那斜坡,道面正朝阳,落雪本就薄;又遇厚的光,雪化净尽了。沙道上,呈着黄的亮。事就这样到来了。事就这样成就了。孩子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边推边问道;“谁让玛利亚怀孕了?”   宗教说:“是神呀。”   “耶稣的爹是神?”   “耶稣没有爹。可他是神的儿子呢。耶稣就是神。”“说乱了。”孩子他不满,瞟了宗教一眼后,“今儿天,你就是迷信我也不扣你的花。可耶稣没有爹,他娘玛利亚咋能怀上孕?”孩子刨根又问柢,盯着前边拉车的宗教说:“我不信你的话。你今儿,一定得把耶稣没爹他娘怀孕的事情给我说清白。说不清你就是乱言了。乱思和乱言,我就不能不扣你的红花了。”固执着,推着车,他的声音有些热。宗教回头看,想要解释的,沙道那斜坡,到了面前了,便先自抵头用力拉着车。孩子推那车。坡度房坡样,约着四十度。几十米的长。以前须屏心静气、专志用力才能把车拉上去,可这次,车到那坡下,孩子和宗教,都未及用力气,那车却,轻得比平地还要轻,稍一用力车便跑起来。   上坡如下坡。   宗教扭头看孩子。   孩子看宗教。   二人不再用力推拉那车了。那车子,依旧缓缓匀速朝着坡上爬。孩子和宗教,都惊异,都笑着,扶着车杆跟着车子走。车子不拉不推就向坡顶自动滚上去。到了坡顶后,看着坡下一片雪地白的光,知这儿,是黄河旧故道。坡是故道沙堤形成的,就把车子重又从坡顶朝着坡下推,再试那——上坡不消用力车子就能走的怪。又发现,下坡倒需要很多力气才能把车推下去。上坡不用丝毫力,车的轮子就转了,反复试,试出这是一道怪的坡,上坡不用力,下坡必须用力推车子。把车子歇在车顶上,孩子拾起路边一个瓶,到坡下,松了手,那瓶子,就从坡下朝着坡上自动滚。从坡上朝着坡下滚瓶子,用大力,那瓶滚不动,就便停下来。   奇的怪。   孩子和宗教相互看,微笑着,把五星铁从车上抬下来,竖在坡顶正中央,车子、瓶子和路边扔的那草帽,是圆的,都可不用力,让它自己从坡下滚上去。然把五星移到路边上,移开那坡顶,车子、瓶子上坡不用力,无法滚动了。孩子把包了五星的被子打开来,绸子打开来,红纸打开来,让五星又立坡顶上,面对朝阳这一方。太阳亮极着。天空透的蓝。大地上的静,可听云丝在半空游移声。五星放红光。直径是一尺八寸半,厚度二寸三,背面是新铁新钢青黑色,烧有孩子的名和这五星钢铁烧炼出炉的日期和时辰。正面涂了红的漆。漆味散着淡的油墨香,并着红的光,一并在天下亮着散发着。五星如了一团天下的火,烧在怪坡坡顶上。孩子反复把车子、瓶子、草帽一并拿到正朝阳的坡下试,不用力,它们就迎着五星滚到坡顶去。   孩子就笑了。   宗教也去试。说了三个字:“是怪坡。”   “不是的。”孩子说;“你不用解释耶稣没有爹,他娘就会怀孕了。”接着又包了五星的纸、绸和被子,拉着车子往前走,脚下轻得很。   事就这样成下了。   第十章 省府   1.《天的孩子》P282—P300   省和地区比,省城大,地区小。地区和县比,地区大,县城小。县城和镇比,县城繁华,镇上却清寂。镇上开会人都睡地铺,县上开会人睡床,四人、五人、六人一间屋。地区是两人、三人一间屋。省里就一人。一个单间房。有热水,有澡盆,还有抽水马桶用。孩子坐那马桶解便不出宫,他就锁上门,掀起马桶盖,蹲在马桶瓷池两沿上,解了后,冲了后,用纸把瓷池沿上的脚印擦干净。   没人发现孩子不会用抽水马桶那事情。   来献钢的与会人,都住同一楼。楼梯是木的。梯栏是红色。地是溜光洋灰地。床单是白色。墙壁也白色。被子有被罩。床铺软得很,孩子第一次坐上去,人一陷,把他吓一跳。后来他就关上门,在那床上跳。床能把他弹到半空里。睡前跳,早上睡醒也要光着身子跳。洗脸他不用卫生间的白毛巾,他用枕巾去擦脸。枕巾上,印着京城红的天安门。天安门还发红的光,擦脸又柔又暖和。人唤吃饭就吃饭。人唤开会就开会。发了红牌代表证,代表证上写着人的名。还每人发朵小的红绸花,绸花下有黄绸带,绸带被剪成燕尾形。把代表证别在左胸上,红花别在证的下。有了这,坐公共汽车不要钱,进公园也不需买门票。进商场,售货员必就笑着迎向你。你只要朝货上看一眼,售货员,就主动介绍那物品和产地,性能和质地。   物品归着类。分为五金区、百货区、布匹区、农具区。农具区里卖农具。布匹区里专卖布,有土布还有机织的各色花洋布。百货区专卖毛巾、帽子、成衣、牙膏、牙刷、肥皂、洋火、煤油,一并千千百百日用品。这个地方因此叫着百货大楼了。   孩子最爱逛这百货楼。   孩子去逛百货楼,最爱看的东西竟是农具区。农具区的物品孩子都熟悉,可有一样孩子觉得怪——农具区里卖火枪。和真枪一模样。枪筒五尺长,装黑药,装铁沙,一枪鸣响能射杀一头野猪并狐狸。树上有鸟群,沙弹射上去,一枪能中好几个。枪就挂在农具区的墙面上,只消有一张证明信,证明你是猎户就能买那火枪了。或者的,证明你不猎,可你家,常有野兽出没伤人伤家禽,人就卖你火枪了。   孩子开了两天会,抽空三次去看那火枪。会上念文件,读报纸,吃过两桌的肉菜和素菜。炒菜在盘里,还被摆成花。全省各县都有一个献钢代表来,把礼堂坐得屯满又屋流。人就这样开着会。各代表,送的参赛献礼铁,都摆在,舞台上的幕布后。都用红布遮。准备两天后,统一上台去参观。统一大评比。评出前三名,第一名代表省里把礼铁献到京城去。第二、第三不进京,可却有重奖。   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下决心,他的五星铁,果真能得奖,要求奖他一枝农具区的土火枪。孩子在礼堂,神不守舍儿,总想再别开会了,赶快进行黑沙炼铁评比那事情、那光荣。会场上,挂有写着那样的话:“全省冶炼英模代表大会”那横幅;摆有巨大巨大最最上边的、那个伟大、伟大人的像。像下是,一片大花篮。周边发着光。孩子坐台下,第一排的最中间。两边是,两个上边上边的,大干部,革命家。上边的,对孩子高傲得意说,他们打仗时,敢在子弹缝里钻。可那时,你孩子还没来到这世上。   身旁上边的,拿手去孩子的头上摸。   去孩子的头上抓。   孩子敬那上边的。望着头顶礼堂的天花板,感到世界是好的。礼堂里能坐上千人。一片红皮椅子发红光,还有红胶味。礼堂顶,一片白灯组成一个一个圆。组织一个一个五角星,发白光,刺着眼。孩子想那宗教说的故事里,耶稣降生时,天空里布满白的光,无数的天使站在半空间,唱着称颂神的歌。耶稣降生了。事就这样成下了。世界有了拯救者。   终于到了这一刻,上边的,宣布开始有各代表上台参观那近百块的献礼铁,还给有的冶炼专家、钢铁科学家,和那上边的,发了小的锤,让他们,去敲每块献礼铁,判别每块铁的纯度和硬度。   开会代表们,全都起立疯鼓掌。   省里最为上边的,走在最前的,领着人,从舞台右下登上去,拿了小的锤,去参观,去评比,敲那编了号的铁。有的铁是饼子形,有的窝头形,有的长方形或者正方形。有的是,铁锭三角形。孩子那的铁,被摆在最里排的桌子上,斜着靠墙壁。因是五角星,又涂红的漆,和一块——也涂了红漆的、炼成“忠”字的铸铁在一起,显眼又招目,如那鸡群中的两只孔雀或凤凰。   事就这样成下了。   评比着,人成一队从那三排铁前走过去。拿锤的,在每块铁的上边敲。铛铛响,响满一礼堂。铜乐铜号声,响满一礼堂。人的脸上都放红的光。红满一礼堂。不久轮到孩子上台了。心里跳,让孩子的腿上有些软,登台时,差点跪下来。前边有位白发的,不知他是上边人,还是甚懂冶炼烧铁专家的,他隔三或错五,在某块铁上敲一下,许多铁上压根就不敲。不敲的,因为那铁呈着黑的色,蜂窝状,只不过那蜂窝细小才被送来参评着。那个不知是上边、还是专家的,只捡那没有蜂窝的礼铁敲。铛的响一下,就知铁的纯度、硬度了。孩子跟在他的后,心里狂狂跳,看见有人敲了铁,还把耳朵贴在铁的面上听。都笑着。懂的敲。不懂的,都用手去摸。寒冬天,世界是冷的。可这礼堂是暖的。没有生火礼堂是暖的。暖气是,从礼堂的墙壁发出的。这就是省里礼堂的不一样。孩子看见队伍前边的、省里最最上边的,一块一块摸着铁,到他的五星铁和忠字铁的前边后,不仅看,不仅摸,还让人过去翻开来。看那铁的背后面。   还让人,用锤敲那两块铁的声音给他听。   音如乐。   事就这样成下了。   上边的,找下孩子谈了话。在孩子住的屋,孩子洗下热水澡,并不擦,水淋淋爬上至床去滚,把水都弄到床单上。那床单;日换一次。并不脏,也是要换的。因为换,孩子还穿着鞋子去那床上跳。床脏了,换了没有可惜了。   “你坐呀。”来人说,“我们随便谈。”   孩子脸红了。   “你还好小啊。”来人说:“前途大得很,这么小就是省里代表了,为国家钢铁事业作出贡献了。”孩子脸红了。   “是你发明了黑沙炼铁术?”来人重复着,“真的是你发明的炼铁术?没人帮着你?”孩子红脸点了头。   “说说看。”   孩子说,他自小有块吸铁石。自小知道河滩里的黑沙见了吸铁石,都踮着脚尖朝吸铁石的身上跑。闯天又闹地,大炼钢铁了。铁材用尽了,他就想起用黑沙试着炼钢烧铁了。一试就试出了这黑沙炼铁术。一炼就用黑沙炼了一百吨。再一炼,就炼出了那块五星的纯钢好铁了。上边的,笑着去他的肩上拍,去他头上摸:“你去过京城吗?”孩子摇着头。“想去吗?”孩子又点头。“坐过火车吗?”孩子摇了头。“见过火车吗?”孩子又摇头。上边的,不无遗憾地,看看孩子脸,给孩子倒杯水,也给自己倒一杯;“京城好得很,有故宫,有长城,天安门广场大得有你们两个村庄大。商场大得比省会的几个百货大楼还要大。新建的火车站,大钟和一间房子样,一对儿竖在半空里。”上边说着想一会,就又试着道,“你想要去北京,有两桩事情你得做一下。”孩子喝水的茶杯僵在嘴前边。   “以后你,不能再说你们九十九区自炼钢以来炼了一百吨。你得说你们炼了三百吨。”孩子睁大眼。   “第二桩——你们的五星铁,不是黑沙冶炼的,是用铁轨或者农村的砍刀、铡刀炼成的。可你对谁都必须说是用黑沙炼成的。哪怕大人物——哪怕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用枪对准你的后脑勺——你得咬死说,是你们在黄河边用黑沙炼铁术,炼成了这块五星铁。说炼炉都还竖在黄河边,他不信,可以带他到黄河边上让他亲眼看着炼一炉,再给他炼出一块一模一样的五星铁。”上边又坐一会就走了。走前又拍孩子的肩,摸摸孩子的头,说省长明天亲自陪着大家游宋城,让大家,看古迹,转名胜,还有重要指示给大家。   上边走掉了。孩子僵在屋子里,像有一件重大事情要发生。如重大重大的事情就在前面等着孩子样。   孩子晚上没吃饭,也未睡好觉。   来日游宋城,警车开着道,省长的卧车跟在后。宋城曾是宋朝的都,离省会开车要跑小半天。晨时上的路,太阳几竿就到宋的都城了。看龙亭,龙亭高入云。游览相国寺,建筑古色又古香。最后游览宋城登铁塔。铁塔高入云。人就向上爬,多在三层、四层停下来。孩子一直登。到了顶,风吹铁塔在摇晃。孩子想到宗教说的故事了——挪亚和他的后代们,在洪水之后有安顿,耕种庄稼,栽培葡萄,繁衍后世人。人世分散开来,布满全世界,就有人想名扬四海,建造一座通向天的塔。   铁塔不是铁,它是砖砌的。因它高入云,数百年不倒不粉,结实如初,人们就称它铁塔了。铁塔那的顶,有个小门洞。孩子走出塔,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朝着天上看,看见天上布满光,云都溜着他的头顶发梢吹,挂在塔尖上,还有扯断云丝的吱吱声。朝着远处看,宋城一大片,房子全是爬在地面上,如那宗教说的塌的巴别塔。全城没有树木了,都砍掉运到郊外炼钢了。光秃秃,宋城如废墟。再远处,有一股白烟冒出来,向前冲,那烟向后倒。是火车。火车如爬在大地上的蛇,蜿蜒着,从东向西,哐哐咚,震得孩子在塔上感到脚下有些抖。手上有汗出,孩子把护栏抓得更为紧。火车在城的那边跑,远郊外,可孩子看见了,看清了,发现火车抓着大地跑,如蛇游在水面上。   回到省会后,孩子去找那找他谈话的。上边的人,组织会议也住在会所里。孩子走进屋,上边正在写什么,搁下笔,惊一下:“是你呀,有事吗?”给他让椅子。孩子没有坐,很直很硬道:   “是我发现了黑铁沙,发明了黑沙炼铁术。一冬天带着九十九区炼了三百吨的钢。那块纯钢五星铁,完全是用黄河边的黑沙炼成的。谁不信可以跟着我到黄河边上看,我可以带着他们再当众给他炼出一块来。”上边的,愕然盯着他。   “我想坐火车,去京城。”孩子说,“我想坐着火车去京城看一看。”“你晚了。”上边的替孩子惋惜着,“省长已经决定让那块『忠』字铁进京献礼了。”孩子思忖一会儿:“那铁没有我的好。我的敲上去,铛铛铛铛是钢声,他的是种木石声。”“忠字的意思好。你们的五星也有好意思,可意思太宽太大了,忠字的意思又具体,又明确。虽然铁不如你的好,可意思还是好。更适合晋礼献到北京去。”孩子急,眼角湿起来。   “忠字啥意思?”   上边起身拿手又去孩子的头上摸,“回去问你那些罪人们,他们人人都懂得忠字啥意思;他们都是因为不忠才去改造的。”孩子就去找省长。给孩子谈话的、也住会所组织开会的,他是好的、善的、爱着孩子的。他给孩子说了要找到省长的路线、方法和各该注意的事。孩子就去找省长。到一幢楼的第八层,从东数,第六门。敲了门,心里狂着跳。   门里有声音:“谁?”   “我是炼出五星铁的孩子啊——”   省长开了门,脸上惊一下:“有事吗?快快快——进来坐。”省长办公室,没有想的那么宽阔和气势,两间大屋子,一张大的老的红木办公桌。桌上有报纸、有文件,还有七七八八零碎物。电话机摆在窗台上。墙是白的灰。白上有地图。国家地图和一张世界图,还有国家最最上边的那人像。有沙发。还有一张床。没有想的那么阔绰和整洁。这样子,孩子明白是人家不想那么阔绰整洁的,只要想,就一定能阔绰整洁的。是省长,一个省的最最上边的,一句话,一个省都大炼钢铁了。又一句,砍了全省的树。再一句,还愁这两间屋的整洁和阔绰?   “你坐呀——有什么事?”   孩子瞅着那屋里,果真就坐了。沙发和他的床铺一样软,可孩子,已经识见过,不惊不乍了。   “我想坐火车,去逛北京城。”孩子双手对着并着夹在两膝间,直直切切说:“黑沙是我发现的。黑沙炼铁术,是我发明的。我带着九十九区一冬炼了三百多吨铁,还用黑沙炼了那五星纯的钢。五星钢,敲上去是铛铛铛的响。可那块忠字铁,敲上去,是种木石声。那铁康得很——铁里准有蜂窝孔,和过冬萝卜样。”孩子说话时,目光仰在省长脸上去。求情的、可怜的、无辜无奈的。省长他是好的、善的,热爱孩子的。望着孩子脸,和孩子的目光相遇时,省长不忍伤着孩子了。他笑着,温和的、慈爱的,大度的表情如是夕阳下的海。   “想逛京城啊,”省长又拿手去摸孩子头,还拍他的肩:“这不难——不就是想去京城走走嘛,看看天安门,游游颐和园。”省长亲倒水,递到孩子手里去,脸是慈祥和善的笑:“你逛京城事情包在我身上。这次不能代表省里进京去献铁,下次我一定,把比这更大的荣誉留给你。请那北京的、中央的,上边亲自给你戴红花、发奖状。”孩子知足了,觉得满屋满天都是白的光。欲要走去时,终于说了那句话:“奖我一枝火枪吧——我们在那黄河边,荒野有野兽,又都是一些罪人们。管他们,最好得有枪。”孩子说,“有枪可以吓他们——一吓就报高产了;一吓就都砍树炼钢了。”省长笑着盯看孩子脸;“你们上报亩产多少斤?”孩子说:“一万五千斤。”   省长一惊怔,默默盯着孩子看。看了大半天。最后脸上硬了庄重和肃穆,直到楼下有汽车声音响过去,省长才又问孩子;“你的那儿都是教授吧?”不等孩子答,省长又对孩子说:“教授们——都有文化和能耐,我给你一枝真的枪,不要你亩产一万五千斤,你能押着那些读书人,种出一块亩产万斤的试验田地吗?”省长把凳子,朝孩子面前拉,看孩子的目光直和亲,“你押着他们种出一块亩产万斤的实验田,让麦穗,长得和谷穗一样粗;麦粒儿,和玉米粒儿一样大,我不仅,带你进京献礼去逛天安门,去逛长安街,爬长城,看那颐和园,还带你,去逛中南海。中南海——你知道不知道?国家最最上边的,都在中南海。在那办公、吃饭和睡觉。外国那总统,来了也不一定能进中南海。可是你,只要种出一块亩产万斤的试验田,麦穗比谷穗还要大,我就带你逛京城,住在中南海,和国家最最上边的,合影照相留纪念。”孩子眼睛猛亮了,看见满屋都是白的光。看见有无数的天使站立凝在半空里,到处都是美妙的音乐和颂歌。   第十一章 火   1.《天的孩子》P305—P311(有删节)   天空发着白的光,孩子在光里回来了。   说好的,宗教在这天,要到县城去接孩子的。可宗教,没去接孩子。孩子在站下了车,等半天,找半天,没着宗教的影。孩子心不悦。独自从县城徒步到镇上,向总部说了省里的事。说省长接见他,可省长最后还是让那忠字铁,代表省里进京献礼了。说省长,等他种出一块亩产万斤的实验田,不仅让他下次代表省里进京去献礼,还住中南海。还保证,中央的、国家的,最最上边的,出来接见和照相。   孩子他兴奋,可总部的上边都不悦。   没人去摸孩子的头。也没人,去拍孩子肩。只问孩子在总部吃饭吗?孩子摇了头。上边说,要到其它区里检査炼铁的事,孩子你走吧。   孩子就离开总部了。   怏怏的,离开镇子了。   孩子心不悦。天上发着白的光。说好宗教赶不到县城就到镇上接孩子,可宗教,他没来。天是空旷的。大地托着脚,孩子去省城前后共半月,连路途的用时与费力。县城的车站那儿堆满没有来及运走的铁锭、铁块和窝铁渣。可镇上,总部的院里却空了,没有堆下如往日样的窝铁、饼铁了。远处的,还有一柱一柱炼的烟。在镇外、在别的村头上,烟都沐浴白的光。烟也闪着白光了。孩子往回走。空旷里,大地托着脚,只有他一人。心不悦,更加空旷了。树都砍伐后——世界光秃秃的亮。太阳从天空泄下来,倾下来,如从天空摔了下来的。是冬天,却还暖烫人。   雪早净尽了,大地滑润又清寂,呈着白银黄金的亮。   大地托着脚,孩子回来了。   大地铺平着,混荡着金色白亮的光。一个人,星点渐着大。九十九区那,那些兀自在空旷里的炼炉和炼烟,开天辟地,擎立着。孩子渐近了,大地托着脚。半个月,恍若隔世着。省城的事,省里上边的,都曾摸过孩子头。都在孩子脑里晃。到午时,日光从头顶摔下来,砸在人身上。孩子一身汗。渴得很,好不易在旷野的凹里找到雪。吃了雪,解了渴,抄了近,背的行囊是省里奖的旅行包,黄色的、帆布的、和从城市、京城来的教授、专家提的旅包一样儿。不一样,是孩子的旅包上,一面印了一个碗大放光五角星。另一面,印着九个红的字:“全省冶钢英模代表会”,一行儿,弯成月的状,半月的下面又印一个大红的——“忠”。巧的很,五星是孩子晋礼钢的形,忠字是人家晋礼钢的形。忠字铁,代表省里晋京献礼了,五星留在省里纪念馆。   孩子提着这旅包,心若隔世想那省城的事。   抄近道,到了孩子和宗教半月前,抄近发现的那个怪坡了。天空依然发白光,白里含金黄。暖的白,在空旷大地的冬日里,没有风,只有寂的闷。孩子在那寂闷中,坐那怪坡歇了后,天上没有白光了。也没有那山涧细水一样天使的唱。孩子在下午日将去时到了黄河边,遥远看见九十九区那,一排黄河边的炼炉立在大堤下,人都在大堤前边站一片。天上没白光,人都沉默着,望着回的孩子不说话。   没人上前迎孩子,也没人朝孩子招下手。   天上没有白光了。孩子知道有事要出了,心里慌,脸上紧一下,把那手里的包,换了另个手,朝那沉默走过去。   沉默也朝孩子冲撞有力扑过来。   2.《故道》P347—P347(有删节)   九十九区的人沉默一片,如一片死水滩在一个湖里边。   孩子的那间帐屋被烧了。昨天起火时,燃着的帐屋劈劈啪啪,火光冲天,大家都提着水桶去黄河边上汲水来救火。可从帐屋这里跑到黄河边,来回几百米,待第一桶水到了火边时,那帐屋和屋里满屋的红花、红星、奖状还有孩子的一个装着奖品五星的木箱和被子,都在大火中烧成灰烬了。帐布是新的油帆布,见火就如见了它的情人般,和火拥在一块儿,死死不能分开了。油帐布发出一股黄黑火燎的油呛味,帐里的被褥发出一股黑的棉烧味,而那些奖状、红星和红花,人们还未嗅到那红的烧纸味,就在火里烟消云散了。   不知是如何起的火。也许是有人有意点着的,也许是哪个无意间扔个烟头、火屑,烧了帐边的草柴,就把孩子的帐屋燃着了。孩子去省城快要回来了,按计划一天两天回到黄河边,就该有一批人自由回家去,尤其那些已经够了一百一十朵、一百二十朵小红花的人,待孩子一回来,就会给他们发奖补到一百二十五朵花。五朵小花换一朵中号花,五朵中花换一颗手掌大的五角星,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换五颗大的五角星。有这五颗大的星,人就自由了,世界天宽地阔了。就是那些刚刚积存过了百花的人,离一百二十五朵还有山南水北一段路,也幻想孩子心绪好,要在年后代表省里晋礼献铁去京城,因为这喜讯,孩子会变得慷慨大方,奖给他们十朵、二十朵、乃至三十朵的小红花,这样他们也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天宽地阔了。孩子离开黄河边时曾说过,不能自由的,只要够了一百朵或者九十朵,也都可以请假回家过年去。   人们都被希望鼓荡起来了。够了一百二十朵的人,孩子一走他们就开始准备自己的行囊等着自由回家了。够了百朵上下的,也收拾衣物、箱子准备回家过年了。都渴望孩子早些从省城赶回来,渴望孩子如愿意偿可以在年后的春天代表全省去京城献铁晋钢做楷模,逛京城,见世面。可在孩子回来的前一天,他的帐屋被烧了。帐布、柱子、奖状、红花和所有育新贴在帐布上红花栏里红光闪闪的一片小红花,都在转眼之间化为灰烬了。火是昨天黄昏燃起的。几天间的懒散和休闲,人们都散在各自的棚屋、草屋、帐屋要么睡,要么打扑克、下象棋。准备离开的,反复检查自己的行囊里,哪样该带走的没有装进去,装进去的又是多余不需带走的。他们在床头把行李打开又捆上,捆上又打开。就这时,落日在黄河的上游红成一片火光时,突然有人在黄河的堤上唤起来:   “救火啊——都快出来救火啊——”   唤声如夜半三更沿着黄河大堤刮来的龙卷风。人们轰的一声都从各自的房棚帐屋跑出来,惊一下,看见孩子的帐屋那儿一片浓烟,团团围围,呈着螺旋的拧状朝着半空升。被浓烟裹夹着的红火光,在烟的暗黑里,火头左冲右突地朝着黑烟的外面蹿,就都又嚷着叫着去炉旁和屋里找水桶。提着水桶往黄河边上去汲水。待一行人马、一片凌乱把水提将回来时,帐屋那儿已经浓烟稀薄,火光冲天了。所有原来纠纠缠缠的烟,现在都利利索索成了腾空的火。于是间,人们开始小心地朝着火靠近,浇水的浇水,尖叫的尖叫,来回手忙脚乱跑动的,一会到那火势旁,一会又到大堤上。前后忙乱了两个多小时,火熄了,帐屋那儿除了一片黑灰、泥水和没有烧尽的帐布和柱子,再就是孩子被水浇透的两件布衫和一双解放鞋。其余的不是灰烬就是泥浆了。   到这时,人们都轰隆一下想起来,烧的不光是孩子的帐棚屋,还有他们所有人的一片、一片贴在帐布上的红花和五星。就都望着那一片黑的泥浆不言不语了,沉默铺天盖地。   到夜里,所有的人没吃饭。食堂是依旧蒸了黄馍、炒了萝卜、煮了米汤的,可那些已经上百朵花的人,没有一个去吃饭。而那些花少的,想要去吃饭,又怕花多的瞪眼并在心里骂,就掩盖了他的幸灾与乐祸,表现了同甘共苦也没去吃饭。一夜间,再也没人如往日样打牌、下棋和喧哗。九十九区这儿静得和人都死了样。到来日,都知道这天孩子该回到区里了,便一早就有人沿着路道朝着外面望。不见有影儿,回到棚屋木呆着。到了上午,过了午饭,再到下午的日落时,到了昨天孩子的帐屋起火那一刻,没人唤,没人叫。有人站在大堤上,拉长脖子望那从帐屋伸到外面世界的路,之后突然从大堤上跑下来,压着嗓子说:“快看——快看  ”用手指着那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就看见一个人影朝着棚屋账房这边游过来,先是一个小黑点,如阳光中溜着地面游移的一片叶,接着那黑点就成人影了,就认清是孩子如期而归了。   所有的人,都已经从各自的棚屋走出来。不见有人通知有人唤,可他们却都知道孩子回来了,就不约而同出来了。在孩子被烧的帐屋前,沉默着立下一大片,都看着孩子从落日中走出来,愈来愈近,他们的沉默便愈来愈厚重和不安。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黄闷和枯白,在落日中如初冬挂在半空的一片半灰半白、灰黄染霜的叶。   “你们都站着干啥呀,谁过来接接我!”孩子快到时对着人们唤,他的声音里有兴奋、迁怒和不解缘由的怨。   站在最前边的是宗教、学者和医生几个人。宗教本是想上前去接孩子的,可抬头一看学者和所有的人,都站那儿没有动,他走了几步又站在那儿了。不知道为何没有人在这众人前,肯上前一步接孩子,去首先向孩子表示出欢迎或向孩子报告一下他们身后的火灾和意外,都不安的却是沉深静死地望着孩子的脸,望着孩子的脚步和行李,像望着、等着孩子给他们带回的迁怒样。   孩子从人群看出异样了。他先淡下脚,把目光从人群缝里朝着他们身后的灰烬黑泥望,脸上白一下,突然快步跑起来,朝人的沉默死静里边冲,想要冲破那如一片死地的墓群样而且嘴里还发出尖利模糊、听不明白的惊叫和疑问。   3.《天的孩子》P312—P320   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那新帐,就赶着黄昏搭将起来了。   依着原帐址,朝向堤那边,更为推几米,又有孩子新帐搭起来。月亮升起时,埋下几根柱,把食堂的帐布移将来,新帐便就棚在月光下。月光明如镜。火烧的、留下灰烬泥浆的,那个旧帐址,挑来黄沙垫起来。孩子他的屋,仍旧一片新的世界了。   有床铺。有灯光。有火炉烧的硬柴劈劈剥剥响。孩子在那灯光里,脸上放着光,看那挤满帐屋的人。   重新统计原来谁有多少花、几颗星,奖励那些该要自由、该要回家的。可孩子,记得原来只有几个过了一百二十朵,然统计,出了十几个。记得十几过了一百一十朵,然统计,出了几十个。记得原是二十四个过了百朵的,然统计,出了四十三。   孩子他,只记原来自己有多少红花和奖状,不记别人多少花。记得那,满屋帐布一片红,如是红的海。对面小红花,红如晚秋田野红柿子。孩子不记那,到底谁是一百二十朵、一百一十朵,或者不到一百朵。   帐烧了,重新统计有了上百红花的,竟有七十八个人。可原来,仅有三十几。孩子在帐里,烤着他的火。宗教在一张椅上听人来报自己原有多少花。   都来报。都谎报。人进人出着。孩子在烤火,那个奖品的、黄色的、帆布的旅行包,在他铺下脚边上。孩子坐在铺上烤着他的火。统计出来了。孩子嘴角挂了笑。睥睨睥睨的笑。孩子他,慢慢从屋走出来。人都跟到帐外了。   屋里闲静,帐外热闹。没过百朵的都来看热闹,云在帐外月光下。原来确过百朵的,大骂谎报过了百朵的。不沉默,都在骂。原就没有过百的,谎报自己过了百朵的,信誓旦旦,骂那是谁谎报过了百朵的。众人都忘了,是谁有意烧了孩子帐屋那的花。或者的,无意间,火燃帐屋那事情。月光如水的。夜深夜静的。快要过年了,下弦月,勾着云在天空移。远处的,那黄河上游、下游、对岸的,炼炉都在发着光。有隐约炼钢、说话声音传过来。孩子看着天,看那两岸炼钢的光,独自回屋把那统计的名单放在椅子上。灯光下,他突兀突兀地,怪异怪异地,从包里,拿出一件军衣穿身上。军衣是旧的,可孩子穿上去,系上五个扣,人正襟危坐着,却也威严的。军衣是绿色,褪弱色,变为黄,五个暗红大的军扣还是暗红的,发着暗的红的光。威严着,孩子叫下一个进来问:   “你真有那么多花吗?”   来者是中年,副教授,写过惊人论著的。他的脸,和论著一样认真的,说了他曾报过花的数,很冤很屈的:“我原来都贴在帐栏里,谁不知道我有那么多花啊。”出去了。又进来一个教授站在椅子前,看着那新统计的名单和数字。   孩子问:“你真有那么多花吗?”   教授就想哭:“我有一百一十八朵花,这谁不知道呀。现在我还能算出我每次得花的时间和数量。给我纸和笔,我给你算算为什么我有一百一十八朵花。”教授要那纸笔算一算。他是京城名校的一位数学家,一生都在证明一加一为何偏要等于二。他用很多公式、方法、演算后,最终证明一加一不仅等于二,确实等于二。上报成果后,上边的,在他的论文上写下一行字:“这个人,为什么不让他去育新育新呢?”孩子没有让他算。孩子他是好的、善良的,信了数学家的话。孩子让他出去了。又进来两个人。再进来两个人。最后进来是学者。学者走路脚步重,脸色有些硬。额门上,烫伤又冻的疮疤结的痂子是青色,也是有些硬。他的脸颊上,冻疤青里泛着黑。一脸是疮疤,一脸青黑色,进屋瞟了屋里新的景光和地上垫的新的沙,把目光,落在孩子穿的旧的却是威严的军用上衣上。学者他,居高临下,目光是冷的,不亢不卑的。表情里,没有一个月前自己戴了高帽、写了无数恶罪跪在那炉边、那堤上——那种自如、谦卑、认罪的姿态了。他盯着孩子看,不等孩子开口问,先自冷硬的、不亢不卑地:   “你不用问我是不是一百二十一朵花,你可以不让音乐也不让我自由回家去,但你不该怀疑我不是一百二十一朵花。”屋里那景况,突兀变起来,气氛紧绷紧。学者个儿高,他是站着的。孩子本瘦小,他是坐着的。学者脸上的青硬如石板。孩子穿着军装的威严淡下来,挺着的、坦然的、却是认真那表情,如被衣物架儿撑起的挺拔倒下了,坍塌着。孩子瞟学者,有几分,嗫嚅嗫嚅问:“那你说,是谁说谎多报了自己花的数?”学者并不说。   孩子说:“你说出一个报谎的人,我奖你一朵花,说出两个奖你两朵花。说出四个奖四朵,你就够了一百二十五朵了。或者你,或者是音乐,我发你们五颗大的星,你们就可有一个自由了。明天就可回家了。”学者他不说。   孩子说:   “你说呀!”   “你说呀!”   “知道你说呀!”   学者他不说。   学者站在新的帐屋最中间,个儿高,站偏他的头颅就该低下了。站中间,他的头是昂着的,胸是挺着的。学者闭着嘴,不说话。目光却是冷厉的。学者不说话,孩子又有一些占有道理之威严,脸上又有刚才硬的冷的却是稚嫩的——那种神情了。胸也挺起来,还又拉了自己穿的军上衣。   “你说呀!”孩子逼着道:“说四个你的一百二十朵就做数,我再奖你四朵小红花,你俩够了一百二十五朵花,等于五颗五角星,你或音乐就可彻着底儿回家了。”学者说话了。   学者先在嘴角挂了笑。仅是一丝笑。敛了笑,学者声音不高不低道:   “我知道有哪些不到一百朵,报谎自己超过一百朵。我最少能说出二十个——可是我不说。”“你不想让音乐自由回家吗?”   “我那烧掉的一百二十一朵它还做数吗?你知道我是一百二十一朵花,烧了你就该补我一百二十一朵花。”“你说有哪些罪人报谎,你的就做数。”   “不说就不做数了?”学者朝前走半步,像一架嶙峋险恶的山,竖在孩子前,半冷半笑问孩子:“你不怕这次花少的烧了你的帐棚屋,下次花多的不仅烧这屋,他乘你睡着时,烧你新搭的帐屋和你人?”学者看了孩子脸,似威胁,也似提醒道:“挣得的红花都不做数了,你不怕从明天开始谁也不再炼钢吗?”“那你呢?”孩子问,“你会烧这帐屋把我烧死在屋里?”“我不会。”学者咬牙说,“可我的花不再做数了,我明天就是死,一辈子让我做罪人,我也不会再去炼钢烧铁了。”“真的不去呀?”   学者用力大点头。   孩子沉默一会儿。沉静一会儿。不言不语的,望着学者脸。宗教一直坐在边上的,守着那重新统计的花数和人名。作家也一直坐在边上的。因为孩子没有说,没让他们离开那屋子,他们就坐那边上。进来的,有人看作家和宗教,目光是热的羡慕的。有的人,目光是冷寒睥睨的,像看两条狗。学者看他们,目光有怜悯,像看两只围着主人的狗。孩子他是平静的、沉默的、成竹在胸的。他望了学者脸:“你真的明天不去吸沙炼钢吗?”学者闭嘴又点头,肯定、坚定、主意已定的。孩子扭了身,平静的、沉默的,拉过身边那个黄色旅行包。拉开包的拉链口。在那包里摸呀摸。突兀地,怪异地,惊天动地,摸出一样东西来。一样惊人的东西来。惊天动地的。竟然是,一枝真的、黑的、发着亮的枪。省长给的一枝枪。省长革命用过的剥壳枪。没人知道省长为何要慷慨奖他一枝枪。他其实,想要百货楼的土火枪。省长大慷慨,奖他一枝自己用过的旧的剥壳枪。和着舞台戏一样,戏剧的、突然的、冲突的,孩子摸出一枝枪。孩子把枪放在身旁空凳上。枪有黑的光,发那油光黑的亮。又去包里摸。有了纸包打开吱喳声。摸出一粒子弹来。金黄的、被抚出了一些银铅色的子弹来。孩子把子弹,摆在枪边上。屋里空气就紧了,如无数网状的、罩了帐屋的绳子拉紧了。空气有响声。炉里的柴禾烧尽了,炉外没燃的柴禾掉在沙地上,火星跳在半空里。没谁想到会有枪。明白了,孩子为何突兀地,戏剧地,要弄来一件军衣穿身上。孩子他是平静的、沉默的,早有排定的。把那装枪装弹的黄包提到一边去,孩子扭过头,望着学者的脸。子弹是黄的,那枪油黑的。子弹滚到枪的口下歇了脚。学者那的脸,有了惘的白,可他镇静着,强自让脸和那目光里,都有瞧不起的意味溢出来。   学者说:“你就是一枪把我打死我都不再炼钢了,除非你还承认我那一百二十一朵花。”孩子看学者,目光温和而善良,说话声音细,有些微地抖,如是求着学者样:   “你真的不说报谎那人名、明天又不肯炼钢吗?那你用这枪把我打死吧。把我打死你就不用说那报谎的人名了,也不用炼钢造就了。”孩子说着拿起枪,很笨地,拉出枪梭儿。更笨地,把那粒子弹装上去。费下许多力气让那子弹入那膛。然后间,把枪柄扭到学者那一边,把枪口,对着自己这一边:“你拿起朝我开一枪,明天就不用炼钢了。”孩子说:“我唯一求你的,就是你开枪要打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倒下时,向正面,朝着正前倒,别让我朝后倒下就行了。”孩子说:“算我求你了,你朝我开枪吧——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就行了。”“求你了,”孩子抬起头,眼巴巴地望学者,如一个,刚半岁的那孩子,哭的喊求奶样:“朝我开上一枪吧,把我毙了你就不用炼钢了,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让我朝前倒着就行了。”学者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见过枪。孩子把枪柄扭向他,将那枪口对自己,将枪朝学者面前推去时,学者本能朝着后边退。孩子温和、哀怨的,求他朝自己开一枪,把自己毙了时,学者脸上呈着白,嘟囔什么话,后退、后退从帐屋出去了。   随后间,孩子让众人一个一个的,重新从外朝他帐屋进。每进来,他都求着那些人。都把枪捧到人的面前说:“这枪子弹装好了。明天你要不炼钢,求你现在朝我开一枪,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朝前倒下就行了。”走了这几个,又叫进另几个“明天你们开始炼钢吗?不炼也可以,这枪子弹装好了,求你们,一枪把我毙了吧——让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死时朝前倒着就行了。”进来完了所有的。对所有的说了这样的。天色将亮时,东方变为白,新的,天开始着。太阳从下游黄河水上生出来,天上发红光。大地醒过来,河水激荡向着日出那流向。九十九区人人起床了。有人一夜就没睡。便都开始提了磁铁、袋子去往黄河滩上吸黑沙。开始提斧拿着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砍树。   那些早已掌握了炼铁术的炼匠专家和教授,开始收拾炼炉了。装沙点火了。预备那新轮的炼钢烧铁了。   一世界,都又忙将着。天上发亮光,河水大滔滔。   4.《故道》P350—P359   是我作家对不起九十九区了。   我终于用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换了五颗大的五角星。我要离开这黄河岸边,离开黄河故道那漫无边际的咸碱地和水塘池子了。我将彻底自由成为新人了。我要回家永远和妻子儿女们待在一起了。在准备离开育新区的前两天,我不言不语,默不做声,该伐树了去伐树,该吸沙了去吸沙。可在别人都忙得手脚并用时,我偷偷回到我的棚屋整理我的行李和衣物。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先行一步要自由回家的迹象来,我决定把我的被子、枕头和放在床头的木箱以及挂在棚柱上的那件半旧灰呢中山装,全都留在棚屋里。我只带上那五颗五角星,提个布袋子,在布袋里装上以孩子的名誉在食堂多领的馒头做干粮,还有一些我每天都写的有部分不愿交给孩子我在黄河边和罪人们一块改造的日记和记录。回到家,如果允许时,有一天我会开始写一部关于育新改造的书——那是一部真正实在的书,而不是我为了每半月一次给孩子偷偷上交的《罪人录》。我要写一部真正善良的书,不为孩子,不为国家,也不为这个民族和读者,仅仅为了我自己。关于哪本真正善良的书,有的片段我在为了上报孩子而记录罪人言行的空隙中,已经写在了孩子下发给我的稿子上,藏在我的枕头里。我要带走的,就是那本真书的片段手稿和干粮,别的我都将完好如初地放在棚屋里。   我要做到的,就是我走后和没走一个样。除了孩子,让包括宗教在内的所有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小花被一股脑儿烧掉后,可我终于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终于可以换到五颗大的星。   孩子昨天深夜已经把五颗大星给我了。   我决定今晚夜深人静时,就离开黄河边的炼炉朝镇上、县上的方向去。今夜轮到我到四、五、六号炼炉去守火。守火是最好离开走去的时机了。下午半响时,我偷着回棚屋把那几样要带的东西整好了。黄昏到来时,我到食堂弄了几个花馍和两个专为孩子烙的油烙馍。晚饭后,人们都回屋休息时,我如往日无二地在棚屋坐一会,和同屋的人扯了几句闲,问这个你今天吸了多少黑铁沙,问那个砍树跑了多远路,今儿遇到一棵又好又硬的质量树木没?   我佯装抱怨地说:“他娘的,又轮到我今夜守火了,又不能安稳睡觉了。”装出一副极为沮丧的样,看看同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几句,把提袋裹在棉袄里,我夹着棉袄就从屋里出来了,朝着炼炉的方向走。春节就像跑步样迎着这世界,可黄河边的同仁们,如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春节将至样,依旧地在起火炼着钢。远处上下游别家的炼钢炉,火光明亮,繁华似锦,沿着黄河铺开来,光亮把宽阔的河滩和缩在河床中心的河水照得堂亮无比。辽远空旷的静夜里,没有月光,但头顶的星星却蓝蓝莹莹、有密有疏在反凹形的天空间。流水的声音带着寒冷和潮润,漫过大堤后雨滴样洒在滩地上。在这儿住久了,已经闻不到滩地那特有的盐碱气,只有被破肠开肚、翻沙吸黑的水沙气息如初春时新柳发芽的湿腻腻的腥新在这黄河滩地上卷动和漫溢。   我沿着大堤朝着第二组的四、五、六号炼炉去。那个最高最大的六号炉,如塔样竖在一排炼炉的最中间。我从大堤上走下来,把裹在袄里的提袋藏在炉后的几块石头内,穿上袄,朝炉的正面走。和我交接班的是国家工程设计院建筑工程的设计师,解放前,他设计的楼和桥梁曾在国外的西方国家拿过奖。西方人给他发了奖,他理所当然要改造。西方国家称颂他,他不是国家的罪人谁是罪人呢?可成罪人后,他又成了黑沙炼铁术的专家了。孩子到省会带的五星纯钢就是他主导炼出的。我走到他面前,如往日无二地淡淡说:“你回家睡觉吧。”“上半夜烧那些榆木柴,让火硬一点,”他指着身边的柴禾对我说:“下半夜可以烧那些柳木、杨木和桐木,让火柔一些。”还交代了一些别的话,他就朝着棚屋的方向走掉了。   炼炉这儿除了守火的几个教授们,再也没有别的人。而那几个守火的,他们在远处唤我去打牌,我回他们话:“你们打——我这儿有一炉黑沙装多了,必须用毒火不间断地烧。”他们就打牌,我便独自静在这边儿。炼炉里火的劈剥声,哗哩哗啦,时大时小,有如人在广场跑步样,脚快脚慢随意而散漫。这是孩子回来后起火烧炼的第一批铁,炉旁没装完的黑沙细煤一样堆在炉口上。我往四、五、六号炉里各又加了榆木柴,因为六号炉口大,烧柴多,柴禾加满后,还又把远处的柴禾一捆捆地抱到六号炉边上。劈柴的木香味,浓得彷佛让人走进了油坊间。从烧柴上滴出的木油汁,一滴滴呈着红色落在火道边,然后又因炽烤和火温,嘭的一声燃起来。那木汁的香味在一瞬间从火中扑出来,使人忍不住要连吸几鼻子,想把那木汁的香味吞进肚子里。   我要离开了,竟有一丝的舍不得。添完火,我重又登上黄河大堤去看那夜的烧色和炼景,看黄河上游、下游火龙似的依堤而筑成百上千的炼钢炉,熊熊光亮,夜如白昼,黄河自西依蜿而下,所有的炼炉都如它身上披的灯笼和金甲。空气中有浓重潮润的焦燎味。再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如果我在明天午时可以赶到镇上,然后再步行一天又一夜,来日一早到县城去赶第一班的长途车,大年三十晚,我应该可以赶到省会我家里。除夕夜,我应该可以和我爱人、儿女们守在一块熬大年。突然回到家,我妻子一定会看见我惊得叫起来。儿子、女儿会猛地怔一下,像孙儿孙女一样扑过来吊在我的脖子上。他们会首先给我烧上一锅水,让我洗个澡,然后再找来我过去的衣服让我换。也许会一时找不到我的那些旧衣服,就把我儿子的衣服拿来给我穿。我儿子一定长得和我一样高矮相当了。自育新到现在,我五年没有回过家。五年里,我儿子、女儿一定变得让我不敢认识了。站在大堤上,夜风像兜头冷水一样朝我泼着浇着刮过去,可我就在那冷里,发烫地想着我儿子、女儿的样。想象五年间我妻子她会怎么样,甚至怀疑五年没有真正碰过女人和妻子,我还有没有勇气脱光衣服和妻子睡在一张床铺上。我想站在大堤的最高处,背对炼炉,面向黄河,扯开嗓子唱一首歌,或者撕着嗓子吼几声。可我又知道,我什么额外、多余的事情都不能做。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若无其事,和往日无二地守火炼着铁。   我就那么在大堤上欣喜若狂又若无其事地站得天长地久,才在那堤上撒了一泡尿,从大堤上慢慢下来了。当我回到烧炉后,借着星光又看看、摸摸石头间我的提袋依旧还在时,我哼着小调到了炼炉前。这时候,有个人出现在四、五号炼炉之间在东张西望着,好像为了找我样,看见我他朝前跨几步,可又忽然立下来,再次左右望了望,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天大一句话:   “你真的有了五颗五角星?”   是宗教。   他问我时嗓子里似乎有些抖,说话急切,声音沙哑,彷佛是他自己用手把话迅速从他嗓里扯拽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宗教有些焦躁急迫地说:“真有五颗了,你就赶快离开这。炼炉这儿我守火。再晚走一步我怕你就离不开这儿了。”我借着炼炉火口的光亮盯着宗教的脸。他的脸上有着热切和急焦,催我走时手在胸前紧张地抓住自己的棉袄衣襟儿。   “怎么了?”   “有人知道你有五颗五星啦。”   再次怔一下,我折身回去从炉后的石头间,取出提袋说出“谢了”两个字,就背对炼炉,急脚快步朝着大道的方向走。这时候,宗教忙又追过来:“你从滩洼那条小道走,我怀疑大路那儿已经有人伏着等你了。”再朝他点个头,我便往右一拐,半走半跑地跳进一个干涸的盐碱洼,很快让自己溶进并消失在了和碱地一样颜色的夜里边。   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手提袋在手里前后摆动,不断地擦着我的裤。走出二里多地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炼炉那方向,对宗教生出的感激如喝多水了样涌在喉口上。我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告别时没有和宗教握个手。很想折身回去和宗教好好握一会儿手,说几句情深意长的告别话。可我知道这只是想法和情念,我决然不可以折身走回去。然就在我这样想着时,我到了小道的岔路口。有一条路是左拐和那边的大道连接着;另一条,是通往伐树队砍树伐木的柴禾场。就在我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时,忽然有两柱灯光哗剌剌地射在了我脸上。惊一下,我看到用毛巾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额门和眼的四个人朝我扑过来,一下把我围到他们中间去。我把胳膊挡在眼晴上,侧着身子躲着那刺眼的光,就在我可能认出他们是谁时,有一个人从牙缝恨恨挤出了两个字:“内奸!”然后不知是谁在我后边朝我的腿窝猛地踢一脚,我便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了。接下来,有人朝我背上踢,有人朝我脸上抽耳光。一阵凌乱无言的拳打脚踢后,又有人用双手蒙住我的眼,开始去我的身上、提袋里翻。他们不费力气就从我的内衣口袋里取出了我的钱夹儿,很快有个声音说:“找到了。”另外一个声音说:“烧了它!”我就听见了划火柴的响。从蒙我眼晴的手缝里,我看见了面前有了一点黄亮的光。跟着那光变成了火,蒙我双眼的那手松开来,又几拳脚让我跪在火旁边。他们四个,起到我面前把我提袋里的手稿取出来,燃着火,从我的皮夹中取出那油光纸剪的包在一张白色稿纸中手掌大小的五个红亮的五角星,一个一个投在那火上,最后烧完了,又一并把那几十页的手稿全都扔在火堆上。紧接着,那个从牙缝挤出“内奸!”两个字的年轻的人,过来解开他的裤,朝我头上脸上撒了一泡尿。看他这样撒尿了,另外三个也都围过来,一样解了裤,一样借着火光朝我的头上、脸上尿起来。   他们的尿如雨淋样从我头顶的后颈流进我的脖子和脊背,从前面沿着额门、眼角、鼻侧,漫过我的双唇,通过到我的下额流入我的前胸衣服上。尿完了,又有人和舞台上的朗诵样,大声说了一句话:“告诉你——这就是人民对你的审判——就是你们内奸的下场!”这之后,不知是谁在我身后用他的生殖器敲着我的头,甩着那器物上最后的尿液问我道:   “你是罪有应得吗?”   我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点了一下头。   “说出来!”又朝我身上踢一脚。   我又张开一直闭着的嘴:“我活该。我真的是活该!”“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他们这样评价我一句后,大家轻声笑了笑,嗥一下,系上裤,丢下我朝着黄河边炼炉的火光走过去。我开始蹲坐在沙地上,抬头望了望静夜中星光的明寂和辽远,看着那四个人的身影,我隐约猜出了他们中间的两个是九十九区中的哪两个,可我却一点也不恨他们,只是疑怀宗教去替我守火,让我从这小道快走的真假和情意。待那四个年轻人走远后,边上的燃火将尽时,我拾起钱夹看了看,发现钱夹里的十几元钱都还原封不动夹在钱包里。拾起身边空空的提袋擦了脸,又用力擦了脖子里的水淋淋,再一次闻到了刺鼻腥黄的尿臊味,把那提袋扔到火边上,看着提袋燃火后,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了。试了试腰腿和胳膊,除了右腿骨上有些疼,我知道他们的拳脚并没有我想象的严重和毒绝。没有了我用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换的五颗五角星,我只能重新回到育新区。在旷野的夜里待一会,长长出了一口气,为了证明宗教的真伪和情味,我朝棚屋那儿走一会,又朝棚屋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大道走过去。到快要临着大道时,我看见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那四个在小道围我痛打和浇尿的人,也从前面朝着那儿拐过去。   “大功告成啦”——他们朝着大道拐弯那儿唤:“革命胜利啦——”声音落下后,迅速从大道拐弯处的那儿又钻出五六个人,在三柱手电筒光的照耀下,他们扔了手里提的棍子和绳子,汇合在一起,又说又笑,问了答了一些我听得模模糊糊、似乎是对谁料事如神夸赞的话,就彼此团在一起,朝着黄河边棚屋的方向回去了。   我不再疑怀宗教和抱怨宗教什么了。到一片碱洼地,坐在地上,望着夜空,听着前面愈走愈远的脚步声,身上水湿的尿寒像冰样结在我的皮肤上。心里的空旷和落寂,如一条丧家的孤狗被人踢打后扔在了荒野间。无力地靠着洼地的沙土崖坡躺下来,我想我应该回到炼炉的火旁边,把被尿湿的衣服全都烤干再回到棚屋里。想我应该悲伤无奈地哭一场,也怀疑自己一定流了泪,用手去摸摸自己的眼角后,发现双眼的眼角、眼下都干得没有一丝泪痕儿,连刚才那滩流而过的尿液也都无踪无迹了。我奇怪自己的五星被烧了,人被痛打了,四个年轻的罪人一起从我头上朝着脸上尿,还用那生殖的器物一下一下敲打我的头,甩着器物上的尿液珠滴儿;我的双眼被尿水洗了一个遍,连我的舌头都舔到了那尿液的臊味和咸碱味,可我却连一点悲伤和怨恨都没有,反而觉得浑身轻松自在得没法儿说。   我奇怪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周身的轻松和自在。   第十二章 种植   1.《故道》P381—P386   春天时,九十九区从黄河岸边撤回了。因为该要锄麦施肥了。因为孩子又去上边开了一个会,上边要求去年种麦时上报的亩产数量一定要在夏季兑现和收获。从上边回到九十九区后,孩子把他的手枪拿出来,擦了油,在日光下边晒一晒,把那子弹装进弹匣里,用一个盖了布的盘子托着那枝枪,由宗教端着托盘跟在他身后。他们一间一间房子走,每见到一个人,孩子就问道:   “亩产万斤你有信心吗?”那人愕然着。   “没信心你就开枪把我打死吧,我只求子弹从我的前胸穿过去,能让我死时朝着前面倒。”那人望着孩子,望着宗教端的托盘中放的真的油光呈亮的剥壳枪,朝孩子点个头:“只要别人有信心,我也一定有。”孩子满意地笑一笑,从托盘的布下取出一枚大如小掌铜钱的油纸剪的的五星奖给那人了。孩子不再发那小红花,孩子现在直接给人们奖五星。也依然是谁有了五颗五星谁就可以自由回家去。人们不再像在黄河岸边炼钢烧铁时候疯狂的渴念获求那些小花和五星。可也没有一人说不要那大的五角星,或接了大的星,随意把他撕了或扔掉。人们一边矜持地接了那五星,又一边表面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又谨慎小心地把它夹在某一本可以公开读的书里边。我知道,很多人——如学者、医生和掌握了黑沙炼铁术的烧匠专家们,他们当众很轻蔑地接了这枚大五星,很随意地把那枚五星扔在桌上或床头,可等身边没人时,他们又都谨小慎微地,把那枚五星藏在除了他自己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孩子就这样奖着五星说着那样的话:   “你说我们能种出亩产万斤的试验田吗?——如果不能,你就开枪把我毙了吧,我只求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还让我朝着前面倒。”所有的人都说能,都说跟着孩子努把力,不要说一万斤,也许能种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的实验田。就都每人领了一枚大五星,开始下田锄地了。开始施肥浇水了。我没有对孩子说九十九区一定能种出亩产万斤的小麦实验田,也没有领取孩子奖赏的那枚我曾经有过五枚手掌大的星。孩子和宗教端着托盘和手枪一间一间屋子问着时,轮到我们的屋子我躲将出去了。到了夜里我又独自从屋里走出来。春三月的夜晚,黄河故道的旷野上,虽然凉,却可以感到草木复苏的气息在夜风中,医院的苏打气息样,醒鼻醒心在漫无边际的四周铺散着。明明到处都没树,可不知从哪飞来的几花柳絮却如期而至的钻进鼻孔里。人们都睡了,几排房屋里,除了学者在用紫色的药水写着什么亮着灯,其余都熄灯溶在月光里。区的院外有草木生发时那绿吱吱的响,有如夜虫在远处的鸣叫隐隐约约传过来。我踏着那声音,到区门口朝外看了看,看见落在地上的月光水面一样平静着,有光色轻微的摆动和涟漪。远处麦田从冬眠中醒春的小麦苗,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轻浅白亮的光。   我去敲了孩子的门。孩子正在屋里看他的连环画——连环画上是革命的游击战争和故事。白天放在盖布托盘中的手枪还摆在托盘里,放在他的桌子上,像那枪和托盘从屋外回来放在桌上就没有再动过。可子弹已经从那枪里退将出来了,如一粒蚕蛹滚在枪身下。没有发完的五星都艳在托盘内,有的五星角儿盖住枪,有的角儿被压在手枪的枪柄下,那景象让我想起国家成立时,有位画家为祖国和上边献的一张他殚精竭虑画的大油画。屋子还是原来那样儿,有床、桌、凳子和孩子自己钉的洗脸架,从床头通往里间屋的木门还关着,可那门上,钉了几个木钉儿,那木钉正可以挂孩子的衣服和袋儿。彷佛屋子比先前拥挤了,可又看不出孩子屋里添置了一些啥。我有些犹豫的站在门口上,孩子瞟了一眼说:“你有事?你已经两个月没交你写的东西啦,镇上总部的上边催你了。”说话时,孩子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的连环画页上。   我朝孩子笑了笑:“他们不让我写了。他们骂我是奸贼。我每写几页无论放到哪,他们都会找出来烧掉或在我的手稿上撒泡尿。”孩子又一次停住手里连环画,扭头盯着我,脸上满是疑虑和猜测:“是真的?”我说道:“我能种出一片穗子比谷穗还大的小麦来,和玉米穗儿样,可你得相信我,让我一个人离开这,到很远的地方住下来,独自耕种和施肥,独自在那烧饭和吃饭。不然我种出那样的小麦来,会被嫉妒的罪人把麦子拔掉或烧掉。”孩子的眼睛睁大了,瞳光在马灯下清澈如水,如两盘月光凝在屋子里。   “昨天都去锄地时,有人不光尿到了我床上,还在我的床上拉了一泡屎。”我对孩子说:“你放心,只要让我离开这些人,我一定给你种出三十穗到五十穗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你可以拿着这些麦穗进京去献礼,坐火车,逛京城,住进中南海,和国家最最上边的上边合影做纪念。反正你不发给我五颗大的星,我有十条腿也跑不出这育新区。跑出去没有那五星,别人不把我送回到这儿也会把我送进监狱去。”我对孩子说:“麦熟时我要种不出几十穗谷穗一样大的麦穗来,你就让我三天三夜、六天六夜、九天九夜、日日夜夜让我和学者在炼钢炼铁时一样头戴高帽子,胸挂罪恶牌,跪在一个地方让九十九区所有的人,男男女女,都朝着我头上、脸上尿尿和拉屎。”屋里的空气有些因为欢快稀薄了。孩子的脸色似乎是因为兴奋有些抽搐的样。他把手里的连环画一下扔在桌子上,呼地站起来,用目光欢欢快快逼着我:“你真的能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孩子急切地说:“那就好——我就放你离开这区院。方圆二十里,你想去那里种地都可以。你要种出了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我给你一张油光纸,给你一把剪,你想剪多大的五星你就剪多大,想剪多少你就剪多少——有了那些星,满世界你想自由到哪都可以——可你要种不出谷穗一样大的麦穗来,”孩子把目光落在桌角托盘里的手枪上,看一眼,又扭过头半冷盯着我:“种不出你不仅得开枪一枪崩了我,让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朝前匍匐着倒下去,还要把我埋在这九十九区哪儿的高处朝阳那一边,让我躺在坟墓里头是向着东。”说完这些后,孩子咬着他的嘴唇看着我,等着我的允诺和回声。   我想了一会儿,朝孩子庄重庄重点了一个头,极用力地说了一个字:“行!”2.《故道》P386—P391   我独自离开那区院、离开和我一样的那些罪人们,到九十九区西北的一个沙土堆那儿搭下庵棚住下了。那沙土堆有两层楼的高,占地超过一亩大,和古时帝王留下的坟陵样。也许它果真是哪朝哪代的一个王陵呢,因为那沙土堆上有十几棵直径二尺的柏树桩,不是王陵哪能有十几棵古柏长在土堆上?刚好国家大炼钢铁了,那些树被伐掉烧火了,给我留出了这沙土堆上的一片好田地。   在土堆朝阳的一面里,因为多少年都是古木参天的树,年年枯落的枝叶腐在树下沙土间,日复一日地把那沙土改造了,使那原本灰白沙地的薄土变成了松软黑腐的肥沃了。我用三天时间绕着九十九区小麦地的外围走,最终选定在王陵土堆这儿住下来。东南方几里外是区里连天扯地的小麦田,西南那儿有几块麦田和一片片的碱洼坑,朝着东北和西北的方向去,除了碱洼就是一望无际的荒芜了。春天里,荒芜的碱地中,耐碱的蒿草和塔头草,开始泛出了嫩绿和青黑,原先碱地里浓烈而带有硫磺味的碱味和咸味,开始被野草的腥鲜所取代。站在那个土堆上,东南方向的麦田面上是绸缎般的光滑和润亮。西北这边的野荒凸凹错落,还没有被绿色彻底覆盖的荒白,彷佛盖了一冬该洗未洗的被褥铺在大地上。我在沙土堆东南坡上开垦出一片荒地来,有一分那么大的正方形,又把那一分坡地瘩嶙平整,弄出四层梯田地——八畦平如镜面的席铺田,然后把土堆上陈年的枯叶积土都挖到八畦田地里,把那如粪肥一样的草木枯叶土,翻埋在田畦下,在畦边畦头整出笔直的埂,便于下雨和浇地用,又从碱洼地里捡来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把错落成四层八畦的田边的三层梯田埂坝都用石头砌起来,预防畦梯的垮塌毁了我的八畦地,最后我就开始往这八畦地里移栽小麦了。   播种小麦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当然不会拿小麦种子朝那畦地里撒。我朝着东南方向走,到几里外区里的小麦田,挑选叶黑叶旺的苗棵儿,把那些又旺又黑的麦苗挖出来,移栽到我的四层八畦田地里。为了使那些麦苗在移栽中不受伤,每棵麦苗的根上我都让它带,来一把土。每移栽一棵苗,我又在新地的苗坑浇上几碗水。移够一畦儿,又挑水把那畦儿灌一遍。两天后,我的八畦小麦种上了,浇灌一遍了。沙土堆的东南方,有了一片黑土中一行行的绿。那绿在移栽后的第一天,它耷着脑袋现出焉状儿,到了第二、第三天,苗根和那黑土结在一块儿,从那黑土中吸了水分和养分,它就开始醒转过来,把软在地里的麦叶,不觉间弓着擎在半空里,如出土的韮菜般,开始用自己的叶面迎着日光和细风,长得意得志满,随风摆动,呢喃絮语了。   一周后,八畦地里已经旺着了一层深黑和深绿。   我的庵棚没有搭在东南朝阳的坡地里。我绝不会让九十九区的人们锄地时,发现他们的对面远处沙土堆下有庵棚种着一分小麦地。我把庵棚依着坡势搭在西北方,面对着辽远无际的碱洼地。   我一生中最为自得清寂的一段人生就这样开始了。侍弄那一分八畦的地,锄草、浇水,坐在阳坡的畦地头上盯着麦苗看不见的生长和变化。闲下时,绕着那沙土堆走走和转转。早晨站在土堆顶上看日出,黄昏坐在沙土坡上看日落。有时候躺在阳坡晒太阳,晒得头上冒汗时,到背阳的一面躺下来,让旷野的风吹着,目不转晴地盯着天空中云的变幻和夜里月移星动的脚步和声响。我想要写作了。躺在那八畦的小麦田地边,我经常因为想要握笔写作而使双手急出一层湿热的汗。为了平息那想要写作的冲动,我不得不借以去地上紧紧抓起那冷凉的沙土,使我因急于握笔而热烫微抖的手,可以安静下来如被人捉住的两只兔。   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但我知道我不开始写作,我会坐卧不宁、彻夜失眠的。我已经坐卧不宁、彻夜失眠了。离开九十九区时,孩子赠给了我半瓶蓝墨水,一本红色横格的白信纸,让我把我每天的言行都写在信纸上,每七天回去一次把我记下的言行交给他,再由他交到上边去。我不想用那仅有的墨汁,流水账样记载我的吃饭、睡觉和种地。不想再为孩子和上边去写任何的东西了,哪怕半页纸、几行字。我要用这稿纸和墨水,写我真正要写的东西来。我要在这段独自种地的日子里,写一本真真正正的书。我不知道那本真正的书是什么,可我却固执地想要写出一本真正的书。   在我到这距九十九区十几里外沙土堆旁独自种地的半月后,孩子在某一天里出现了。那时候我正在那八畦地里锄着草,把那小如针尖、刚刚可以看到的草芽锄下来,或者用手拨下来,孩子从远处晃晃悠悠走来了。九十九区里,除了孩子没人知道我住在这儿要为孩子种出穗子比谷穗还大的小麦来。他们以为孩子允许我离开区里去哪种地,是因为不想让有人再在我的床铺上屙屎和尿尿,或写上“王八”两个字。相信我答应孩子要种出可能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无非是想求得孩子的同意离开区里那些人,至于是否能真的种出谷穗大的麦穗来,那就如要用沙子蒸出一笼馒头来。没人相信我,但孩子相信我。孩子是第一次到这八畦肥田里来,他远远晃过来,从沙土堆那边转到我身边。我慌忙笑着走出麦畦迎上他,他却朝着四周转着身子望了望,又蹲在地头看看那还稀疏显乱的麦棵儿,蹲下来,用手轻捋了一下麦叶儿,直起身,用疑虑的目光盯着我。   “说过的——你要种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你就一枪把我崩在这,把我埋在这。”他又一次转着身子朝向四周看了看,声音里有些抖动的兴奋和哆嗦:“就埋在你平整出的这块麦地里,把我的坟头对着东。”我朝东方看了看。太阳在头顶,东边是一片白的光。“我能种出来,你放心。”很肯定地说了句,又去孩子的脸上打量着,看见他的脸上面对白光,泛出的肤色光亮柔和里有着奇怪的硬,彷佛柔软的面团在时日中结了一层壳。他的唇上边,还光得是一层乳白的毛,可他的额门上,却有几道很明显的痕,如几条终日荡动着的水波纹。他样儿老相,如年龄不大,却终日劳累的乡村孩子样。可是说到底,他的眼里还是那种执着单纯的光,望着我,也望着眼前麦畦里如种瓜点豆般,方圆五寸才栽一棵的小麦苗,沉郁了许久说:   “这苗不稀吗?”   “要的是穗大,不能种太密。”   “真的可以长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   “到了麦天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可以在麦熟后带着这麦穗到上边见省长,省长可以带着你和麦穗进京去献礼。逛北京,见世面,住进紫禁城,和国家最最上边的上边合影做纪念。”孩子看着我,在午时的太阳下,慢慢的他脸上的光亮开始闪着透明的金黄色,如镀金的佛神塑像从庙里搬到了天底下。为了肯定我说的话,我咬了一下嘴唇儿,用很低的声音补充道:“种不出那样的麦,你让我年年月月头戴高帽子,胸挂罪恶牌,让所有的人们每天都在我头上拉屎和尿尿。种出来,你再一次发给我五颗大的星,神鬼不知地安排我离开这,离开这个罪人窝。”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他又一次蹲下看看那麦棵,起来后脸上仍是闪着疑惑不安的光。但毕竟我的话让他满怀希望了,让他感到可能了,不像别的人,他必须端着托盘里的星和枪,才能从他们嘴里逼出一句来:“只要别人说能亩产一万斤,我就相信能种出亩产万斤的实验田。”我是唯一主动去找孩子保证能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的人,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下着毒誓痛咒的。我不容孩子怀疑我。可孩子他仍然多多少少怀疑我。孩子抬头半信半疑看我大半天,最后走时又加码说了那样的话:“种不出来了,你从我前面开枪崩了我,让我朝着前面倒。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让我的坟头朝着东。——另外的,你是作家你写书,我死了你再把我的故事写成一部书。”3.《故道》P392—P400   之后孩子就很少再来这沙土陵堆了。远得很,来回富足三十里。初春悄然而至而又转瞬即失着。先还觉得麦苗和碱荒地里只是透着绿色和腥气,可在三朝两日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那一夜,我一觉醒来后,庵子里塞满了仲春浓烈的清新和温润。空气是湿的,眼前是绿的。因为鼻子突然遇到这醒通,使我在铺上打了几个透彻的响喷嚏,又在铺上懒一会,起了床,在庵头沙地光着身子洒泡尿,忽然看见原来光秃秃的沙土坡上一片绿色了,绿色中开了许多黄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小碎花。再抬头朝着远处看,那碱洼地已经没有枯灰碱白了,厚极的绿色把碱地盖得严严实实着。荒野中虽然没有一棵树,可那些大小树桩上,都发了丫枝举在半空里。   太阳升起来,东边红成一片如去冬黄河岸边连成一片的火。黄河故道上一望无际的沙漠平原,在那日光下,绿草野花都闪着耀眼柔润的光。我迎着日出、踏着野草跑过去,渴望自己一个箭步可以跑到那东天下太阳滩流在平原上的金水里。从嘴里“啊——啊——”出粗野的狂叫声,穿堂风样冲出口后砰砰砰地散落在荒野上。我一口气跑了几十步的远,直到我每天去东南挑水的那池泉水旁,才发现自己是赤裸着身子的。   我有些羞愧地看看自己的下半身,又看看空旷无人田野外。有几只黄鹤在空中啁啾鸣叫地飞过去,投下的影子如一闪而失的黑石子。泉边上,水湿的凉气扑过来,像一件水淋淋的湿布盖了我全身。我要写作了。我必须写作了。我已经为我那部真正的书取好了名字和想好开头了。应该说,是因为昨儿夜里我彻夜不眠,直到我最终确定了书名和开头后,春天才开始开花、大地才一片浓绿的。   我确定我的书名为《故道》。   我站在泉水边,裸伏在那有筛口大的泉坑撩水洗了脸,开始转身往庵屋那边回去了。随仲春,可晨时的天气还挂着冬未的寒。因为一丝不挂地在这荒野里跑,因为我在那泉边站久了,我浑身冻出了一层紫绿色的鸡皮疙瘩来。尽管有些冷,我还是不慌不忙地走,以便拉长我在遍地开花的这个晨时的清醒和兴奋。然快到庵屋时,我又突然把步子加快了,走进庵屋三下两下就穿了衬衣和衬裤。我忽然意识到,我必须尽快把那本《故道》的开头写出来,以免时过境迁会灵感消失样。把用木板钉的半高的书桌往庵子门口的亮处拉了拉,把小凳从门后拿过来,我从床头拿来了上边要求我学习阅读的旧报纸。将报纸铺在桌子上,坐下来,闭上嘴,让自己有些过分速跳的心脏安静一会儿,待情绪慢趋平静后,我知道那庄严肃穆的一刻到来了。   我哆嗦着手,在我的稿纸上写出这样一段开头的话:   “育新区是这个国家最为独有的风光和历史,就像一棵老树上的疤,最后成为了望着世界的眼。”《故道》这部书的开头就这样写下了。我又把开头情绪浓烈的文字默默念一遍,长长舒口气,扩展一下胸臂后,开始接着穿衣服,穿袜子,趿着鞋,出来站到了沙土陵的最顶端。   我感到那时我像一个巨人样,一场最艰辛战役的开端被我拿下了。东边日出后,旷地上流液的红色没有了。沙地平原上泛滥着刺眼黄亮的光。太阳已经升有一竿那么高。一夜间泛绿开花的荒野中,开始有说不出的各种滋润细碎的声响传过来,彷佛一场小雨的声响弥漫在我周围。有麻雀从哪飞过来,落在土坡上;群的欢叫声,把那细碎挤走了。朝着那麻雀望过去,才知道那群麻雀原是都落在我的麦田里。急忙朝着我的麦田走下去,待我近了时,那麻雀群起而飞,消失在了广袤无限的天空里。我站在麦田头上看着我的麦,它们已经适宜这块土地了,一棵一撮,都绿里藏黑,行距五寸远,间距五寸远,畅足地享受着肥土和光亮。在正常的大田麦地里,每一堆麦苗都因密集连成了一条线,只有行距间留着锄地的落脚处。可在我这儿,他们每一株都像一棵稀珍的树苗样,这一棵和那一棵都有距离拉开着。   站在畦地前,我看见第二层畦地中间有两株麦苗的颜色有些黄。小心地走过去,不仅发现那两株苗的黄,还看见那苗下接根的麦叶开始干起来。以为是麦苗的根部生了虫,我爬在地上扒着苗根周围的土,可畦里埋的剌针扎了我的手,血像泉样涌出来。我慌忙捏着手指头,止了血,又用左手扒那苗根的土。在那苗土里,没有虫,只见那麦苗把根朝着地下深扎时,地土没有了,深处是那原本灰黄的沙。沙不保墒,我该给这两株麦苗单独浇些水。从庵后烧饭的小灶棚下提来半桶水,拿来我的吃饭碗,用碗舀着浇水时,我把右手食指上捏着血口的拇指顺便拿开来,让刚刚凝住的血口再次张开嘴,血滴再一次涌在指尖上,滴在水碗里。每一碗水里我都滴入两到三滴血,每一株干叶的麦苗我都浇了两碗带血的水。血滴在清水碗里时,先是殷红一珠,随后又迅速浸染开来,成丝成线地化在水里边,那碗清水便有了微沉的红,有了微轻微轻的血腥气。我把这血水倒在麦苗周围的浇坑里,待水渗下去,用土把那浇坑盖起来,并用手把浮土拍实稳,使旷风直接吹不到麦苗根部去,麦苗又可以透过那土的缝隙呼气和吸气。   第二天,再去观察那两株麦苗棵,黄叶干叶没有了。那两株麦苗的肥壮黑绿比别的土质好的麦苗更为厚实和鲜明,且它的麦叶似乎也有些狂起来,硬起来。别的麦叶都含着隐黑弓状地顺在地面上,可它们,有几片叶子如不肯倒下的铁片剌剌地直在半空间。我知道它们接血了,那血生力了。我就这样侍奉供养着我的麦,该锄草了锄草,该浇水了浇水。仲春间到了必施追肥时,我并不住地里施追肥。我把我的那些小麦编成号,用刀削出一百二十个小木牌,在那木牌上写上“一、二、三”,直至第“一二〇”号,把这些木牌由西向东依着顺序在每棵麦前插上属于它的号,看哪棵麦有些泛黄偏瘦、地力不足了,我就在早上我的血液最足时,用针扎破手指头,把那血滴在水碗里,瘦轻的麦棵滴几滴,瘦重的滴上十几滴,再把血水浇在瘦麦最根部,使那麦苗在一夜之间后,它就黄去黑来了,瘦消肥壮了。   回九十九区去领我的粮食时,孩子问我记没记我在那边种麦的言行来,说上边的人总在催他要。于是间,我每天就把那一百二十棵麦苗的长势、变化也记在稿子上,等着孩子催到急处时,预备把那些流水文字交出去,而把我竭虑而写的《故道》的文字留下来,藏在枕头下。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着,每隔三朝或两日,我都用针刺破或用小刀割破手指头,在碗里滴上血,去浇那该施追肥的麦。今天割破这个手指尖,明天割破那个手肚儿,轮番一次是二十、三十天,刚好那第一个破的指尖将好时,又轮到去破这个手指皮肉了。就这样到了四月底,天气大暖后,除了晨晚,白天完全可以穿单时,我的那些小麦到了分岔分棵间,有天夜里我躺在庵里的地铺上,听见了来自地面碎细吱吱的响,以为那是来自大地和田野夜间必有的声息和细语,尤其在星星高挂、月亮当空、万籁俱静的子夜中,月光和星光落在地面的游移会有那水流似的响,还有这荒野间草长花开在夜时的神秘声响和语音。这些声音夜夜的到来让我疏忽了小麦拔节分岔的那种声音了。我没有去分辨小麦拨节的声音和来自大地春夜的声息有什么不一样。在地铺上翻个身,我就又去想我的《故道》明天要写的一段话。我必须要在晚上把明天要写的《故道》的情节、细节烂熟于心后,才可以安心睡入梦境里。我已经把《故道》写有几十页,将近两万字,它们齐齐整整摆在我的床头上,散发着的墨气在庵里混合着油腻腻的血味和来自铺下沙土深处的泥黄味。我不知道我的这部书可以写出多少字,但在写完这六十几页后,那本《故道》的故事已经在我脑里轮廓清晰了。就是在这种清晰分明最终完全到来时,那一夜我听到了和往日不一样的地音与月息。我不知道这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也没有注意庵外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在我准备睡着时,隐隐细细地听到我的枕头下有蛐蛐爬动的声响走进我的耳朵里。抬起头,那个声音没有了。枕下去,那个声音又水漫水流地回到我的耳朵里。我把枕头拿到一边去,剥开床头地铺上的草,直接把耳朵对在地面上,我听到来自麦田那边麦棵和草根在沙土地下跑动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你争我夺的扯拽和不安,彷佛那些麦苗、草根在地下打架样。穿上衣服从庵里走出来,我轻声轻脚过去蹲在我的麦田边,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再一次爬着把耳朵对在麦苗的行间里,就听到麦根麦棵在地面下的扭动和扯拽,似乎是有什么要挣着身子朝着地上钻,那青紫尖细的叽呢声,和静夜竹笋要从石缝挤出地面的叽吱叽呢样。   我不明白小麦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响,坐在田头上想着盯着看,直到东方泛白时,荒野在晨里先是灰白朦胧,后是悄然到来的一瞬间的暗黑过去后,田野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和黄昏到来前会有一瞬间的寂静和亮白如昼的光明样。一瞬间的灰暗如一片云影掠过后,我看见那些凡是我用血浇过的麦棵都已不再是一棵独苗儿,而是分岔拨节成了几棵和分不清棵株的一撮儿,如分不清主干的一蓬荆。可那些还没有太多吸我血水去浇的,它们还是一棵,棵竖在那,虽不瘦黄,却在相比中显出势单力薄了。   我感到我有些对不住那些单棵单株的独苗儿。我在它们的生长中有些厚此薄彼了。这一天,我用小刀划破了我四个手指头,让血水成股大滴地落进了水桶里,给多次浇过血滴的麦棵视情而定浇了半碗或一碗,而给那些喝我血水少的独苗一□气浇上两碗或三碗。到晚间,再次夜深人静时,根据麦棵的编号我挑选了十几棵,有的是白天喝我半碗血水的,有的是喝我一碗的,还有是喝我两碗、三碗的。我在这十几棵编号麦上都盖了旧报纸,把报纸的四边用沙或石头压起来,待着子夜再次到来后,我站在麦田边,听到那报纸下的声音吱吱喳喳如虫蛾、小雀在纸下挣着身子要往纸外飞。至来日,天亮时再去看那些旧报纸,原来都是塌着盖在麦苗上,可现在全都如伞样被麦棵撑鼓起来了。那些喝了两碗、三碗血水的麦,不仅把报纸撑成伞状鼓起来,还有麦叶、苗尖扎破报纸钻到纸外边,碧绿碧绿如竹叶一样又硬又厚地傲在日光下。掀开那些报纸后,那些独苗的麦,已经不是单棵独枝了,和别的一样都分岔拨节成了一蓬野荆似的一丛一簇了。   4.《故道》P401—P419   我的麦在疯野似的长,区里那大片的麦田都还刚刚离开地面硬起脖颈儿,它就完成分岔拨节了。别的麦准备拨节时,它就开始有了筷子那么高。一百二十丛,叶挂叶地棚在田畦里,碧绿乌乌几乎把地面全盖住。有一次我又回到区里去,待着人都下地时,去食堂领我的的口粮和油盐,碰到孩子在门口太阳下边看他的连环画。见了我他把目光不情愿地从连环画上移开来,“记住我们说的话,你种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你该对我怎样啊。”说了就又把目光落到新的一面画页上。我背着粮食站到他面前,见他看的那页连环画,是《圣经故事》上画的圣母和一群孩子在一棵大树下的纳凉游戏图。“你放心,”我很肯定地对他说,“我一定能种出比谷穗大的麦穗来,而且不是三五棵,而是一片上百棵。”孩子慢慢收起连环画,站起来狐疑地盯着我的脸:“现在麦子怎样了?”“和菲菜芹菜样。”   “你的脸色有些黄。”孩子忽然惊着说。   我笑笑,“就是这样儿。”   “我可以让食堂每月多分你半斤大油养一养。”这之后,没多久孩子果然从食堂提了一瓶猪油来看我,到田头看见那麦子已经膝深时,黑油油铺在地面上,他在田头张开嘴,半响没有说出话。待我从庵屋走出来,他又像惊喜的雀样从那边跳着朝我飞:“你是咋样种出的?这沙地怎会这样肥苗啊?”最后他站在麦前用手再次捋着麦叶儿,不等我说话,就自己归结为这片小麦的疯长是因为这块田地不仅迎风朝阳,而且在去年之前的数百年间,这里都生长着几十棵的老柏树,柏叶年年都落在地上枯腐积肥,存下地力肥力了,且松柏油多,那百年的柏树也为这土地积存下了地油力。看完那些麦,孩子脸上挂了少有的笑,坐在田头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我九十九区的那块亩产万斤的实验田,长势也好极,麦苗一棵挤一棵。说有位教授帮他算过了,计划原来播种每亩只需几十斤的麦种就行了,现在区里在东边那块可水浇的一亩多地里,初春时又补撒了麦种最少八百斤,加上原来的麦种单种子就是上千斤。孩子说:“麦种在那一亩地上一粒挨一粒的铺了一层儿,和摊开晒麦一样儿。”这样不算麦苗分枝分岔一棵麦变成几棵麦,就是仍然一粒种子一棵麦,一棵麦上一穗麦,到麦熟时一穗麦上最少结出三十粒,那一千斤麦种自然就成三万斤的小麦了。三万斤减去一半儿,让一穗上长出十五粒的麦,那亩产最少也是一万五千斤。可世世代代、平平常常间,哪有一穗麦不长出二十、三十几粒小麦呢?说着这些时,孩子满脸堆笑地望着我,也不断地望着我的那片肥壮的麦棵儿,脸上的红光如染上去的油彩“有亩产上万斤的试验田,有比谷穗大的麦穗儿,下半年我说啥也要去那京城献礼了。”说着孩子仰躺在地上,面对着天空望上去,脸上原来的红光变成了迫不急待的期冀和亮堂。   可在半月后,我的麦子率先长出麦杆时,那些麦叶都又在一夜之间显出了地力不足的黄相来。我知道我必须集中我的血液来供养这些麦,这不仅要哪棵麦黄了才单独用血水去浇它,还要等有一天下雨时,把我的十个手指全都割破来,让十个指头都流血,然后站在麦畦的埂上把我的血液朝着空中洒,使血滴和雨滴一道落在麦叶上、麦棵上和麦棵缝间的田地里。我就这样等来了一场雨,果真割破我的十个手指头,站在麦田四周借雨四处浇洒我的血。到了三天后,雨过天晴时,我的那些麦子又全都由黄变绿了,抽出的麦杆一天一节的往上蹦。先开始,那麦杆只有正常的麦杆粗,几天后那麦杆就变得有两倍的麦杆粗细了,和春天新出土的小竹杆儿样。为了尝尝那麦杆的味,我找了一棵长势不旺的麦杆掐断来,发现我的麦杆和往年他地的麦杆不一样。别的麦杆是一从麦棵中拨出就是空心的,而我的麦杆内,却是实心的,在硬的杆壳里,灌长着一管柔白色的杆棵肉,如豆腐泥样浆在麦管中。用指甲剔出那棵杆内的麦肉放在嘴里边,满嘴都是浓香鲜甜的美味儿。   那一天,我奢侈地吃了三棵麦的棵杆肉,后来试着做汤时,把过分稠密的麦杆拨下剪断放在锅里煮,发现用那麦杆熬下的汤,放些微一点盐,一滴油都不要放,那汤的鲜味如满锅肉汤煮了山野菌。且山菌味中有许多土腥气,而我的嫩杆鲜汤里,没有一丝土味和野味,纯得如拿那白云熬下的水。   可惜这样的美味没有持续久,二十天后夏天正式到来时,太阳的酷烈只在那麦上照了三五日,那白色的麦棵肉就在杆内消失了。不知是被太阳晒化了,还是被疯长的麦杆吸收了。到了五月底,我的麦杆内没了那柔肉白,却长到了齐腰那么深。还没有到结穗的时候,那麦地的麦棵就和往年他地麦熟时的小麦一样高低了,麦杆和长出洼地水面的芦苇样。我是应该预料到这麦棵会和半大的芦苇一样高低的,就像知道我能种出谷穗大的麦穗样。可我疏忽这些了,被每天的风调雨顺欺哄了。因为麦子长得快,要吸收很多地力和肥力,我必须每逢下雨就割破所有的手指头,往那地里洒上一遍血,或者半月无雨,就挑水浇地,要往桶里滴流最少一碗半的血液晓在田地里。缘于失血过多我开始有了晕眩症,常常会滴完血后天旋地转,不迅速蹲下便会倒在脚下边。我已经多次突然眩晕倒地了。为了补充营养我开始去很远的池洼地里捕鱼捉蟹去。可在一次的捕鱼中,在很大一汪野池的水草和苇子地里捞着时,忽然起风了。风是从北向南吹,先是凉爽的小风,后就变成大风和阴云,接着那水池汪地的水草和芦苇都梳子梳过一般弯腰倒在水面上。就这时,我想到我的那些和华杆一样的麦棵了。丢下捕鱼的水桶,我光脚朝着我的麦地里跑。到路上下了雨,那暴雨和雷声就炸在我头顶。猛然间,暗下的天空和夜晚样,而炸在眼前的雷声闪电,震得我差点从地上弹起来。我就这样疯头疯脑地跑在雨天里,几里地后跑回到我的沙丘下,爬上沙丘到田头,我哐的一声站下来,人一下死死桩在了田头上。景况如我一路急慌所料的一模样,我的那些麦子没有苇杆那样的筋柔和韧性,它们全都断倒在了雨地里,像一片揉碎揉乱的绿毡盖在田畦里。明亮的水面把那断落的麦棵、麦叶从畦里漂出来,全都堆在丘地下边的沙地间。我木呆呆地立在那,半晌功夫后,咬着嘴唇蹲坐在了雨水下,让倾盆的雨柱从我头上浇下来,放声哭泣着,像一个孩子被遗弃扔在了荒野间。   天晴后,我把那些完全折断的麦棵全部拔下来,把那些弯腰倒伏的麦子扶直后,找来许多荆条树枝插在麦棵边,用绳子把麦棵松紧适度地捆在那些荆条树枝上,还在许多麦棵周围搭了豆角、黄瓜那样的架子和棚木,撑着、架着麦棵让它们从残断倒卧中站起来。几天后,我又一次数了数那些从残断中救活过来的麦,他们从一百二十丛、数百棵的麦,变为仅有五十二株了。原来黑旺林密的一大片,现在成为稀稀疏疏、零零碎碎了。从此我再也不敢离开我的小麦地,除了到泉池那儿担水或有不得不做的事,我都守着我的几畦麦田和五十二株麦。就是到了必须回区里领取口粮和油盐,也一定要选个好天气,快去快回,一路小跑,如一个母亲把她的孩子孤零零留在家里外出的那份不安详。我把那本《故道》的写作停下来,专心于我的五十二株小麦的生长和看护。说到底,我只还有五十二株麦,除了用我的指血去浇灌,还把我从食堂领回的大油、菜油灌埋在麦根上。把天气好时捉来的鱼、蟹、青蛙、蝌蚪熬成汤,或者残忍地把他们生生捣碎,弄成肉浆埋在麦棵下。这些虾汤蟹浆虽然没有我的指血能那么好的改善地力、肥壮麦棵,却也可以每一次浇灌都支撑小麦肥沃生长那么一周三五日。到了六月初,别人的小麦刚刚过膝深,我的五十二株小麦已经长得和小树样,麦叶有一指那么宽,一根半的筷子长,麦杆最粗的可以和指头一模样,高到我的肩头上。   它们不是麦,它们是麦树。   这些麦棵小树在六月开始抽穗了。有天黄昏里,我忽然发现第三哇的第二株麦,有个嫩黄透亮的麦穗像蜻蜓样卧在麦顶上,用手碰一下,有柔嫩青藻的麦香滴滴嗒嗒落下来。再看别的麦,有十几株的麦顶上,都有被绿叶包着的欲胀欲裂、小手指似的一柱圆。   我终于知道它们开始要提前结穗了。正夏里,太阳火一样烧在头顶上,把那些麦烤得三天五天就得浇一次。说到底,我的八畦小麦是沙地,不保墒,缺地力,倘若不是我的血,它们早就旱死饿死在了天地间。为了让小麦在抽穗中水足肥满,我把那些不够高、不够结实的麦架换下来,用更长更粗的棍子给麦穗搭扶架,绳子从麦腿捆到麦腰,又捆到麦脖上,然后每天早晨洒一遍麦棵水,每三天浇一次透地水。洒水时我捡那已经抽穗的小麦让它吃偏食,每次都在它的根部浇上半碗血液水。挑水透浇时,我把十个指头最少割破五个到六个,让所有的麦棵都能喝到十滴二十滴的血。现在破手指,已经不单单是在我十个手的指尖、指肚上。因为每天都要破一个、几个血口儿,旧伤没好就又不得不破新的口。我的十个手指上全都成了疤痕和血口。还因为总是用右手去破左手指,左手指上已经有了十几个伤口化了脓,尽管破前破后我都用盐水消毒洗伤口。后来又多用左手破右手,待右手的十个指头伤口过多无处落刀时,我开始用刀划破手掌让血从手掌的刀口流进桶里或麦棵下。可这样,破了手掌后,我无法再干任何别的事,不能握锄把,不能握锨把,连做饭时候菜刀也不能拿。最后我就决定要把手掌留下来,尤其右手掌。需要给小麦灌血了,我从我的左手腕开始由下而上一个一个血口破,待两个手臂的血口一片一片再也无处落刀时,我去我的两个小腿肚上破血口,把小腿架在水桶上,让腿血自动流落水桶里。这样既不影响流血灌小麦,也不太过影响我干别的活。虽然每次锄地、拔草、担水时,那些血口、痂疤都会挣着撕着疼,可真正活动开来那疼就由大而小,由浓转淡了。   到了六月中旬间,我的五十二株小麦全部抽穗长出麦芒了。那麦穗一出麦顶就有指头粗,先圆后方,几天间,四方四正如一节一段的方木柱。可你当真用手捏摸那麦穗,发现那麦穗是软的,如方木中间灌了水。我从一穗麦中剥开了麦穗的下一角,发现那麦穗里还没有硬的麦粒儿,都是一滴麦中兜着一滴绿白相间的水。我知道这小麦需要灌浆了。灌浆是最需要地力肥力的。我不再把血流进桶里去浇地,而是对这五十二株麦,像对待五十二株花果树。我一棵一棵去侍弄,在他们周围锄草、培土和浇灌。在这个灌浆期,我给每棵小麦注血都已经不再分滴了。而是割开血口朝碗里流出半碗、多半碗,然后注水浇下去。天是少见的好,对别的庄稼和树木,每天毒辣的太阳使庄稼显旱了,可我这,正需要太阳那酷烈,使小麦每天都有充足的光亮和高温。不知道那些天高温多少度,只见午时候除了泉边的水草,别处的绿色都成了灰白色,所有的草和荆棵都耷拉着头脑焉下来。黑沙炼铁术把一世界的树都给砍光了,整个黄河故道上,几十里宽,几百里长的沙道平原上,没有一棵胳膊粗的树。午时站在沙丘顶,瞭望四野,感觉整个世界都烧在火光里。没有树荫可躲的鸟,在天空飞一会,就落在地上钻进地面的蒿草和荆枝间。在几里外那野苇塘,经常看到有渴极的黄狼、狐狸去喝水和洗澡。看到有一群一群的野鸟钻在苇棵间,躲着暴晒不出来。想吃肉我可以到苇塘那儿捕下很多鸟,可我一步也不敢离开我的麦棵了。五十二株麦,在两次离开后,已经剩下四十八株了。那四株被鸟落上将麦穗压断了。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守在麦棵边。麻雀为了我的麦穗,也为了麦穗下的荫凉处,它们经常五十上百、成群结队地飞过来。我在那一小片麦地中扎了四个草人儿,几天后鸟就对草人熟如知己,敢落在草人的头上、肩上喜地欢天地叫。麦穗按我预期的那样灌浆、扬花着,先一天还和指头一样粗,再一天就粗过指头了。先一天还和高个人的大拇指头样,再两天就果真和谷穗一样了。有两株麦棵高到超了我时头,怕风怕鸟,我把麦穗也用细绳系捆在木架上时,得搬来凳子站上去。系捆那些麦穗时,新麦的纯香,清冽冽如混在油里的糖水味样朝我扑过来。我就这样每天守着我的麦,用野草荆条重新搭出草席似的一块遮阳棚。从庵里端出一个小凳来,遮阳棚那一团阴凉转到哪,我就把坐的凳子挪到哪,甚至到午时瞌睡也不敢打个盹。   终于的,那些麦的麦叶开始由下向上枯干了。麦芒由润变燥成了云白色,单那麦芒的粗细就和细的荆枝般,长有二三寸。在它们的扬花灌浆期,我坐在田头棚下赶着那些麻雀时,经常隐隐看到麦穗的半空有细微的红点在舞动,以为是日光刺亮晃了我的眼,便搬出高凳站在麦棵间,让我的头高出麦棵朝着那些穗芒的头顶上望,看见那红点细细微微雾一样,从哪来飞过来,绕着麦穗的芒刺转。那雾似的红点红丝上,有浓烈的草气和刺鼻的麦香味,还有庄稼受孕的那种醒通透鼻的腥鲜味。   我从凳上下来了。   待在麦棵边,犹豫一会,我把地里最大的一穗小麦又剥了一个口。那只麦穗已经长得比谷穗大出一圈儿,从那穗下的底部我再次枢出一颗小麦粒。那麦粒和那麦穗脱开时,如从一穗玉米上剥下一粒黄色的玉米粒,望着手心外青内褐的黄粒儿,我发现麦穗虽然比谷穗还要大,麦粒和豌豆粒儿样,可麦粒并不像豌豆一样鼓胀和饱满。那麦粒在我的手心里,被日光一照晒,光亮能穿透麦皮射入麦粒内。麦粒内是酱色一滴、半黏半稠的液体物,它被太阳一晒很快瘪下去,像一兜水在太阳下边蒸发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皮囊儿。   我咬了那麦粒,酱黄色的液体在嘴里有麦香也有很浓一股血味儿。也就站在那麦棵下,望着头顶小麦灌浆时那粉血艳艳的花粉丝,我知道我对那些小麦还是小气了。它们那么高,麦杆和苇棵样,一身宽阔的麦叶如发在春天的一棵树,我灌流给它们的血液其实都被那些麦叶、麦杆吸走了,都被麦棵麦叶截留了,真正能从地下流入麦顶麦穗的血养并不多。风够的,光够的,可血养并不够。我必须把多于原来几倍的血液浇在麦棵下,那血养才会供到麦顶穗粒上。我不能再如往日那样爱惜我的十指、手臂和小腿了,吝啬算计我的血滴血流了。我必须大方慷慨地把我的血液供给我的麦棵们。夜里是小麦吸养的好时候,白日是小麦吸光吸风的好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在这天黄昏里,把水桶、锅碗、脸盆里全部盛满水,摆在麦棵间,待太阳快要西落时,没有那种强光毒照了,又把菜刀在石头上磨了磨,在盐水里煮一煮,开始用锄小心地挖开每棵麦的根部和边缘,找到麦根的稠密边围处,将白亮的刀刃竖在麦根上,不管十指、手臂和小腿肚上有多少血口和伤疤,都要再次闭眼咬牙把刀狠狠割下去,尤其要把皮肉上的旧疤从刀上更用力地滑过去,红血就立时汩汩地从刀口朝那麦根上流,不计算流了多少血,也不算计那麦到底需要多少血,一茶杯或者两茶杯,小半碗或者大半碗,直到那血口疼到麻时不再流血了,我再用盐水煮晒过的布条把伤口捆起来,开始往麦穗的血坑倒上几碗水,待那浓稠的血水都渗进小麦的根,把这棵麦树的血坑埋起来,再到下棵麦下去刨坑,去找麦根的稠密边围处,去划破新的手指、手腕流出一杯或者小半碗的血。   为了这四十八棵麦,我在手指、手掌、手腕、双臂和小腿肚儿上,一气儿共划了四十二个刀口儿。我不知道一共给那些麦棵流了多少血,到最后给十几棵小麦浇血时,胳膊上的血不是流将出来的,是我用另一只手扶着胳膊把血从刀口赶挤出来的。我的手上、腕上,小腿、小臂上,包的布条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完全从手上、臂上挤不出一滴血,我只得用左手把右手腕上的动脉血管割出一个口,让那脉管里的血流进茶杯中,流进饭碗里,流到一个小盆内,到觉得头晕不止,人像要从地上旋着飘起来,我再用一根细绳把右手腕的动脉血管扎起来,止住汩汩潺潺、有浆有沫的流。把这脉管的血浆灌进最后几个的小麦坑。我并不觉得那四十几个伤口和右手腕上的动脉刀口有什么痛,只是觉得整个身子都麻得不能打理和自持,软得连一丝气力都没有。埋最后几个血坑时,不是我用手荷锄埋住的,而是我蹲坐在地上用脚蹬着沙土埋了那血坑。   太阳落去了,西边地平线那儿除了一片润红连光亮也都不在了。沙土平原的开阔里,静谧中有响亮的神秘跳着脚步朝沙丘围过来。望着两边故道平原上最后的一抹红色和黄昏到来前的亮,大地上除了蚊虫的鸣叫声,其余什么声息都没有。白天的燥热正在消退着,蕴在地下的蒸燥朝着地上挥发时,把我浇在每一棵麦下的一杯、半碗的血味带出来,麦棵间和这面沙丘上,弥漫着浓红的血味和麦香。有蛐蛐从麦棵间跳出来,敢落在我的脚上咯咯咯地叫。我头晕得很,浑身柔软,虚得无法站起来。为了减少流血过多的晕虚和柔弱,我在地上反转着身子倒躺在沙丘上,头在坡下,脚在坡上,以求腿和下半身的血能尽快回流到我的上半身。   月亮出来了。饿像冷样朝我袭过来,可我不想动,我就想这样倒躺在坡上睡一觉。我果真睡着了。醒来时月亮水一样洒在我脸上。在这空寂的荒夜里,我听到了麦棵的穗顶有从地下吸着血养青红吱吱的叫,每棵麦都如通过一个细管朝着半空吸着水。我不再为听到小麦灌浆饱穗的声音高兴了,甚至有些厌烦了那声音。从地上翻个身,嫌厌地瞟一眼那几十棵如同苇棵、高梁棵似的麦棵们,我朝我的庵屋那儿爬过去。我想我站起来是可以走回庵屋的,可我不想走。我想爬着回去让小麦们看看我为它们的付出有多少,就像为了赢得儿女们的理解不得不放大自己病痛的父母样。回到屋子里,我喝了几口水,从锅里挖出半碗剩饭吃掉就又睡去了。来日再次醒来时,是一片的雀叫把我吵醒的。那些野麻雀的叫声先是隐约、后是清晰,再后来便如骤雨一样落进屋子里。我在地铺上怔一下,揉一揉眼,迅速抓起一枝荆条从庵里冲出来,尖叫着朝着麦地扑过去。待我到了麦地前,那上百只野雀飞走了,可有整整一片三十穗的小麦不是掉在地上就是断挂在麦顶上,如脖子被砍断还有筋皮牵着的头颅样。   我的四十八株麦,现在只还有十八株。   我惊愕、懊悔地呆在我的麦田边,一直木呆到太阳高照时,才茫然地到田里拾起了喝过我动脉血两穗麦,剥开来揉出麦粒儿,发现那麦粒只经了一夜动脉的血养就有些胀大饱硬了。粒儿也大到超过平常最旺最壮的麦粒儿,呈着酱红色,和将要成熟的豌豆一样大,一类颜色着。本能地把那麦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满嘴的麦香和血气,在我嘴里一整天都没有散净和挥发完。   我把那三十穗嫩麦炒吃后,把铺盖从庵屋搬到了麦地边的草棚下,开始日日夜夜陪着我那还仅剩的十八穗的麦。七天的烈日暴晒后,我的这十八棵麦树成熟了,尽管麦棵的麦叶都还有三分之二是绿色,有的麦芒都还没有枯干和焦脆,可我用手去捏那麦穗时,发现那些麦穗都坚硬饱胀如棍棒一模样。站在那十八穗硕大的麦树下,我知道我把这些最小的也和谷穗一样的麦穗交给孩子后,孩子会如何欢天喜地对待我。摸着第一穗比谷穗还大出许多的麦穗时,我心里轰然跳起来,感觉麦粒儿如碎石子儿硌着我手肚上的肉。摸捏第二、第三穗比谷穗还要大的麦穗时,那麦穗的坚硬让我完全心慌意乱了,及至我搬过高凳来,站在凳上去摸看那喝过我动脉血的个头最高的两穗小麦时,我的眼睛有泪了。   这第三畦最高最壮的两穗小麦麦棵全干了,麦杆和竹杆一样粗硬着,捆架在三杆鼎立的木架上的麦穗儿,七天间由谷穗变得和玉米穗儿一样大,六寸七寸的长,露在麦壳外的麦粒完全和豌豆、花生一模样,甚至比豌豆、花生还要鼓账和硕硬,在日光下发着暗红的光,齐整整四排四行如码齐的队伍列在麦穗方愣的四角上。因为麦穗过大把麦棵的脖颈压弯了,那硕大的麦穗半垂半挂的搁在架子上,像长怪变形的丝瓜一样吊在半空里。   望着那硬硕如棒的麦穗我莫名奇妙地流着泪。   流够了泪,从凳上走下来,我又忽然蹲在地上无泪哈哈地哭起来。先是小声地呜呜咽咽,最后就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声、痛痛快快地扬长哭泣了。待我哭够了,嗓子哭哑了,我异常快活地又爬到沙丘顶上朝着半空洒了一泡尿,撕着嗓子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唤:   “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   “我要堂堂正正回家啦——不亢不卑地自由啦——”我不知道撕着嗓子对着东西南北叫了多少遍,最后我到炊棚那儿挖出了所有的面,为自己奢侈地擀了一满碗的干捞面,放了很多蒜汁油,账着肚子吃了一顿饭,开始考虑我去唤叫孩子来向他献这一片硕大的麦穗时,我忧心没有人守麦看野雀了怎么办。我可以再让那麦穗暴晒一两天,把麦穗割下来兜着回去给孩子,从孩子手里接过那奖给我的、让所有九十九区和故道上的同仁都哑口无言的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或者直接就给五颗大五星,可我又想回去把孩子请过来,把所有的同仁都叫来,让他们看看我作家是如何种出这一片比谷穗更大、有几穗完全如玉米穗一样的麦穗来。   我想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是如何挣到那五颗大星的,如何从他们的目光中光明磊落、堂而皇之地自由回家的。在那天下午里,我开始用几层的报纸把那些麦穗,穗一穗包起来,预防我离开这儿时,麻雀野鸟飞来吃了我的麦。报纸不够时,我就用我的衣服和床单包,直到那片十八穗的小麦都被包严实,每株麦穗如受伤包扎后都举起来的胳膊样,我才踏实地离开那儿回到九十九区里。回去时,我没有忘记从麦穗上揉下十几粒和豌豆粒一样大的麦粒儿,捏在手里预备给孩子一个天外天的惊喜和意外,预备让见到我的同仁都看到这麦粒,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不得不跟着我从九十九区到十几里外沙丘来看我种的麦。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模样,我捏着一把如大豆、花生般的麦粒儿,吃顿饭的功夫后,在日过平南不久就赶回到了区院里。那时候,人们都睡在午觉间,一路上我除了碰到飞鸟和蚂蚱,没有见到一个人。田野上的小麦,因为黄河故道这儿地洼水湿,都还刚刚抽穗,最少还得半月才会棵干饱粒儿。狂野里到处都还是漫无边际的青绿和水润,野草和膝盖一样深。去年留下的树桩上,新发的野枝和我的麦棵样高低和旺势。回到区院时,空寂中宗教系着裤子从厕所走出来,看见他我有意站在那儿等他走过来。待他走近了,看见我他又突然收住脚,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惊得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天,你生了什么病?脸色黄白没有一点儿血。”我朝他笑一笑:“我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啦”。   他依然盯着我;“你的手和胳膊怎么了?人怎么就黄瘦得没有人的样儿了?”“你看看我种的麦。”我朝他走过去,把手伸到他面前。我手里那一把豌豆色、花生状的麦粒被汗浸湿了,伸开时许多麦粒黏在一块儿。宗教望着我手里的麦粒儿,系裤子的手僵在裤前边,张开的嘴要说什么没能说出来,就那么半张着,像受了惊吓永远都无法阖拢了。   “我要回家了。”我收回伸出去的手,“我要堂而皇之拿着五颗五星贴在木牌上,和去年实验举着五星牌子一样离开了。”说着我离开宗教就往孩子的屋里走过去,没有敲门就贸然地推开孩子的门。孩子正在睡午觉,一把蒲扇从床上落到床下边,脸上的汗和口水一块流到他枕的石头枕头上。听见门响后,孩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等他灵醒过来开口说话儿,我就把那硕大的一把麦粒伸到他面前,大声喳喳道:“我种的麦熟了,每一穗都比谷穗大,和玉米穗儿样,你快看看这些麦粒儿!”孩子揉揉眼,在我手里用指头捻着那麦粒,不断地抬头看看我,又低头去捻那麦粒儿。他脸上刚从睡中带来的惺忪没有了,发出一种纯朴单纯的光,转身就去床头抓他的衣服穿,要和我一块去那沙丘地里看麦树,收割那比谷穗还要大、和玉米穗儿样的麦。我们从他屋子出来时,如我料想的一模样,宗教已经惊叫了他屋里所有的人,还有被吵醒的音乐、医生和几个女人们。大家十几个,跟着我和孩子返身沿着我来的小路朝着沙丘去,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粒两粒我发给大家的和大豆一样甚至比大豆还大如花生粒样的浅红色的麦粒儿,说着话,路急脚快步地走,将日欲西沉时,到了我种的那四层八畦的麦田地。   可一到那麦畦地,我轰然站下来,又箭一样跑到我的麦地里。我的那走时用报纸、衣服包好的十八穗小麦没有了,一律从麦穗的脖间被人剪走割去了,只把那报纸、衣服凌乱地扔在麦棵间或挂在麦架上。那些没有麦穗的麦棵们,有的被剪去穗后如断顶的小树一样竖在畦地里,有的被人踩倒和卧在地上的棍木麦架一道横三竖四着。我“啊!啊!”地惊着跑进麦田摸摸被剪断的麦棵脖,看看一株株的麦树身,最后在第三畦最高的麦棵架上看到人家挂着留下的一张纸,哆嗦着双手把那字纸取下拿到眼前看,见那纸上写着很短一段话:   对不起了,这血穗今年要献到上边、献到京城去,明年全国人就该像用黑沙炼铁一样用血去种小麦了。   再没写别的。字迹潦潦草草、龙飞凤舞,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白纸上,让人认不出是谁的笔迹来。望着那一行字,望着那一片断颈无头,苇杆、竹杆似的麦棵树,我浑身无骨无筋地瘫坐在畦地里,看见孩子和跟来的人群的脸,如十几、二十张版画木刻的人物般,愕异怪相的竖在落日间。这一次,我是真的悲天悲地呜呜大哭了。   第十三章 大饥荒(一)   1.《天的孩子》P340—P350   事就这样败了。   孩子摔碗、摔盘,砸了食堂那饭锅。孩子唤:“谁把麦穗交出来,我给他五颗大五星。”没人把麦穗交出来。孩子取了枪,把枪口对着自己太阳穴:“不交出麦穗我就不活啦,是你们要了我的命!”没人把麦穗交出来。   孩子在众人面前呜呜哭。连几日,天上无白光。孩子脸上有晦色。麦熟收割后,又去镇上总部里,开了会,孩子没有领到红花和奖状。更没有,完成去年上报那,亩产一万五千斤。种了一亩亩产万斤实验田,单种子,播下上千斤,计着一粒种子一穗麦,一穗麦上结出三十粒,亩产就为三万斤。二十粒,亩产为两万。结十粒,约为一万斤。可天下,哪有一穗麦只结十粒呢?就是麦粒瘪,二十粒,也为一万多斤麦。总以为,亩产万斤是那轻易轻易的事。麦苗长出来,一棵挤一棵,可那麦棵膝深时,风雨惆一夜,那麦就,齐齐华齐华倒下了,再也没有直起腰身来。   不停歇地浇水去,麦棵密,针插不进水流它不通。   三几日,麦棵黄瘦干死了。全部全部的。   没有红的花、红奖状,孩子伤下心。三天没吃饭。瘦得如,实验田的麦棵杆。去参观,见他区和村庄,原来报的亩产数,一千斤,两千斤,五千、八千斤,全都兑现着。人家那村头、那田头,新盖库粮房,一排排,库里码的粮食麻袋垛到房梁上。上边的、去查粮房库,用削尖那竹筒,戳进堵在门口那麻袋。小麦粒,它从竹筒哗哗流出来。上边的,总部的、县上的、地区的、省上的,缘着九十九区为重点,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后为确保降至一万斤,发明有黑沙炼铁术,炼了纯钢五星铁,差一点,代表全省进京去献礼。上边的,一干众人马,就到最远那,九十九区去参观。   参观前,总部就来人,让最前住的搬到后排去,腾出房子为粮库。运来许多空麻袋,往那袋里装沙子。把沙袋往那房库堆。堆到房梁上。又连夜,从别的粮库往这运粮食。把装满小麦那麻袋,垛在沙袋顶,砌至沙袋外,堵在门口、窗口、外围上。上边的,检查来参观。开了车,小车坐了省上、地区的。大车坐满地区、各县的。打开粮库门,人都望那堆成山的粮食惊得张大嘴。有人把竹筒插进门口麻袋去,哗哗流出的是麦粒。从窗口插进麻袋里,哗哗流出的是麦粮。从麻袋缝里爬到房梁上。哗哗流出的是麦粒。   上边的,大声感慨说:“天呀!——天呀!”   夸孩子。夸九十九区所有的。天空有亮光。   众人列队站在粮库外。流出麦粒儿,一直鼓着掌。直到那检查粮库的,那个上边的、起了疑心的,从粮库顶上爬下来,终于去了疑,开怀笑着说:   “了不得!——了不得!”   事就这样又成了。   上边的人,在区里吃肉菜,喝烧酒,庆贺孩子亩产过万斤,为祖国做下大贡献。在饭后,让众人站成三行列队着,省上的、地区的,表彰孩子为国做的事,发奖状,戴红花。孩子有笑容。天空发白光。   发奖戴花是在午饭后,酷热天,阳光如火如那炼钢炉。   上边的,在房的荫凉内。人众立在太阳下,脸上晒出汗。   “天热吗?”上边唤着问。   “不热哪——有风吹。”大声齐声扯嗓答。   “你们有没有决心把玉米种到亩产五万斤?”   人又都沉默。   “没有决心吗?”上边的,望着一片九十九区的,“你们不想为祖国贡献吗?不想让祖国的玉米穗长得和棒锤一样吗?”望着上边人的嘴。看见上边人,嘴是张圆的。上边的,眼是瞪大的。去看孩子脸。孩子望着人,目光哀灰灰的伤。有人扭头去拉身边的。暗示传过去,上边的,再问能否亩产五万斤,能否把玉米穗种得和棒锤一样大,比棒锤还要大,玉米粒,比红枣还要饱大时,就有人,举起右拳伸在天空里,挥着唤:“能——一定能!”就都唤:“能——一定能!”   学者、宗教、医生和音乐,所有的,都振臂高呼着:“能——一定能!”唤声大,震飞落在房上的鸟。   上边的,满意了,脸上挂着笑。   孩子他,满意了,脸上有笑容。   就给孩子挂那碗口大的绸红花。把准备好的、盖了章的、字都印着的——那奖状——铺在桌面上。取了准备好的、随身带的笔墨和镜框,由书法好的把孩子名字填上去。省上的,就在掌声里、阳光里、热烈里,给孩子戴了花,发了镜框大奖状。   人就走去了。   孩子又笑了。   列队鼓掌去送上边的,离开九十九区时,到门口,孩子跑进屋里去拿出一把如苇杆一样粗的麦杆儿,宽的干麦叶,挂在麦杆上,如苇叶长在苇杆上。孩子说:“今年我们种出和谷穗大的麦穗了,可那麦,被人偷去了。”孩子把苇杆粗的那麦棵,一杆一杆发给上边的,做异物,留纪念,证明确凿种出比谷穗大的麦,并说今秋种出玉米来,玉米穗一定比萝卜、棒锤还要大。和胖人的小腿一样粗。和痩人的大腿一样重。玉米粒阔如葡萄和红枣。玉米棵,真正和树一模样。怕那上边不相信,就把麦棵发出去,做证物,留纪念。上边的,都拿那麦棵,伏在杆上闻,望着孩子笑,都用手,拍着孩子那头、那肩膀,笑着说“你种出和腿一样粗的玉米穗,我们用十层红绸包了抬着进京去。”就走了。   小车、大车轰鸣着,路上有烟尘。日光红亮,大地托着那飞转气车轮。走了后,都把手里麦杆扔路边。孩子没见那扔的麦杆儿,落在草地间,经了雨,枯朽成野草干枝着,散发下,淡的麦味和血味。   人都走了后,有人坐在粮库门前发呆怔。是学者。他望着丢在地上竹筒儿,拾起来,朝门口一角麻袋扎,流出红的沙。望那一堆沙,学者怅然坐地上,发呆怔,竟朝自己脸上打耳光。他也跟着去装沙包了。他也在上边面前鼓掌了。他也高呼秋季玉米一定能亩产五万斤,能让玉米长出比棒锤还粗和人腿一样的玉米穗。   打了自己一耳光。学者又骂道:“他妈的,你也配叫读书人!”然后间,他就惘然望着粮库望着天,轻声自语说:“国要遭难了。国家早晚要有大灾了。”宗教、音乐和医生,大多数,过来到那粮库前,坐着或站着,惘然的,沉默的,围着学者不说话。围了后,有人笑起来,有人叹长气,有人吹着口哨走回去。   孩子不在这。孩子回他屋,去往墙上挂那镜框挂那红花了。   2.《天的孩子》P391—P396   秋天它,终没长出和棒锤、人腿一样粗的玉米穗。偶而成的玉米棵,终没结出和葡萄、红枣一样玉米粒。在区院空地上,垦出处女地,下了玉米种,成为区的实验田。玉米苗,长到筷子高,在那苗前插了木牌子,牌上写有人的名,分由各个罪人负责一棵苗,要求三、五日,每人都得破下手指和手腕,往那玉米苗的根下流次血。   说好的,到秋天,谁的穗和棒锤一模样,玉米粒儿如葡萄,赛红枣,谁就可得五颗五星回家去。就都去放血。苗它很快长成棵。都见过,作家用血种的麦粒比大豆、玉米粒儿大。如花生。麦杆如竹杆。都相信,血可养异粮。整整秋天间,区院都是漫的血腥气。那的玉米实验田,半亩大,五间房的长方状,一畦又一畦。土质好,足过人粪尿,出苗时,又追草木灰。苗一出,日夜吱吱叫着长,如婴儿哭的闹的要把自己长成大人样。到八月,大田玉米筷高时,这儿的,玉米就深似人膝了。至九月,大田玉米齐腰时,这儿玉米高过人肩了。玉米棵青绿再粗旺,最大那棵杆,如孩子胳膊般。叶子又黑碧,亮得可见人的影。神是关照玉米的,让它长成树。神是迁怒人的狂妄的,让玉米长成树,却不结穗儿。大田玉米九月吐出穗缨了,这里玉米只长棵儿不结穗。每一株,都如宽叶大荆棵。神说话:“有人是好的。”有人并不在他的玉米棵下去洒血,如作家,如学者。作家是孩子允他不再破指流血种玉米。他流血过量的,脸上每日都是缺血那白色。可学者,他自上边检查过沙包粮库很少和人说话了。吃饭沉默的。走路沉默的,连音乐,和他说话也是沉默的。只在孩子找他时,他才点头和摇头,或者开口答对几句话。   孩子说:“你不服从吗?”   他摇头。   孩子说:“你为啥不给玉米滴血呢?”   他沉默。   “为啥儿?”孩子说,“你真想在这一辈子?”他苦笑:“上帝睁眼看着我们哪。”   宗教不说上帝了。他又说。神是清明的。神说话:“人都狂妄了,让他们白白滴血劳作吧。”区院的、靠西的、朝阳的、沃土的,每天都有人割破手指往那玉米棵下滴血的。每夜都有人,半夜去把屎尿解在棵下边。破开动脉流血的,那玉米如树林,却在秋天该吐穗时没有吐穗儿,只在腰上鼓出手指一青绿。   几个月的人之手,都有割破手指包的布条和胶布。太阳依旧的,风也依旧的,雨是依旧的。可到九月底,万象不再依旧了。连阴雨,旷日旷日下。世界汪洋了。黄河上游下来的水,滔滔浪浪卷过来。   孩子也种了一株他的血玉米,在区外,原来炼钢那的烧炉间。炼钢停歇了。作家去那看炉养身体,孩子就在那炉间,种了一株血玉米。隔三错五着,孩子去那依著作家的经历破指流血养玉米,以防那,院内玉米秋熟时,有人坏那棒锤似的玉米穗。倘是这儿还有一穗大如人腿的玉米穗,依旧可以用红绸包着大腿似的玉米晋献到京去。作家看守空炼炉,以备农闲上边要求再炼铁。自然间,也把孩子那株玉米锄草养护着。偶见玉米叶子黄,也替孩子忍痛流血浇玉米。这玉米,长得和院内玉米一样高,一样壮,一样旺黑青绿色。一样在秋天,玉米都该饱穗成熟了,它腰上,只鼓出大青虫的一条儿。   作家回到区院吃饭去,人都竖着破了血口、包满白布的手指问他道:   “为啥没有结穗儿?”   作家去那地里看,血气养的蚊虫比苍蝇大。苍蝇如小鸟。都用破血手指指着作家鼻子问:“为什么?”有人吐口水,“为什么?”有人把痰吐到作家脸上和身上,从背后朝他扔石头。   孩子见着了,问作家:“你解释——为啥这玉米喝了人的血,棵和树一样,可连指头粗的穗儿都不结?”作家答不出。众人在他面前吐口水。   神就见着了,嫌了人的狂妄了。下大雨,发大水。一夜雨水后,来日醒来时,所有的,都往他的那株玉米棵前跑,见那胳膊粗玉米树,倒在了雨水里。漂在水面上。写着各自人名挂在玉米树上的纸牌子,小船样,荡在雨水里。人们并不怎的悲,横竖已知结不出和人腿一样壮的玉米穗。只可惜,几个月,不断割破手指流出去的血。只有孩子哭。悲天悯人,伤如云样罩在他心里。哭着唤:   “我怎么去京城?”   “我还怎么去京城?”   没从屋里出来的,他就在屋里。出来的,他就在,孩子周围立着看着孩子呜呜哭。悲地伤天,长年累月哭着时,孩子突然不哭了。孩子想起一桩事,踩着雨水朝区院外边奔。独自奔到区院南的炼炉旁,去看自己那棵血玉米。那棵也断了。也和胳膊一样粗。叶子也如芭蕉叶儿宽。高有三米多。一棵真的玉米树,同样没有结出玉米穗。粗大青乌玉米棵,漂在水面上。作家站在雨水里,雨从头上、脸上浇到身子上。他看着,雨里漂的玉米树,扶起来,靠在一座炼炉上,回过身,见着孩子跑过来,立在他身后,要说什么时,又呜呜蹲在雨里哭。   悲天伤地,日久天长哭。   “我知道为啥这玉米只长棵儿不结穗儿了,是因为这地不是王的陵。”作家说:“沙丘那儿不仅是王陵,有可能,还是古时皇帝墓。你放心,秋天之后该种萝卜、白菜、红薯了。我到那陵地,给你种的萝卜保准比人的大腿还要粗。种出那红薯,一窝不知结出多少个,但保准,有一个会和篮球一样大。人抱红薯如抱起一个大的鹅卵石。”孩子不哭了。望著作家不说话,眼里放亮光。   作家说:“入冬前,我把这些种出来,你把五颗大星发给我。我回家,你带着这些进京去。可我离开九十九区时,你得护着我,把我送到镇上送上车。”孩子眼里放亮光,如被雨水冲洗过的玻璃片。雨就那么下,哗哗下,一下许多日,隆隆把黄河两岸和整个天下汪洋了。   3.《天的孩子》P397—P406   这个雨,连下四十日,天下汪洋了。   挪亚坚持造方舟,才得救留下人和动物们。   黄河泛滥水。水从去冬在堤岸挖沙炼铁的坑洞透出来。黄河大决口。原来黄河那故道,盐碱滩地全都成灾了。庄稼全淹死。玉米倒下去。豆类、瓜果、蔬菜在那水面漂。各个育新区的屋,全都进了水。鞋在水面漂。书在水面漂。人囚水里边。雨停了,太阳斜出来,水面闪金光,漂的麦垛、房梁、死畜和船一模样。   又七天,水退了,太阳炎炎烈。   沙滩地,七天七夜水退净。人就可走在地面上。烈日炎照又七天,地上的,淤泥翘起一层壳。裂口指头那么宽。二指那么宽。一寸那么宽。人都没有粮食了。上边供给粮,原是粗粮细粮各一半,每人与每天,一斤二两重,每月三十六斤粮。当真有灾了。上边供应的,由每人每天一斤二两减为每天每人为八两,六两粗粮红薯干,二两细粮为白面。育新区,由此一日三餐改为两顿饭。   三个月,之后天下更难了。冬天到来时,人的细粮除灭了,每人每天只供粗粮红薯干。或者玉米粉。   粮食不够吃,闹天闹地闹饥荒。   上边说话节俭粮,让人冬天猫在屋里不动弹,每人每天一顿饭。一顿饭,每天只吃一个,一两黑窝窝,喝一碗,能映下人形的玉米生儿汤。快捷着,所有的,走路都要扶墙壁。脸上、腿上饿得起水肿。冬天太阳出来时,肿腿发水光。人在日光下边晒暖儿,脸上发水光。   一日间,人都晒暖儿,一片肿的水亮孩子走来了。孩子的脸上没有肿,只是眼窝陷下去,脸呈半青色。“上边通知了,”孩子说:“从下月,每人每天减为只有二两粮,粮食由我管,食堂解散去,各自想法烧饭弄吃的。”人都晒暖儿,目光苍白和无望。学者没有晒,他从哪弄来一张地图看。地图两本书的大,红的、绿的和黄的,颜色彩在那纸上。他把那图看久了,走过来,站在孩子面前问:“给大家,说句实话吧——这饥荒,是仅着黄河两岸,还是全省和全国?”孩子摇着头:“反正上边说,人饿死都得守原地,不得行到别的地方去。去了就是反国罪。”宗教、作家和别的许多人,都全围过来。他们有几天,没见着孩子了,猜想孩子是去上边开了会,知道许多事。   问:“发洪水的地方有多大?干旱地方有多大?”孩子摇着头。   “总该知道去冬炼钢有多少省了吧。”   “全国都在炼。没有不炼的。人说中南海里也有炼钢炉,天安门下也筑炼钢炉。”学者他,把手里的地图卷起来,“闯天闹地大炼钢,那是全国的。举国之力的。凡大炼钢铁的,都把山上、河边、村头的树木砍光了。凡砍光树木的,没有不发洪水、不遭旱灾的。凡遭水灾旱灾的,没有能逃过这场饥荒的。现在每人每天还有二两粮,不过今年冬,这二两,可能就没了。是死是活没人再管我们了。眼下每人每天二两粮,各自怎么吃,就都各自计划着。”学者说着话,望那一片同仁们。可同仁,没人信着他的话。都信孩子的。把目光都重归到孩子脸上去。都看见,孩子长高了,唇上有了毛毛胡,头发也枯长,像逃难回来哪个村的年轻人。都看见,孩子把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一下。   “挖吃野菜吧,”孩子说:“从前我们饿了都是挖着野菜过冬的。”事就这样成下了。   成了又败了。   人都猫在屋里不出门。不种地。不干活。多都躺在床上节俭身上的力。没有食堂了,人都去孩子那儿领粮食,自己烧饭吃。有人结合用锅烧。有人用自己那的搪瓷饭碗烧。或用刷牙瓷缸到那火上烧。不知又都从哪儿,弄出了搪瓷茶缸和瓷碗。   已经很久没人刷牙了。没刷也就没刷吧。   没人洗衣服。没洗也就没洗吧,   一个冬天不洗脚和袜。不洗也就不洗吧。   太阳出来时,群而股之的,都去干草地里找野菜。反正都活着。谁和谁,很少说话儿。有人一天一顿饭,有人两天才一顿。捡野菜,把牙缸、瓷碗用那石头架起来,点上火,倒入水,抓一把红薯黑面搅进去,再把挖来的干野洗一洗,放进去,以煮一煮就吃了。   没死人。   一个冬天这么过。   可冬天,冷比饿让人受不下。炼钢把树烧尽了,世界上,连烧饭的柴禾都没有。烧那野草和树枝。冬天冷,没人敢烤火。都把自己捡来的柴禾,珍惜珍惜放在床下边。还有人,放在床上脚头那一端,睡觉能取暖。发的粮,没人知道谁的藏在哪,就像没人知道别人的红花和五星藏在哪儿样。   一天一天过。   偶尔前排的,见了住在后排的,会惊得站下来,指着他的脸,“呀——你脸色蜡黄,别发的粮食藏着不吃呀。”后排的,指着前排的:“你才藏粮呢——看你脚脖子,不藏不会让脚脖饿得肿起来?”没有饿死人,天好地大一桩事。有人去挖干野菜,去捡野柴烧,看见别的育新区,和荒野村庄里,有人饿死着,用门板抬出来,挖坑浅浅埋下去,又被野狗、野狼吃去了。   九十九区没死人,天好地大一桩事。   可上边有话说,国家有难了,是被外国人、西方人,勒了国家脖子才饥馑大饿的。国民和国人,都应恨那外国的——西方大鼻蓝眼的。都应为国家——度难把裤带束紧一圈儿。育新区,由每天二两供给改为一两了。孩子管着粮,每周发一次,一人一牙缸的红薯面,约为六、七两。有这每人每天一两粮,人就饿不死。饿不死,也决然难活成。冷得很,屋里如旷野。风可卷进人的骨髓里。卷进人的心。冷又饿,有人就出来,看那没有光的天。天上只有云,阴的冷,人把所有衣服穿身上。有人披被子,走到哪,都把被子裹身上。因为饿,格外冷。因为冷,格外饿。冷饿到极时,就有人,活过今天不说明天了。明天死,今天也不愿冷饿到极处,把半牙缸黑面取出来,到一个避风无人的地方全煮了。煮成糊,全喝了,用指头去刮碗里留的糊渍汤。又用舌头去舔碗。吃了这一顿,身上暖和了,到来日,别人煮汤他就只能看着了:“教授,你借我一口吧?”这样哭求着。那个煮糊汤的教授扭头看着他,收回脖子和目光,不说话,如同没听见,却是自己吃得狼吞虎咽了,生怕那人会过来,抢夺他的面糊碗。   又一天。   又一天。   饿到第三或者第四天,有人从屋里揣个东西走出来,左右看,去区院大门口,敲那孩子门。见孩子,屋里有火烤,有股香的面糊味。来人进去跪在孩子面前就磕头:“我给你一本书,能换一两黑面吗?”书从他怀里抽出来,是线装,发黄又发脆。“这是我家祖传的一册《文献大成》啊,传到今天五百五十年,我到哪,都把它藏着带到哪。”说着把书递过去,见那书,都是毛笔抄写小楷字,纸又柔,轻飘飘。孩子不知《文献大成》是什么书,但知它是好的物。接了书,给人挖出半瓷缸的红薯面。不只是二两,约为三两面。来人六十岁,是那国家历史研究所的人。历史学家他,接了面,像端着历史样,沉沉的,小心的,又磕头感谢把面藏在怀里退走了。   这一天,到晚上,又有几个来。月亮冰在天空里,干的风,呼呼呼地吹。孩子有柴烤火取着暖。五六人,都跪孩子那的屋,见孩子,烤火撕了一半引火的,是《神曲》,书页的余纸扔在桌腿下。他们一律手里捧著书,先认罪,说当初没有把书交出来,是因为,这书确实不反动,但也是那上边文件写着的、本就不该看的书。有一本,是五十年前引进外国来的《物理学》;另一本,是更早引之英国的《天体论》。还有几本书,都是祖先的。其中几册是线装古本的《史记》、《三国志》。献书的,都说那书是绝版,一个国家眼下只剩一本、几本了。孩子不知那书到底多珍贵。孩子接了那的书,每人给他们一两二两红薯面。   又有很多都到孩子面前来献书。先是一本换二两或一两,最后一本只换一把或半把。半月后,没人再来献书了。所有的,彻底没了书。可孩子,又有很多书,都被弄进从来没人进的屋。烤火了,就去里边取几本。这一日,孩子点书烤着火,宗教走来了。宗教是在这天下雪时,人们都猫在屋里被窝取暖时候出来的。他什么也没拿,进来也没跪,直直立在孩子屋正央。屋里充满红的光。孩子在光里,看那连环画,手里还有熟面饼。饼如一张纸,薄的、脆的,吃起来咯咯嘣嘣的。虽是黑面饼,粮香味在那屋里弥天盖地飘。   盯着黑面饼,宗教咽了一口唾液水。外面落了雪,光是阴的和灰的,却是明白的。孩子放下手中连环画,把一片面饼搁到一本撕过页的书页上,看那宗教脸,在光里亮成一片水。宗教把裤腿拉起递给孩子看。孩子看那的腿,粗得亮得如竖的一柱水。   孩子说:“老天呀!”   “我快饿死了,”宗教说,“我有四天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来你这,而是扶着墙壁走来的。”“我给你一两面,”孩子说,“但你不能让人知我凭白给你半瓷缸的面。”孩子进屋去,用书纸给宗教包了一捧面。宗教打开就把生面往那嘴里吞。噎住了,孩子又给宗教倒水喝。吞了一口面,有着力气了,宗教包了面,放在桌角上,用舌头舔了上唇和下唇,伸长一下脖子道:“我不凭白的。”却从口袋又取出一张和先前交的一样的圣母玛丽亚的像,铺在脚下边,用脚去跺圣母的头。去踩圣母脸。还特地,用脚尖,去圣母的眼上踩着拧一下,把那眼珠拧碎了。眼给拧瞎了。拧成黑洞了。把那一张画像踩得七零八落然后间,把纸拾起来,揉成团,如捡拾垃圾纸,跪下来,朝孩子磕个头,拿起桌上那把包的黑面扶墙出去了。   孩子这才醒过来。这才明白刚刚生发的,看着宗教用脚尖拧下的、一片纸上的、留在屋里圣母黑亮揉沙的眼珠儿,孩子脸上大愕然。又去看宗教。宗教出去了。外面下着雪,鹅毛鹅毛飘,想要关门时,看见作家蹲在屋门口。宗教出去时,作家看他手里有纸包,眼里放着光,可他想要站起进到孩子屋里时,眼前一片黑,就又蹲下来,蹲着挪进孩子屋,随手关下门,仰着头,轻声气短说:   “你让我活着,我还写那《罪人录》。今冬我,把所有人的言行写下来,明春我依旧到那沙丘给你种出比谷穗大的麦。我考证,那沙丘下果真埋过古皇帝,我把小麦种在皇帝墓的正身上,全用我的动脉去浇血,保准所有的麦穗都如玉米穗,小麦粒比花生还要大。你拿着那麦进北京,住进中南海,我不要那五颗大的星,一辈子在这跟着你。这辈子,你让我干啥就干啥——可你得让我今冬活下来。”孩子感动了,先把桌上放的黑饼给作家。他吃着,孩子进屋挖出满满一瓷缸的面,最少一斤二两重。作家脸上挂了黄的笑,眼前一片光明亮堂了。“愈是这时候,”孩子道:“上边说,愈是要知道每个人都在想啥、说啥、做些啥——不让你饿着,你一定,要把所有人的言行记下来;一定在明年,再给我种出一片比谷穗大的麦。”点了头,作家当天就开始,又那《罪人录》的书写了。   第十四章 大饥荒(二)   1.《故道》P425—P431   莽莽野雪停下了,黄河两岸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冷白色。去年大雪天,人都冒雪炼钢铁,忙累得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四条腿和八只胳膊来。今年的这个雪天里,九十九区的人都猫在屋里钻在被窝中,谁也不动不说话,怕费了力气添加了饿。唯一活动的,是学者会不断扶着墙壁到各个屋里走来走去着,到这个床边推推被窝的人:“你还活着吗?”见那人动动身子了,或睁着眼睛看他了,他便说:“咬着牙,一定要活着,上边不会让我们活活饿死的——读书人全都饿死了,那这个国家也该饿死了。”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到他的话,愿不愿去听他的话,他边说边走就又到下个床铺了,扒开蒙住头的脏被子,看床上的那人闭着眼,他把手指放到人家鼻前试过一会儿,又去推那睡着人的肩:“醒一醒,你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再到下一个床:“你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活着就能看到上边让我们到这儿育新懊悔的事。”学者如是这九十九区的上边样,召唤同仁要活着,千万要活着。不知他是不是这儿学问最大、职务也最高,可他肯定不是这儿年龄最长的。没有人推举他是要活着的组织者,去做和孩子一样大家上边的人,可他就这样自己一个床铺、一个床铺,一个屋里、一个屋里去走说。都知道他曾经给北京最最上边的领袖起草过哲学讲演稿,翻译、修改过最最重要的书,于是除了听孩子,也听他的了。   都望着他的脸,很疑惑地问:   “上边不会不管我们吧?”   他摇头:“绝不会。不出半月上边一定会来人看我们。”又到女的屋里去,问一句“都还活着吗?”看见女的都在床上翻身看着他,他从口袋取出几个纸包儿。“野草籽,跟面掺到一块煮煮吃。”给每个女的一包野草籽,最后到音乐面前把纸包放在她的枕边上,摸了她的脸,捏了她的手,爬在她的耳朵上,“起床去吃吧,给你的是面和小麦粒。”然后转身扶着墙,大声地:“都活着——上边不会不管我们的,雪化有路了,上边一定会有人给我们送粮食——说到底,国家还需要读书人!”就都信了他的话,把每人每天一两的黑面里,掺野草,掺树叶,也掺一些盐碱田地的淤泥土,和成面,烙成泥土野草饼,饿了吃几口,用开水、生水顺下去。泥面黑饼吃多了,人都屙不下,学者又组织同仁们,一对一,你拉屎时我爬在你的屁股上用筷挖,我拉时你爬在我的屁股上用筷挖。女人也这样。外面冷,学者怕大家一冷,饿去厕所时候死在院里或路上,就通知大家都在屋里解,小便可尿在屋门口,或有多余的碗瓶儿,尿到碗里、瓶里倒到屋外去。人都依照学者说的在屋里大小便,所有的屋里便塞满了屎尿的臭味和骚味。这样过了十天后,雪化了,通往区外的马路上有了干地和路形,果然就从上边来了人。人们都在各自门口晒暖儿,捉虱子。有女的给男的补衣服。到了午时候,太阳暖到可以不穿棉袄也不觉太冷时,有人指着大门外空寂无人的大道说:“快看呀!快看呀!”就都看见一片鳞白鳞灰的旷野里,有一辆吉普驶过来,像一叶小舟颠在风浪水面上。待那吉普到了九十九区大门口,从车上走下几个人,最前的穿了灰制服,头发花白,呈着偏分,瘦高个,刀条脸,牙很白,却是微微地向唇外挣着牙身子。他走在最前边,人都围着他,推开孩子的屋门走进了孩子的屋里去。   大家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孩子了,都想孩子是去镇上开会吃喝了,不想这时孩子还在屋里边。他们在那屋里待了半个时辰后,又从那屋里走出来,一旗人朝着晒暖的人们慢慢走过来。孩子跟在人后就像一只羔羊跟在几只聚在一起的头羊后,到了前排房的一片日光中,最上边来的穿制服的瘦人脸上先是有些兴奋的亮,及至看到日光下的人们全都肿着的脸和水亮浮肿的腿,瘦人脸上的光亮没有了,成了灰白色,不说啥儿话,只扭头看着身边的人。身边跟的就低头,嘟囔着说了几句啥,上边的瘦人眼圈就红了。他让孩子把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前排太阳下。孩子就跑着到各个房间去,大唤着说,“集合啦——上边来人看望大家啦!”唤到有些喘气时,所有的都从屋里出来了,全都扶着墙,或相互搀扶着,到了前排空地上。日光黄黄爽爽,像透明的液体滩在地面上。上百张全都肿胀透亮的脸,在阳光下如吊在半空的一片水袋子。午时的区院里,虽冬天,因为没有风,温暖就在地上漫软软地流。院外旷野地里未及化的雪,在太阳下映着刺眼的光。人都饿得头晕目眩,不敢朝着远处望,就都望着脚下半干半湿的灰沙地,看见上边来的人中那个最最上边的,穿了尖口布鞋,鞋面是黑色,鞋底是手针衲成的,白得和雪样,沾在鞋底边的红沙粒如人们挤破虱子的血。他穿的是灰色呢裤子,裤纹直得如尺子立在他的裤腿上。人们站在他面前,沉沉默默一大片。他望着大伙儿,大伙也都望着他。我、学者和音乐,站在最前边,知道他是上边上边的,不知道他是地区还是省里的,就都那样望着打量着。静得很,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因为饥饿过度引起的或轻或重的耳鸣嗡嗡声。还听见阳光在地上触碰沙子微弱吱吱的响,还有在那静中人们和上边们相望时彼此目光的磨擦声。就在这奇静细微的声响中,大家等着上边的开口说话儿,可在忽然间,最上边的却眼里流了泪,猛地朝大伙跪下来,说了句和学者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国家需要你们啊,你们饿死了,国家也就饿死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想方设法活着哪!”说完后,他跪着朝人们磕了三个头,又说了一句“国家对不起你们了!”起身擦了泪,最后看了日光下那一片吊在半空如水袋一样浮肿发亮的脸,擦着泪转身朝大门那儿走去了。   跟来的,也都跟着走去了。   一旗人马跟着那最为上边的瘦人回到大门口,从吉普车上搬下来两袋面,痩人拍了拍孩子的肩,由孩子把面搬到自己屋里去,又对孩子说了几句话,就都又上车,轰轰咔咔朝别的育新区里开走了。雪刚化,吉普车跑着甩起了许多雪泥水。在他们走了后,人们的脸上都有兴奋的红,都看见有两袋面搬进孩子屋里了,就都围过来,在孩子面前站下一大片。等着孩子给大家分面时,学者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了,他挤在人群里,有些惊讶欢快地大声问:“你们知道那刚才来的是谁吗?我想起是谁了,竟然是他从北京来这看望我们这些人!”所有的人,就都扭头望学者,围着学者等他后边的话。   “他是国家领导啊——一个国家的事务都由他管啊!”全都愕然了,半信半疑着。可凡从京城来的却全都恍然大悟了,明白那个瘦人、分头、穿制服和中式鞋的上边的,确是来自京城上边上边的国家领导人,是国家大执事。国家除了偶或有人领导他,他就是顶顶上边了。于是间,便都又慌忙把目光从大门口追到门外通往世外的马路上。而那马路上,除了在雪泥里留下的两道车辙痕,别的什么都没有,就都在脸上留下喜悦和憾事,重又把目光收回来,便见着孩子手里拿着分面的牙杯儿,盯着学者的脸,半是埋怨半是怒恼地说:“你认出他是京城上边的,为啥不让他给我发一张奖状戴一朵红花呢?为啥不让他给我戴一朵红花呢?”说着话,孩子失落的站在那,脸色灰灰有泪从眼里悔急悔急流出来。   2.《故道》P431—P438   以为最最上边、上边的国家领导来看了育新区,所有的事,都会一了百了,迎刃而解,如一团乱麻被国家的领导抽出了最有序的绳头儿。至少饥饿该到此了结,重新恢复到原来每月给大家供给的粮数上。可那最最上边的走了后,除了他留下的两袋面——一袋细粮小麦面,一袋粗粮玉米面,每袋一百斤,其余别的事,都和他没来样。都依然还是白茫茫的无奈和绝望。   雪是大都融灭了,只有低洼和土堤沙嶙的背阴下,还有白色和冻死的土。二百斤的面,每人分了不到二两一牙杯,几天后,面尽了,人又开始饿起来。更为可怕的,是每人每天供给的一两粗粮没有了。上边说,人民都没吃的了,还管什么育新区。就都挨饿了,在荒野要自己寻食养着自己的命。时入腊月间,有个同仁饿死了,明明昨晚还有人看到他在床上翻身子,来日他就死在了被窝里。他是省会农科院的研究员,专门研究粮种培育的,也是他领着人们种那亩产万斤的实验田,可却首先饿死了他——这老天。学者带人把他埋在区院后的空地上,收拾遗物时,发现他的枕头下藏着再次挣的一把小红花,共有七十朵,装在一个信封里。要换五角星,已经可以换到三颗了。   同屋的,把这一信封小花烧在他坟前。有人说烧掉可惜了,学者瞪了那人一眼睛,也就烧掉了,让小红花伴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九十九区也终于有人饿死了,活人自然也都更加心慌了,和他同屋的,就都搬到别的屋里睡。学者又一个一个屋子扶着墙去说:“别睡了,不能活人活饿死,都到野地去找吃的吧。”就都慢晃慢晃到区院周围的田野里,扒草根,找那秋天留下没有枯腐的玉米棵,去荒草地里如剥豆一样寻那草棵上的野果和草籽。上午太阳升上来,地上暖和了,人都走出去。有人走不动,就如狗一样在地上爬着走。在那旷野里,人们蹲着、爬着找那草籽野果时,像放荒在旷野的一群羊。到了日落时,人再走着、爬着回到区院里,如羊在日落时分依时归圈般。可就在这天黄昏里,人们又都挪着、爬着从荒野回来时,有人看见埋在区院后边农科院的研究员,他的坟被扒开了,那席被里的尸肉被人挖走了一块又一块,大腿上、肚子上留下的洞,如黑土泥地被锨锄用过了力。   人已经开始偷吃人肉了。   落日带着冬寒在旷野微暖一会后,红亮被阴云遮盖住,风从北边灰鸣吱吱地吹过来。不知是谁先看到了那被挖开的坟,待学者、宗教从后边赶将过来时,大家已经在那坟坑围了一大片,像看一桩奇异惊恐的事,脸上都挂着惊愕和雪白,不敢相信他们中间有了人吃人的事。音乐、医生几个人,她们看着那被挖开的坟坑和切割过的尸,蹲在地上哇哇地吐。学者是拄着一杆树枝拐杖从后边赶来的,他深陷的眼窝里呈着黑,到那扒开的坟前看一眼,把拐杖树枝朝地上猛一丢,脸上有了喷血的暗红和铁青。“我操他奶奶,敢吃人肉你还算他妈的读书人!”骂着回过身,把目光朝后边的人们扫过去,像要从那些人中找到是谁扒吃了研究员的尸。然就在他扫这一眼后,人们都在他的目光里惊着时,学者却收回目光不看了,开始大步地朝着区院走回去,脚下的风,快如他从来没有饥饿过。可没有几步后,他却又不得不扶着区院的青砖围墙喘着粗气儿,不得不停下,一把一把擦着满脸亮白虚飘的汗。   宗教领着大伙儿,也都快快慢慢跟在学者身后边。原来爬在地上挪动的人,也都不再爬着了。似乎都知道将要发生一桩什么事,都脚下生着力气了,跟在学者和宗教后边追着去看那将要发生的事。   歇下一气后,学者开始走着朝南拐,走进了区院的大门里,再歇一会儿,又径直朝着最后一排房子走过去。一切都如学者料定的样,他到后排房里推开最中间的房屋门,人一下就轰隆呆在门口了。在那中间的屋子里,有两个同仁这天没有和大家一道去荒野地里寻找野菜和树根,他们留在了宿舍里。他们一个是省里的文化处长,另一个是国家教育部门的副庭长。本来说,他们该是管着人的上边人,可他们管着管着也自己到了育新区,成为罪人了。因为吃了人肉他们不再饥饿了,就有力气并肩用一根绳子把自己上吊在了屋里的房梁上。他们衣着洁整,梳理索利,吊在房梁上,盯着进门的学者和跟来的人。而在他们身边的窗口下,用石头架了一个破边的锈铁盆,盆里还有半盆煮过肉的水,盆下是柴还未灭的灰火烬。   学者走进去,用脚踢了那煮肉的锈脸盆,看见了窗口桌上放着一个纸包儿,过去打开来,见那纸包里包着几十朵他们俩挣的小红花和两枚五角星,而且在包红花、五星的一张白纸上,用铅笔写着一封他们留下的信:   对不起,是我俩吃了这农科员。肚子吃饱了,我们有力气上路先走一步了。人死如灯灭,再也不用育新造就了。你们谁想多活几天就把我俩吃掉吧。唯一肯求的,就是你们吃了我们后,把我们的骨头随便埋在哪,将来通知我们的家人把我们的骨头带回去。   谢谢同仁们,把这些红花、五星留给你们吧。   看着那管过人的上边留下的信,学者脸上的青紫没有了。他有些平静地立在那,宗教问他写了啥?他把那信递给宗教看。宗教看了又把信递给别的人。那信从屋里传到了屋子外,到末了不知是谁看了信后说:“把他们卸下吧。”就把这两个死前吃饱了肚子的同仁卸下了。   “该让孩子来看一眼。”欲要去埋时,我看着学者说:“不然孩子还以为他们丢了是他们逃走了。”犹豫着,学者就把这两具死尸放到他们自己的床铺上,到孩子屋里去告诉孩子说。日色已将净尽去,最后的一抹红光像浸在地上的血。学者踏着这红血走着时,像饿蛾飞在血面飘乎乎的摇。他听到了自己肚子里叽咕咕的饥饿声,似乎有水在肚里流动要把他的肠胃都给冲带走。不光饿,因为饿还让他的肠子拽着疼。他把手扶在肚子上,用力朝下按,这样挤着就把身上的力气都压到了腿上和脚上,就有力气朝前走去了。有一只野雀落在孩子门口的地上觅食儿,学者看见那野雀,很想把那野雀吞进肚子里。他咽了一口唾液后,立下脚,捡起一块石头瞄着野雀掷过去,结果那核桃似的石头离野雀还有很远就已经落下来。他连掷一块石头的力气都没了。野雀看了学者一眼,讥嘲地叫下一声朝向天空飞走了。学者就慢慢走过去,在野雀刨过的地方找,他看见那刨过的沙土地上有两粒干的麻雀屎。望着那米粒似的麻雀屎,学者没有犹豫就捡起放在嘴里了。不知他嚼没嚼那屎,脸上显出一些怪异的表情后,伸一下脖子,他把那雀屎咽下了。   “能吃吗?”宗教和音乐、医生从后边跟来问。   “能。”学者说:“麻雀在冬天是吃草籽过冬的,草籽又不脏。”他们就到孩子门前了,先爬在窗口,听了听,没听出动静来,又到门前去敲门,直到从屋里有个细微的声音传出来,学者才一把将孩子的屋门推开来。和推开那两个上吊的同仁屋门样,学者、宗教、音乐一行人,都叮当一下在门口呆住了。不是看见屋里有了死人那惊冷颤栗的呆,是火红彤亮发光的呆。孩子没有像人们那样饿得只还有一气两气儿,他眼窝陷下去,可脸上还有光。满屋都是光。黄昏前的光亮泄进孩子屋子里,大家看见他躺在床铺上。而他的床边、床头和床里的墙壁上,别满、挂满了他那被烧掉上边又如数补发给他的奖状和红花。四方光亮的奖状一行行排着贴满他床里的墙,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红花,绸的、绢的、纸的、大红的、深红的,艳浅粉淡的,都系在一棵细绳上。绳?从床头开始悬着绕在床旁走了一圈儿,那红花就开满了床头、床旁和床腿。孩子的整个床铺都被这红色鲜艳夹缠着,加上他床上铺的织染的红床单,暗黑深紫的红被子,孩子就完全被那彤红包着了,使那床铺如同燃着的一蓬火。孩子如从火里新生的一个圣婴样。他躺在那一片红花光亮里,被子盖在身子上,床头的边上放了一把椅,椅子上放了半碗炒黄豆和半碗烧开水。炒黄豆的香味因为饥饿而显得粗壮凌厉,一股一股拧着飞在屋子里。孩子在床上半坐半卧着正看一本小人书,他边看边伸手去椅子上摸那碗里的炒豆吃,豆子吃多了,还欠身起来端碗喝口水。孩子就是在看书、吃豆、喝水时候,学者、宗教几个进来了,他们先把目光怔在那红上,之后又都把目光搁在那碗炒豆上。   “又饿死两个人。”学者说,“都饿得人吃人肉了。”把小人书放在床头上,孩子坐起来,“我前天去了上边啦。上边说我们第九十九区饿死得人最少,奖给了我几斤炒黄豆——你们也吃吧。”说着又把目光落在那半碗炒豆上。   “有人偷吃人肉了。”学者继续道。   “上边说,”孩子望着宗教的脸,“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离开区里跑出去。”“再不下发粮,所有的人都会饿死的。”   “我知道——饿极了就会有人跑。可你往哪跑?上边说一世界都闹饥荒哩,满天下就我们这儿人稀地广,咋样也要熬过这个饥荒的冬。”学者盯着孩子的脸,“总不能让人吃人吧?”   孩子把手里的画书又朝后边翻一页:“世界在早年也有过大饥荒,人死了满天下。还有大水灾,差不多全都淹死了。只活了诺亚一家人。”学者还想说什么,可他却只是在那一屋红里站一会,又木然地走将出去了。走出门后又回头望一下,示意让跟去的我和宗教、音乐也都从孩子的红里走出来。   就都跟着出来了。   然在都走到屋门口,宗教把音乐让到屋门外,自己淡下步子却又转回身,站在孩子床前的凳子边,瞟了那半碗炒黄豆,用鼻子深吸了一下豆香味,又把目光落在孩子手里的小人书上,只一眼就看见孩子看的仍然是那本《圣经故事集》的连环画,于是干笑着,把手伸到自己的怀里摸索一阵子,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来,从信封中取出一张迭为长方形的彩纸展开后,又一张圣母的彩像就亮在了孩子的一屋红色里。“这是最后一张了。”宗教有些难为情地淡笑一下子,“真的是最后一张了,你给我一把黄豆吃,我不仅可以把圣母的像放在脚下踩,可以把圣母的眼珠枢出来,把圣母的鼻子和嘴撕烂嚼嚼吞进我的肚子里,让圣母在我的肚里变成粪,我还可以听你的,对着圣母的脸上洒泡尿。”说着宗教瞟着孩子的脸,右手去圣母的亮眼珠上抠起来,且果然把圣母的眼睛又枢出一个洞,使圣母的又一个眼珠成为一个纸片落在了地面上。可就在宗教抠下圣母的一个眼珠去枢第二个眼珠时,孩子脸上的红黄成为黑青了,他扭身抓起一把碗里的豆,一下朝着宗教的身上、脸上打过去。宗教未及把圣母的第二个眼珠抠下来,那炒黄豆就飞来击砸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落满一屋子。   孩子不说话,双眼死死盯着宗教的手。   怔一下,停着抠眼珠的手,宗教又瞟一眼孩子的脸,稍稍迟疑后,慌忙蹲下捡拾黄豆了,且边拾边往嘴里塞,嚼豆子的声响像一片锤子敲在石板上。   3.《故道》P439—P457   当九十九区饿死到第八个人,区院四围三五几里地的草根、草籽和偶然留下的一株小树上的皮,都已净尽没有了。再想扒些草根、捋些草籽吃,必须要到远远的几里外。有人提着做饭用的瓷缸、瓷碗和火镰日出时分朝外走,落日之前赶回来睡。他们谁也不跟谁说自己朝哪去,从床上起来就走了。散到遥野的旷荒里,找到一片野茅草或者狗尾巴草,把那茅草根儿扒出来嚼,把狗尾巴草上的穗籽揉在一张纸上或者衣襟上,待草籽够了一把或半把,弄来水,把火镰在一块白光石上敲,火星溅到用棉花拧的火绳灰头稍,嘴一吹,着火了,便就地生火煮一碗草籽汤。草籽汤是黄绿的黏稠状,喝下有一股腥草黏土味。为了遮掩那浓烈的草腥味,有人把地面呈白的盐碱硬壳揭下几片煮进汤碗里,那草籽汤就有涩滞的咸味了,草腥气就淡到可以忍受了。可那黄绿的汤,喝多了人就拉肚子。这一拉,人就不能走路了,便活活拉死、饿死在了这个冬天里。为了不拉肚,就要把地上的壳碱多放些,可那地碱吃多了,人的肚里、心里会烫得如着火,烧得闹腾,人就晚上睡不着,来日腿上飘忽,就有人再去找草根、草籽的荒路上,忽然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也就随地选个洼坑把他埋掉了,在坟头放块石头或者插根棍,做个记号记住某某死后埋在了哪,以备将来把他的死尸缴给他家人。可在第二日,那插在坟头的木棍不见了,那堆着的石头也没了,大家就忘了把他埋在哪儿了。   到了腊月间,当九十九区的人们饿死到第十八个,有一天,大伙在去捋草籽之前,都在院里讨论究竟该在草籽汤里放多少地碱时,我发现音乐的脸色和大家不一样。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蜡黄或者人至将死的铁青色,可音乐的脸上还有淡淡红润的光。死就像风来风去样,说吹来也就吹来了。男人女人们,早已经没人洗衣、梳头和刷牙、洗脸了。可音乐的头发却是梳得齐齐整整,辫成一个独辫儿,发梢上还扎了结成花的暗头绳,那浅红的女式制服上衣,也穿得干净利落,迭下的衣纹都还横竖在她的胸腰间。   我开始对音乐存下疑心了。她站在一堆人的人群外,我站在人群外她的正对面,透过每个人都如干柴般的瘦脖子,小心地瞟了音乐一阵后,我朝她的身边挪过去,竟还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极如丝的一股雪花膏的香。我有些惊异的站在她身后,心里有窃窃的讶异和自喜。从饥荒到来后,我每记下一页人们的言行,孩子就给我一把面。到后来,大伙都绝断供给,没有粮食了,我每上缴五页,孩子给我一把面。再后来,孩子没面了,我每次去缴我的记录时,孩子都给我一捧半把炒黄豆。九十九区里的人,人人浮肿无力,随时都会死,可我或多或少没有断过粮。   我也饿,可我不会死——只要我每天都能偷偷记下一些人们的言行来。然在这些天,因为人人都分散到远处拣拾草籽煮汤了,我已经很难再听到、看到他们的言行了。我已经有五天没给孩子缴过《罪人录》,没有得到孩子奖的炒豆了。我决定从这天开始就跟在音乐后,把她的一言一行记下来,弄清她吃了什么脸上还有润红色,然后我就也有吃的了。说不定脸上会和她一样也有活人气色了。九十九区已经饿死了十八个,她却还穿着齐整,洗漱干净,身上还有散散淡淡一股香味儿。议论完了一碗草籽汤中该放多少地碱后,人都如往日一样朝着区院外面走,拄棍的拄棍,扶墙的扶墙,走出区院院落时,如天色放亮后牧羊人开了圈的门,羊群都各自散开地朝着圈外的野地去。有的东,有的西,有的三二结伴,有的一出门就独自朝着某个方向孤影着。   太阳已经高到将悬头直正的位置上。慢慢泛白的荒野里,镀上了一层薄黄的光。走去的人影儿,一个个有大至小,最终都成为黑点消失在了荒漠里。我站在区院大门外的一边等着音乐走出来。她就果真走回屋里取了捋草籽的袋,和医生一道出来了。在门口,不知她们说了啥,医生东,音乐朝着东南的方向走,不快不慢,像有目的地朝着那儿去取一样东西般。我贼在她身后几十米,一样手里拿了装草籽草根的一个袋,以备她发现我了能有一副去找草寻食的样。就那么跟着走,太阳把我的影儿投到左侧像倒下飘移的一段枯树干。走了一段后,饥饿让我气喘吁吁如跑了十几里的路。而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着的音乐,却是脚下愈来愈快了。到了下一个路口上,在我蹲下喘息时,她刚好转过身子打量起什么来,见身后和四野没有人,便把脚步放慢了,拐个弯,沿着正南的土道往九十八区正前走。   她在土道上,我在野荒地里随着她,到七、八里外九十八区的一片房子南,她不再向前了,而是从路边拾起一根一人高的树枝插在路边上,然后朝九十八区向西一里外的一排炼炉走过去。   事情是约好在先的,音乐把那树枝插在九十八区路边没多久,从那区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穿了泛白透黄的旧军服,过来把那路边的树枝拨下放在田头上,也朝着那排旧的炼炉走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后,音乐从炼炉出来看了看,对走来的男人笑一下:“捎来没?”男人从腰间取出一个比拳头大的小袋儿,朝空中举一下,两个人就都钻进那个炼炉里。   我爬在炼炉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把头伸在一蓬野草间,模模糊糊看着这一些,有些明了了事情的原委与曲直。日已平南,从黄河故道吹过来的风,在转暖的日光中,变得温和如拂在天空中的丝。   原来的冬寒在正午时候淡下去,旷野中铺了薄淡一层暖。从还硬冻的土坑爬出来,我开始朝那竖着的炼炉悄悄走过去。那炼炉是去年冬天九十八区炼钢烧铁留下的,现在成了音乐和穿旧军服那人的奸房了。那排炼炉里不知炼出过多少渣子铁,一年后外炉壁的浮土都被风吹去后,留下光秃秃的焦红黑褐裸在天底下,一排炉像一排竖在那儿硕大生锈的铁垛子。他们是钻进了那排炼炉的第二个炉,我到那炉前门口在地上蹲一会,竖着耳朵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后,又朝那炉后走过去。从两个炉炼的缝间爬到炉顶上,原来炉顶熄炼浇水的洞眼如井口一样对着天。我开始爬在炉顶上,屏着呼吸朝那炉井爬过去,一步一步靠近及至到了那炉井口,朝炼炉下面望一眼,慌忙又把我的目光从炉井下边拽着收回来,一下呆坐在了炉顶上。远处有人在草地捋草籽。有人已经开始在那儿点火烧煮草籽水汤了。坐在炼炉顶,看那远处升起的烟,我就那么木木地坐了几秒钟,让自己狂烈跳动的心绪缓平下来一点儿,又悄悄爬在炉洞口,把目光再一次朝炼炉里边伸下去。那炼炉里有半间房的空间大,在靠北占一半的地面上,铺了很厚一层干野草。干草上有一床很脏很旧的粗布被,被子破了几个洞,露出的旧棉絮如埋在土里过了几年的腐草纸。音乐和那男人的衣服都脱下堆在被旁边,两个人身子钻在被窝里,头和肩裸在被外边。男人正在音乐身上猪一样气喘吁吁地忙着他的事,而音乐,把头从那男人的身下挣出来,半仰着盯向斜上方。斜上的炉壁那儿有个小窑洞,那洞里放着一个黑窝窝,距音乐的眼睛二尺远,像一盏灯吸引着音乐的脸和眼。男人不让音乐现在吃那黑窝窝,让她专心他们身子的事,可音乐望着那窝窝,眼珠瞪得将要爆出来。这样过了一阵后,男人在她身上不动了,停歇一会,欠身去他的军裤口袋又摸出半个白面馍。他把那黑的窝窝放到一边去,将白馍放在窑洞口,像把一盏灯的光火拨大了,对音乐说了三个字:“纯细粮。”然后用手搬了一下音乐的肩,音乐便慌忙从被里站起来,爬在地上如狗样,让男人从她的后边朝着里边进,而她却更是抬着头,拉着自己本就瘦长的脖子死死盯着那半个白面膜。   男人是越发的疯颠张狂了,从音乐的后边进进出出时,发出嘶哑快活的尖叫声。而音乐,一丝不挂,裸爬在地面,一只手扶了炼炉烧红的壁,把她的身子弓着撑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想要去拿那半个馍,被那男人打一下吼:“等一会!”音乐便慌忙把手缩回去,重又直勾勾的盯着眼前那半个白面馍,如在黑死的屋里盯着一团儿光。这当儿,男人说着更快的动作着,像疯了一样欢快和猛烈。我爬在炉顶的井口上,目光僵直了,眼角有了火辣辣的疼。我不知道他们在那炉里做了多久这偷情通奸的事,直到男人发出一声狂乱的嘶叫声,从她身上瘫着坐在被子上,才自言自语了一句话:“痛快死了,真得大谢这饥荒。”而音乐,则慌忙用双手去抓起眼前的窝窝和那半个白面馍,一样一口地轮换吞起来。   到音乐快要把馍吃完时,男人有些难为情地说:“我那也没多少粮食了,我们隔一天到这一次吧。”音乐怔一会,忽然上前一步抱住男人亲一下:“你是上边的人,可以去上边要。明天你不用给我白面馍,你只要给我一个窝窝就行了。”“你们城里的读书人,就是比乡下人弄着好。”男人最后笑着说了这一句,开始去提着自己的衣服穿。   到这儿,一切也就安静了。我开始把头从井口慢慢缩回来,坐在炼炉顶上的太阳下,脑子里嗡嗡鸣鸣一阵了,不断想到音乐雪白的肉身子,想到她在男人身下盯着窝窝的眼和狼吞虎咽那半个白馍的样。天空里洁净旷阔,游云在高远的日光下,发出丝丝微微向前移动的脚步声。前后左右,又多了几处煮吃草籽汤的烟,拧成麻绳的纽状竖在天空后,然后凝下来,似乎不动了,却又慢慢散开消失在天空间。说到底,这是正腊月,空气中有很厚的冷气在漫散,只是夹有薄薄一层午时阳光的温暖味。沙地和草根,在这冷暖相间的气味中,发着灰黄的光,把自己干沙枯草的味道揉在阳光下,变成水草在日光下风干后的原野味。就在这七杂八乱的味道中,我辨别出了从炼炉飞出来滞留在天空下那半白的馍香和炒黄豆那焦燎闪亮的豆味儿。望着远处升起的烟,我伸长脖子吸了一口那馍香和豆味,随后听到了身后炼窑里有了脚步声,本能地把身子朝炉背腰间缩了缩,扭回身,爬下来,看见音乐和那男人从炉窑走出来,左右望一阵,各分东西了。   待他们走远后,我从炉上走下来,到炉窑里看见她们盖过的被子叠成一个方块儿,放在窑里的一个背风避雨的凹窝里,上边盖了一蓬草。我把那干草撩下去,掀开被子,闻到了被子里有股污脏的腥臭味,可在那腥臭里,我把被子提起抖了抖,捡到了抖掉在地上的几粒炒豆和馍花。慌忙把那些馍花、炒豆捡起放进嘴里吞下去,把抖开的被子重又迭好后,将那些干草重新又盖在被子上,从炼窑炉里走出来,我看见那穿军装的男人朝九十八区去,音乐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走,她那件浅红的小领制服上衣在路上,如一蓬燃后不熄文文的火。   我也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走。   回到九十九区里,出去捋草籽煮汤的人们都还没回来。院里的静,和城里荒废的一个陵园样。孩子的屋门还关着,门上落了锁,不消说,他又到镇上总部了。朝那附一眼,我很想尽快见到孩子对他说了我今天所见的事。我知道对他说了他会给我半把炒黄豆,可写出来他会给我一把炒黄豆。我真的很想对谁去说我所见到的事,告诉他为何音乐脸上还有人的气色和红润。可以我的年龄和经验,我明白音乐和那男人的事情还没完。明白我看到的音乐和那男人只还是一场大戏拉开幕后的一场垫场戏,是故事的开始和序幕,我应该沿着故事的线索神鬼不知地走下去。只要跟紧故事的线,我也可以和音乐一样弄到窝窝、白馍和炒豆。   太阳已经西偏了,很快会有人从野外捡捋草籽走回来。站在区院内,让沉静在我四周积压一会儿,我本能地朝女宿的门口走过去,可我拐过墙角时,却看见音乐从学者的宿舍那边走回来。迅速地闪躲一下后,待音乐走进她的屋,我朝着学者的宿舍走过去。因为几乎没有外人走进区院里,因为人都饥饿到吃草吃人肉,谁都没有值得被人偷的东西了,所以除了孩子外,大家外出都不再关屋门。我径直进了学者的宿舍里,径直到了学者的床前边,一眼看见屋里大家的床铺被子都没迭,只有学者的被子迭得四方四正放在床头上,而且样子是刚刚迭过的,被子被抖后的蓬松还没塌下去。我猜测是刚才音乐进来把学者的被子迭了迭。将目光落在那迭好的洋布蓝被上,把手朝被里伸一下,不出所料地我从学者的被里摸出了一个胳膊粗的布袋子,解开布袋口,那袋里有一捧炒黄豆。我抓了一把吞进嘴里后,又一边把一捧黄豆往我口袋里装,一边把学者的被子抖开弄乱,和别的床一样早上起床没有迭的样。   从学者的屋里走出来,我快步朝我的宿舍走去了。   第二天,我又跟着音乐朝那七、八里外的九十八区走,又见她竖起路边的树枝在田头,那穿军装的男人就又从区里出来了。他们在炼炉完事后,我跟着音乐走回去,竟又在学者被音乐迭好的被里找到了半个白面馍。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吃过细粮了,已经忘了细粮白面是什么味。抓住那半个白馍时,我未及仔细看一眼,就把那白馍往嘴里塞,干硬的馍块在我嘴里先是噎一下,接着我的口水把那硬馍化开一层儿,那股呈灰呈白,如炒芝麻般香的馍味,跌跌荡荡,突然卷在我嘴里,撞得我的牙床、舌尖和浑身的肠胃都哆哆嗦嗦着,使我没有顾及细细品味那馍香,就把那干馍一口一口吞进了肚里了。直到把半个白馍吃完后,留在牙缝的馍花才让我感到了那馍味不是芝麻香,而是小麦面那淀粉和花生油混合一块的雪白鲜红的香味儿。品着那味道,在学者的床前痴呆一会儿,吃完馍如有样珍贵东西丢失般使我遗憾着,把学者的被子重抖成早上没有迭的样,我又从他的床边走开了。   站在空寂的院落里,回忆着馍香味,我想起了我种的比谷穗还大的十八穗血麦儿。我想谁有那麦穗儿,谁就可以闻着麦香度过这饥荒。   第五天,所有的罪人又都出门去捋草籽时,我和他们一块出门了。大家朝着西北走,我独自朝着东南走,到一块碱洼地里蹲下后,等着音乐从区院走出来,去把路边的树杆竖在九十八区的路边田头上。可是直到太阳高至半空时,也没见音乐从女宿走出门。担心是我的疏漏让音乐从我的眼皮下边过去了,我装出寻草捋籽的样,到了那一排他们通奸偷情的炼窑里。第二个炼窑炉,里边的草和被子被移到了有日光的那一边,可那被子齐齐迭在草铺上,上边又盖了干草和树枝,完全是一堆没人动过的样。   音乐和那中年男人这天都没到炼炉来。   回到区院后,径直到女宿的第二个门,进去看见音乐正在洗衣服,而且是洗她穿的那个我亲眼见过的机织粉色裤头儿。“有针吗?”站在门口我这样问一句,音乐慌忙甩甩手上的水,去抽屉给我取出了她的针线小纸盒。“哪破了?用我替你缝补吗?”把用药盒改的针线小盒递给我,我清楚的看到音乐脸上的润红了,虽不是三月桃色的红和艳,可确是正常女人的粉润和水色。   “你没去捋草籽?”“我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去给你捋些回来煮煮吧?”朝我摇一下头,音乐很感激地说她前些天捋的草籽多,还够煮一顿。事情就这样敷衍过去了。她没有问我为何去捋草籽回得这么早,我自然也不会问她为何不去炼炉约会的事。可在第六天、第七天,她仍然没有去炼炉约会那男人。她又开始和大伙一起去荒野捋籽煮草了,然在端起那加了树皮和土壳碱的青黄草汤喝着时,我看见她喝了几口后,忽然朝一块洼地躲过去。在那洼地的一个避人处,她把喝进去的草汤全都吐将出来了。我想她不是怀孕了,就是因为有那男人每天供她粮,她已经吃不下这在大饥馑中的救命草汤了。躲开那到这苇草边上煮汤的另外几个人,我远远的望着独自呕吐的音乐,看她爬在地上像弓着的一只虾,很想过去在她的背上捶几下。可最终,我没有朝她走过去。   呕吐后,音乐在地上坐一会,望着远处曾经有过无数火龙炼炉的黄河堤岸那方向,想了一会,她倒掉煮在大茶缸中的草籽汤,朝区里那边回去了。人都已经饿到将死未死的境地里,自己能活着是天大一桩事,至于别人怎样大家都已不再关心了。都看见了音乐倒掉草汤回去了,但没有人关心她回去干什么。只有我,为了弄清音乐为什么突然不去和那男人约会的事,为了记下她的行踪与秘密,交上去领些奖粮和食物,我在音乐走了后,匆匆喝了我的如锯走喉的草籽汤,找个理由也跟着回去了。   到区院我又看到了更令我意外的一桩事,就像看到了一场大戏最不该有的情节样。可那场大戏就那样开场了,就那样演出了。孩子这天从镇上总部回来了。他门上那把落下有几天的铁锁不在了,门铞链儿如往日无二地垂在门板上。不知道是腊月末的初几日,该是公历的一月或二月,但这天的日光格外好。这是一个少雪的大旱冬,每天太阳都如期而至地走来挂在天空上。满天下烧铁炼钢砍完了树,饥馑里寻食也都把草根吃尽了。大地上的沙土裸在天底下,稍稍起风就有尘土满天飞,遮光避日如厚极的黄沙棉絮悬在天空间。可是天好时,没有风,天下的透亮能让你看到天空间飞的草叶、羽毛挂在天上的样。这一天是个好天气,从区院顶上撒下的光,如清净的温水池在院落内。人都出去了,只有温暖和空寂在区院堆砌着。看见孩子门上没有落锁时,我脚下淡了淡,想要走进去,告诉孩子他走这几日,九十九区发生过的事。不消说,孩子去上边回来是要带回粮食的,因为孩子终是上边的人。只要我告诉了孩子区里发生的事,他准会给我粮食吃。只要我把我记下的音乐和那九十八区的男人偷情通奸的几页稿纸交出去,孩子一定会给我更多的粮食或炒熟的豆,足够我三天两天不喝籽汤也不会饿死在区里。可就在我要拐弯走进孩子的房间时,惊异闪现在了我面前。   孩子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音乐从那门里走出来,像一个演员从舞会后面走上前台出场样。我不知道她先我一步回到区院发生了什么事,刚刚从草荒的野地回来时,她还是穿着平常的深蓝旧布衫,布衫的袖口烂后补了一块绿补丁。可就在这丁点的功夫间,她那深蓝的旧衫不在了,身上换了件她每次去炼炉约会才穿的粉淡小领的拤腰女制服,裤子是斜纹的洋织布,鞋是平绒的方口缀带黑布鞋,走过去留下了的雪花膏的味,如八月的桂花开在我面前。不知道她在孩子的屋里和孩子说了啥,做了啥,可她出门时,手里提着一个手绢包的兜袋儿,从那手绢兜袋散发出的馍香味,让我很远就一鼻子捕着逮到了。   愕然地站在大门口,音乐瞟了我一眼,提着用手绢兜的那馍走去了。扭头抓紧往孩子的门里瞅去时,在音乐顺手关门的瞬间里,我看到孩子花红如火的床上又堆了一堆用纸剪的大红花,而孩子单瘦的背影,在那床边晃一下,他的屋门便轻巧顺势地关上了。我的视线也如刀割一样被截断在了门外边。再看走去的音乐苗瘦的身影儿,在日光下如竖着游走在水面泛红的一株水柳树。   我没有拐进孩子的屋。我疑怀孩子已经不是先前的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唇上胡须从茸茸的汗毛已经有些黑的直硬了。也还许,在女妖音乐那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了。说不出是对音乐的恨,还是嫉妒她年轻妖精,总有馍或粮食吃,可望着她消失在前边墙角的后影儿,我心里杂陈的味道如盛夏发酵后的粪坑一样酸臭和浓烈。   忽然间,我很想追着她到她宿舍去,告诉她不把孩子给她的蒸馍给我一半吃,我就把她和九十八区那男人在炼炉贼欢的事情不仅告诉给孩子,还要告诉九十九区所有的人。可好在这个恶念在我脑里只一闪,我身后又有了脚步声。是别的同仁从野荒回来了。他们的脚步制止了我跟着音乐走过去,或直接走进孩子的屋里去告密,但却让我更要决计死心盯紧音乐了。只要把音乐盯死在我眼里,我想她用身子换的粮,早晚都得分我一半儿。   这一夜,别人都在屋里钻在被窝躺着时,我是在区院的寒冷里边度过的。我每隔一会儿,都要到孩子和音乐的门前走一走。我料定音乐会在晚上去找孩子的。果然就在半夜时,上弦月悬在天空间,黄河故道上的冷,冰刺刺钻进人的骨缝那一刻,音乐从她的宿舍出来了。她先装出上厕所的样,朝女厕所那边走了走,看前排、后排的人们都睡了,区院里的静,如汪洋一片死去的水,然后她就在女厕所门前站一会,咳一下,又折身朝孩子的房前走去了。   我是闪在区院大门外边的。至死音乐都不会知道这一夜,那个总在偷记《罪人录》的作家始终躲在门外盯着她。溜墙风把我的双腿双脚吹麻了,寒冷冻得我的双耳要从头的两侧掉下来。我不断地轻轻跺着脚,并把双手对搓后捂在耳朵上,借此证明我没有被活活冻死在这一夜。也就在月亮由灰白变为下半夜的冰青时,我听到了来自院内的脚步声,逮住了音乐在院里假东真西的身影了。到孩子的窗前边,她轻轻敲了孩子门口的窗,没有动静后,她又敲得重了些。不知她统共敲了多少下,也听不到孩子在屋里说了啥,但我清晰地听到了音乐在窗前说了句“你把门打开。”又不知孩子在屋里答了啥,音乐接着很固执地连说两句“你把门打开,我有要紧的事情给你说。”短暂的沉寂后,孩子屋里的灯亮了。随后孩子一开门,音乐就从那门缝挤进了屋子里。   我迅速从大门外的墙边朝孩子的门前溜过去,生怕有一瞬间音乐和孩子的事情没有被我掌握和看见。可到孩子门前时,我又犹豫了。担心孩子会突然开门发现我,于是我又退回去,等了一阵子,没有见到孩子开门观察门外的静动和风声,才又朝孩子屋前靠过去。为了能在突然之间闪到孩子屋的墙角后,我不再去孩子的门前听动静,而是爬在孩子屋的窗棂上。窗棂离那个可闪躲的墙角只有两步远,能进能退让我的胆子放大了。我把我的下巴撑在窗台上,把耳朵贴在孩子糊了牛皮纸的窗户上。窗台是由烧砖砌成的,搁上去的下巴有许多沙子揉在我的下颔皮肤里。窗子的棂撑不知是什么木,光滑冷硬,如冰一样寒着我的耳轮廓。我就那样贼着耳朵听,终于听到了音乐那几句让我浑身发热心跳的话:   “你是嫌我年龄大还是长得不够好?”音乐问着停顿一会儿,开始用明明白白的声音说,“我不能白吃你的炒黄豆。在九十九区里,没有哪个女人再比我年轻漂亮了,算我求你你就把我要了吧。”不知道孩子有什么反应和动作。没有听见孩子说什么话,只听见屋里有了孩子的脚步声,随后音乐就又说话了。   “你要了我,我只让你给我一牙缸儿炒黄豆,有这一牙缸黄豆我就能吃三天或五天。熬过这几天,我就有别的粮食了,再也不会来找你。说完这些后,不知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床响的声音传出来。那床不是柳木就是榆树木,干裂的声响彷佛有斧子要把一段木柴劈开来。可随后,突然寂静了,屋里屋外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在那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里,突然间不知什么声音响一下,从门缝、窗口传出了孩子沙沙哑哑的乞求声,像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受了委屈有求母亲那样说:   “算我求你了,我就想这样子。”   “算我求你了,我做梦都想这样子。”   我无法把他俩的话用想象串在一块儿,可那话中诱人的热欲在我身上温开水样浸泡流动着。我不再感到寒冷了,好像手上还出了一丝黏稠的汗。伸出我的舌尖儿,我像乡村爱偷爱听别人墙根的人,终于把那窗纸用舌尖舔了枣似的一个洞,将目光贴在那洞上,屋里景况的意外,让我如走在路上碰到了一条横在路上的蛇。孩子的马灯是搁在桌角的,在那黄光里,床腿边依旧摆着那个泥火盆,火盆里还有许多火烬在柴禾灰里闪着金黄的光。而孩子的床铺边和床里墙壁上,原来稀疏的别花、挂花处,现在全都被孩子从上边带回来的各样的大红纸花填满了。且床铺用草席棚着的顶棚上,竟也又挂了一朵一朵的大红花,红天红地,孩子的床像荡在红水红浪里的一条船。可在这红帆船似的床铺上,躺的坐的不是孩子他本人,而是赤身裸体的年轻音乐家。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浑圆的肩头和乳房全都悬在红的半空间,流水似的黑头发,多半在背后,少半顺着耳边流在脸前的左肩上。因为屋里有那一盆火,因为灯光和满屋挂的花,似乎音乐没有那么冷。她坐在孩子的床中央,用孩子的被子盖了她的下半身,只让自己上身的乳白红在的半空里。因为那赤烈烈的红,她的身子和脸也都挂着红色了,像染了红粉艳水样,整个上半身都被浸泡成了杏桃色,而且在那桃色里,她望着面前也令她深感意外的孩子的表情和举动,使她脸上有了很浓的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样。孩子竟然是跪在她的面前床下的,依旧穿了他日常间穿的裤和袄。从窗口这一眼小洞望过去,看不见孩子的脸和表情是什么样,但却清楚的看见孩子面前的床边上,被子角,几朵大红花的花叶间,摆着去年孩子到上边省会献五星纯钢赢回来的那把枪。手枪还是油光黑亮着,枪柄对着床头那一边,枪口斜斜的对着孩子的胸。孩子就那么跪在枪前和赤裸的女人音乐前,半是哀求、半是明明白白道:   “我真的求你了,我就想这样子。”如此说着时,孩子的目光是搁在音乐的脸上和胸上的,可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却像什么都没看到样,嗓音里有些男孩儿长大成熟变声时的粗拉拉的哑,又有些哀求人时的伤感和疼痛。“我去过很多地方了,见过了很多世面和上边的人,现在我就想这样儿。”孩子说:“你下来,让我坐在床上的一堆红花里,你对着我的正胸开一枪。我就想这样儿,做梦都想坐在一堆花里有人朝我开一枪,让我向前倒在花堆里。”“你朝我开一枪,那一袋面,一袋炒黄豆,就全都归你了。”孩子说着又瞟了音乐身边和头顶红天红地的花:“另外我再给你五颗大的星,有星有粮吃,你就不用在这挨饿了,就可以自由回家了,可以想和哪个男人结婚就和哪个男人结婚了。”说完这些后,孩子变得比先前平静了,他把目光盯到音乐的脸上去,还把面前的手枪朝音乐身边推一把,等着音乐的决断和举措。可在这时候,音乐从刚才的尴尬中间醒将过来了,她又盯着孩子看一会,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最后用目光逼着孩子问,“你真的不要我?你不会真的是个不正常的男孩吧?”问着看着孩子的脸,不知她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啥,过一会,孩子没说话,她就忽然从那被子的一边拉过自己的上衣穿起来,接着又坐在床上穿着裤子站在床铺上。待她三三二二很快地穿好衣服,系上裤子从床上绕着红花下来时,她站在孩子身边上,有些睥睨地对着孩子道:“起来吧,我没想到你原来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以后饿死我都不会再来找你要粮了。”说完这几句,音乐并不管孩子跪着起来没,也不去帮着孩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就扣着脖下的扣儿朝着门口走过去。   在屋门响的那一刻,我一闪,退着躲到了孩子的墙角后。   4.《故道》P457—P463   又几日,来了一场寒流和大风,天冷到零下三十度,地上所有的水湿全都冻干了。水从区院里的井里提出来,不马上倒在锅里架上火,在桶里它就很快结成了冰。有人头天还睡在被窝里,来日他就死在床上了。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的。人都彻底没有力气走路了,死了人也不再到区院后边的荒地挖坑埋。没有人有力气能从冻土上刨出一个坟坑来。活人也都不怕死人了。谁死了,就把他抬在一个屋里摆在床铺上。开始是一个死人一张床,后来是两个死人一张床。再后来,就把尸体集中到两间屋子里,将三具五具死体堆在一张床铺上。人一死,尸体就成冰柱了,抬起来如抬一段木桩样,放在床铺上,把床铺砸得咚咚响,碰着别的尸体后,也响出冰撞冰的嘭嘭声。   因为冷,人都不出门去荒野寻草捋籽了,怕到野地风一吹,人就飘着倒在荒野里。怕倒下就再也爬将不起来。从黄河边上吹来的风,白天是呜呜呜的灰白声,如男人悲天悲地地哭,夜里是尖利刺哨的叫,像女人在坟头撕着她的嗓子样。孩子把他的屋门从里边拴上了,把窗子找来铁钉钉上了,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在门口露过脸。学者去找我:“我们不能就这样饿死冻死在屋里呀。”我说:“把多余的床铺烤了吧。”学者就在一天午时暖和一些后,从屋里出来站在每一排的房前唤:   “晚上睡觉男人搂着男人睡,女人搂着女人睡——腾出来的床铺都在夜里生上火。”学者又和我商量:“你说各自屋里的沙土能吃吗?”我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他朝我苦笑一下子,又到门外各排的房前唤:   “有皮鞋的吃皮鞋,有皮带的吃皮带——可你们千万千万别吃人肉啊!”风大到能把树从地上拔下来,可地上没树了。风能把地上的草根吹出来,可地上方圆数里的草根也都被人吃尽了。风只能把地上的沙土卷起来,像巨大的一铺被褥在天空飘飞着。太阳没有了,月亮也没了,人的嘴里时刻都是沙,都得喝水漱口,呸呸呸地吐。搬过来,挪过去,为了男的搂着男人睡,或者两个人睡在一张床铺上,彼此抱着对方的双脚双腿相互取暖儿,就都开始和自己相熟有话的结成一对儿。我便和学者、宗教与一个法学专家,三不搭五地睡在了一个屋子里。把那些死过的被褥抱过来,铺在盖在自己的床铺上,再把那多余的床铺腾出来,拆了腿,砸了床铺板,夜里就把这些柴禾架在地上生着火,让它通宵不熄地燃。那法学专家献出了一双他的猪皮鞋,学者从腰上解下了他已经吃过一段的牛皮带,把这鞋和皮带割成细条儿,放在火上煮,谁到饿得不行时,就捞出一条两条在嘴里嚼一嚼,拉长脖子咽下去,把饿压下了,便钻在被里不说话,不动弹,省着力气取着暖,就这样大家在挨着那寒流和风沙。有一夜,睡到半夜时,屋里的柴禾烧灭了,可大家谁都不愿起床把另一张空床拆开添柴烧,怕拆散那床费力气,累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便就把被子死死掖在身子下,听着窗外的北风哐哐哐地推着门窗和房檐下的椽,还有沙子打在墙和门窗上的吱嚓声。睡不着,就听到宗教在对面床上翻了一个身,对着我们这边道:   “喂——睡着了?”   学者答他一句说:“没有睡。”   “我感觉上帝是要收人了。”宗教说:“就像人初到世界上的那场大洪水。”接下去,宗教似乎还要说什么,以佐证他上帝收人的结论和判断,可学者咳一声,宗教不说了。屋里立刻寂到除了风沙声,就如墓地里棺材不言的静。我知道学者的咳是针对我。是对我的不信任。于是便把抱着学者双腿的胳膊松开来,不再让我胸口上的体温传到他身上,翻个身,装出我早已睡着的样。可我翻身时,我忘了学者也是抱着我的腿睡的,他的体温也从他的胸口传到了我的双腿上。然而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已经松了学者的腿,也从他胸口挣出了我的腿。我不能再翻身回去把他的双腿抱起来,那样就证明我压根没睡着,刚才翻身是假的。双腿离开学者的胸脯时,有股寒冷从被窝的缝里袭到我的双腿上,就在我犹豫着用不用双脚把被子掖在腿下时,学者忽然又把身子朝我的双脚边上挪了挪,把我脚边透风的被子掖一下,又把我的双腿双脚抱在他的怀里了。   有一股暖,迅速从他的胸口递到了我的双脚上。就那么静一会,我睁着双眼,看着从窗口过来的昏花花黄泥水似的光,待那光亮明将上来又暗将下时,我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把我睡的这头被子卷掖了一下后,爬到学者那头和他抱在一起悄着耳朵道:“给你说个事。”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高大的学者,瘦得除了骨头身上完全没肉了,隔着当做睡衣的秋衣和秋裤,我感到他的骨头顶在我身上,像一堆木棒顶在我的胸口和大腿上。“知道音乐为何脸上还有润红吗?她在外边有男人。那男人给她粮食吃。”学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你见了?”   “我有几次跟在她后边,他们就在九十八区的第二个炼炉里,每次偷情时,男的都给她粮食和窝窝。”学者望着窗口那儿不说话。   “那男的当过兵,是九十八区上边的人。”   学者依旧不说话,沉默像一块黑色的布。   “那几次音乐都给你捎了吃的塞在你的被子里,可又都被我偷走吃掉了。”扭头望着我,我看见模糊里学者的脸像一块悬在半空的板。   “我会还你的。”我也从床上折起身,很肯定地道:“就在这几天,吃你半个馍,我还你一个馍或半斤炒黄豆——我有办法从那九十八区的上边手里要到粮。”“不用了。”学者慢慢躺下来,用很淡的声音说:“这年月只要不饿死,谁做什么都可理解的。”说着又拉一下我有两个月没有换过洗过的睡衣示意我躺下:“睡到一块吧。睡到一块肯定不会被冻死。”我就再次躺下了,两个男人搂在一块儿,我大他一岁半,抱着他像抱我家孩子样。他高出我一头,搂着我像搂他的一个弟弟样,彼此柴瘦的骨头顶在对方的身子上,体暖如温水一般朝着对方流过去。对面床上的宗教和那法学专家因为冷,他们把头都包在被子里,使得他们的鼻息泥泥混混,彷佛从石缝流出来的浑浊的水。他们睡着了,迟滞粗重的呼吸也催着我和学者慢慢睡去了。   这一夜,虽然火灭了,可我和学者都睡得极暖和,来日直到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很久才被法学专家把我俩推醒来:   “还睡呀,宗教死掉了。”   “你俩还睡呀,宗教死掉了。”   怔一下,披上衣,趿上鞋,过去到对面床上晃宗教,如晃一根石柱样。学者把手放到宗教鼻前试着时,法学专家有些不耐烦:“我都试过了,连一点鼻息都没有。他是天亮以前死掉的,天亮时候我用脚去挑被子,才发现他翻身把被子翻掉地上了。被子一掉就被饿死冻死了。”我和学者立在宗教床边上。宗教的脸是一种冰青色,如深水潭处结下的青冰凌。“怎么办?”学者望着我。我看了宗教说:“抬到尸屋吧。”就开始把宗教用被子裹着朝那尸屋抬。每一排房子最西一间屋子里,因为不朝阳,西北风总是吹着这间屋角的墙,就都被定为那排房的尸屋了。我和学者没有想到中等个的宗教活着时瘦如一把谷柴草,可死后却重如一条青石碑,我搬脚,学者抬着宗教的肩,共有二十几步路的远,可累得我俩走到中途还歇了一息儿。把宗教抬进尸屋后,有一股冰冷剌骨的寒气朝我俩卷着袭过来,如我们突然进了一间冰库样。在那冰寒的尸屋里,把宗教横摆在一张靠窗的床铺上,让他和另外七具盖了被的尸体并了肩,学者一个床铺、一个床铺数尸体,数到十三后,他抬头看着我:“还好,”学者说:“没像我想的那么多。”然后法学专家拿着宗教的牙缸、牙刷和两双旧鞋子,还有一本最最上边那国家领导人的红皮书,过来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宗教的被里边,到我俩面前笑了笑,伸开手,露出一把二十几朵小红花:“统共二十七,我仨平均分了吧。”法学专家看着我的脸。   “你都要了吧。”我很大度地说,“我觉得我也熬不过这场饥荒了。”法学专家就笑笑将那一把小花装进了自己口袋里,然后手从口袋取出时,又掏出叠成信封状的一张纸,“在宗教的枕头下边找到的。”说着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彩绘的圣母玛丽亚的像。那彩像已经有了褪旧的色,四边完整,色彩柔和,可圣母的双眼已经被他抠掉了,那眼睛像一对看不到底的黑洞儿,且在那黑洞双眼的像边上,有宗教用铅笔写的一句话:“我恨你——是你把我变成罪人的!”法学专家举着那画像,看着我和学者说:“这个还放在宗教身边吗?”学者想了想,接过画像吱喳吱喳撕掉后,把碎纸随手丢在宗教的头前边,又去宗教的被里摸出那本红皮书,掰开宗教僵冻的手指头,让他握住那本红书长眠了。   然后,我们从尸屋走出来,听到后排房的墙角上,有女医生在那尖着嗓子、用尽力气却和没有张开嘴样半大声地唤:“男人们——你们谁来帮我们抬抬尸体吧,我们实在抬不动!”我和学者彼此看一眼,就顺着那唤声走去了,两个人的脚步都像被线牵着飘飞闪闪的风筝般。   5.《故道》P464—P475   那场寒流降温共七天,七天后太阳忽然从天空透出来,像一团文火穿过一层泥水发出虚弱模糊的光。气温回升了,区院里又有了人的脚步声。我是听到有脚步的声音才从屋里出来的。锅里煮的鞋和皮带已经吃尽了,连煮鞋和皮带的黑水也差不多快要被我、学者和那法学专家,一口一口喝完了。好在这时候,太阳出来了,人可以出门接着寻草刨根了。是上午刚刚到来时,太阳升至半空后,吱吱喳的脚步声,从区院后边慢悠悠地响过来。我喝了两口锅里的皮鞋、皮带水,循着那声音走出门,一落脚,感到飞落在地上的沙土有半尺那么厚,踩上去如踩在棉被上。站在屋门口,突然看到太阳时,我的眼前飞着一片金星儿。揉揉眼,把手棚在额门上,我看见第一个从屋里出来走出九十九区大门的,竟然是音乐。她依然穿了她那淡红艳色的袄,到区院大门口,四处瞅了啾,看见在区院门前的路边上,直直地插着指头粗、半人高的一段小竹杆。音乐看见那竹杆淡下脚,朝四处望了望,又快步朝那竹杆走过去,到对面路边把那段竹杆拨下来,看了看,扔在地上,就朝她原来约会的九十八区那儿走去了。   事情真的和舞台戏的情节样,旷野间的寂静深远辽阔,几天间的大风后,天空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田野和路道都被松软的尘沙覆盖着。通往九十八区的路,路面上平整暄虚,走过去的脚印有二寸那么深,鲜明的脚痕如扣在大地上的一行印。一瞬间,我觉得脚下比先前有些力气了,知道那竖在大门前的竹杆是九十八区那个上边竖在那儿的,是告诉音乐可以见面约会的信号竹。从区院走出来,远远地跟在音乐的身后边,我看着她就像在空旷无人的荒野里走动着的一团火。她已经不管身后跟没跟着别人了,一路快步地走,连头都没有朝后扭一下,就是到走累得不得不停下歇息时,也没有回头看看我。   一切亦如我料定的样,音乐沿着那只还有隐约路形的小道朝着前边去,歇了三、四息,到那九十八区她往日插树枝的田埂边,因为找不到那杆她不知插了多少次的树枝了,就开始在灰沙土地里重新寻找树枝插。为了能尽快让九十八区的男人看到她插的树枝走出来,她从田埂下找来了三根胸高的树枝儿,从口袋取出自己的方手帕,用牙咬着撕成布条后,把三根树枝接在一块儿,用力高高地插在田埂上,使那有丈余的树枝立在那如一根旗杆般。到做完了这一切,音乐摇了摇竖着的树枝杆,确信它不会倒下来,最后向四周看了看,朝炼炉那儿走去了。   音乐走去时,是一边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一边拉整着自己的衣襟和衣领走去的。这次她调向朝着炼炉那儿走,脚步放慢了,不时地回头朝着她竖的树枝和九十八区的方向看,似乎生怕那枝杆倒下来,生怕那个男人不从区里走出来。然而,音乐的担忧多余了。她刚钻进炼炉没多久,那男人就从区里出来了,好像那男人就躲在那儿等那田头竖起的枝杆儿。我是躲在田埂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那土坑因为风沙快要填满了,跳进去我不得不爬在沙土上,把头露出坑沿一点儿。我看见那男人从九十八区里出来时,仍然穿了他的旧军服,手里提了一个面袋儿,炒豆的味儿从面袋哗哗落下来,让人的鼻子、喉结跟着那豆味不停地抖。那男人走一步,那半袋炒豆就在他的腿上擦一下。可尽管那炒豆绊着他,他还是脚步快捷,一点也不像大饥荒中的人。到那插着的树枝下,他有些迫不急待地把树枝拨下来,扔在田埂边,转身就要朝音乐走去的炼炉那边时,我从田埂下的土坑忽地站起来,很快朝他走过去,突然站在了他面前。我的出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他猛地怔一下,脸上显出很厚的惊愕呆下来。就在这一刻,我立在他面前两步远,看见他最少比我高出半个头,肩膀宽得和门板一模样,而那宽肩阔胸托起的红紫脸膛上,有明显十几个的麻坑儿,而且大嘴巴里的前牙已经没有了,镶了一颗黄亮的大金牙,在日光里闪着黄灿灿的光。我没有想到他会长得这么丑,这让我忽然变得有些恨下音乐了。她竟和一个这样丑的男人通奸偷情着,使让我心里的酸腐一瞬间发酵生出一团嗡嗡飞的苍蝇来。盯着金牙穿的旧军服,看他胳膊肘和裤膝上都有的大补丁,我有些睥睨地朝他看一眼,半冷半嘲地对他说:“你在炼炉的奸事我都看到了,要想让我不对别人说出去,你最少把你提的粮食给我一半儿。”金牙瞇眼盯着我:“你是谁?”   “九十九区的,和音乐一块儿。”   “你他妈的也是罪人吧。”金牙忽然朝我笑了笑,把手里提的粮袋朝半空举一下,脸上、身上又显出了轻松的样:“想吃吗?你过来让我在你身上踹一脚。我一脚不能把你活踹死,这半袋炒熟的黄豆就给你。如果一脚把你踹死了,你也算寿终正寝不用挨饿了。”说着话,他又把那黄豆在我面前晃一下,有股油黄的豆香味,泥泥泞泞流在我面前。“闻到香味没?吃一把就可以救活一条命。过来让我踹你一下吧,踹一下你不死你就有了这半袋豆。”明明是说让我过去他踹我,可他却说着朝我走过来,脸上显出了怒气和杀相,像一面墙壁要朝我倒下砸来样,使我不得不慌忙朝后退过去。   “我也就是说一说,哪能真的就把你们的事情说给别人呢。”我说着,愈退愈快,想要转身快步走去时,他却又笑着立下了。   “害怕了?”   我不语,又立脚望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他轻蔑地看着我,又看看身后的九十八区的房,“实话对你说,我是九十八区上边的。当兵时,打死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样。你要还想活着就从我这快些滚到你们九十九区里。”到这时,他说话的声音宏大傲慢,看我的目光如上边的人批斗罪人般。说完后,他嘴角挂了一丝笑,在我面前很戏耍地吐了一口痰。我就从他的笑和冷傲的目光里,在那痰要落地那一刻,抽着身子走掉了,如一个人低头走路时撞着了一面墙,不得不猛地回转过身子来。回走了几步后,我觉到他也转身朝炼炉那儿等他的音乐走去了,于是我的脚步慢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时,从我的背后又传来了他的一声唤:“喂——等一下。”我再次惊恐地站住回过身。   “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炼炉再看一次我是如何日弄你们城里那读书女人的?”他立在一块荒地里,仰着脖子大声对我唤着说:“你们这城市的读书人,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说她是钢琴家。我日弄她就像弹琴样,舒服得很,让她下身的水顺着她的大腿不停地流。”没说话,再也不敢多站一会儿,我像一条挨了痛打的狗,在他狂野的笑声里,溜着路边朝九十九区回去了。   回到九十九区的院落里,我发现院落大门口,不光再是我和音乐留在虚软沙土上的脚印儿。那儿凌凌乱乱,有许多脚印都从院里走出来,朝着门外的田野伸过去。我知道是那些还活着的人,都又到旷野寻草觅食了。孩子的屋门还是那样关着的,有两行脚印朝孩子的门口和窗下试过去,不知是那寻食的到他门前和窗口窥探什么去,还是去和他交道说些什么了。我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给孩子送去我的那些《罪人录》,因为这十几天我实在饿得没有力气握起笔,而且孩子也对我愈来愈小气,有时我给他密密麻麻十几页,他最多给我一小把十几粒的炒黄豆。我用尽心力写那么一页纸,几百字,只多可以在孩子那儿换来几粒豆,这让我对《罪人录》没有那么兴致了。朝孩子似乎岁岁月月都是关住的屋门看一眼,我默默朝我的住屋走过去。院落里的静,像被风袭后的乱坟样。绝望从四方八面围过来,让人觉得从心里能挤出死尸腐烂的水。在屋门口呆着望一会,走进屋子时,我忽然看见学者没有去野外寻找草根和草籽,他静静的坐在床铺上,见我进来欠了一下身:“回来了?”他这问,彷佛知道我去了哪,使我不得不尴尬地朝他点了一下头,苦笑一下子:“看来我还不上偷吃你的东西了。”“音乐又去那炼炉了?”他目光伤暗黑黑地盯着我。   我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在死过的宗教床铺上。他不再问我什么话,我也不再向他解释跟着音乐的遭遇和见到。已经是太阳近顶时,七天来没有的温暖在这天又开始出现在黄河故道间。屋子里有股阴冷气,可毕竟外面太阳出来了,虽然冷,但不烤火不围在被子里,人是可以坐下的。我和学者都把双手插在袄袖内,都不时地把缩在破棉靴里的双脚在地上跺几下。这样静了一会,学者抬头瞟了我一眼睛:“你说音乐回来还会给我们带些吃的吗?”我也看了学者的脸,见他的表情木然诚实,没有挖苦嘲弄的样,便很肯定地说:“会。今天那男人带给音乐的不是一把一捧炒黄豆,而是半袋子。”学者眼睛亮一下,又把头在自己双腿之间勾了一会儿,好像思索了一阵终于抬起了头:“只要她回来能给我们一捧半碗炒黄豆,以后自由回家了,我就打算和我老婆离婚和她结婚了。”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难道你会把音乐当成妓女看?”   我摇了一下头。   “就是嘛。”学者道:“在去年炼钢我为她去挣五星时,她说过想和我结婚的话,可那时我没有答应她。”我不知该接着学者的话说什么,只好跺着冻冷的脚,像个学生一样听他说,也不时地瞅瞅门外边,希望音乐会尽快从那炼炉的男人身下挣出来,回到区院里,径直到我们门口,给学者一碗两碗炒豆子。虽然她是把黄豆送给学者的,可学者他不可能不给我一部分。我又闻到炒黄豆的油香了,一股一股蒸腾着,从我的肠胃里朝着我的喉咙口里升。喉咙干得很,可肠胃里却有呼噜噜的响。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看见床头煮皮带、皮鞋的脸盆斜斜靠在床头上,有点儿黑水在盆底结了冰,我过去拿起脸盆在地上磕一下,黑冰从盆底脱开来,我捡起那黑冰放在嘴里化着水,学者又不冷不热地问我一句话:   “以你的经验,你说这饥荒到底是地区性的还是全国的?”我想了一会儿:“最少得是半个国家吧,不然上边不会不给我们一粒粮。”学者又低了一会头:“我们可能真的对这个国家没用了,”说着抬起头,他疑疑虑虑着:“需要有人饿死了,怕上边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了。”再也没有话。我起来跺脚取着暖,他也起身跺脚取暖儿。跺了一会儿,学者从他床头拿起捋草籽的布袋准备出门去。“你不等音乐了?”我这样问学者。学者站在床边对我苦笑一下子,“她要真的能来送一把粮,你今天或多或少给我留一些。”说了这句话,学者就朝着大门那儿弯腰挤着肚子走去了。   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和学者一样去野外捋籽寻草吃,就那么在屋里犹豫着。站起来,坐下去,似乎总有一件让人不甘的事情在等着。   然就这样过了许久后,穿过门框望我看见从大门外走进院里一个人,不是九十九区的同仁们。他从大门外进来在院里四下瞅,彷佛寻找什么样。我慌忙从床上弹起来,几步就走到门外边,一下子僵在门口如死在门口了。来的那个人,正是和音乐通奸约会那男人,他手里还提着那半袋十几斤的炒黄豆,看见我,他从大门口径直朝我走过来。愈来愈近的熟黄豆的味,在日光中漫溢着如荡漾在天空下的祥云飘过来,待他提着黄豆走近了,我能清楚看到他的脸色和脚步时,我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胸口上。还是那件有补丁的旧军装,可他去和音乐,约会时,那军装上除了脏的垢灰什么也没有。可现在,他的胸前别满了最少有十几枚的战功章。那些金黄的证章一律都是五星形,只是有的五星是在太阳的圆盘里,有的没有圆的盘,然金色的五星里边有着呈亮的红。那些战功证章在他的胸前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如音乐一样绊着他的脚步和表情。到我面前后,他瞟了我一眼,咚地一声立下来,把手里的半袋炒豆扔在我面前,对我撇了一下嘴:   “我太善良了,不该让她吃——你怕饿死就去把那她埋了吧。”说着他用手拍了拍自己满胸口的军功章:“知道我是谁了吧?想去告我了,我明天给你们送些纸笔你们写状子。”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他就又转身朝九十九区院外走去了。待他消失在区院门外的墙角后,我把地上的半袋黄豆拾起来,回到屋子里,解开黄豆袋,抓一把塞进嘴里吞嚼着,又开始往我的口袋装几把,就急脚快步地朝区院南边八里处的那排炼炉走去了。   在路上,我是走着吞着黄豆的。因为要往炼炉那儿赶,因为气喘吁吁,每走几步都要歇一息,还因为炒豆太过燥干,没有水把它从嘴里顺进肚子里,咽豆时也要停下脚,把脖子斜出四十五度探在半空里,咽下黄豆后,才可以重新迈着双腿快脚走几步路。这样儿,待我到了那排炼炉走进第二个炉窑里,日正平南的阳光从炉顶直直通通照下来,炉窑里光明亮堂,没有一丝儿风,存聚的湿暖如人在被窝般。就在那窝亮暖里,音乐死在靠东那边的炉壁下边了。她是跪在那些草和被上死去的,裤子脱在脚脖上,赤裸的臀部翘在半空中,从臀下流出的血,沿着她大腿的内侧一直流至裤上和脚脖,而她的头,则搁在地面上,脸微微地向外歪侧着,露在半边脸上的嘴,到死都是满嘴嚼碎和没嚼啐的炒黄豆,而且她用胳肘撑在地上抬起的双手里,还紧紧抓着两把炒黄豆。   她是在月经期里用跪姿侍奉着那个男人吞着黄豆噎死的。那丑陋的死姿无论如何让我与那个年轻水秀的钢琴家对应不起来。站在炉窑的日光下,我本能地把手伸到音乐的鼻下试了试,然后把她的裤子提起来,将她放平躺在那灰土被子上,开始用指头去她嘴里把吞进去的黄豆一点一点抠出来。在很大一阵的工夫里,从她嘴里枢出来的碎黄豆差不多有着一大把,直到她的嘴可以阖拢,因干噎而瞪大的眼睛可以微微闭起来,我让音乐稍微舒展地躺下不动了。   窑外又有了浅浅的风,而窑里则安静和暖,如同加了底火的笼。在音乐的身旁,我半坐半倚在炉壁上,似乎是躲在土里冬眠的虫。风从窑顶窑口吹过去,留下的哨音卷在炼窑里,使那静越发显出一种幽深来。从窑门口飞过去两只野麻雀,过一会那麻雀似乎闻到了炼炉窑内的豆味儿,它们又试着飞进窑内落在窑道口,叫着慢慢朝我从音乐嘴里掏出的一地黄豆跳过去。这一会,我看见一冬和人争食的麻雀们,因为少了往年的野草籽,它们也饿得馊子曝在胸下边,落了毛的两根馊骨从胸下高高跳起来。也许它们认为我和音乐一样都死了,才任由它们到那黄豆前,肆无忌惮地叫着欢啄着。为了证明我是活着的,在一只麻雀跳到我的腿上时,我一动脚,那两只麻雀从窑顶飞走了。可在一会后,又有一群麻雀从哪飞来落在窑顶和窑口,都要试着飞进窑里吃黄豆,叽喳的叫声如雨滴一样从外淋进来,然看到我又都不敢落,就都只能在外面飞着旋着叽喳着。   我把目光投到窑顶望着天,望着那飞来飞去饿疯了的麻雀们。又过一会儿,我朝音乐身边坐了坐,把音乐的头搬起来放在我腿上,让她的头发流水样冰冰地从我的手背流过去。使我感到有一种男人、女人靠在一起的温暖从音乐的死尸上透过我的大腿流遍了我全身。这时候,天色有些暗下来,炉窑里是一种昏黄的光,有麻雀大着胆子飞下来,我动了一下脚尖把它们赶走后,又用手去音乐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在昏黄的窑光里,是泥黄带青的淤泥色,摸上去像摸水湿结冰的绸缎样。我就那样在她的脸上、发上摸了一阵后,又把她的身子朝我身上抱了抱,让她的上半身全压在我的双腿上,就这么静着享受了和一具女尸的爱,日将沉西时,我背着音乐出去了。   6.《故道》P476—P487   无论是为了音乐死后给我带来那一点女人的爱,还是因为她死给我留下的那半袋十几斤的炒黄豆,似乎我都不应该把她背到区里各排房的尸屋堆木桩样堆起来。就是仅仅为了那半袋炒黄豆,我也应该把她背回去,埋到区院后边的荒地里。   我就背着音乐的死尸走,路上歇了八、九息,直到日沉西去,才到那已经埋过十几人的荒地里。有铁锨和镐扔在一个教授的坟边上。那十几个坟头因为几天沙尘,现在如随意堆在那儿的十几团儿土。把音乐放下来,让她倚着同仁的坟头半躺着,我坐下吃了口袋里最后的一把豆,到就近的死水坑中扒开浮土,敲掉一块污冰在嘴里化了化,开始替音乐挖起了墓坑来。我知道,最该来这替音乐出力挖墓的是学者。她爱的是学者,不是我作家。可为了在学者面前,我把炒黄豆吃得理直起壮,我没有立马去找学者报告音乐的死。我就那么在两个坟堆间的一片暄虚,把那一层沙土清埋开,把地上的冻层刨松动,然后一锨一锨挖着冻层下的土。待坟坑有二尺深浅时,我在那坑里,因为每撂一锨土,都要扭一下身,就都能看见半躺半坐的音乐面对着我,脸上虽然是一层硬青色,可眼里却是迷惑混沌的光,且她盯着我,看似想和我说什么。于是我就每撂一锨土,扭身和音乐说句话:   “我对起你了吧?”   这样问着她,我又弯腰挖一锨,撂出去,望着她:“你别急,一会我就替你去找学者。”再弯腰挖一锨,又向着她说道:“你真的那么爱学者?”慢慢的,我就那么自言自语着,一锨一锨地撂,和音乐说了很多我都不知什么意思的话。到坑有三尺深,我累得精疲力竭时,自己又躺在那坑里歇了一会儿,试了那坑的长短平整后,起身把坑头铲了铲,在坑的中间垫了松软的土,我从那坑里出来了。太阳开始在西边地平在线往下沉,把那儿浓密的云彩染成金黄色,让半个天空都透亮如烧,红红彤彤。这再一次让人想到去冬在黄河岸上一片火龙炼炉那景况。我朝着西边看了一会儿,有溜地刺骨的冰风刮在我的脚脖上。故道平原的半空间,还残着一丝日光的暖,而地面的寒冷已经开始随着日落酷起来,为了不让音乐遭这地面的冷,不让她的死尸冻得太厉害,我想先让音乐躺在那坑中取会儿暖。可当我把音乐往那坑里搬抱时,竟发现音乐变得重得让我抱不动。一手托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腰,三次弯腰,我都没能把她从地上搬起来。想到我能把她从八、九里外背回来,又用吃顿饭工夫为她挖了墓,现在把她往墓里搬抱时,她竟重得让我从地上压根抱不起,这使我心里有了蠕动的惊恐和疑惑。盯着音乐脸上的冰青色,我看见音乐这时的牙是紧紧咬在一起的,彷佛她咬牙太过用力了,还从牙缝响出了吱吱切齿的响,而且她的脸,原来椭圆,现在成了长瓜状,完全如一个青瓜结成的冰。终于的,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许多抱恨和愁怨,如同有太多她不解的事,活着时她不言不语,现在死掉了,又全都写在了她脸上。这让我心里冷一下,身上莫名奇妙的紧缩一阵子,好像她脸上的那些疑问都是在问我。对着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看着她半闭目光中那混沌迷惑的光,随着心里的寒冷和紧缩,我的腿上有些莫名的哆嗦了。   “我不是要埋你,”我对音乐说:“我知道你和学者还没见面呢。我是想让你躺在那坑里暖一会。”对音乐说了这几句,我觉得心里有些踏实了。   实在说,我作家不怕死,也不怕死尸什么的。九十九区活着的,除了怕饥饿,没人再怕死尸和死亡。可音乐,硬在那个坟堆上,没有让我拖动抱起那一刻,看到她脸上成为瓜青那一刻,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惊怕哆嗦了。我就那么木在音乐的死尸前,待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感到黄昏前的那冬冷,随着太阳的西去,让我再次想起了我压根不愿想的事。本能地伸手又去口袋里摸黄豆,希望再吃一把黄豆给我些力气可以把音乐抱起来,然我连一粒黄豆都没能摸出来。我只能孤孤地呆在落日的静寂里,望着音乐,硬着头皮,过去把她被风吹鬈的黑发理了理,把她那被风卷起的衣服从上往下拉了拉。可是这一拉,当我的手碰到她如冰柱冰条的手腕手指时,我又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了大半步。   我明明知道是我的手腕挂着她的手指指甲了,可我就是觉得她的手在动,好像她用手在猛地抓着我。   “我连一点力气都没了。”我对音乐说:“我得回去吃一把炒黄豆,再拾收了你的遗物和学者一块来埋你。”说着我就撤着身子往回走。以为是自己确实力气耗尽了,想走回去的路上,一定得扶着区院院墙走。可路上,我只大喘了一路的气,没有扶墙就回到了区院里。孩子的屋门还是那样长年累月地关闭着。院里的地上,也还是那样一片凌乱的脚印和尘土。从身边过去的冰寒和寂静,如音乐那青色光滑的脸。我又看到了音乐的那张脸。我是计划着要先到我的屋里吃些黄豆等学者回来后,和他一块去收拾音乐遗物的。然到区院间,我却径直地朝着第三排女宿音乐的屋里走去了。   一切都如我事先知道样,都如音乐的什么东西放在哪,我了如指掌般。我在她的床下木箱里找到了她常穿的几件衣;在她抽屉里的一个纸盒中,找到了和针线盒放在一起的一个还没用完的雪花膏的瓶;在她用几件衣服迭塞平整的枕套里,找到了几本音乐家的传家和那本她看了几遍的《茶花女》。就在那本《茶花女》的小说里,完全如我预感的一模样,猛地就找到了十几页我写的《罪人录》。这十几页的《罪人录》,全部都是我写后交给孩子的——音乐和与音乐相关的人或事。比如初炼钢铁时,我发现的她与学者约会的地点、规律和暗号。正是这一页半的《罪人录》,她和学者被上边带走了。还比如,有一天她和学者在一块争论孩子的年龄时,她说孩子的年龄是孩子,心里是大人;孩子的生理是常人,心理肯定不正常。再比如,在她和学者被带走惩处后,回到黄河边集沙炼钢时,她总是给学者偷偷送些不知从哪来的咸菜和辣椒。   音乐的床铺是放在进门后靠里墙下的,从窗口过来的光,泥黄淡淡铺在她的床头上,照着那些我慌忙惊乱打开的十几页的《罪人录》。盯着那十几页的《罪人录》,我猛地明白音乐为什么突然变得重得让我抱不动。为什么总是用那清冷的目光看着我,还要用她的手指去拉我的手腕儿。我把目光搁在那由孩子发给我的横格红线的稿子上,看着我那些公公正正、不草不潦、扁魏体的字迹。那些原来深蓝的字迹,现在已经成了墨绿色,每个字在那纸上都如我按在供状上的一个指纹手印儿。我就那么盯着看,脑子里嗡嗡乱乱,有风过树倒的声音时大时小着。原来音乐完全知道我作家是九十九区的告密者!她知道,学者自然也知道。想到音乐和学者对我什么都知道,而我每天还依旧去偷记他们的言行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被音乐和学者扒光衣服的人。想到接下来,我必须在黄昏之前面对音乐和学者时,有一个想念如一片草中突兀出来的尖刺扎在了我的脑子里,使我脑里刺疼一下儿,浑身又哆嗦一阵子,紧跟着,我的双腿彷佛抽了筋般颤抖胀裂得让我无法直直地站在音乐的床铺前——我的天!——当我想到我曾经割破十指、双腕、双臂、双腿和动脉去浇血麦时,我竟又想到我应该从我的身子上——双腿上——割下两块肉,煮一煮,一块供在音乐的坟前,一块请人吃掉,由我看着那人一口一口嚼着我的肉。   我真的想那样。我知道那样会给我带来一种轻快感。   那一刻,我想过我可以在音乐的床前面对那十几页稿纸跪下来。我想跪下也就一了百了了。可那想割下两块肉煮煮的念头一经出现,就如刺一样扎在了我的脑子里,而跪的念头无法替代它,无法把它拔出来。我知道我该对着音乐床上、桌上的遗物跪下说些开脱、解释的话,可我没跪也没说。那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念头从无到有、由弱到强控制了我,让我就那么木然呆站着,体味着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巨疼和随之而来的从疼痛中出生的说不出的轻快在我身上湍急地流动和蔓延。我知道,我没有必要照着那个突然跳进脑里的血念去狠手。那虽然血念纠缠牵拽得我双腿胀裂和颤抖,可这颤抖之后的快感和轻松,也如寒冬的暖光一样融在我心里。让我的心里和浑身,都有说不出的渴求和想念。那血念引领着我朝一个惨烈苦深的方向走过去。到最后,当我拿起那十几页《罪人录》的稿纸离开音乐的屋里时,因为头疼腿抖,我不得不扶着门框走出她们的女宿屋。然随着这血念到来后的轻松和莫名的舒适感,也让我的脚下有如吃饱了肚子一样有着力气和急切。   区院里从西边过来的白光斜落在东院这一边,和地上的沙土混合在一块,让人分不清哪是土色哪是日光色。有一个年轻人——也许就是在黄河边那夜暴打我后又率先朝我头上尿尿和用生殖器敲着我头的那个体育学院的副教授,他不知在前排房子做什么,晃了一下又和另外一个讲师慌慌朝院外走去了。脚下的快,像他们刚刚吃了一顿饱饭般。在他们走了后,院里重又归回的深寂里,可以听到日光在尘沙间流移的响。我就踩着那静响朝前排我的屋里去。想到黄昏前,我因为必须面对音乐和学者产生的那血念,它一出现就再也不肯退回去,如刀刺一样从我头顶正穴位上扎进来,梗在横在我的脑浆里,不断的搅动和翻转,不仅使我觉得头痛欲裂,而且连带反射到我的双腿上,让我走路如同飘在半空样。两个小腿肚上的哆嗦和僵硬,使我真的不扶着墙壁就无法朝前走。然而,那念头带来的解脱的轻快和急迫,也让我的双手上有了热热黏黏的汗。   进到屋子里,坐在宗教留下的空铺上,一下我就闻到了藏在对面我床下的黄豆味。可这时,我连吃一把炒豆的愿望都没有。我总是想那要从我身上割下两块肉的惨烈和急迫。屋里的清寂和冷静,除了那豆香有淡淡一股暖味儿,这屋里和各房最西的死屋一模样。面对我和学者通睡的那床铺,望着那两团未迭的灰草棉被和床下学者的一双鞋,还有桌前被拆掉烧火的半把椅,墙下架在砖上煮过皮带和皮鞋吃的黑瓷盆,盆下没有烧完自己灭了的柴禾和黑灰,还有扔在边上法律专家从食堂翻找来的劈柴用的旧菜刀,那个因为要面对音乐和学者,我应该割下自己的肉还给他们的惨念横梗在脑里,再次使我的双腿紧一下,又有一股轻松的热液温暖流遍了我全身。坐在那儿没有动,我本能地把双手隔着棉裤扶在了双腿上。棉裤和腿肤在我按扶了一阵后,腿上起初那冬寒的冷硬淡薄了,开始有粉淡的温暖从我的腿上,透过棉裤朝我的双手传过来,在我的眼前如粉色的日光一样飘。这让我又一次看见半年前我在十五里外沙丘堆上独种小麦时,远处日光灼照,而我的沙丘这儿风调雨顺,太阳雨在干旱的空隙绕着沙丘周围下个不停。我就在那温和柔顺的雨水里,割破十指,割破双腕,借着雨势在麦畦地里挥着血,让我的动脉和静脉都在开门张口中,朝空中喷着挥洒着。那时候,远处的阳光明亮而又金黄,而我头顶的雨水呈着珠子般的白色和青色,彷佛一片玉玛的颗粒,从空中接连不断地落下来。太阳照在那颗粒上,我能看到那透明颗粒中,有液珠变形流动的波纹和曲线。而我在田畦埂边走着舞洒起的血,先是喷流的几线、十几线,如挥动的两个喷头朝空中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地洒着殷红的水,落下又成了四散开来的血滴血珠儿,完全是珠红的玛瑙色,有的和雨滴撞在一起交逢汇合,成为一滩红色的液片落下来;有的在雨滴的缝隙升到半空中,又寻着缝隙垂下来,一路都是珠玛的粒状和凝红,接近太阳那一刻,闪着的亮光如早晨太阳升起时,从太阳上碎落下来的火粒儿;远离太阳快要落地那一刻,彷佛红色珠玉在月亮光下闪的那种晶莹和透明。我就在那血雨中,脸和天平行时,看到天上血雨漫舞,如半银半红、一丝丝透明的细柱扭着身子竖在麦地间。脸和地面垂直时,穿过那红白相间的雨帘雨帐朝前看,能看到雨外晴天处的太阳光明彤照,金黄灿然,如燃在大地漫卷在远处的火。而我低头时,则看到麦叶上挂着的红珠和雨滴的交孕,畦地里血水和雨水的汇流,一处淡红,一处深艳,如准备彩染的汤液滩在我的麦田间。我看到了头顶的麦粒在血水中如婴儿吃奶的咂咂声,麦叶在那红雨中把血水撩过来、撩过去,拨出琴哗哗的响。浓稠的血味在甜润的雨中释淡后,和丝连的麦味混在一块儿,变成了鲜艳的香味在我的周围卷着流动着。   我终于那样对我自己狠手了。   也终于血流净尽了。我再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了。软软地坐下来,闭了一会眼,再次睁开时,落日从窗口的下部透过来,如红雨从那儿流进灌满了屋子般。窗台下架在几块砖上煮过鞋和皮带的瓷盆里,在咕嘟嘟地响着、炖着我的肉。因为盐在夏天会化开浸在盐罐里,我就在我自己对我自己狠手前,去区食堂把那装了几年的空盐瓦罐提回来,打碎后把罐身的下部和罐底全都一同煮在了瓷盆里,使那盖着的盆里响出一串串带有肉香盐味的碰撞声。瘫坐在火边上,不停地往盆下加着柴,也让自己满脸的虚汗,从头上沿着脸和脖颈流下来。借着日光和火光,再看这屋里时,我不再觉得这屋和坟墓一样了。我已经把梗在我脑里的那根尖刺快要拔将出来了,犹如把那带血带肉的骨刺放在盆里煮着般。身上有了轻快和温暖,屋里没有了那坟墓般的冷,只有虚脱的大汗止不住的从我浑身朝着外边流。一切都因为那将要拔出的梗在脑里的尖刺使我浑身变得舒展和自然。还带着血迹靠在墙下的那把旧菜刀,它无故无奈地沉默在那儿,像一个人失手后蹲在墙角的老人样。那被藏在床下的半袋炒黄豆,现在也大大方方立在床铺上,张着袋口儿,像谁饿了都可以去抓一把。我已经又吃了炒黄豆,喝了盆里煮肉的水,心里没有那么饿得饥慌了。看着透过来的落日和火光在屋里溶在一块时,我想要的那股坦然与温暖,从我的心里慢慢升上来,漫溢在整个屋里和九十九区的院落内。打开盖在瓷盆上的木盖看了看,我看见我的那两块腿肉在水里翻着和跳着,像我要掐着他脖子的那个对手在瞪着眼睛呼唤救命的样,那复仇后的轻快和精疲力竭让我无力地重又把盖子盖上去,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瘫着把头仰在墙壁上,我觉得我终于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了。   对那些到了音乐手里的《罪人录》,终于有所交代了。   试着从地上站起来,我觉到了两个腿肚上有着撕裂刀剜的疼。咬牙扶墙站一会,最后把柴禾从盆下退出来,慢慢挪步到了床边上。   我坐在床铺上,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很长很慢地呼出去。学者和九十九区的人,快该回来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窗口过来由大变小,朝墙底退下去。我等着学者回,就像等着另外一个人来配合我的一场演出样。我一直把目光从门口望着区院里。先看到一个人,拄着棍子从我的目光中走过去,接着学者就如我所期的那样回来了。他和往常一样没有拄棍子,而是把手按在肚上挤着力气慢慢从区院大门那儿走过来。和所有的人路过那儿都要扭头看看孩子的屋门样,他也扭头朝那屋门望了望。接下来,他边走边瞅着地面上。不知道在地上拾了什么塞进嘴里去,嚼了几下又吐将出来了。捋籽寻草的那条空布袋,装着他的碗,提在他手里,在他的腿上碰来碰去着。   我在看到学者时,起身慢慢去把盆里的一块煮肉捞在一个碗里边,又盛了一满碗的煮肉汤,端过来放在桌角上,并把我的一双筷子摆在碗口上。到这时,我才清楚的看到,那手掌大手掌厚的一块鲜肉煮熟后,缩成了半个手掌样,变成乌红色,如一块乌红色的瓦片沉在碗底里。清水肉汤上有透亮的油滴在漂着。望着那煮肉和油滴,我感觉到了我的后脊柱有了发紧的哆嗦和寒冷。如刀割般的盐味、香味从我的喉腔、胃里掠过去,彷佛是食碱、辣椒厚厚铺了一层儿。很庆幸法律专家这天没有提早赶回来。我猜测学者是担心什么提早回来的,就像我担心什么从音乐的尸旁径直走到她的宿舍样。学者回来了,快到屋门口时脚步快起来。   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模样,他在进屋时,忽然把弯着的腰身挺直起来了,站在那儿用力吸了两下鼻,又快步朝我和那碗煮肉走过来,最后把目光停在那半袋炒豆上,收住脚,脸上闪过一层兴奋异样的表情后,又立刻变得平静而实在。   “音乐换来的?”他用半淡半冷的语气问。   我瞅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香味的碗:“快吃吧,你趁热。”他让目光从那碗上过一下,坐在了宗教的床铺上,闭嘴沉默一会后,又突然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然后站起来,很肯定地对我说:“我说过会和她结婚就一定和她结,除非她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说了这样的话,学者一步跨过来,抓一把黄豆塞进嘴里边,嚼着又去端起桌上的碗,没有细看就喝了一口汤,然后僵在那儿看着我,等咽了黄豆惊着大声“天——肉汤还有盐!”   我坐着,朝他干干笑了笑,又一次感到了后脊柱的冷。他不再和我说什么,也不拿眼睛来看我,就那么拿着筷子蹲在床腿旁,像一个从监里苦逃出来的犯人样,抓一把黄豆又喝一口汤。可这一把黄豆没吃完,他就又把黄豆丢在了袋子里,专心地吃着碗里那块丝丝红黑的肉。咬下去,细嚼着,两个太阳穴上的筋脉因为专心用力,呼呼地鼓起又落下,如时胀时瘪的两道脉管儿。我的双手不停地冒着汗,拳头紧捏着。学者吃嚼喝汤的声音如烧开的滚水从我的耳朵灌进去,沿着我浑身的血管烧着烫着流。而他专心嚼着那肉时,我感到了梗在我脑里那刺正被一点一点拔出的疼痛和舒展,身上的每节骨头都如原来错开现在重又对正了。我挪到学者的对面盯着他,看到他头发蓬乱,但没有一根白,仍然乌黑有力,密密盖在头顶上,那个旋儿也鲜明如一片草地被刨过树的坑。他就那么嚼着肉,喝着汤,又往那碗里泡了一把炒黄豆,不顾一切的吃相,再也不是他的学者的模样了。我盯着他的嘴,看见他把我的肉丝从他的牙缝扯下来,有殷红的声音响在他和我中间。他不停地嚼动的双唇使我的眼角有些疼痛了。从眼角开始,那刚才淡去的疼痛,又从他的牙间传遍我的全身落在我的双腿上,让我的双腿冰冷寒彻,后背的脊柱上再一次有了被人扯筋断骨的血疼感。   我渴望学者停下筷子和嘴抬头看看我,和我说句话,让我脸上、耳根和浑身都胀紧到欲要绷断的筋脉缓松一下子。可他就是那么蹲姿吃着不抬头,彷佛他的眼前本就没有一个人。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好吃吗?”   开口问话时,我才知道那时我是咬着我的下唇的。是嘴唇上的疼痛让我开了口。   学者听到我的问,彷佛是我提醒他什么了。他忽然把扭着低蹲的姿势正了正,起身坐在床边上,抬起头,让自己尽量恢复到往日的儒雅里,朝我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让你见笑了”。   我又问:“好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什么肉?腥气有些重。”   “是猪肉。可能盐少了。”   他又笑;“这年月,能吃肉还敢嫌盐少。”   再次开始吃起来,他变得细嚼慢咽,喝汤的声音也没有原来那么响。屋子里日光的游移与抽动,如有人把床单从床上揭去样。窗台下的火,也彻底灭尽了,只那厚厚的灰里还有一层儿红。当学者快要吃完喝完时,我浑身的哆嗦、紧缩放下了,后脊柱上的冷和扭动也随之淡下来,身上轻松如洗了一个澡。到这时,我知道我脑里的那根梗刺彻底拔下了,明白我这样并不是为了学者和音乐,而是为了借着他们拔掉那根梗在我脑里的刺。我对他们开始有了一种感激和温暖,觉得是他们救了我一样。又一次把手隔着棉裤放在我的双腿上,我又看到了那场彩色斑丽的红血雨,它美得让人抽搐、哆嗦和想要瘫倒在地上。让人不敢睁眼看。待血雨之后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学者吃完了,他用手擦了一下嘴。   “还吃吗?”   他摇了一下头:“你没吃?”   “吃过了。这是两块猪头肉。”我又抬头瞟瞟他:“你可以再喝一碗猪肉汤。”他犹豫一会儿:“剩下的留给法学专家吧,毕竟同住一个屋。”看他起身把碗放在桌上时,我也从床上站起来,终于轻声说了那句话:   “音乐不在了。”   他一怔,回身僵在桌前边。   “她没舍得吃这些,自己饿死了。现在在院后荒地里,有了坑,我没埋,我想该由你去最后安葬她。”学者听着我的话,目光一直搁在我脸上,如刚才他吃肉时我目光一直搁在他脸上。说着话我去打量他,可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多少震惊和疑怀,反倒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些释然的样。“我一直觉得今天会出一些什么事。”他这样轻轻说一句,像他一直预感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反倒把悬着的内心放下了。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来,他开始朝屋外走过去。因为吃了豆子和煮肉,喝了热肉汤,他脚步快而有力,如要去赶一趟未班车。   我是随后端着盆里的另外一块煮肉,又去收拾了几样音乐的遗物走去的。一路上都扶着墙壁走,开始还能看见前边学者的背影,末了就和他拉开不见影儿了。黄昏将要到来时,故道的平原上,满是尘沙的土味和落日的沉郁味。无边空旷的静寂间,远处的洪荒里,有人影朝区里晃回来。到院后荒地那一片坟堆时,有只飞鸟从我挖的坟坑飞走了。走过去,看见学者并没有动锨埋音乐,而是坐在那个坟堆下,把音乐的冻脸抱在他的怀里暖,见我到了后,他抬头看着我,很肯定地对我说:   “她不是饿死的。”   我说了我所经的和见的。   学者闭着嘴,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去,从怀里把音乐化开的冻脸搬出来,让她变形的青脸周正些,开始从我抱的一堆遗物中又给音乐穿了几件衣服后,扭身热切地望着我:   “算我替音乐求你了,她的事你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要记到《罪人录》上去。我们得留她一个好名声。”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点头和摇头,只是用我变得硬而有力的目光盯着学者眼里对我的不信任,这反而让他的目光有些无法直直应对我,不得不把目光望到别的地方去。过一会,他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把音乐的尸体抱进我挖好的坑,将我抱来的音乐那破了洞的蓝绸花被盖在她身上。然后他又瞟了一眼我,从口袋取出几张白色的纸,蹲下来,迭来迭去着,最后斜着折去撕一下,撕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白色五角星。这样五次折迭撕出五颗白五星,把这五个白色五星放在音乐用纸盒改做的梳妆盒,那盒里有梳子、雪花膏、小剪刀和一个针线包——还有这五颗白色的星。把这纸盒放在被下音乐的手边上,学者从坑里爬上来,开始一锨一锨往那坑的被上轻轻填着土。   由我从那坑里挖出的土,全都由学者重又填回到坑里堆在坑上方,拢起了一个圆形的堆。学者埋着音乐时,我没有过去帮什么忙,一直蹲在不远处。夕阳要去了,寒凉变得更加浓起来,从旷野四面吹来的风,让我的双腿冰疼得恨不得从我身上脱开去。埋完了音乐后,学者拍了拍手上的土,似乎准备离开时,我端着那煮肉走过去,在音乐坟前站了片刻后,也从口袋取出了十几页的纸,是我从音乐那儿拿到的那关于音乐的《罪人录》。把那些罪纸摆在音乐的坟墓前,我从那盆里捞出了如学者吃过的一模一样一块肉,跪下来,又从盆里拿出那把旧菜刀,把那煮肉举在音乐的坟前没说一句话,用菜刀把那殷红的手掌样的一片煮肉割成一条一条儿,让那一条一条的煮肉全都落在那些《罪人录》的稿纸上,最后趔趄着站起来,对身边的学者说:   “我们回去吧。”   学者盯着我,盯着音乐坟前那些《罪人录》的纸和那纸上的肉条儿,他突然走过来,蹲下把我的棉裤腿向上扒了扒,看了看我用床单布裹着的两个小腿上那浸出结冰的血,慢慢放下棉裤腿,缓缓站起看了我一下,沉默了许久后,对着天空和旷野,大声地哭着唤着说:“读书人呀……读书人……”这之后,他脸上的泪,就苍浊苍浊地流将出来了,流得和年月与饥饿一样不可挡。   7.《故道》P487—P493   学者说的是对的,这一天注定有许多事情要一浪推着一浪跑过来。   黄昏里,我俩离开音乐的坟墓时,他是扶着我离开的。可走了没多远,刚到区院围墙的东北角,我俩发现东北的围墙下,所有的同仁都在那儿生火煮什么。有一股股的炊烟升起来,零零散散,相距很远一个野荒灶,又相距很远一个野荒灶,几乎没有两个灶是相临相靠的,彷佛那灶里谁煮的什么都不想让对方知道样。   学者和我都站在区院围墙后边呆起来,望着那一股股炊烟下蹲着的一个一个的九十九区的人,疑一阵,他便丢下我,快步地朝着最近的一股炊烟走过去。到那儿,正在弯腰吹火的一个五十几岁的教授前,他还未说话,那教授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看看跟着拐来的我,忽然把手用力按着他架在几块石头上做锅用的大茶缸的盖子上,彷佛怕我们突然弯腰打开他的茶缸盖。   又朝离他二十几步远的另外一股围墙下的炊烟走过去,那只有二十几岁的一个中学教师,忽然用身子挡住他架在火上煮的陶瓦洗脸盆,对我俩嘟嘟嚷嚷说:“大家都这样,又不是我一个。”再慌忙朝下个土坑走过去,女医生在那土坑里正用石头砌着野荒灶。她平常煮草熬根的瓷碗放在石头炊边上,瓷碗上用一片圆形硬纸盖着做锅盖,圆形硬纸的中间还有一段绳子穿过去,以便掀开盖子了用。看见学者和我时,医生不慌不忙,把手里刚点着的,把柴禾放在野灶石头间,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不冷不热地看看我们俩,不亢不卑地问:   “想看看我煮的什么吗?”   谁也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搁在那碗口的纸盖上。别处已经有人把煮火熄掉了,正端着他那当锅的茶缸或瓷碗蹲在地上吃起来。呼呼的吃喝声,如从远处传过来那时断时续的流水般。医生把目光朝那吃声瞭一眼,又收回来很平静地说:   “都在吃人肉。七天的风沙把黄河滩上的野草全都没埋了,今天没有谁能刨出几根草。”说着时,医生又往灶里加了一把柴,把瓷碗锅放在火上后,再也不看我们俩,爬在地上吹着她的火,像我俩压根就不在她的面前样。最后的落日把黄河滩地染成了酱泥色,大地上由黄变成红的水,遥远地站在黄河滩九十九区的围墙下,可以隐隐听到落日息去那如水润沙地的吱吱声。在区院东北围墙避风的这一边,还有滩地避风的坑洼里,一团团燃起的野火间,在这昏花的寂静中,有劈劈啪啪的响声流荡着,如同那炊烟绸旗一样在半空摆动着飘。空气中有烟火的灰白味,还有一片淡红煮肉的腥香味。没人说话儿,也没有人彼此在一起,分开来就像谁也没有发现谁在烧火煮人肉,谁也没有恶罪记下来。看着那股股片片、升起的炊烟和在大地上燃着的一团团煮人肉的火,我扭头把目光搁到了学者的脸上去。学者站在医生的火边上,脸上并没有多少惊奇和意外。他表情木然,呈着和死人一样的灰白和浅青。他把目光打量在面前一丛丛的野灶火光上,在我想要说话时,学者倒先开口对我说:   “回去吧!”   我们就走了。   孩子的屋里已经点起了灯,从他的窗口泛出浅黄的光。回到大门里,我俩朝那看了看,淡下脚,我想对学者说,应该让孩子去外边看看那一片煮人肉的锅和火。可学者只往那边瞟一眼,就径直朝前走去了。他没有朝住的屋里去,而是径直地朝第一排堆放死人的尸屋走过去,就像一个仓库的保管发现库门大开了,脚下快起来,喘气声哧哧呼呼,到那屋门口,他哐的一声推开门,迟疑一下走进去。黄昏最后的一抹亮,在堆尸屋里如夜间水面的光。在那屋里站着静一会,慢慢可以看清了屋里的轮廓和景况。就在这间屋子内,几天前我还进来摆放过宗教的尸。宗教的死尸是和另外三具尸体并排横在一张床上的,就像一排麻袋齐齐整整摆在一起样,可仅仅几天后,那张床上又堆了几具别的尸,彷佛一堆冻肉堆在一块儿。而且是原来那两个床铺堆不下,又散散乱乱堆在另外的床铺上,如一堆一捆的谷杆在秋后随意地搁在田野间,有的用草席卷起来,有的用他的被子盖起来,有的就索性随死随扔,死后还是他生前的穿戴和模样。屋里冷得很,从死尸上生出刺骨的寒气逼进活人的毛孔和骨缝。我跟在学者的身后走进屋里时,有几声白哗哗的哆嗦又从我浑身的骨头关节响出来,彷佛无数的铃铛在我的骨缝里边敲碰样,使我不得不在屋里再次放下脚,稳了一下情绪和打着摆子的腿,才跟着学者朝那尸床走去了。   尸床还是原来床铺摆着的样,四个高低铺,以窗口为中界,一边摆两张,床铺间有桌子摆在墙下边。那些原来桌下的凳,都被人拿走烤火了。有两张桌子也被搬走烤去了,还有上下床铺的上一层,也有两铺被人劈开拆去烤了火,白啦啦的木楂却还亮在那,屋里完整着四个下铺和一张桌。离门口最近的床铺上,因为可以让人少走几步路,床上就一下堆了六具尸,有的头向门这边,有的脚向门这边。离门口最近靠里的床铺上,却只宽宽松松横了两具尸,如他们死后还享有尊贵才宽松占有那张床。就在那张窗下的桌子上,也堆着三具穿了棉袄、棉裤的尸,两具尸脸正对着窗口那一边,在光亮中呈着暗紫和冰青,头发乱得如野荒里的一蓬鸟窝儿。站在门口六具尸的床头上,老远我看清了桌上有具尸体是谁了。他是几年前有次单位要开个教育讨论会,那迟到了几分钟的语言学家。上边问语言学家为何迟到了,语言学家说他突然双脚疼,路上走得慢。上边就低头看他的脚,发现他把左鞋穿到了右脚上,把右鞋穿到了左脚上。于是间,上边就笑笑,让他到了育新区。到了九十九区里。语言学家六十八岁了,全国人用的字典、词典是他用几年时间主持修改编纂的。现在语言学家躺在这儿了,再也没有语言了。学者和他同过屋,所以学者从进门开始掀着被角、衣服和草席一具一个辨认着死尸向前走去时,看谁的死尸哪儿被人切去挖走煮了时,到窗前语言学家的面前他额外多站了一会儿。他以他的多站和沉默为凭吊,看见语言学家头下的桌子上,丢着有轮廓的一样什么东西儿,如枯卷的一片红薯干。他试着用手去碰了一下那片红薯干,慌忙把手缩回来,呆了几秒后,再搬着语言学家的头扭着看一眼,我和学者就都看见语言学家的头下没有耳朵了。那桌角红薯干似的轮廓就是他的左耳朵。因为天太冷,死尸冻透了,他的耳朵被人切割身子时不慎碰掉了。   从语言学家的桌边退到屋中央,我说别看了。学者迟疑一下儿,又朝最里床上的死尸走过去。刚至那床下,我认出那二人独占一床享受的死尸是宗教和一个年轻副教授。宗教原来不在这张床辅上,可他现在却被摆在那儿了。心里慌一下,我过去把宗教身上的被子掀开来,只瞟了他一眼睛,便有股要吐的恶心从喉咙朝着嘴里急湍湍地翻。宗教没有胳膊和腿了,他变成一个尸桩躺在那被里,像一具多少年后从坟里挖出来的烂尸一模样。慌忙把宗教的被子盖下去,我忍疼快步退着从尸屋走出来,蹲在门口干干连连地呕,如喉咙里塞着一团腐烂的草。   “宗教怎么样?”学者也跟着出来了。   我扭了一下头:“能吃的地方都没了”。   学者就立在我身后,又默一会,丢下我独自朝后排的几间尸屋走过去。已经有人从围墙外边提着他煮过肉的锅碗走回来。落日尽净,最后夕阳的余光也从大地抽去了。院子里是黄昏后日光褪去而黑暗还没跟来那一瞬间的静寂和昏花。蹲在地上,我能看见从院外回来的人,没有谁是因饿爬着回来的。他们都是站着走,而且脚步似乎都比以前抬高了,脚下有些力气了。先前走路,每个人的脚下都是分不清脚步的拖拉吱唷声,可现在,那脚步一声是一声,有间隔也有了缓慢的节奏感。又有脚步跟进来,络络绎绎地,彼此都如从野外煮完野菜回来的样。他们朝着院内的里边走,学者从里边的尸屋那儿朝着外边来,不知他们彼此见面说没说话儿,相互看没看一眼,就见学者从里边出来到我面前时,他的脚步也和回到院里的人一样,比先前有力了,脚下有了一下是一下的脚步声。到我面前后,学者站在那儿低头盯着我,小声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音乐留下那半袋黄豆你要吗?”   我从地上慢慢站起来:“那是音乐给你的。”   “你去提来给人分了吧。”黄昏里,学者把他模糊的脸朝大门那儿瞅一下,声音冷冷淡淡道:“统共五十二具尸,已经没有一具整的了——你先回屋吧,我想到九十八区找找那个人。他一定比孩子知道的多,一定能说准这场灾难范围到底有多大,还会有多久。”说完后,学者就朝九十八区走去了,去找那胸前挂满证章的人。那一夜,学者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他没有回到屋子里,而是径直去敲孩子的屋门了。   第十五章 光   1.《天的孩子》P416—P419   孩子他是蜡状坐着的。坐在床的中央的。红的花,红五星,红奖状,还有新近有的纸的红灯笼,挂满床头和床腿。一并房顶的,苇杆和那苇棚席,也都挂了花、红灯笼,还有纸剪的燕尾状的纸飘带。一屋一世界,都是红的色。屋的中央一炉火,还有引火烧的没有撕的书。一本为《简爱》,英国的故事书;一本《浮士德》,老的德国书。炉火那的热,腾上来,摇着房顶那的红。床前边,摆了一碗孩子喝的水。另一碗,碗底滚着炒黄豆。孩子端端坐床上,围了被,盘了腿,微微闭着眼。浮肿水亮的脸,发着亮的光,如庙里神的孩子神的塑蜡像。   门关着。学者他说来见孩子了。   学者和孩子有话说。   学者对孩子说了很要紧的话:“那十八穗比谷穗还大的血麦穗,一穗都不少,我一粒都没吃。可以全给你。你带着这十八穗的血麦穗,一顿吃几粒,到那京城去。留那比谷穗还大、和玉米穗样的血麦穗,你就可以进到中南海,见到最最上边的,把这儿的景况说给他。我托你办的事,就是把那最大的麦穗献给上边时,把我那、没写完的半部书稿给他们。他们见了那麦穗,看了那,半部没写完、怕再也没有机会写完的书,他们就知道这个天下了,知道国家今天人的怎样了。”孩子睁了一下眼。比往日,微瞇的眼里有着晶莹光。   “我去把麦穗、书稿拿给你。求你的是,是你永远不要对人说,是我给你了那十八穗的麦。”学者走出去。许久时间后,他果真,拿回了几层布和那防雨防潮油纸包着的十八穗的麦。夜是深静空旷的。漫天有星光。青光在天空。进到孩子屋里时,孩子打瞌睡。门响了,孩子睁开眼。在光里喝了水,又用手,沾着碗里的清水洗了脸。孩子眼亮了,晶莹有了光。学者见另一个碗里那原有几粒炒豆不在了,碗是空的、亮的、一无所有的。他把那,一包麦穗放在床铺上,谨慎打开来,屋里慢慢有了血香味,清冽冽。浓烈烈。   孩子闻到那浅色的、浓烈的、小麦粒的香,还有麦壳、麦杆那干白干白的夏燥气。十八穗小麦被学者分捆儿,最大的,确如玉米穗,加上三寸那麦芒,麦穗就比玉米穗棒长去了。一尺多的长。最小的,也同硕谷穗。难知学者在哪收藏那麦穗,使那穗好着,麦粒原原封封在壳里。麦粒绛红色,鼓胀着,腚粉似要胀出来。有从穗上掉的粒,孩子捡起来,举在灯下看,见那深红浅黄麦粒儿,粒肚有线沟,如那刀刻纹。   每粒都赛一碗豆。如花生。   孩子眼里闪着光。他有笑。笑像浅的红的大花挂脸上。   “你真的一粒都没吃?”   学者点下头。   “你现在可以吃一穗。我奖你一穗吃。”   学者摇了头。   “你还有什么对我说?”孩子把那麦穗收起来,放床头,脸上充满光。   学者递那用布包的、他的半部书稿纸。屋里有了紫的药水味。递过去,郑重道:“这是我在六年写下的,你交到京城最上边——只要你把那最大的麦粒麦穗交给最最上边的,他一定会在中南海里接见你。那时候,你把这半部书稿交给他。”孩子接书稿:“他会派人带我在京城逛逛吗?”“他会亲自在你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那红花有飘带。飘带上有他亲笔为你提的词。带上那朵花,你走遍北京城。长城、故宫、颐和园、王府井、动物园,想去哪儿去哪儿。去哪儿你都不需买门票。还可以住进紫禁城。所有看见你的人,脸上都是敬的光,都为你鼓掌呼唤好听的。”孩子把那书稿放床头,脸上有浮肿,光亮越发晶明和灿烂。事就这样成下了。这一夜,孩子通宵未卧睡,看那十八穗的麦。想那北京城的事。想那上边会为他戴的花的大小与物形。来天日出时,人都窝在床上取暖歇身子,孩子一个一个屋里去道别。“我要进京了,”孩子说,“到北京,我见了最最上边的,你们就有粮食了。再也不用挨饿了。”睡在床上的,没人懂那孩子的话。孩子到那学者、作家住的屋,又说那话儿,并在学者床前鞠了躬。将作家,塞了一把东西后,从屋里退出去,离开九十九区上路了。   果真上路了。   阳光好。   天上泛白光。   云彩翩翩,犹如天使在舞蹈。这一天,气候温暖如春天,举目望出去,能看千万里。远处黄河一并滩地上,沉静着,犹如湖水的歇息和绸在大地上的飘。近处的,落尘与飞沙,都伏在大地上。成着大地一部分。通往外面的路,如一条浅浅发光带。孩子背着他的麦——一个红绸再三裹的包,沿路有力朝外走。红绸布,如一个火的球,在孩子肩头跳跳荡荡闪着跃动着。有人出来送。最前是学者和作家。作家手里握着孩子给的大豆、花生似的血麦粒。   学者向孩子挥着手。   孩子回身也招手。再转身,他就消失在了光的亮的模糊里。   2.《天的孩子》P423—P427   孩子走的几天后,地上暖,发现墙下避风朝阳处,那新草,蠕蠕发芽了。本是去洒尿,尿一冲,漩出一窝儿。窝里露出小芽草,透明的、黄嫩的、玻璃一般的。止了尿,将那一芽拨下来,对着阳光看,见那一芽脉管里,有丝丝的汁液在流动。就猛地怔一下,又猛地醒过来,举着那黄嫩、明净那芽草尖,在那院里跑着唤:   “春天了——我们有救了!”   “春天了——有吃的东西了!”   唤的人,竟然是女的。女医生。医生跑着唤,猛地一跌倒,再也没有爬起来。人去拉她方知她死了。因为医生最懂万物花开时,生命生长那道理。医生就这么,唤死了。因了那的的唤,兴奋到了极处里,力气用尽生命耗尽了。人都从屋里走出来,去避风朝阳的地下扒,果然有芽草,从根里生出来。没有生芽的,草根也柔润,水分旺旺生吃草根嘴里有了腥甜味。   都去土里扒吃生草根。新草吃多了,人都拉肚子,活活拉脱水,又都拉死了。有一天,有人想到孩子进京半月音讯渺无的,说进京有汽车,有火车,路上来回只消三五日,上边接见也就几分钟,十几、二十几分钟,剩下那时间,他可用脚丈量京城的每一寸土。事情完结后,孩子该回了。可孩子他没回。人就每天朝那路上望。   孩子没有回,人就疑怀他死了。毕竟他,走时脸是浮肿的。腿是浮肿的。浑身上下浮肿的。   有人说:“孩子不在了,我们正可以回家自由去。”有人响应都要走。学者出面拦,说只要孩子把他的半部书稿交到最是上边的,天下马上恢复原初的样,农民种田,工人做工,教授重新站到讲台上。有知识并爱思考的,可以重新冥思和写作。   又等待,终是不见孩子回。   春天到来了,温暖地下生。大地复苏小草百花开。鸟雀它从哪飞回来,在天空翔游和欢叫。兴许挨饿过去了,可有野菜充饥了。黄河滩上遍地生的花花菜,齿角芽,红苋菜,点滴点滴工夫间,可以掐下一大把。有野菜,人就有力气。有力气,又有人蓄意趁孩子不在离开育新区。   “再三天,孩子不回来你们再走好不好?”学者,个屋里一个屋里劝:“逃走只有一条路,那路能让轻易离开吗?”又三天,孩子仍没回。   有人走掉了。逃离不见了。身上揣那已经够数的——一捧一把的小红花。那些花,多是从饿死的同仁身上拿去的。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身上被野菜蓄下力气的,他就不见了。床上、床下衣物不在了。没人再听学者的话。没人诚信学者的话。孩子已经离开二十八天了,去两次京城也该返回来。   又一天的午时里,有人公然在那院里唤:“想离开的都收拾行李跟着我走啊!”人就哗哗的,都收拾行李走出来,站下一大片,一点数,共是五十二,方知那,九十九区饿死的,生病死了的,过了大半七十多。春天了,人有力气了,孩子不回正是集体逃离的好时候。   “怎么办?”学者问作家。   “我也走。”作家说,“这次是我鼓动大家逃走的。这些人,我都在《罪人录》中记过他们许多事,赎罪我该把他们带出去。”说着收拾自己行李了。学者愕然看作家。作家看学者,一并希望他和大家走。学者望望院内一片兴奋坚毅的同仁们,朝那作家摇了头,盯著作家问:“通往镇子那路上,到处都有检查站,你们从哪走?”可作家,坚毅坚毅说;“不走也是死。”   事就这样成下了。   作家和学者告过别,出了屋。日在平南那一刻,有人建议说:“打开孩子的屋门进去看一看,看有什么可拿的。”“是偷呀!”作家大声吼:“忘了我们都是读书人?!”就从孩子门前,行队伍过去了。扛着的,提着的,有肩挑着的,几十人,跟作家,散乱散乱沿着大道朝那黄河滩外走。学者站在区院门口望大家,眼里满是犹豫迷惘的光。他没走,信着孩子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把书稿交到上边去。学者望那同仁们,直到那队伍,消失融化在春日光芒里。   3.《天的孩子》P427—P433   人都不敢走大道,沿着荒野小路走。朝着外面世界那方向。在下午,日将西天时,都虚汗淋淋了。有人把多余的行李扔在路边上,有鞋、有帽、有衣服。还有多余那的裤。但没人,扔下他们要煮菜蔬那的锅。   黄昏时,走了十里路。有人落在后边有如脱了群的羊。在旷野的一片青草旺茂处,作家让大家,停下来,掐野菜,拾柴禾,等那后边的。虽辛苦,兴奋也弥漫,毕竟是一次集体大逃离。在草地生起火,找来水,煮了野菜吃。晚饭后,人都睡在野地有坑有草那的避风处。望那满天星,有人唱了歌。唱一首耳熟能详的革命歌,又壮怀,又理想,歌名为〈沿着大道朝前方〉。歌词是:“有条道路朝前方,前方是自由和明光,只要你把勇气付出来,人生光明又亮堂。”先是一人唱,后来许多唱。就都唱,不会唱的跟着唱。旷野里,宁静无边的,星月满天的。他们的歌,如波如浪般,把旷野的寂静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唱累了,歇下来,开始蒙着被子睡。来日太阳出来时,有人发现东西被人偷去了。四处找,査人数,方知少了两个年轻的,一个是大学那讲师,一个副教授,他们是师生,在同一所京城的理工大学里。   “丢了啥?”作家问。   几人把头勾起来:“五角星”   作家沉默着。大家骂了那偷的,便都继续上路去。昼行夜宿的,拄着拐杖走,饿了煮野菜,夜宿就在旷野避风处。昼行夜宿的,晚上没人唱歌了,倒下就睡了。昼行夜宿的,事就这样成了又败了,如花开又落了。五天后,绕过九个育新区,四个自然村,七个检查处,镇子显在面前几里外。远处那大道,像绳子牵着镇子入口处。众人和作家,都知只要能过了镇子去,就算离开育新总部了。再到县城里,搭上通往地区的车,火车就在眼前了。分头登火车,便可各自回家了,见妻子、见孩子,见父母,天伦一盆火。   看见镇子时,人群慢下来。镇的房子都如一堆草,灰在地上高出地面来。阔寂静。死得很。镇上没声音。有炊烟在镇上的人家散散寂寂升上来,孤直举在天空下。是午时,阳光透亮人都睁不开眼。人群停下来,建议派人先到前边看一看。去了两个人,年轻的,贼着去,快步又回来,脸上呈着惨惨的白。问说怎么了?答说三天前,从人群偷了别人五星逃走的,那讲师和那副教授,死在走进镇子的路口处。死尸扔在路边如扔两捆干谷草。说死尸的边围上,到处落着大家有的、孩子发的、那种小花和五星。说在那路口并有两间草房屋,屋门口,靠了岗哨枪,竖了木牌子,木牌上书五个字:   爱国检査站   “人群分开来,天黑从镇的两侧偷过去。”作家思忖思忖说。   分开来,两批两拨儿,分别有人带着队。月亮出来时,分头从镇子这边大路两侧朝着左右走。依然走小路。走不是路的路。有时弯腰走。有时爬在地上走。远了直腰快几步。人都不说话。有的怕落队,被子锅碗扔掉了。天也暗下来,是云遮月的黑,看不见脚下的、近前道路的。来日天亮时,两拨人,在大路外的一个洼处汇合着。以为从镇子这边到了那边了;以为过了“爱国检査站”。却发现,大家汇合处,还是昨夜黄昏前,他们的那个分手处。有人在分手前扔在路边的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树上的一根布条还在小树上。   一整天的气馁后,第二夜,作家把那左和右,东西和南北,精细辨认清楚后,原拨人马又分开,朝着镇子两边走。来日天亮时,汇合在大路外的一个可隐蔽的低洼处,竟然还是昨天、前天那儿的分手处。分手时,扔的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槐树上的布条和裤带,还垂垂挂在小槐上。人都气馁了,迷惑为何走不出这镇子两边的野荒地。决定第三天,派人伏着去野荒地里勘探路。路上插枝做记号。夜间沿着记号摸到镇子对面去。派下几年轻人,躲着伏着走到两侧野荒里,看见镇边远处都是黄河滩地的水沼地。不着边际的水沼地。春天了,黄河那上游,冬冰融开涛涛哗哗流下来,距黄河百里两岸的低处全都蓄满水。距镇子的近处高凸处,又都全是坟地和土堆。坟堆全是上年堆起来的新土坟,一片片,如春雨后的蘑菇般。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的,阔大无边的,连天扯地的,都是饿死的同仁和百姓,还有各个从育新区里逃离死在镇边的。所有的,坟都未及长下草,新坟与素土,闪着黄的光。水面闪白光。草地是绿光。绿光里,许多未及埋的人,泡在水里裸在天底下。有的人,死后没有草席卷,裸在天下被狼、被魔食吃了。白骨堆堆腐烂着。   一片片,有腥腥烈烈臭白气。   探路的,在那坟墓阵中走半天,走出坟阵了,又沿着树枝走回来,惊恐擦着汗,回到人群瘫在人群里。到另外一向探路的,他也走回来,擦着汗,惊恐着,虚脱蹲在人群里。“全都是坟地。”一个说,“许多死人压根就没埋,烂在坟间草地里。”另个说:“坟堆多得如同鹅卵后,和沙子一样多,我们原来连续两夜都是走在死人堆的坟阵里。”人就面面相觑着。   都看作家脸。   “坟阵也要走。”作家说:“死人堆里也要走,过去坟阵死人堆,就都回家啦。”然后吃野菜,找那田鼠的窝。把田鼠挖出来,吃了存下力气准备夜里绕过镇子走过漫漫无际的坟阵死人区。这一夜,云彩尽退了,月亮升上来。光华满天地上明亮时,众人集合在一起,朝着两个方向走。到坟地全都手拉手,沿着白天插的路标朝那镇子那边走。作家和插树枝的走在前,一行队伍屏声静气贼状偷偷的。原来那,漫无边际水沼地,在月光下面泛着光。天光和水色,把人众脚下映亮了。能看见,坟阵、死尸和那路标小树枝。并不害怕坟阵和死尸,众人都是死过的。就都沿着路标树枝走。终于走出了坟阵死尸群,到了镇子两侧的,片平整宽阔的野荒地。知是走出了坟阵死人群,松开拉的手,有人叫着朝前冲,跌下去,起来改为快步地走,兴奋地说着话。粗口的,嘴里有那“他娘的!”、“他娘的!”莫名其妙的骂。作家在前边,回身压着嗓子唤:“小声点——小声点——都还一个一个拉起手。”没人再听作家的指派和命令。快走小跑向前冲。穿过一片荒野后,前边的,忽然停下来,发现荒野的这边仍是一片死的坟阵和死尸,月光下,清晰明白地扔着和堆着。一望无际的,蘑菇草捆的。人都聚起来,又跟在作家身后走。作家站在最大的一个坟堆上,望望左,望望右,望望身后远处模糊下的镇子和总部、月光下的房,最终确准方向后,又让大家手拉手,走沼泽,过坟阵,朝那镇子前边的大道走。   天亮后,众人发现重又回到了原来镇子后边的大道上。原来扔在路边那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槐上的布条和皮带,还在路边那棵一人高的、指头粗的小槐上。   太阳从东出来了,光华晒下来,明亮把大家压在低洼野荒间。人都绝望着。绝望弥漫着。目光里,都是死的光。有人索性睡下来,说死在脚下也不再从坟阵穿过了。大都瘫在草地间,脸色铁青的、蜡黄的,有许多怨恨漫在人群里。有人去质问作家说:“为什么把人领到镇子后边走不到镇子对边去?”口水喷浸漫了作家脸。   “难道就不能从这大道设法过去吗?不能过你领着大家逃什么?”作家决定亲自去那检查站里交涉去。   人们都把怀里、兜里藏的红花、五星交出来,以备作家被盘问,可以保全他的命。阳光里,每个手里都有从孩子那儿挣的十几、几十朵的小花、中花和纸剪五角星,一片红,递到作家面前去。作家摇了头,谢了大家的好,从自己口袋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露出十几粒暗红的、比豆子还大、如花生一样的小麦粒。“我是去给上边献这血麦种,这麦种一亩地就可生产几千、上万斤——条件是,让我从这带着大家到县城。”作家就走了。大摇大摆的,手里拄了一根远途走累的棍。人都伏在草地隐蔽处,朝那镇口望,期望作家那血种,可把大家带过这关卡。带到镇子大道那边上。带到县城汽车站。能看见,作家到那镇口检査处,哨兵拦了他,又把他带向那屋里。   时间慢得很,一秒似一年。人都伏在地上等,拨开草棵朝着镇口望。作家终于从那屋里出来了,朝着这边路上走回来。   “不光是这儿有这爱国检査站,全国到处有。”作家说:“最最上边规定了,大饥荒的困境里,任何人,都只能留在原村、原地不能到处走,不能外传自己那儿饿死多少人。”人都不言了。   作家还又说:“能来回走动的,只有两种人。一是他有上边证明信;二是他必须有一枚真的军人帽上的铁的红五星,或是五颗大的纸五星。可那大纸星,后边还要盖有上边给孩子发的小印章。”4.《天的孩子》P428—P435   又几日,人都从镇子那边吃着野草爬回九十九区里。走的时,五十二个人,回来四十三个人。那九个,把命留在路上了。回到区院里,没人再说话。绝然不提走的事。只是有空都朝大路望,希望孩子或上边,兀自出现在路上。   仲春里,路上长野草。偶间有野兔和獾狐,在那路上立着看,悠闲悠闲走。   一日黄昏前,天上有白光。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又朝院外路上望,看见孩子屋外那——铁锁不在了。门是虚掩的。一并门上盘的蛛网也都不在了。惊一阵,朝那屋间还有人处跑。所有的,就从屋里跑出来,站在孩子屋门口。事就这样成下了。人都站立孩子屋门口,一大片,庄严的静。肃穆无声息。孩子被脚步惊醒来,屋门吱呀吱呀打开着。孩子果真出现在了众人前。孩子是午时静里回来的。回来就睡了。他的脸上、腿上、身上没有浮肿只有瘦黄色。太阳光,从他对面射过来。那脸上,显出疲劳、倦怠和兴奋,呈那瘦黄与黝黑,闪着结实的、大家熟悉的、却是成年人的光。孩子长高了。忽然长大了。下巴那唇上,有了黑渣渣的胡。身子单瘦、如是长高了的一棵树。可他头顶上,头发二寸长。蓬蓬乱乱那发里,夹有两根草。   孩子的神情和那眼里的光,它是结实的,肯定的,胸有成事的。学者在前面:“怎么样?”小心问,像试着孩子的心。孩子庄严轻声说:“中南海里果真也有炼钢炉。天安门广场也种过亩产万斤试验田。”人都不言了。作家惊恐的脸,满是灰灰茫茫的迷。这时候,孩子瞇眼看那天,天上有祥云,有着白的光。有一群不知从哪飞来的鸽子飞过去。鸽子飞过后,孩子揉他惺忪的眼,脸上挂了灿烂的笑,轻声说了惊人话:   “你们都可以回家了。”   孩子的话,粗糙结实,完全是成年男人壮嗓门。说着回身去。他到屋里去,取出一个布袋儿,脸上闪着从未有过的、灿烂光明的笑。“你们都不用在这受这饥饿改造了。”他提的布袋叮当当的响,是一片小铁器的撞击声,像音乐,伴着他的话,奏着他的笑。孩子站在门口他的台阶上,从袋里,抓出一把通红的、铁制的、铜元大小的红角星。“你们每人拿一颗铁制的红五星,可以明明光光从大道走到镇子上。每个检査站,见了这真的五星都会放你们。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到县城、到地区、到省里和北京,走遍国家的任何地方里、回你们家里和单位。”孩子抓一把五星如手里攥着一把火,说着手在空中挥一下,天空画过一道红的光。“回去准备东西吧——”孩子大声道:“今晚好好睡,明晨我把这五星每人一颗发你们,还每人一袋炒黄豆,你们路上做干粮。”孩子他,声如洪钟,和一个多月前那说话怯怯完全不一样。   他没说他这一个多月在京城见了谁,遇了什么事,只是很释然、很肯定地唤:   “都回去准备吧——我也要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孩子说完话,转身回屋去,吱呀叽叽关上门,把厚的、不解的愕然留在门外面。留在学者、作家和所有人的脸上去。   人就继续呆着站一会,疑惑着,回到自己房里去。一夜并无话。并不真信孩子会每人发一颗五星和一袋炒黄豆,让大家,平平白白走离育新区。晚上间,依旧如往日那样睡下来。依旧要睡到自然醒来时。可在来日里,事就不再一样了。喜鹊很早很早伏在窗台上。先是一只两只叫,后来是一群一阵叫。飞到这个窗台上,落到那个窗台上。有人醒过来,趿了鞋,到门外天空之下站一会,又到孩子门前惊着望,看到地下一片红,如漫漫燃的火。抬起头,惊呼着,目向天空去,又朝宿舍那边跑:   “快呀——快看孩子呀!”   “快呀——快看孩子呀!”   他的唤,响彻九十九区和故道。响彻一世界。   人都起床来,揉着眼,朝着大门那——孩子住屋的门前跑。脚步碎乱唤声有一片。到那儿,都猛地闸下脚,低头看地上。看脚下那大地。将头轰隆仰向天空去,脖子拉长凝那浩瀚那天空。有日光,天空是紫云。喜鹊一片片,跟来落在孩子的窗台和九十九区院墙上。人就都看见,有白云变成天使的形象从远处朝着这边天空飘。都看见,在天使云的、紫色云的下,天空明亮白透,没有一丝风。在这白亮紫粉的天空下,孩子屋门前,九十九区大门内,高高的竖起了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那底部,牢牢插进挖好的土坑里。而孩子,那数百朵的红花和奖状,全都铺在十字架的下。别在十字架的竖杆上。地上一片红,如漫卷那火光。大花、小花、绸花、缎花和绢花,铺的挂的红满院落映着大地的亮。高高的十字架,竖在那花间,如高高桅杆竖在晨时、夕时阔的红海上。而孩子,穿了手织的、腰里束了布带的土蓝大长褂,被钉在十字架的正上边。十字架下的土,还散着新挖开的腥鲜和湿润,在花里红成血色红成花红色。有白的绿的草根浮在土上边,如花茎,在那花中间。十字架,它是有碗粗的方木制成的,一丈多、近有两丈高。孩子为了自己能爬上十字架,他在十字架的背边钉了稀的细木条。在那刚从东升的日光里,被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孩子那脸上,有忍了剧疼满意浅浅的笑,发着红的光。孩子他是天亮后,日出正时铺满红花自己把自己钉上的。没人知道孩子在京城一个月,见了什么、遇了什么、生发了什么事。他回来后的第一桩,是自己把自己钉上铺满红花的十字架。为预防自己忍不住疼痛从那架上落下来,他还把,自己在十字架上捆几圈,然后先用长钉把自己的双脚钉在竖木上,又用右手和三颗大钉子,把自己的左手钉在横木上。最后剩下的——右手它,无法把右手钉下时,他预先,把长钉钳入右边横木梁,钉的利尖向外面,挥起胳膊和那右手背,向后用力猛地甩,右手掌,刚好被那三颗大钉穿透钉在木梁上。   就把自己钉下了。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像耶稣一样把自己钉在铺满红花的十字架。   手上、脚脖的血,都还沿着十字架的木头朝着下边滴,如春花艳在白木上。那血滴,在花上如水落大海里。滴在土里如黄土融大地。而孩子他的脸,没有苦痛和曲扭,安详的、如意的,有着浅浅满意的笑,如巨大硕满的红花开在天空开在十字架的顶。   在那十字架的下,一片红花前,迎着日出正东那地方,摆了一片一个袋儿、一个袋儿的干粮袋。每个袋儿上,又都别了一个让每人可以自由走去的红的铁的五角星,如亮的闪的晶花蕊。   一片红的光,散那炒豆的味。   人们都惊愕。站在十字架的下,低头看那一片红花、一片炒豆、一片五角星。抬头望那十字架上的孩子时,血正从十字架上朝下滴。阳光明透,金光四射,血从天降似粒粒红宝珠。一团团麻雀、喜鹊飞过来。紫云在荒野空旷的天上飘。紫色的、青白的、形如天使的云彩从远处飘到十字架的上空时,所有的喜鹊都在墙上、窗上、房上和院里,仰头耸肩地叫,唱着人们似懂非懂的歌。   这时候,孩子最后睁开眼,说了最后几句话:   “是我自己把自己钉在这儿的——你们都走吧,一人一袋干粮和一颗红的星,从我的下边走过去——想去哪儿去哪儿。”说到这儿时,孩子又打量十字架下的花和人,如点了人的数。“你们四十四个人,可我只有四十三颗星。有一人,他不能离开这,我只有四十三颗星。”孩子喊着说,用最后的力气道:“都到我的屋里去,把你们有用的书,也都带回去。离开我——我只求你们一桩事,就是你们谁都不要把我从十字架上卸下来。要让日光暴晒我——一定一定要记住。记住我的话——要让日光暴晒我!”说完这些话,孩子的头,微微朝下倒。头发也如被风吹的草样倒。   天使形的白云和紫云,凝在了孩子头顶天空上。紫色的云,镶在天使云的边围上,照在一片红花上。   喜鹊们都在引颈唱着歌。   人们都急忙,到那十字架的下,每人抢了一袋上路离开的干粮和一枚,还有香漆味的红五星。虽然抢,都小心不去踩那花。没有弄脏弄乱花。那花齐整一片,红在十字架的下。人都鱼贯着,从花旁十字架下朝孩子屋里走进去。看那孩子屋里那墙上、床上、席棚和床头,留着孩子挂过花和奖状的痕,如被砍过树的坑。孩子那床上,摆着十几本孩子后来最爱看的小人书,多是《圣经》故事的连环画。屋里边,地上有孩子做十字架刨下的锯花和锯末。木香味,漫满全屋子。里边的屋,从一个门里走进去,拉开土织布的黑窗帘,让光亮透进去。都看见,有两面墙下站着两排孩子做的、粗糙的、结实的木条大书架。书架上,摆满所有人的书。有的书,没有封皮后,孩子用那牛皮纸,把封面包起来。人都立在光里、书架下,明白着,孩子冬天烤火撕的书,都是架上有两本、三本以上重复的。人都凝视那书架,沉默着。屋子落满灰。可那书架上,齐整齐整,纤尘不染,有刚刚擦过的抹痕儿,还有清晰的一股灰白色的潮纸味。   人都从那书架找到自己来时带的书。找到自己一直想读没有找到的。   至午时,太阳开始毒照时,人们排开一字儿,提着行李、书籍和干粮,每人胸前别了一枚五角星,要从花旁十字架下面离开了。到此时,都知学者没去抢那五角星。别人去抢时,他直直站着望人们——望那读书人——同仁们。学者没有挤进屋里抢那书,一直站着望人们——读书人——同仁们。他们去屋里抱书时,学者站在十字架的下,把被人抢时带乱的红花又替孩子摆规整。又把落的几朵花,挂到十字架的竖梁上。都从屋里抱著书捆走出来,学者平静立在那。人都要走了,学者没有五角星。他立在阳光下,十字架的下,一堆花边上,和大家挥手告别时,给同仁送行说:“请把你们抱的——有关佛的、禅的书,全都留给,我——你们都走吧。”人就站下来,把有关佛的、禅的书,全都放在阳光下,十字架的下、花旁学者面前去。人从孩子的身下过去时,大家抬起头,看见天空紫云和雪白的天使云,还有无数无数的喜鹊鸟,全都不在了。比往日炎炎的日光从天空射下来,孩子的手上、脚上和十字架上的血,凝固成了深黑色。而孩子,他的额门、脸上,有油晒出来,嘴唇干裂有皮翘起来。   学者望著作家唤:“一定要把大家带出去!”   作家朝学者点了头:“把孩子卸下吧。”   学者想了想:“你们都走吧。我会记住孩子的话,等卸下耶稣的时辰到了卸下他。”就让孩子钉着挂在那,日光下的一片花的十字架上面,一个一个人,从他身下、十字架的下,默默慢慢过去了。   留那日光暴晒他。   学者独自陪着十字架。   上了通往外面宽敞宽敞那大道。走啊走,光明地走,过了一个爱国检査站,又过一个爱国检査站。黄昏时,在一岔路口,他们从大道朝那黄河漫滩外面走。忽然间,见着无数的、成百上千的——百姓挑着担子拉着车,从外面朝着里面来。烟尘四起,脚声一片片,每户人家那车上、担上都有被褥和锅碗,还有插着牌子和牌子上贴的、别的纸的、铁的五角星。走在最前那一户,主人三十余岁或者四十岁的样,精瘦、瘸腿、用力拉了车。他的妻子、父母和锅碗,高高堆在车子上。一家人,领着百姓从另外一条岔道朝着黄河漫滩育新区的里边走。他拉那车上,插了一块木牌子,牌上贴了一行早已色褪、模糊的五角星。车上人,老人、孩子和女人,胸上也都别有五角星。他们朝着里边来,长途跋涉那的疲惫和灰尘,在他们脸上如布蒙的灰。作家和众人,背对落日向外走,远远看那往里走的一家人。这一家,带着众人迎着落日朝向里边走,也在远远扭头看他们。在路口,擦肩而过后,扯开离了很远后,作家突然收住脚,惊惊呼呼说:“哎——那不是去年冬天大炼钢,找到黑沙、挣了五颗星后离开的实验嘛!”人都立下来,醒悟那——走将过去的,确凿是实验,都把手,喇叭在嘴上,大声地唤着实验的名,问他为何从外边朝向里边走。他却拉着一家和行囊,迎着落日走远了。整个整个的,一家都溶在落日里,像几根,枯草飘失在了秋野般。倒是后边跟来的,人群人众说:“听说这儿地广人稀,春季间万物花开,有吃不完的东西啊。”人群朝里去,作家领着人众向外走。   第十六章 书稿   1.《新西绪弗神话》P13—P21   (关于这“四书”中的《罪人录》,是上世纪八〇年代作为历史资料出版的。而作家的《故道》这部将近五百页的纪实书,直到二〇〇二前后年才出版,时过境迁,反响平平,无声无息。而《天的孩子》这一本,是我几年前在一个旧书摊上买到的,作者的署名处,写着这样两个字:佚名。出版者是中国典籍神话出版社。唯一没有出版的,是学者那本思考数年、没有写完的《新西绪弗神语》的哲学随笔稿。全书共有三章十一节,至今几十年,据说是因其学者在书中对人类社会生存与精神的颠覆与混淆,晦涩难懂,不知所云,致使这半部用药水写就的书,至今还未曾出版和面世。我看到这半部手稿是在国家的哲学文献研究所。在这半部书稿中,最可让人隐约理解的是开篇之绪论,共有几千字。)神对西绪弗的惩处,如天让大地有春夏秋冬四季样。时间在日复一日地运行和前行。可人类也有人认为,时间不是向前,而是日复一日的运行和后退。明天、后天的到来,只是把预设的定格一节一节从后向前的展出,一如一册连环画从最后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向前的掀动。所以,过去的,我们存有记忆。未来的,我们只是无知和预测。西绪弗在这倒流的时光中,对惩处变得释然日常,并不觉得是神对他罪恶的惩罚。只是我们,面对西绪弗日复一日地把石头从山下滚到山上,在他喘息未稳之时,那石头又从山顶滚落下来,回到山底的原处。所以,来日的晨时,他就又要气喘吁吁地挥汗如雨,再把石头滚到山顶上。反复的,无止境的,永无结束的这种重复,如大山压在我们——旁观者的内心。   我们视西绪弗为一种英雄,可以承受荒诞、苦难、惩罚的英雄。悲壮也在我们心中。以西绪弗的承受,视为人类破解现实与迎向现实的钥匙和精神。诸不知,这是我们对西绪弗的误解和扭曲。西绪弗在时间中已经从适了这种被我们视为惩罚、他也曾在开始有过同识的不安和躁乱。但是,时间的力量,让他从适了这一切。从适成为时间的敌人和武器,与时间进行抗衡与战斗。早晨开始把石头推向山顶,落日时又眼瞅着巨石从山顶滚下,来日开始新的上滚与下落——这个循环往复的环行过程,西绪弗已经视为一种应该和己任,失去了这个往复环行的时间圈,西绪弗反倒体味一种生命意义的流失与消耗。   无论时间向前还是向后,岁月衰老还是年轻,西绪弗没有根本的变化,只有疲劳和歇息的轮替。但是,在被忽视、忽略的一日里,石头从山上向下滚落时,西绪弗跟在石头的后面,踏着太阳从山上下来准备明天的工作时,情况发生变化了。   他遇见了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出现在他往复循环的山路上,站在路边观看那滚下的落石和西绪弗的脚步。这孩子单纯、透明、天真,对世界和荣誉充满了好奇。西绪弗第一次见到孩子时,只是看了他一眼。第二天把石头朝山上滚去时,那孩子不在路边上,可及至黄昏他跟着石头下山时,却看到孩子又出现在山腰的路边看那滚下的石头和跟来的西绪弗。   这一天,西绪弗停下脚步,向那孩子点了一下头:“你好。”西绪弗在时间无尽的沉默中,第一次和人说了这两个字。   后来,第三天、第四天,西绪弗每天黄昏跟着石头从山上下来时,都会见到孩子在落日中站在山腰的路边上,他也都要向孩子点头说几句话。   西绪弗爱上了这孩子。   爱和情感在他和这孩子中间也成为时间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使西绪弗在他被惩处的往复中,发现了新的意义和存在。他只要每天把石头滚上去,那石头在他喘息未稳间,又朝山下滚落时,他便跟着石头走下来,就可以在山腰间见到那单纯的、透明的、对世界和荣誉充满好奇的孩子了。孩子总在那时候、那个地点在等着西绪弗。西绪弗忘不掉孩子那双澈明晶莹的眼。他只要每天把石头依序滚上让石头依时滚下来,他就可以在山腰见到那孩子。如果没有滚上与滚下,他就无法见到那澈明晶莹的男孩子的眼。   之所以爱上这孩子,是因为孩子给西绪弗无意义的滚复中注入了新的存在和意义。没有滚复他就无法见到这孩子。为了见到这孩子,西绪弗开始对每天石头的滚上与落下,变得向往而充满了热情,不抱怨,不企义,任怨任劳,乐此不彼。他不拥有白天日出后的光明之时,但他拥有落日后的黄昏之时。为了每天跟着滚下的石头在黄昏里向孩子说话和交谈,西绪弗脸上开始有了温暖的笑容和灿烂。   神发现了这一切。   神不能容忍西绪弗在对他的惩罚中找到从适和意义。神不再让西绪弗从山的这边朝山上滚石头。神让他从山的那边——背面——从山顶费尽气力朝——下——滚。山的这边是用力把石头滚上去,石头会在转瞬间从山上自动滚下来——可山的背面正相反。石头从土向下时,西绪弗得用巨大的力气把石头推动滚下山,可石头到了山底后,它会很快匀速地自动从山下滚到山顶上。   这是一种“怪坡效应”。   在怪坡效应中,西绪弗遭到了新的惩罚和成处。他见不到孩子了。爱和思念也成为成处西绪弗肉体和精神的惩罚了。他有了新的罪,那罪不仅是他爱孩子,有情感,还有他对石头上滚下落的从适与需要。人一旦对惩处结果出的苦难、变化、无聊、荒诞、死亡等等有了协调与从适,惩处就失去意义了。惩处就不再是一种鞭刑和力量,而从适会从无奈和不得一中转化出美和意义来。这是人类一方面在进化过程中发展的无奈与惰性。另一面,惰性的无奈也在这时成了有意义的抵抗和力量。惰性产生从应,从适蕴含力量。   在山的那一边,西绪弗是西方的西绪弗。   在山的另一边,西绪弗是东方的西绪弗。   每天西绪弗从山上开始,挥汗如雨地把巨石从山顶用力推到山下边,在他落脚未稳时,那石头被一股怪力牵着又匀速自如地自动朝山顶滚上去。第二天,西绪弗又要从山上用力朝下推,那石头又在落日时分朝着山上自动滚,西绪弗就得跟着石头费力地朝那山顶爬,住在山顶待来日东方泛红时,再用尽气力把石头再次滚下山。日复一日,再也见不到那孩子,而又要永无止境地用力从上向下滚,每天都让西绪弗力气耗尽,无耐而又不解,而神总是在远处望着不言又不语。西绪弗在这次神对他的反向惩罚中,体会到神对他的迁怒和怨恨。他很长时间无法适应这颠倒的处罚和惩戒。这不光是原来石头向下滚时他跟在后边下山是轻松的,而现在,石头向下他必须用尽力气向下推,而石头自动向上时,他跟在后边是在力气耗尽后,而又必须再次费力地爬上山,付出双倍的体力和精力。更为紧要的,是原来向上推着石头时,他弓腿弯着腰,一抬头可以看见天上的光点与堂亮,从下向上的每次都让他感到向上是与天和的神接近与交流。可现在,用力下推时,他见不到天上的光亮和星点了,他感到与神、天堂、精神背道而驰了。他在山的另一边下推上滚的往复中,重新体会到了惩罚与戒处对他肉体与灵魂的鞭刑和焦烤,而又无法理解巨石由下向上会自动地滚,由上向下必须耗尽气力地推的玄机和力量。神对他说:“你必须向神解释清楚这怪坡怪力存在的理,解释不清你就要永远推下去。”西绪弗无法理解石头由上向下必须用力而由下向上不需要用力的理。但西绪弗每天从上向下用力推那巨石时,都在思考这个玄机和怪力。可他不知道,思考永无解案地怪,也是神对西绪弗新的惩罚与成处。西绪弗每天都在思考中头痛欲裂,然在成年累月的思考无果时,他开始懊悔他在山的那边路上碰到的那孩子,懊悔他对那个孩子的爱,无法忍受从山上用力朝山下滚那巨石时,要付出思考和由下向上推动一样的力,一样的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不见休止。他开始变得躁动和不安,充满怨气和某种要找神理论的冲动和激情。可是他知道,他若找神理论和究竟时,神会给他更大的惩罚和戒处。   西绪弗就这样在不安中每日晨时从上向下耗尽气力推着那巨石,黄昏时那巨石又自动从下滚到山顶上。一日一日间,经年累月中,他不再头痛欲裂地思考了。他再次习惯适应了从上往下用力推的无休止的循环与往复,开始对这种相反的惩处变得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使惩戒变得与他的肉体和灵魂平和而协调。彼此的适应改变了罪与罚中的力量、冷酷、荒诞乃至死亡和油尽灯枯的沉寂与绝望。和上次见到路边的孩子一样,西绪弗在把巨石从山上用力下滚时,一日间,他弓腰用力的目光从石头顶上翻过去,他看到了山下的草木、房舍、村落、炊烟和在一座禅院门口戏耍的孩子们。   他越过神的惩处看到了山下的禅院和俗世炊烟图。   他爱上了这俗世的禅院炊烟图。   他在思考的疲劳中,不再思考神给他出的问题了。也不再有对那怪题解答的愿望与渴求。新的从适,给了他新的理由和力量,停止思考让他变得平和、舒适和协调。每天傍晚,跟着自动向上滚去的石头爬上山,就是为了来日东方泛白透红时,把巨石用力推下山,使得,他离上愈来愈远,而离下愈来愈近,最终可以看到山下的草木、房舍、田园、炊烟和禅院门前戏耍的孩子与牛羊。现实的炊烟给了西绪弗被惩戒中新的意义和适应的力。无数无数的年月后,他已经不想再把石头从下向上推,更愿意由上向下推。因此,他担心神发现他不再对怪力进行思考而有了新的从适,适应了新的处罚,把处罚变成了存在本身的必须和仅仅是人的生命时间的展开后,会更新改变他由上向下用力的方向和途径。比如不让他把石头从上推向下,也不让他从下推往上,而在山腰的际间昼出一条线,把那石头的浑圆变为无形无规则,让他推着那既不圆,也不方、既非三角形、也非椭圆形的无形状的石头绕着腰际的线规每天走一圈,且不能让石头离开一寸腰际线,倘是离开就加重新的处罚时,西绪弗将再也无法继续这他适可承受的成处了。   为了能每天看见现实中的禅院俗世炊烟图,不让神再次改变他的从适和协调,西绪弗每天从山顶向下用力推那巨石时,目光中都是没有看见现实俗世的光,脸上总是扮演出一幅凝思思考怪力的样。   神终于没有发现这一切。西绪弗在山的另一面,每天都从上向下用力推着那巨石,静平从适,油然而自得。   二〇一〇年七月至八月   定稿于花乡七一一号院   ——全书完——